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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 by怀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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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伴逃学游湖没有他,爬山背书有他。
韩夫人越看越满意,问丈夫:“你赶紧问问他可有妻房,可有婚约?”
韩山长形貌清癯,在外是学生们瞧见就畏之如虎的山长,回到山长小院里轮到他畏夫人如虎。
连生五个女儿,愣是没敢动一点纳妾的心思,连夫人房里的丫头都不敢多看一眼。
一有丫环进屋侍奉,他就脱下叆叇老老实实当睁眼瞎。
听见夫人这么问,他慢慢悠悠答:“沈聿是定则兄举荐来的,要是今科他名次响亮,那真是咱们书院的大喜……”
韩夫人一把叉起腰:“一句话,有婚约还是没有婚约!”
有了婚约那没法子,绝不能坏人姻缘。
要是没有婚约,那她就得出面,亲自照顾照顾这个孤身出门读书的可怜学生,衣食住行都要管一管。
她是师娘,这都是她该做的。
韩夫人生了五个女儿,腰肢早就不像韩山长年轻时诗里写的好似“西湖二月柳”了。
年轻小娘子,变作管夫的母老虎,韩山长啧一声:“小五才多大?”
“十三了!虚岁十四,翻年就十六啦!”韩夫人逼近一步,“那好瓜秧苗都得提前栽,你晚上一步,那好蟠桃都叫猴子给摘走了!”
前面四个要是等到他想到,那都得拖过二十岁。
韩山长只当耳边刮怪风,继续慢慢悠悠说:“只有咱家有女儿?定则也有两个女儿。”
韩夫人柳眉一竖,一巴掌拍在竹杆丈夫的背上:“把你那叆叇戴上,写信去容家,问问是不是。”
韩山长大摇其头:“不可不可……”
“不可”了七八个来回,还是写信送到容寅案前。
容寅笑望向沈聿:“不着急看文章,先同我说说书院里日子如何?你们山长对你怎么样?”

容寅简单两句问话, 便让沈聿全幅心神思考如何回话。
他斟酌开口:“小侄平日与同窗一道读书论经义,还与五弟六弟一起爬山对策。”
沈聿知道容寅不喜楚六, 此时要是提上一句必能抬高他自己,但他一字未提。
“山长每月讲学两回,每回讲学,院中所有同窗都会到明道堂前听讲,我也只在讲学时见过韩山长。”
简而言之,就是他绝没因为是容寅举荐进书院的,便打着容家的旗号占便宜。
容寅笑着引沈聿坐到窗前, 小厮奉上茶果, 容寅笑说:“来, 坐下来谈。”
“你们山长送来好几封信, 夸你学业好, 德业好, 还说你闲时在抄经佣书?”
沈聿如实回答:“是, 偶尔抄写,这样练字不费自家笔墨,也能练习卷面不污。”
抄写经文错一字一笔都要重新来过, 科举写卷也是一样, 若是卷面上有涂改, 不论文章如何, 先判定低一阶。
容寅本想劝他科举才是正事, 听到这么说, 竟觉得很有道理。颔首又问:“你们山长夫人, 你可曾见过呀?”
一句山长夫人, 沈聿立时明白了容寅的意思。
他久在书院,身边除了楚六, 走的最近的是徐年。
徐年与他一样是贫生,一样是靠免杂费进的书院。还是徐年告诉他可以去找王掌书接抄书的活,后来又是徐年见他字好,指点他抄经书更赚钱。
山长和山长夫人的事,沈聿也听徐年说过两句。
“山长要是不戴叆叇,三步之内男女不分,但山长夫人的眼睛可利得很,几百人里一眼就能相中女婿!”
