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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 by怀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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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许家里的车送,最后蹭上了容家特意派给沈公子的车,反正是回书院的,干脆挤一挤。
马车到了山脚下,还得再爬段长石阶,云林惠明轮换着把人背进了仰圣门。
到学舍还要再爬石阶,云林惠明累得在阶边歇气,最后是沈聿道:“我来。”
他撩起长袍一角塞入腰带,转身背上楚六,没一会儿的功夫就上了石阶尽头,云林和惠明在后头看着:“怪道我们公子不跟沈公子爬山呢……”
光脚撵在后头追那也追不上啊!
沈聿将楚六侧过身放到床上,点亮灯烛,又打了水来给楚六擦脸。怕他要吐,还拿了桶搁在床边。
云林终于进门了:“我来我来,不敢劳动沈公子,沈公子也早点歇着罢。”
“不妨事。”沈聿单手绞了巾帕,搭在楚六额上,“我今日夜读,有我看着楚兄,你们俩都下去歇着罢。”
“沈公子今天还要夜读啊?”出门一整天,他就一点也不累?
沈聿不仅不累,浑身都是力气:“我今日读书兴浓。”
此时读书不是为了用功,是身心皆不得安宁,得读书静心。
云林惠明一走,沈聿吹灭烛灯,将窗户大开。
岭上夜风呼涌而入,吹得衣袍簇簇,他在窗前来回踱步,把四书经义顺着往下背两篇,又跳章再背两篇。
学舍窄屋被夜风灌透,连裹着厚被的楚六都往被子里缩了缩。
沈聿连背十篇经义,闻着漫屋的松香气,就是不能静下心来。
干脆关窗出门,在月色松林中背书夜爬,直爬到万松岭山顶圣果寺寺门前。
背四书经义无法静心,听松涛观月色也无法静心,沈聿阖目轻叹:吾身炉也,吾心火也。
朝华自回到宴上便眉不抬眼不动,回到家坐到妆镜前也一样肃敛着神色。
甘棠小声向朝华禀报:“保哥儿午间回来就去了夫人那儿,夫人今日蒸了枣子做枣饼,用的是去岁新造的月饼模子……”
朝华只是听着,心不在焉。
甘棠觉得姑娘今日有些古怪,要说事情没成,又不见沮丧。要说事情成了,又不见姑娘欢欣。
“你们下去罢,今儿不用值夜。”
甘棠应了声“是”,退到屋外。
趁着无人拉过沉璧:“你跟着姑娘去的,你听见什么没有?”
沉璧点点头,她耳朵好,平日姑娘夫人要说什么,她得自觉站到院门口才行。
“那到底成了没有?”甘棠忧心忡忡,“沈家公子是不是不愿意?”
他计较夫人的病?姑娘心里难受才不说话。
沉璧想了想,答道:“沈公子很愿意。”
沈公子送姑娘到园门边的时候,她听见沈公子呼吸急促,必是五内燥烈,血脉偾张,回去该爬山跑圈泄火顺气为妙,绝不宜静坐站桩。
甘棠微张开嘴,又问沉璧:“那姑娘呢?高兴吗?”姑娘的模样看上去怎么也不像高兴的样子,难道姑娘没瞧中沈家公子?只是勉强议婚的?
沉璧一点头:“姑娘也高兴。”姑娘把那枝海棠花用手帕包着收在荷包里。
甘棠眉弯笑眼:“你饿不饿?想不想吃小烤饼和切酱肉?”
沉璧点头:“我要吃四个。”塞满切酱肉的那种。

这一晚朝华睡得极安稳。
醒时屋中帐幔低垂, 看不清外头的天色,刚翻了个身, 甘棠就在帘外轻问:“姑娘醒了?”
朝华问道:“什么时辰了?是不是下雨了?”不是雨天,哪有这样好睡?
甘棠轻笑:“天儿好着呢,将要日正了。”
“都日正了?”朝华坐起身来,她竟然一口气睡了快六个时辰!
