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 by怀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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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永秀……
家中女孩打小跟着长辈见人赴宴,余杭城中世宦人家的夫人们哪个没见过永秀,难道要把永秀赶出去,说她不是容家女?
永秀在容家养到十五岁都血统存疑,那别的容家女孩呢?
容老夫人沉吟许久:“还按原来的办。”
楚氏虽然猜到是这个结果,可心中实在为朝朝不平:“娘……”
“我老了。”容老夫人双目微阖,人老心慈,手也软了,不想大动干戈了,永秀既然不知,那便让她不知,该为家族做的,她还得做。
换作三十年前,也许容家就会多一位病死闺阁的未嫁女。
年轻时几个儿女她都精心教养,有些手段也从不避着他们。只有这个小儿子,生得最晚,兄姊们又皆都成器,他什么都没见过,反而天真如此。
老夫人已经说了这样的话,楚氏再为朝华不平,也无法逼着要个“公道”。
“那,永秀的衣裳要不要预备?”问的是永秀要不要替罗氏服丧。
这回容老夫人只说了三个字:“不发丧。”不发丧,不设祭,不入坟。
楚氏明白了,尽量抹去罗氏在容家的一切痕迹。
二人商议间就听见容寅从小屋出来,他几乎站立不住,扶着门框许久才行至堂内,跪倒在祖宗像前。
容老夫人垂眉看他:“事已如此,就叫她自我了结了罢。”
燕诒堂内有专人洒扫供奉,虽非大节不开祠堂,但堂中香火供果日日不断。
容寅跪在长案前,望着炉中香烟冉冉,听堂内堂外风雨绵延,他长久伏下身去,他有什么颜面再去见朝朝。
他一直以为是他醉酒之后□□了罗氏!
罗氏苦等在战场上生死不知的未婚夫,一介孤女,可称得上孝节两全,因他暴行怀孕,他岂能扔下她不管?
容寅声音极低:“我只不过……只不过想当个人。”
三岁开蒙便学孔孟仁义,不过是想当个“人”,而已。
楚氏略有不忍,扭过脸去。老太太有句话说的对也不对,朝朝若是软和了半分,她们母女难有今日。
容老太太没有回答,她站起身来,走入屋侧的风雨连廊。
隔着风声雨声,容寅听见罗氏哭喊,她最后还在嚷“永秀是容家女儿”,跟着母亲低沉的声音传进燕诒堂中,“送她一程”。
容寅木然。
百灵到二门打听三姑娘是不是来老宅了。
二门上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子告诉她:“是啊,我瞧见三姑娘来了,我还看见了金芍姐姐呢。”
“金芍姐姐?”百灵微愕,金芍不是侍候姨娘一起去佛堂清修了么?她怎么会来老宅,还是跟着三姑娘一起来?
百灵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她笑眯眯往小丫头手里塞了一把钱:“莫不是你看错了罢?真是三姑娘和金芍?”
小丫头点点头:“我绝没看错,三姑娘没走花园子,走的夹道,正巧给我看见了。”
府内两侧夹道是下人们办事跑腿时走的近道,走花园树多花多反而误事,但那是下人们走的,别说姑娘们,就是百灵平时也不走夹道。
百灵心头更加惴惴:“那……那你瞧见她们往哪儿走了么?”
小丫头想了想:“祠堂。”祠堂在宅院最清幽处,七八个人走在夹道中,无一人说话,她也不敢发出声音。
但脚步声一直都没停,就是去祠堂的。
“知道了。”百灵冲小丫头笑了笑,闷头要往回走时。
那小丫头子又说:“三老爷也来了。”下着雨还骑马来的,衣裳都湿透了。
百灵脸色发白,三姑娘带着金芍来,老爷还赶了过来,必是姨娘出了事!
她着急回去,一脚踩进水坑,拖着湿了半幅的裙角往回赶。
永秀坐在妆台前正在看笄礼那日要戴的烧红宝石头面,见百灵回来,还一身的狼狈,问她:“你怎么了?是不是三姐姐来了?”