“你不知道罢?山长家四位女婿全是咱们书院的。”
徐年这两句闲话,沈聿听是听了,全没放在心上。
可从容寅嘴里说出“山长夫人”四个字……
他立时接口:“确是曾听说山长和几位讲书直学的家眷们都住在书院后院,只是从未见过。”
容寅听了,知道是韩夫人在悄悄相女婿,沈聿还不知情呢。
他颇有些踌躇,有心想挑明,又觉得事情还没进行到这一步。可要是不暗示,万一韩夫人抢先出手,有师恩在前,沈聿答应了怎办?
那不就错失了好女婿的人选?
容寅静默片刻,沈聿率先开口:“小侄上回拜见过老太太,这些日子凡五弟六弟有的,老太太也都记得小侄,实在是慈爱。”
自上回拜见过容老夫人,容家送东西上山,都少不了沈聿的那一份。
两抬食盒挑进学舍,除了容五容六,楚六是姻亲家的子侄自然有,那些与容五容六交好的同窗们也都各有一份。
昨日沈聿才收到容家送的香糖点心。
楚六先还不疑有他,以容家的周到自然是人人都有,何况沈聿还正经送了份礼给三房小少爷。
楚六还向沈聿介绍说:“容家的糖那是城中有名的,春玫瑰,夏薄荷,秋桂花,冬松子。现在这会送的定是薄荷香糖。”
揭开盒盖一瞧,果然是一小盒薄荷糖,颗颗糖果都呈绿色,闻着就有薄荷的清凉香气。
糖里搁了冰片甘草,还有醒神的功效。
楚六看看自己这盒,又看了看沈聿那盒,两盒是一样的。
年年容家送糖果来书院,总是他的跟容家兄弟的一样,他是姻亲,别人不好说什么。
怎么沈聿拿的跟他一样?
沈聿看他的脸色,问:“怎么?”
楚六摆了摆手:“无事。”必是容家知道他与沈兄同住一间学舍,这才送了一样的,免得二人尴尬。
哪是送给沈聿一样的,是送给楚六一样的。
要不是看在楚氏的面子上,依容老夫人的脾气根本不会再请楚家人去容家作客观礼。
容寅手执茶盏听到母亲给沈聿送吃食点心,略略明白过来。
沈聿几乎要叹息了,搁下茶杯,站起来整过衣袍,提声开口:“待秋闱之后,若能榜上有名,小侄想正式登门拜见老夫人,不知可否?”
这下容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榜上有名,正式拜会,那不就是提亲的意思!
容寅哪知自己好三句话就被窥知了意图,他本想旁敲侧击的,沈聿如此直白,心中欢喜顿生。
立起身来踱上两步,一把拉住了沈聿的袖子:“来来来,我们到园中去,今日你陪我好好喝上两杯。”
朝华回了濯缨阁,帘栊刚掀就闻见一屋花香。
案上妆台上全都摆了新剪的芍药花,每瓶中插着一大捧,朵朵开得大团鲜妍,素静屋中凭添喜意。
芍药的花香把屋中柏香都压了下去。
她看了甘棠一眼。
甘棠忍着笑意嗔怪紫芝:“怎么摆了这么多,香得太过了,赶紧撤两瓶。”
“诶!”紫芝欢欢喜喜应声,抱着花瓶出屋去,剪都剪来了,便给几个丫头屋里一人分一瓶,最大的那瓶给沉璧。
朝华坐回到书桌前,张口还是先问正事:“温管事回话了没有?庄宅牙人那里怎么说的?”
青檀回道:“温管事说已经知会了牙人明儿去看屋子,是让门上套车,还是让码头预备船?”