“姑娘少有这样好睡的时候,我们就没叫醒姑娘。”听着帐中的响动,显是朝华已经起身,便将床帘挑到小银勾上。
朝华到内间洗漱过后, 坐到妆镜前。
镜前的小花插里, 正插着那枝红白二色海棠花。
青檀抖开锦被收拾床铺, 甘棠端来盏温水, 往水里调了勺水白蜜, 端给朝华饮下。
细语禀报:“今儿一早又散了一轮赏钱, 昨日亲戚们送的礼也都已经造册归库了。”这些事是她们做熟了的, 也不必专等姑娘起床了分派。
“何妈妈今天一大早就把五姑娘那边的收的礼单送来了。”
昨日五姑娘没少收亲戚们的礼物,其实这些算是私房,但芙蓉榭里一晚上就把礼品点算清楚, 到东院来报数。
“何妈妈说列出个单子, 姑娘这边也能知道是哪家的亲戚送了些什么礼。”
屋中帘子都挑了起来, 花窗大开, 今日阳光正好, 照得屋前绿荫莹莹生碧。
朝华漫不经心应一声, 到底是祖母选的教引妈妈, 永秀屋中如今帐目清楚, 人员也各听调配。
听到朝华懒洋洋的声音,甘棠的嘴角就没压下去过, 顿了顿又报:“五姑娘今儿一早到竹外一枝轩去给老爷请安送点心去了。”
“胡妈妈来后,说五姑娘哭了一回,老爷训导了她几句,让她以后好好孝敬夫人,好好跟姑娘学着管家。”
朝华本也没打算苛待庶妹,她孝敬父亲是应当的,真要说些什么逾矩求情的话,胡妈妈也会立时报过来。
“知道了,她愿意何时请安就何时请安,胡妈妈那边不用拦着。”
甘棠点头记下,又道:“五姑娘去竹外一枝轩之前,百灵来咱们院子,问我讨个夫人喜欢的花样子,说五姑娘想给夫人做袜套,我说这会和事忙,等闲了再送去。”
这事倒要问过姑娘才好给,夫人从来不穿外人做的针线。
“袜套?”六妹妹给二伯母做袜套,所以永秀就有样学样也做袜套。
“选两个吉祥的纹样,灵芝的万字的都成。她若送来,就找个箱子收起来。”
只收,但绝不许送到和心园去。
甘棠应声,要真是五姑娘亲手做,一副袜套怎么也得到月底才能做得完。
芸苓给朝华梳头,见她们把话说完了,才赞道:“到底是睡足了,姑娘今儿连胭脂都不用点。”
唇红面白,倒像粉妆过似的。
朝华闻言往镜中望了一眼,刚触到镜中人,又收回目光。
甘棠忍着笑意:“姑娘前一向那么累,正该多睡些才是,春天睡足了才最养气血的。”
朝华看了甘棠一眼,又望了眼窗外正捧着油纸在吃包子的沉璧,也不知什么馅的,吃得这么香。
昨天没有特意吩咐沉璧,沉璧肯定不会瞒甘棠。
本来也瞒不住。
朝华大方吩咐:“上回送去万松书院的灯油,算一算也该用尽了,趁这两天是清明假,送些新的去。”
芸苓微张着嘴,青檀紫芝在外间也都听见了,几人互望换过目光,这么光明正大送东西去书院?这意思是成啦?
濯缨阁的丫头们也分沈楚两派。
有觉得楚家才是门当户对的,有觉得沈公子人不错的。
芸苓就是保沈派。
一是沈公子没听信谗言。二是罗姨娘给他灌那么些糖水,他都没被糖水泡酥了骨头。
第三条既是坏处也是好处,坏处是他家中确实贫寒些,好处是正因此他才有楚公子没有的好处。
芸苓可忘不了楚二夫人在花宴上拿腔拿调的给姑娘难堪,只那一条,她就不想让姑娘嫁去楚家!