白鹭还在屋中,百灵只点了点头:“是,我着急回来告诉姑娘,脚滑踩进水里了。”
一听真是姐姐来,永秀赶紧道:“这雨越下越大,姐姐一时也不会走,说不准要留下来用饭。”
“白鹭,你去厨房吩咐一声,让她们煮菊花锅子,再片些新鲜鱼片,再预备些小活虾送上来。”
又是秋日,又天阴雨浓,吃菊花锅子正当时,她正好也做个东道,把四姐姐和六妹妹也一并请过来。
白鹭立时应声,打了伞去厨房。
她一走,百灵立时低声说道:“姑娘,出事了。”
永秀手里还握着支红宝石的累丝牡丹花钗,闻言变色:“出了什么事?”
百灵凑到永秀耳边:“我听小丫头说,三姑娘是带着金芍过来的,还……还去了祠堂。”
永秀倏地立起:“金芍不是跟着姨娘么?怎么会……”怪不得方才祖母把她打发出来,一定是出事了!
永秀顾不得旁的,她急急出门,百灵紧跟在她身后。
因下雨,园中洒扫跑腿的丫头婆子全都回各自院中去了,天又渐渐黑下来,加之上面吩咐回房缩着,永秀这一路往祠堂去,路上竟没碰见人。
远远就见祠堂的院门紧紧关着,原来深朱色的圆洞门,此时看上去像个黑色大洞。
再走上一段,那黑洞开了半张口。
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婆子,两个婆子一前一后抱着一团用布裹着的东西。
永秀倏地顿住了,她站在假山石洞边,脚步怎么也迈不出去。
百灵跟上前,也看见那两个婆子抬着东西。
那团东西看上去又沉又软,因天黑雨重,其中一个婆子失了手,那团东西便闷闷磕在地上。
急风一吹,吹起了包裹布的一角,露出布底下裹着的一只手。
永秀闷声跪倒,她认得那只手,那是姨娘的手,指甲还是她给姨娘染的,如今只余一点残红。
其中一个婆子说了句什么,另一个赶紧将布裹起来。
百灵想把永秀拖进假山洞中藏起来,可永秀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挣扎着站了起来,猛得扑了上去。
她推开婆子,死死搂住那团“东西”,是软的。
永秀颤抖着伸出手,手指捻住了软布一角。
“永秀。”身后突然传出祖母的声音,她回头望去,就见祖母站在她身后。
祖母的声音还是那样,严厉中带着慈和,居高临下看着她。
“来人,把五姑娘送回去。”
楚氏就站在容老夫人的身后,听见这句, 无端打了个寒噤。
方才在燕诒堂内她还为朝华不平,没想到这样快“公道”就送到眼前来了。
永秀到底没有揭开那张软布,祖母的声音传进耳中,分明还像以前那样慈和,听在她耳中只觉骨齿发寒。
整个人瘫软在地,被两个婆子架起来往回送。
容老夫人立在祠堂院门前,看了眼婆子架着永秀远去的背影, 回身望向燕诒燕。
燕诒堂内一星灯火照穿雨雾, 灯烛映着堂前楹柱上的两行楹联, 与别家宗祠门前爱刻十六字二十一字的长联不同。
容家祠堂的楹联只有最简单八个字, 一侧是“光耀先祖”, 一侧是“福荫子孙”。
容老夫人并不相信鬼神佛道, 可偏偏事情在祠堂前被撞破。
她原来打算的是既然永秀不知情, 那就永远不要知情,她当了十五年容家庶女,那便让她继续当下去, 为家族与叶家联姻。
笄礼的帖子早就发出去了, 两家也已经在合议婚事。
等过两年告诉永秀, 罗氏病死在了清净庵, 永秀就算难受也没办法说什么, 莫要忘了, 这事可是她自己“求”来的。
永秀还会是三房庶女, 就连原来加厚的嫁妆, 老夫人也不预备简薄。
可她怎么偏偏撞到祠堂门前?