“坐船去,明天一早出发。”
水路上踪迹难寻,坐船更能避人耳目,只要撤换下船前悬的容字灯笼,满湖都是差不多的小舫。
朝华抽张素笺,在手中对折,指尖不停,思绪也不停。
立契过户的事多使些银子交给牙人去办,牙人手熟,三五日过户的文书也就办成了。
庄宅里面要隔开院落,还要加高院墙,多请些泥瓦工匠加急赶工,半个月不知能不能成。
把这些办完,还有大夫病人。
不知不觉手中素笺叠成一只小纸舟。
甘棠柔声禀报:“西院的管妈妈来了。”
管妈妈是西院厨房的管事妈妈,三十开外,一身老绿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帕子利落裹着。
罗姨娘关起来之后,厨房门房都换了管事,管妈妈就是新提上来的。
平时朝华不在西院用饭,家里又许久不摆宴,她没地施展,只是调派人教教五姑娘学厨。
这会儿站在帘外,笑吟吟问:“姑娘,老爷要在明瑟阁里摆酒请沈公子,想问问姑娘给定个什么菜单子。”
朝华想了想:“原来会做衢州菜色的灶上娘子还在不在?”
整治西院时,她才知道罗姨娘为了沈聿,特意找一个会做衢州菜的灶上娘子。
管妈妈点头:“在呢。”
“莼菜羹,鲈鱼脍是爹要吃的,也是你们的拿手菜。再让她添个小青螺下酒,再加一道神仙鸡。”
他看着比上回浴佛节还清瘦了些。
“别的小菜和点心,你看着配一配。”
“是。”管妈妈领命应声,刚要转身,就听帘子里三姑娘的声音又传出来。
“等等,厨房里可有擅做榆林菜的?”
管妈妈愣住了,这一南一北相隔千里,容家的灶上还真没有擅做榆林菜的,但她很快道:“咱们府里没有,但城中有一家馆子面食和羊肉包子都做得好。”夏日里还卖凉粉皮子。
“叫人去买些来。”
管妈妈回到西院厨房,一边报菜名一边问做衢州菜的徐娘子:“还有什么能上的?”
徐娘子报出一串儿来:“鱼头,发糕,贡面,豆干我都拿手。”
“贡面不要,鱼头也不必,有鲈鱼脍不吃别的鱼了,就加上发糕和豆干罢。”一个当点心,一个下酒吃。
四干四鲜摆上去,下酒菜且得吃一会。
永秀正在做今天的点心,她听见管妈妈报的这几个菜名,脸色微微发白。
沈聿来了?
百灵也听见了,她上前一步紧紧扶住永秀,用不轻不重的声音问:“姑娘是不是叫烟熏着了?”
管妈妈正想把五姑娘请回去!
老爷要待客,厨房正是忙的时候,五姑娘在这儿站着,她们施展不开。
“那可不好,姑娘赶紧歇着去罢。”管妈妈连哄带劝,把永秀送出门。
离开厨房这一路,百灵都紧紧扶着永秀的胳膊,生怕姑娘再犯傻,那姓沈的简直就是瘟神煞神!
要不是他,姨娘也不会被关,画眉也不会是那么个收场。
“姑娘,姑娘你可别…”别再犯糊涂了!
“我知道。”她不是对沈公子还存什么绮思,她是想到了就止不住心中发寒。
百灵松了口气,扶着姑娘回到芙蓉榭。
永秀日日都去厨房,何妈妈也不是天天都跟着,看见永秀回来,问了一句:“姑娘怎么回来了?”
“老爷要待客呢,厨房忙不开,姑娘就回来了。”
永秀轻悄悄上了二楼,隔着窗户看向眠云阁的院子。
已经初夏,眠云阁院里的桃树梅树上都结起了青皮果子,她望着阁中越积越多的枯枝败草默默落泪。
何妈妈看了,心里一叹。
永秀低头抹泪,就听何妈妈在院里高声道:“眼看都要端阳了,这两边院子离得这么近,那边的池子叫叶子堵了,风一吹姑娘这边都能闻见死水味,再热一点那不全是蚊蝇?”
何妈妈大声吩咐:“赶紧的,明儿叫人去通一通!”
永秀脸上泪还未收,百灵喜笑颜开:“姑娘,这下可好了!”