像姑娘这样好的人,就该有门最顺心的婚事。
芸苓很为姑娘欢喜,怪不得今日姑娘的脸色这样好,光看姑娘的脸,芸苓从此就是坚定的保沈派。
甘棠咬唇忍笑问:“上回送了一箱,这回是送多少?一旬日?”
朝华微红了面颊:“一旬日。”
甘棠脆声应下,这才又说:“昨日是少爷上名大喜,每个院子都有赏菜,按规矩眠云阁里也送了一份。”
朝华眉梢抬,大伯母虽没说祖母究竟打算如何发落罗姨娘,但按祖母的性格是绝不会这么轻轻放下的。
于是她问:“眠云阁里如今怎样?”
胡妈妈当日并没把事做绝,只将罗姨娘房中的私蓄搜走了,她的那些衣裳首饰全都没动过。
眠云阁的守门婆子,零零碎碎也收了好些东西,但都是些银丁香银戒指银挖耳之类的,贵重的东西一概没见过。
才关了半个月不到,罗姨娘原本肌肤丰润的脸就长出条条细纹来。
金芍也没了昔日大丫头的风光,原来连她洗脸都有人端热水送来,这会儿可不同了,想洗头都难,要额外的东西都得塞饱守门婆子。
“罗姨娘像是想攒着钱,全留给五姑娘。”都这个境地了,她还死守着钱财,要真是留给五姑娘,也算一片慈母心肠。
朝华沉吟:“叫人继续留心。”
十好几日了,罗姨娘一直安安分分呆在屋中,没闹着想见永秀,也没说想见父亲,连假病求医都没有过,看着像是完全老实了。
但她知道,罗姨娘还没死心。
“是。”甘棠应声,“余姑娘和袁姑娘有帖子和信送来。”
余世娟特意下帖请朝华过府赏花,袁琼璎则是写信来请朝华一定要去,她知道朝华不喜这些宴会,但她自己一个人去知府府,心里实在有些害怕。
朝华上回就答应过,打开花笺盒子,最上面一张是海棠花花样的。
她指尖微绻,跳过了这张,选了别的花样,回复“即当欣赴”。
写完才问甘棠:“原来琅玕簃里侍候笔墨纸烛的是谁?”
“叫司书,十二三岁罢,已经查检过他,调回库里依旧给各房送纸烛。”
“派他去送灯油,让把家里这些事告知沈公子。”
假山中还是太仓促了些,她得让沈聿知道她行事便是如此,以后也不会改变。他要是觉得不妥,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
楚六宿醉醒来,外头早已经天光大亮。
他脑子还懵懵的,扭头就见沈聿坐在窗前提笔疾书。
楚六哑着嗓子开口:“沈兄……”
沈聿并未停笔,只将笔尖又蘸蘸墨,边写边道:“楚兄醒了?桌上的暖桶里有醒酒汤。”
两人的单人小床靠着两边墙摆放,书桌并排,桌上果然有个瓷暖桶,一看就是家里送来的。
楚六头疼欲裂,低头一闻,衣服上一股酒味。
楚六差点又要吐,家里的被子帐子哪天不熏香,本来学中的被子隔三天送回去换新的来,可他换的实在太勤快,被人笑话。
他硬扛了十来天没换,这会儿被酒味一熏,味道直冲鼻子。
沈聿落笔之际,分神看了他一眼:“门边有你家里送来的新枕新被,云林说等你醒了就来替你换过。”
楚六挠挠头:“沈兄,我昨日醉酒没在容家闹事罢?没……没惹什么笑话罢?”