雨打空阶,门掩苍苔。
容老夫人最后看了眼“福荫子孙”四个字:“竟是她自己无福。”
转身望向楚氏, 只不过片刻事情又变:“今日拟信,明日就发帖给受邀的人家,说永秀偶感风寒,不能全礼,笄礼择日再办。”
说是择日,遥遥无期。
“叶家那里不能立时就冷了,事缓则圆。”
没有适龄的孙女,还有外孙女,两个女儿也想把自家女孩嫁回余杭老家,原来有永秀在,如今倒能再择一择。
先前两家想结亲,节礼走动都多了许多,突然之间冷了叶家,面子上都说不过去。
叶家若还有意,倒可以为了外孙女们谋划一番。
“对外就先说永秀多病,暂时别让她到外头见人了。”
有个两回叶家人也就知觉了,到时再提一提未定婚事的外孙女。
楚氏本来替朝华不平的心,此时又替永秀提起来,老太太刹时便把主意换过,永秀到底也叫了她十多年的大伯母,总不至于看着她“病故”。
楚氏温言问道:“那,永秀那里要不要说明白。”
“事到如今了,自然要说明白,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破的了。”容老夫人的白发在雨丝中泛着银光。
永秀已不可能再为家族联姻,她若能辨得明是非,往后还能当个远亲看待。
永秀被婆子架起便晕了过去,等她再醒来时,眼睛还未睁开就先听见屋外雨声潺潺。屋中静悄悄的,张嘴想叫百灵,可用尽了力气也发不出声来。
刚刚是不是梦?雨下得这样大,她一定是作梦了。
永秀往软被中缩了缩,心中暗暗期盼是个梦时,便听见帘外有人问:“醒了?”
这声音一响,她立时被拉回了祠堂门前!
祖母坐在窗边,其实看不分明,只是囫囵一团影子,屋中还有好几个这样的影子,她们不说不动,矗立着。
没一个人出声,所有人等在她醒来。
永秀惶然撑起身来,隔着帘幔一切都昏黄晦暗,她良久才能发出声来:“我姨娘是不是……是不是姐姐要她……”
姨娘是不是死了?是不是姐姐要她死的?
容老夫人伸出手指碰了碰桌上的茶盏,方才太烫,这会儿茶温正好,她托起茶盏饮上一口。
永秀还没说完就回过神来,不可能的,连把姨娘关起来都是爹做的主,姐姐怎会有办法让姨娘死?
想到“死”字,永秀浑身打颤,力气又似被抽走,软在床上起不了身。
容老夫人搁下手中茶盏,白瓷轻碰桌面,屋中人尽数退了出去。
“不是三丫头,也不是定则。”她一边说一边走到床榻边。
永秀只觉眼前黑影越逼越近,床前薄帘猛地拉开,光直直照在她的脸上。
“是我。”
容寅在祠堂中长跪不起,外头又出了这样的事,楚氏想带朝华回自己院中歇一夜。
朝华望着雨丝烟幕:“大伯母,我想我娘。”
此时此刻,她只想见她娘。
楚氏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放她去,干脆道:“我送你回去,放心,我只送到门边,看着你进门。”
朝华坐上马车,楚氏回头一望,就见沈聿并没走,他租的那辆马车还停在容家门前。
她们的车一动,沈聿的马车就跟着动了。
朝华也不知看没看见,她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脸朝着车帘,风不时卷起帘布,雨丝飘进车内,打湿了朝华的眼睫。
楚氏时不时望一眼车外,沈聿的马车一直在后头跟着。
直到快到别苑门前,那辆车远远停住了,目送她们的马车停到别苑门口。
朝华一字未出,将要下车之际,楚氏叫住了她:“朝朝!”
朝华扭过脸来,楚氏望着她的脸,艰难开口道:“永秀的笄礼取消了,她跟叶家的婚事也……”
楚氏的话还未说完,朝华便出声打断:“大伯母,我不想知道这些。”
永秀的及笄办不办,叶家的婚事成不成,都与她无关,她本来就不关心这些。
楚氏闻言,忍不住鼻酸,她是想让朝华心中能好受些的,可朝华又怎会因为这些事觉得好受?