院子清干净,看着也不那么衰败。她们再给扫院的婆子塞点钱,趁着扒落叶给姨娘带点东西进去。
白鹭给何妈妈奉上茶盏,她新补进芙蓉榭里填缺,是何妈妈亲自选上来的丫头,小声问何妈妈:“妈妈怎么突然想起这一出来?”
“那边的水池子总要通的,天一死水就要生虫,叫那些虫咬了下痢怎么好?”何妈妈望着隔壁的院墙,心里冷哼一声,当年她
是怎么得了痢疾久治不好的?
要不是为着姑娘,她才不愿意张这个口。
“也给姑娘找些事忙一忙。”清落叶两天,水渠再通两天,也就没心思再想旁的了。
屋里的永秀果然张罗起来。
“梅花丹、防风散、藿香正气丸都包进去,还有干菊叶干芦根这些也都包一包。吃的东西放不住,拿青瓷罐子装一瓮糖!”
旁的便罢了,就怕姨娘在里面生病没药用,七手八脚收拾起药箱小包袱。
又悄悄用绸帕包了一小截参段,塞在药箱最下面。
百灵跑进跑出忙得脚后跟不沾地,心里却大松口气,管他什么姓深姓浅的公子,万万不要再挨上一点才好!
明瑟阁中点起两挂明角灯,往日宴宾客才会点这样的灯。
阁前就是西湖,天气渐暖,湖上游船画舫星罗棋布。阁中不必设乐,只要开着窗,湖上的丝竹管弦声就能传到阁中来。
沈聿一面陪饮,一面在想要怎么把刚才的事告诉容姑娘。
连容世叔都听说山长夫人在暗中相女婿的事,万一容姑娘从容五容六那里听到传言,她会不会不高兴?
他希望她能不高兴,但又不想让她不高兴。
容寅还在一杯接着一杯,他往日喝的都是苦酒,今天倒有几分甜。
可这样的好事,这样称心如愿的事,不能跟真娘同享。美酒欢歌又何滋味?
恰在这时,长随在阁外禀报:“老爷,三姑娘叫人来报,说明日一早她要坐船出门。”
容寅半醉半醒:“朝朝是不是去寻大夫的?我要与她同去……”话音才刚落,手中杯盏翻倒,泼了一身酒。
沈聿箭步上前一把扶住容寅,问长随:“阁中可有床榻可歇?”将容寅架扶到榻上,又给容寅盖上薄被。
自己坐回桌前,面朝西湖,细细品味厨房送上来的衢州菜。
刚刚传菜的小厮说了,是厨房特意做的,是她吩咐的。
沈聿其实不爱这味药鸡,但他还是伸筷,将不老神鸡送入口中,把厨房送上来的衢州菜都尝过,沈聿这才停下筷子。
等他回到琅玕簃时,芦菔已经等他许久了。
还是原来的屋子,连装饰都不曾动过,芦菔急巴巴上前:“公子!厨房送了一屉羊肉灌汤包来!”按往日容家送点心的惯例公子是不吃的,他一直咽着口水等着呢。
谁知公子倏地笑开了,大步迈到桌前坐下,把那一屉灌汤包全吃了,连汤带汁一点没剩下。
沈聿躺在床上,窗外湖面波至雪来,波平雪消。
心中默念,“明日一早,她要坐船出门”。

第二日一大早, 朝华就掀帘起身。
甘棠芸苓也才刚起没多久,姑娘这两年都不用丫头上夜, 人人都能睡个囫囵觉。
芸苓头发还散着,一面提热水进屋,一面打了个哈欠:“姑娘,外头天还青着,今儿怕是要落雨的。”
每到这种天气,西湖上的游船就会比晴天还多,若是下雾那船就更多了。
甘棠从芸苓手里接过铜盆:“我来罢, 你赶紧梳头去。”芸苓嘻笑着跑回自己屋里洗脸梳头去了。
朝华拢起长发走到盆架边。
木架上方悬着一面铜镜, 架上摆着一溜瓷瓶瓷盒, 朝华刚要取洗脸的胰子, 就见盒中原来淡红色的桃花胰子已经换成浅绿色的茉莉胰子。
还从原来的一整块儿做成了糖果大小, 沾水一搓, 又绵密又清香。
“这是娘刚送来的?”