他不记得别的,就记得他好像一直在找三妹妹,但他跋山涉水,坐船渡河,走了好远的路也没能找到她。
沈聿目不斜视,低头写经义的同时回答楚六:“楚兄爬了会儿假山,又上了石舫,除此之外没有闹事。”
楚六怔住,原来他脑中的跋山是跋假山,坐船是坐石舫。
他哀叹一声,提起被子蒙住脑袋,蒙了片刻觉得气闷,又把被子揭开,整个人颓丧至极。
沈聿听见舍友床上不断传来的窸窣声,侧目望去就见楚六在窄小床榻上翻来翻去,一脸痛不欲生的模样。
他道:“楚兄,假期还有一日,楚兄要是实在无事可做……”
楚六满心期待抬起头来,以为沈聿终于愿意休息休息了,这样的天气去游湖散心多好?
谁知沈聿接着说道:“不如我们互相出题?”说着,取出个纸卷递给楚六。
他左手小指上套着那只绿玉环,容姑娘虽明说了她对楚兄没有男女之情,但沈聿总想做点什么。
楚六展开那卷纸,大约有三尺长,列明了他每日要学的东西。
沈聿列得十分仔细,连这书在掌书处能不能借到都罗列了。楚六一边看一边不断抽气。真要按纸上写的来学,他不是中举就是猝死。
楚六把纸卷塞在枕头下,又把被子蒙上了,在被中嗡声嗡气道:“让我先醒醒酒,再来看这些。”
白菘领着司书站到“陆”字号学舍门前,门虽开着,他也按规矩禀报了一声:“公子,容家送了灯油来。”
司书跟白菘芦菔早就混熟,笑嘻嘻向沈聿请安。
“估摸着上回送的灯油该用完了,又差我送了新的来。我们老爷想请公子四月初八佛诞日那天去湖上看放生。”
说着取出张请柬来,恭恭敬敬双手奉上。
那张请柬的角落处画了一朵海棠花,沈聿耳尖微红。
一面说服自己十二月花笺本月该轮到海棠,一面又忍不住清嗓:“多谢世叔,我一定到。”
司书在琅玕簃中侍候了那么久的纸烛笔墨,极少见到沈聿这个模样。
以前的沈公子人颇有些冷峻,这会儿身上那团冷气像是被西湖春风给吹散了似的,不仅问了送来多少灯油,又问来时多少路。
司书简直受宠若惊!沈公子住在琅玕簃里一个多月,他跟沈公子说的话全加起来都没今天一天说的多。
司书咽了口唾沫,甘棠姐姐交待的话,他还没说。
“沈公子,家里里里外外清了一遍人,往后给沈公子送纸烛的事儿就是我来办,我一旬日来一回。”
一旬就是十日,沈聿摩挲着小指上的绿玉环,不知十日够不够物色个差不多的指环送给她。
他正出神,白菘已经忍不住:“怎么回事儿?”
司书赶紧把西院肃清风气一事说给白菘听!
“我是年岁小没犯事儿,这才能留下继续当差呢。”
白菘听到常管事和罗姨娘挪了银子借鸡下蛋,惊得嘴都合不拢了:“就是那个常管事?”
司书点点头:“我们三姑娘真是……”虽是甘棠姐姐教他的,但他说出来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真是厉害。”
“那你们西院的姨娘跟五姑娘怎么样了?”白菘脱口而出。
“姨娘查出来还犯了旁的事儿,叫禁了足,五姑娘还那样。”
白菘心有戚戚,没想容三姑娘这样厉害,这一出手就打掉了姨娘管事,又过继了小公子,整个容家三房可不都捏在她手里了。
想起容三姑娘雪月梨花,冷情淡漠的模样,没想到一出手就这样狠。
司书竹筒倒豆说完,长长出了口气,抬头打量沈公子的神色。
就见沈公子眉目含笑!
跟着便听他低声赞叹:“算得准,动得快,做得彻。”也就是受闺阁女身份所限,不然还能做得更彻底些。
她特意告诉他这些,是叫他知道她已断了蛇牙,拨了蜂针。
让他不要担心的。
白菘见公子脸上露出笑意,完全想不明白,五姑娘的丫头报信明明为了公子好,公子偏摆那么张冷脸。
如今容三姑娘雷霆手段,公子反而夸奖她?听上去还颇有些骄傲的样子。
那模样白菘似乎在谁的脸上见到过,白菘一下就想起在谁脸上见过了,可不就是楚六公子嘛。
楚六公子谈起容三姑娘时,脸上就是那么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模样!