楚氏还待张口,朝华先是冲她摇头,又冲她点了点头:“大伯母,你不必说了,我都明白的。”
说完掀起车帘,走进雨幕中。
芸苓甘棠跟在后头,芸苓早在老宅就哭得泣不成声,这会儿看见沈公子的马车停在转角,死死咬住嘴唇才能不哭出声来。
甘棠比芸苓强些,她扶住朝华的胳膊,哽声道:“姑娘要是站不住,就在我身上靠一靠罢。”
朝华缓步绕过廊阁亭台,轻轻抚开了甘棠的手:“我站得住。”
物自有其容,独木谓之华,娘希望生女如参天木,她又怎么会站不住。
濯缨阁院中点了一排兔儿灯,兔子肚皮上的吉祥纹样全是真娘亲手画的,她偷偷画了好几天,就等着画全了点起来给阿容看。
今天下雨,雨水氲湿了灯纸,远远看着兔儿灯像一串淋了雨的小兔子,模模糊糊亮在廊下。
保哥儿等到两眼发怔,趴在栏杆上睡了过去,丫头婆子赶紧将他抱了下去。
从天上开始下雨,真娘心头便惴惴难安,不住问青檀紫芝:“既是出去赏花的,下这样大的雨也该回来了。”
天这么黑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那沈家公子也是,偏偏选了这么个天儿。”
大家不能告诉真娘,沈公子今年下场,只得对她道:“这么大的雨必是路上难走,这种天船家都不撑舟,只能坐马车,城门口必堵得水泄不通,再等等就回来了。”
真娘趴在美人靠上,伸出手去接雨水,就在眼前兔儿灯的灯光被雨水糊成一片时,看见朝华进了院门。
隔着重重雨声,她似乎听见朝华了一声“真娘”,雨声太大听不真切,她只听见了第二个字。
“哎!”真娘响亮应了一声,提着裙子跑过廊道,一把扶住了朝华,“这是怎么了?你……你们……这都怎么了?”
芸苓的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甘棠也似在忍泣。
真娘虽不知出了什么事,可她刚搂住朝华,眼泪倏地滚落出来:“怎么了?”
紫芝青檀也从屋中赶了出来,二个丫头面面相觑,浑然不知这一天发生了什么,她们打小跟在姑娘身边,从来也没见过姑娘脸色这么坏。
“姑娘……甘棠姐姐?”
紫芝刚问出声,便被真娘打断,她将朝华扶进屋中,半蹲在踏脚边替她脱鞋。
上手一摸才觉出朝华手脚冰凉,鞋子应是踩了雨水,连鞋带袜尽是湿的。
取干毛巾把脚擦过,又把朝华整个人往被子里一塞,用软毯子把她裹起来,跟着吩咐青檀:“去,把屋里能点的灯都点起来,去预备热水和吃食,让厨房把能做的甜点心全送过来。”
不过片刻,屋里彩灯高悬,大桌小桌上摆满了点心,玫瑰蒸酥酪,桂花煮栗子,糖的甜味和花的香味直往人鼻中钻。
真娘端起煮得软糯的糖栗子,送到床前:“这是头陇新桂花煮的糖栗子,尝一口?”
栗子已经煮到粉软,小勺一碰便酥开了,朝华一口也吃不下,勺子送到唇边轻轻一碰。
此刻竟还能尝出甜味来,朝华看着眼桂花糖栗,一直都未哭的,此时看见碗中簇簇金黄桂花,泪如雨下。
张开嘴,含上一颗,入口即化。
真娘看她肯吃,略松口气,肯吃就好!转身去取糖蒸酥酪。
窗外雨还没停,朝华靠在床柱上,问甘棠:“他还在不在?”
甘棠咬住唇才勉强克制自己哭出声来,她点了点头,门上人一直看着,沈公子的马车还在宅边。
朝华望了眼手中的桂花糖栗:“给他也送一碗罢,讨个好彩头。”
她已经没什么再能祝的,唯有祝他桂榜得名。
九月初一放榜日, 贡院门前早早就蹲等着许多人。
除了外地来的考生,各家书院来抄榜的直学, 还有来替主家看榜的书僮长随和三五成队自己来蹲榜的贫家子弟们。
乌泱泱的人头翘首望着长栅,等着开栅张榜。
徐年蹭楚六的马车,二人坐在马车上一边吃着茶果点心,一边等吉时放榜。
楚六刚出考场那天,才上马车就倒在软褥上睡了过去。到家之后他本想自己下车的,掀开车帘就见祖母母亲和大伯娘带着一众下人在门口等,打眼一瞧, 几十张殷切的脸, 看得楚六眼前直发花。
两个长随抬着一张铺着软锦的竹床:“六少爷, 请。”
软锦上的吉祥纹样用的是连中三元, 要楚六躺在荔枝、核桃、桂元花样的锦被上, 打死他也不肯!