甘棠捧着巾子, 忍俊不禁:“夫人说天热,得换这个用……姑娘,这都送来好几日啦。”
姑娘的心思几乎都用在正事上, 落在吃穿装扮上的就极少, 屋里这些小事都是夫人在操心打理。
用了几天都没在意, 沈公子一来, 姑娘才察觉了。
甘棠忍着笑, 等姑娘洗完脸, 坐到妆镜前上面脂时, 她指着青瓷小瓶故意说:“这个也是新的。”
朝华抿着唇抹面脂润面。
偏偏芸苓这时候进来, 迈进门就问:“姑娘穿哪一身?今岁新做的夏衣,有件碧色绣荷花金鱼的, 夫人说姑娘生得白,越是深色越白,纹样又活泼要不要穿那个?”
朝华依旧绷着脸:“不用,捡一件素色的来。”
今日去看宅院,不能金玉华服惹牙人注目。
芸苓全然不知姑娘正在悄悄害羞,她想了想今年新做的衣裳:“素色的也有好几件,我拿出来姑娘选一选?”
夫人说春服要俏丽,夏服宜爽,秋雅冬艳,四季不同,在家在外不同,连花时雪间月下都不同。
芸苓翻出件还未上过身的:“这个!”
朝华扭头扫过一眼,海天霞色,似白微红。
“就这件罢。”
到底一身霞色去了后宅渡头,才刚踏上木栈道,就见沈聿远远等在栈道的那一头。
既是轻舟出门,朝华身边就只有甘棠沉璧跟着。
沉璧左手挎着包袱,包袱里卷了两件披风,防着湖上刮风下雨。右手提着食盒,船上也能干坐,总得有些点心吃。
甘棠就只抱着一把伞,她知道姑娘跟沈公子有话说。
扭头看了眼守渡口的婆子:“妈妈们同跟我到亭子里等着罢。”
沈聿上回在渡口见到朝华时,那时湖畔苇芽初生,一片轻红淡黄,此时苇叶早已葱郁青翠,漫生上栈道两侧。
二人隔着长长一弯苇叶丛,仿佛拨开渌水行在水面上。
只有他们俩,没再称呼“沈公子”“容姑娘”。
沈聿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朝华眉梢微动:“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二人相顾轻笑出声。
朝华等着沈聿先开口,沈聿昨天夜里已经想过要如何开口,但真要说又怕容姑娘觉得他自视太高。
也许韩山长夫人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
朝华见他踌躇,也不催促。
天上倏地落起雨来,豆大雨点子打在沈聿额上。
他正想带朝华到岸边亭中躲雨,朝华已经往小舫走去:“这雨来的急,去的也急,船上说话罢。”
小舫停泊岸边,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船,朝华钻进船舱里,沈聿却在船头站定了。
他将船头挂着的竹斗笠遮在头上挡雨,立在舱外,隔门对朝华道:“也不是件大事,兴许是容世叔想岔了。”
朝华一面抬袖拭去面上雨珠,一面朝沈聿看过去。
小小一顶斗笠哪能挡住雨,只是片刻功夫,沈聿的衣袍就被雨打湿了。
她赶忙将舱中备的雨伞递了出去,沈聿撑着伞继续道:“昨日世叔突然问我,有没有见过山长夫人……”
朝华明澈双目在沈聿身上一转,“扑哧”笑出声来。
韩夫人是城中贵妇们都想结交的人物,容家这一辈的男子都在万松书院里读过书,大伯母与韩夫人之间颇有交情。
单只说韩夫人的事迹,整个余杭也是无人不知的。
韩夫人挑女婿喜欢挑那些小门小户的上进学子,大姓的她反而不要。说自家女儿在家里千宠万娇,嫁入大姓反受桎梏。
“我那五个女儿都是读过书,一个个嘴巴不饶人,就得找动口不动手的当女婿。”