司书办完了差事,告退下山。
白菘送走司书,回到后头的杂役房。
芦菔还在想今日公子为什么不肯让他洗昨天赴宴的那件青袍子,还说那件袍子上染有松柏香气,不必洗,就那么挂在墙上。
“一定是公子最近用功太猛了。”书僮们在一块也嚼舌,据说年年书院里都有用功用到行为颠倒的学子。
白菘对芦菔翻了个白眼:“你这萝卜懂个甚,咱们公子呀,有心上人啦!”
一直蒙着头的楚六,等人全走了一把掀开被子,他先是替朝华高兴,常管事怎么能跟罗姨娘勾连?
跟着又长长叹息一声:“就是可怜了五妹妹,她姨娘被罚,让她如何自处啊?”
沈聿瞥了他一眼:“楚兄,醒醒酒罢。”

华枝春/文
朝华侧躺在罗汉榻上, 真娘坐在她身边给保哥儿缝笔墨袋:“都叫我一声娘了,他要开蒙, 自然要给他缝书袋。”
舅家那些给嗣子的东西,不能让真娘看见。
真娘很把保哥儿读书当回事,给他预备了书箱笔墨盒,还在笔墨袋子上绣了一簇小小的桂花,讨个吉利的意头。
她一针针缝书袋,小猫虎子就蹲在她裙面上,一会儿用爪子扒拉书袋的绳子, 一会儿抓真娘裙上的刺绣。
朝华趴在大引枕上翻了个身:“只是送到隔壁院中去读书, 每天来回近得很, 哪用这么仔细。”
这是朝华给她爹安排的活, 如今院中人人有事做, 只有容寅还在伤春悲秋无所事事。
得给他分派点实事去干, 才不至于一日比一日消瘦, 光是每日去请安,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把竹外一枝轩的琴室收拾出来,添上小桌小椅子, 摆上圣人像, 让爹给保哥儿开蒙。
那间琴室因琴瑟不能合鸣, 一直空置着。
容寅答应得很痛快, 明日起保哥儿就会背上真娘做笔墨袋, 由母亲姐姐送到月洞门边去“上学堂”。
父亲到底是进士, 给个四岁的小儿开蒙学字还是成的。
唐妈妈有些担忧:“老爷能肯么?保哥儿还小。”
“爹的脾气好, 先教了试试看。”朝华那日在祠堂中看见父亲牵着保哥儿的手跟他说话, 就想到这个办法。
跟真娘说的是隔壁现成就有个先生。
唐妈妈也跟着道:“也好,本来举家进了京城, 保哥儿再到族学中开蒙也太远了,邻里邻居的省了多少路程。”
真娘想了想:“虽是借的先生,咱们也得预备束修。这位先生姓什么?年纪多大了?”
要是年纪大又严厉,可别把保哥儿吓坏了。
朝华笑了:“是容家的族人,也姓容,年纪嘛,三十五六的样子。”
三十五六的先生最严厉了!
真娘偷偷跟保哥儿说:“那个先生要是凶你,打你的手板,你回来就告诉我,我们自己在家请个先生。”
保哥儿不明白,他告诉真娘:“爹给我上学。”
真娘还以为这就跟保哥儿叫她娘一样,见到像他爹的就喊爹,摸摸保哥儿的头。
扭头又悄悄跟朝华咬耳朵发:“这可怜孩子,什么时候才分得清真假?”
朝华望着真娘,脸上笑意依旧:“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她是另有所指,真娘却点了点头:“也是,叫他知道爹娘都没了,这儿也不是他的家,他该多难受。”
到上学堂那日,保哥儿早早就醒了,穿上新衣,拿上书袋。
真娘也换过衣裳,牵着保哥儿的手,从和心园一直送到月洞门边:“保哥儿进学堂要乖乖,知不知道?”