他是科举下场, 又不是挨打腿残了。
可他强不过祖母母亲, 最后只得闭着眼睛躺在竹床上,任祖母母亲一左一右在他身边跟着,一众丫头小厮跟在祖母母亲身后。
一长串人浩浩荡荡的穿廊过院, 楚六闭上眼睛还觉不够, 又用袖子盖住了脸。
母亲一路走一路抹眼泪:“忱儿这可是吃了大苦头了。”
祖母口中说着:“胡说, 家里哪个儿郎下场考试不是如此?”但她说是这么说, 神色间满是心疼。
楚六院中处处都挂着桂枝, 屋里所有的东西都要吉祥讨彩。
挂屏换了紫檀木嵌金月桂图的, 摆件换成玉雕魁星, 花瓶是二甲传胪, 帐子床围被子枕头都是连中三元。
五子登科这种纹样,丫头婆子们拿上来就被祖母骂了出去!
楚六行六, 前面五个哥哥都已经“登科”了,五子登科那不就是六子不中的意思么!
云林惠明将他扶到床上,丫头捧着盆来给他洗脸。
“我自己来!”
楚六挣扎着想起床,祖母按住他:“小六啊,你这份辛苦我和你母亲都已经瞧见了,祖宗也瞧见了,成就成,不成咱也不再考了!”
家里已经有成器的子孙,何必非得折腾小六。
所有人都觉得楚六考不上,楚六脸都胀红了,他想撒撒脾气说点狠话,最后只是大喝一声:“祖母!我要出恭!”
总不能把他按在床上不让他出恭罢?
家中是那么个态度,楚六原来是想尽力就好的,现下反而有些期待,要是他能中,那真是扬眉吐气!
他此时哪还吃得下点心,眼巴巴望着贡院方向。
徐年安生坐着,一会儿咬口定胜糕,一会儿吃个福桔果,虽不是他的马车,但他逍遥得很。
楚六看看徐年,又想想自己,感慨道:“徐兄,我要是能像你一样胜券在握就好了。”
徐年嚼着福桔果子,一边吃一边拍楚六的肩:“楚兄,咱们都在守着了,算什么胜券在握?真正胜券在握的人,在学舍里呢。”
说的自然是沈聿。
沈聿也不知怎么了,出了考场就只见过他一回,那一回之后他们几次相邀都没见到沈聿。
徐年拉着楚六到双巷茶去堵他,沈家的老管事说,他们公子租了一条船到钱塘江看潮去了。
八月十八,钱塘观潮,都说此日大潮际天而来,浪卷轰雷如百万军冲锋。
他们原来都说好了要坐船同去,谁知沈聿竟自己去了。
沈聿这样言出必践的人,行为突然有异,楚六不由担心起来:“范伯,沈兄为何自己去?”
范老管事有苦难言,只得强笑:“我也不知。”公子谁也没带,孤身一人坐舟去了钱塘江,白菘芦菔两个小子不知事,还以为公子突然来了兴致,只有范老管事在家中提心吊胆。
容家,已经将退亲的文书送上门来了。
一同送来的除了沈家送去的五福帖,还有压帖的金玉如意簪。
公子见了退亲的文书之后,一整日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屋里的灯一直亮到了天明。
等范老管事端着吃食进屋,想劝公子好歹吃些,就见桌上留了封信。
信上写,他租船去看潮,不必担心他。
放榜前两日,沈聿终于回来了,他回来之后只字不提这十几日来发生了什么,还像科举之前那样,每日读书爬山,苦学明法。
徐年问他:“沈兄,你为何独自去观潮?”
沈聿没答,徐年又问:“再怎么也得松快到放榜之后罢,你这会儿就开始为了京闱用功了?”
“早也是用功,晚也是用功,何必拖呢?”