韩夫人五个女儿中,有两个跟韩山长一样戴着叆叇,动手的打不过,动口的那绝不会输。
雨珠打得船板“啪啪”直响。
沈聿想过朝华的反应,没想到她会笑。
朝华笑完了才说:“别人不好说,但要是韩夫人问了,那她就是那个意思。”
沈聿举着水墨油纸伞,立在大雨中,脚子袍角透湿,但看她脸上极少露出的明媚笑意,好像自己根本不是站在雨里。
“我已对容世叔说了,等省闱之后,便去正式拜访老夫人。”
声音透过雨声传进舱房中,朝华心口微热:“净尘师太突然离寺修行去了。”
墨云掩住了天光,船舱内外刹时暗了一片。
沈聿知道容夫人的病一直是净尘师太看的,他虽看不清朝华脸上神情,却知道她必定心急如焚。
“我这些日子会忙着买宅院,找病人,请郎中,试针灸药方……”
沈聿脸色凝重:“此事非自己会,是永不能安心的。”
湖上风来云散,朝华方才还能看着沈聿笑出声,此时却眼眸微垂,轻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可有什么我能做的?荐福寺别的师父们能不能帮着收病人?”沈聿立时就想到了荐福寺,她常年在荐福寺中舍药,让寺中女尼收下病人,比她出面要强。
这事必是要瞒着容家。
朝华摇头:“荐福寺的事说来话长,我写信告诉你。”
雨云远去,云层透出天光。
“你做的已经很多了。”
不阻碍她,认可她,答应她的事能做到,这些已然足够了。
雨云远去,雨珠越落越小,甘棠远望向苇叶那头,也不知道姑娘和沈公子说完了话没有。
她看了眼沉璧,沉璧摇摇头,刚刚雨声太大了,她什么也没听见。
甘棠撑起伞往湖边赶,到时就见船中只坐着姑娘,再一看前船刚划出去,是去万松书院的方向。
甘棠方才在亭子里转了百来个念头,二人虽是说话,但要是沈公子有逾礼的举动可怎么好?
虽料想不会,也怕万一,这会儿看过舫房内只有姑娘一个人的湿鞋印子,甘棠一颗心落回肚子里。
嘴角翘起:“我去招呼船娘来摇船,沉璧那眼睛一直盯着食盒子,要是再不开船她又要饿了。”
雨已经停了,但湖上风还是大,画舫缓缓驶离渡头。
一船往南一船往北,越离越远。
万松书院离得近,沈聿靠船上岸,人到书院牌坊前时,袍角还没干透。
徐年见着他问:“你下山去哪儿了?”少见他出书院,在外过夜那更是从没有过,他昨天夜里想找沈聿聊聊经史文章,敲开门里面只有楚六在。
楚六硬撑着不肯回家,徐年只得留下陪他说话,还从楚六的桌上抄走一份沈聿给楚六安排的课业安排表。
“我去找容世叔请教文章。”
徐年更惊诧了,可从没听说沈聿提过容寅,要不是宋直学说沈聿是容家举荐进书院的,还真不知有这层关系。
沈聿大步往石阶上迈:“往后我每隔五日去一次。”
徐年身边的另一个同窗看着沈聿大步回学舍,赞叹道:“沈兄已是头名,还如此上进,我等也得勉力才是。”
徐年望着沈聿的背影,总觉得他不是因为能讨教文章才高兴的。
容家的船越行,天光就越亮,日头透过云层照在湖面上。
甘棠道:“这湖水,还真是一闻就知道是夏天了。”
河道窄的地方已经支开了摊子,悬上了旗幡卖水八仙。
朝华看着岸边热闹的样子,让甘棠买些新摘的莼菜芯,甘棠同卖莼菜的妇人搭上了话头,知道这边的摊子一直都支着。
春天卖莼菜茭白,夏天卖水八仙,快秋日时又卖藕粉和糖水煮栗子。
“倒是闹中取静的地方。”
船只靠到野渡头,朝华下船是踩在长板上。
温管事早就等着,恭声道:“这边收拾起来也快,叫两个农妇割割长草,再搭几块石板就好。”
“温管事坐马车用了多久?”