“知道!”保哥儿大声应答。
他知道上学堂的意思,他还记得阿大,告诉真娘说:“阿大哥就上学堂的,他娘不给他上。”
他记得阿大对学堂的渴望,所以保哥儿也很愿意上学。
真娘好奇起来:“阿大是谁?”
保哥儿颠三倒四的把阿大阿二的事告诉了真娘,他人小,能记得事儿不很多。却记得阿大领他玩,知道阿大要把挣到的饭留给妹妹阿二吃。
还知道阿大的后娘要送阿大当长工,把阿二送人当童养媳。
真娘听得泪水涟涟,一面抹眼泪一面追问:“是哪一户人家?给他们送点银子去。”
真娘一哭,保哥儿也跟着红了眼睛,嘴巴一扁,一大一小对着流泪。
甘棠赶忙宽慰:“夫人莫急,已经给了银子的,阿大还在读书,妹妹也没卖给别人当童养媳。”
开祠堂上名的那天,九叔九婶也都来观礼了,甘棠代朝华去招呼过九婶,听九婶说了两句阿大的事。
九婶还是头一回迈进容府大门,她先是谢过自家丈夫接管族学的事,跟着又笑眯眯对甘棠说:“都是三姑娘的恩典,阿大还在学里读书,上回月考,他是第一。”
真娘听了,这才收了泪,吸吸鼻子,念了声佛。
保哥儿有样学样,自己背着书袋,走到月洞门台阶上,回头冲着真娘摇手:“娘!我去学堂啦!”
保哥儿一回头,就看见爹在月洞门边的白墙下站着。
容寅透过雕花窗看真娘和朝朝送保哥儿来读书,递上厚厚一份束修,虽只是开蒙,也依礼预备了六礼和文房,把这当正经拜师对待。
等隔墙的人走了,容寅低头看看保哥儿,向他伸出手:“来,跟爹到学堂去。”
保哥儿伸手任由他牵住,他仰着脖子看见爹的眼睛红红的。
进学第一天,没拜圣人,也没学写字,保哥儿说了很多话,吃了一肚子点心回了家。
他把阿大阿二的事又说一遍,还说娘哭了,又说他给娘摘花摘,他还天天跟娘一起吃果子。
先生爹笑着问他:“都摘了什么花?吃了什么果子?”
保哥儿一样样说给先生爹听,说不清楚的地方,先生爹也不生气,一句一句问。
“是红的花?还是白的花?你荡没荡秋千?”在听说真娘屋檐下挂了许多柳叶时,容寅又红了眼圈。
这是个风俗,挂柳招魂。
所有人都觉得真娘是失了魂才会生病的,年年清明都在她窗前廊下挂上许多柳枝,希望她的魂能被招回来。
魂魄齐全了,人也就是齐全了。
保哥儿头天放学回家,他一个字也没学,但他很喜欢先生爹!
“先生爹抱我讲故事,先生爹给我糕吃,先生爹还给我擦嘴。”给他擦吃过点心的手和嘴,在保哥儿的眼里就是喜欢他的意思。
真娘越听越奇:“真的?这个先生脾气那么好?”
保哥儿点头,他说不明白,但他觉得先生爹笑起来的时候也不是真的高兴。
真娘听说这个先生那么和蔼,可算放了心,还夸奖这个先生:“必是看我们保哥儿年岁小,才先同他玩的。”
保哥儿上了好几天学堂,字只学了四五个,诗倒学了好几句。
书房的小厮说,这些天有小少爷陪着,老爷连饭都能多用半碗。
朝华笑着伸手揉了揉保哥儿的头。
真娘给保哥儿预备笔墨袋,也给朝华预备去余家作客要带的东西。
“知府府中宴请,带的东西既不能太薄又不能太重。”薄了显得不知礼数,重了又显得太过巴结,“既是闺阁相交,我给你预备些吃食针线罢。”
真娘预备了两匣她自己做的花糕,又备上几盒自己做的香粉。
“玫瑰的,茉莉的,桂花,还有这个薄荷的,味道清淡,等天热了扑上些在领间袖口,又清爽又解乏。”
都用粉签贴上,一式两份,一份送给余姑娘,一份送给袁姑娘。
她收拾着东西忽然恍惚:“知府怎么是姓余呢?不是姓黄么?”