“从家里来此地,大半个时辰。”
水路近陆路远,朝华点点头,她放下帷帽纱帘,跟在温管事身后去看相中的宅子。
朝华专挑了个女牙商,女牙商办事干净利落,送上门的卷轴图画得清晰,字也写得齐全,一见着人果然看上去爽利。
女牙商眼睛一扫就知谁说了算。
她笑盈盈凑上前来:“姑娘瞧瞧这宅子,旧是旧些,但胜在地方大又清幽,前后又都还有空地没用上……”她一下展开手里的纸,“这都是写明了的,姑娘看看。”
朝华伸手去接,女牙商本当她是掌家夫人身边的大丫头,一看那双手,心中不免有些狐疑。但看管事的对朝华毕恭毕敬,又觉得自己没猜错。
大富之家,丫头们的手那全都跟水葱似的,怎么这个姑娘手上长了这许多老茧?
朝华看过地契,又问温管事:“量过了没有?”
“已经量过,姑娘只管看,这些都是核实过的。”
朝华点一点头,果然是纪叔带出来的人,用着都更放心。
前后走过看过,有院落有罩房,还有一处小花院。
虽收治的都是疯妇,也不能将她们锁在房中,总要出来走动疏散。院子久无人打理,但春气未去,只要种下花籽很快就能开花。
“这里种些蓬勃的草木,不必多名贵,但要开得热闹。”
女牙商一听这话,就知事情成了。
朝华对这处宅院有八分满意,另一处离得更远,也不必再去看。
转身对女牙商说:“请吴娘子多费些脚力,三日能不能过割交户?”
女牙商乐开了花:“能!肯定能!交割契约我是早就写好的,姑娘要是今日交定钱,我立时就去宅院主人那里签契!”
“今儿是十五,经界所里我有熟人在,姑娘派人跟我跑一趟,交上银子核实过文书,不用三日就交割了!”
朝华向甘棠示意,甘棠点了点头。
要是这吴娘子当真能三天把事办成,额外再多给她些佣金。
这三天就让温管事找匠人,把宅中破损的门窗修缮,通灶台,掏水井,还得置办些桌椅床板。
等纪叔选些庄头上的健壮妇人住进来,那便样样齐备,只欠东风。

余世娟顶着夜风, 穿过后衙连廊往母亲院中去。
屋门口的丫头远远看见,一个打帘, 一个快步迎接:“大姑娘来了。”
许氏摊着书卷坐在灯前等丈夫下衙,听说女儿来了,侧身冲女儿招手:“娟娟怎么这时候来了?袁家姑娘呢?”
“袁妹妹睡下了,我过来看看娘。”余世娟心里一直记挂着朝华托她的事。
答应了她的,就算难办也要试一试。
等了几天,音信皆无,掐着点来堵她爹了。
许氏一看女儿的样子笑起来:“你呀, 你爹接连几天回来倒头便睡, 一早就去衙门, 我都还没寻到机会开口呢。”
余世娟面颊微红, 往母亲身前坐下:“我也知道爹忙。”
早上她就扑了空, 明明是算着时辰过来的, 桌上只留爹的空面碗, 人已经到前衙去了。
许氏看了眼长案上的摆的刻漏:“还早呢,有的好等,你来陪我下盘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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