朝华立时道:“新知府才到任两个月。”
看见真娘点头,朝华又岔开话头:“这不是你攒了好久才攒齐全的?就拿出来给我送人?”这几盒子香粉看着是小东西,其实一季一花事,真娘攒了一年才攒齐。
“这有什么,做出来就要用,白放着香味也存不住,下回我再试试用蜂蜡取香法,那个能存得更久些。”
说着又冲朝华眨眨眼:“将来你的嫁妆里头,光胭脂香粉我就给你做足两匣子!包你用上三五年的颜色都不褪。”
绣嫁妆的绣娘已经请回家来了,安排绣房工事,领衣料针线和一应衣食都由真娘来安排,真娘一点也不许朝华插手。
“都做完你看一看就是,可不许为了嫁妆劳动。”
聚会当日,真娘先将保哥儿送去“学堂”见先生,又送朝华到门上,看着她上车,还吩咐她:“好好与余姑娘袁姑娘相处。”
朝华忍着笑坐上车,走之前掀开车帘一角,冲真娘摇了摇手。
等马车走了一程,甘棠才道:“原来姑娘也没少到别家去赴宴,夫人今儿怎么叮嘱这么多?”
朝华人靠着车壁,翘着嘴角闭目养神,她这是以为容家人都离开了余杭城,她是容家最大的家长,当然要处处照拂。
甘棠芸苓看姑娘不答话,但脸色极好的样子,互望一眼,也都笑了。
自打罗姨娘被关,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舒心。
马车一路穿花拂柳,行到署衙前。
前门是署衙的大门,本地官员都在署衙办差。
朝华自然走不得,车子缓缓绕过前门,转到官衙后巷。
这里一样开着大门,袁家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前,朝华戴上帷帽。
沉璧先扶甘棠芸苓,再扶朝华踩着小杌下车,门前等着的几个仆妇赶紧上前来:“是容家姑娘罢,我们姑娘和袁姑娘已经等候多时了。”
朝华敛敛帷帽垂下的长纱,跟在婆子们身后。
既是官宅,只说园林造景,那自然就不如余杭几大家族的园子造得那么富贵精巧。但胜在端正,甬道回廊四通,假山花木增景。
朝华一面走一面看,不多时就跟着婆子走到后衙绣楼。
余知府到任了半年,只这半年便推行了许多仁政,譬如恤颐堂养孤老,育婴堂收弃婴,还有栖流所收流民,仁济堂义诊看病。
这些仁政其实早就有章程法典在,只是推不推行,推行得如何,得看地方官员肯不肯做为,余知府就是那个肯作为的。
只是做这些少不得要从余杭城的的富户们口袋里掏出钱来,容家就是掏钱的人家之一。
所以容家下帖子宴请女眷,余夫人自己不到,也要让女儿过去坐一坐。
袁琼璎看见婆子引了人来,立时站起来迎:“容姐姐来了。”她小跑了两步,牵住朝华的手,“快来快来,我们正说新鲜事呢。”
请的时候帖子上说是小宴,没想到还就是三人的宴会,看这模样袁琼璎不是头回来。
朝华坐到袁琼璎身边,不等她把香粉针线拿出来,就见袁琼璎望了眼余世娟:“赶紧给容姐姐看看罢。”
余世娟以扇掩口,面色微红。
“要给我看什么?”朝华好奇起来,特意请她就为了给她看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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