徐年服气了。
今日放榜,他一早去喊沈聿,推开学舍的门,根本没见着沈聿的身影,还以为他偷偷下山去了。
问过楚六才知,沈聿一大早就又去爬山了。
徐年震惊:“今天!这个日子?他还去爬山了?”
楚六点头:“是啊。”望了眼床铺上已经预备好的干净衣裳,爬山之后沈聿还要沐浴。
“你就没拉他一起去看榜?”
“拉了,他说,宋直学会去抄榜的。”书院中下场的学生中或不中,宋直学都会抄榜回来张贴、。
徐年楚六二人已然无语可说,他们总觉得沈聿跟之前比有些不对劲,要说哪里不对劲,就是这人身上的软和劲没了。
徐年还偷偷跟楚六说:“他刚定亲那会儿,多么可爱可亲?怎么眼看人生两大喜就在眼前,他倒变了呢?”
沈聿与容家退亲的事,就只有韩山长知道,他是大媒,这种事容家当然要告知他。
连韩山长都不明白,好好的亲事,怎么就不成了?
韩夫人先惊:“难道沈家儿郎有隐疾?”不太可能,她相女婿那可是方方面面都要看的,书院里就有现成的澡堂子。
韩山长简直拿这个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他重重“哎呀”一声:“你真是,你真是有辱斯文!”
“什么斯文不斯文?我只知道女儿的终身不能错托了人!”韩夫人说着又欢喜起来,“容家的婚事不成也好,正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韩山长怎么也不肯开这个口:“事情说不准还有转寰的余地,你可别横插一杠,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
韩夫人翻了个白眼儿,平时满嘴孔啊孟的,这会儿竟说起俗话来了。
但她转念一想,这还没放榜呢,说不准放了榜会有转机。
放榜这日韩山长与几位讲书教授没心思授课,书院没下场的学生们也没心思上课,所有人都在等张榜。
知道沈聿没去看榜,人人皆都惊诧,有人说他是装的,有人说他是遇大事有静气,都猜不透他为什么不去看榜。
贡院前锣声一响,栅门大开,礼部官吏在前,衙差在后,抬着巨幅行至贡院前。
两位衙差爬上了早已经立好的红梯,登梯悬幅,由礼部官员掀榜。
锣声刚响,徐年便下车往前挤,楚六也紧跟在后,楚家的仆从先还能里里外外将公子护住,越是往前,越是人多,没一会儿就被挤散了。
云林惠明直跺脚,在人群里找楚六的影子:“公子!公子!”哪还找得着。
徐年护着楚六,二人挤到榜前,徐年抬头看榜倒抽一口冷气,他指着第一个名字:“解元!”
说着伸出胳膊摇晃楚六:“解元!”
那声音震耳欲聋,把刚挤出人群还没回神的楚六给吼呆了,他喃喃出声:“你中了解元?”
徐年“啧”一声,两手把在楚六的耳边,把他的脑袋转向桂榜,待楚六看见最前面的名字。
沈聿中了解元!
两人在榜下便手舞足蹈,徐年大笑三声:“赶紧,咱们赶紧给他报喜去!”
刚想挤出去,想起还没看见自己的,又往后找去,先找到了余姚徐年,确认籍贯姓名年岁都是他,再想去找楚六时。
就见楚六怔怔站在榜尾处,徐年走过去,伸手拍了拍楚六的肩:“楚兄,你已经尽力了,再说快三千人就取二百六十人,你……”
楚六依旧不动,徐年搂着他肩头的手改成抚摸,还想安慰两句,就见楚六眼中慢慢聚光:“我中了……”
虽是榜尾,可他中了!
徐年一惊,扭头去看,果然见余杭楚明忱的名字写在最末,他们三兄弟个个都中了!
“了不起啊楚兄!果然是情场失意,考场得意!”徐年一面大力拍他的背,一面高声夸奖。
徐年拉楚六钻出人群,楚家的仆从早已经回去报喜讯去了,云林惠明这会儿才找到公子,想带楚六回家。
楚六道:“我得回书院,我要好好谢谢沈兄!”
要不是沈聿,他不可能考中。
两人坐着马车飞驶回万松书院,到了书院遍寻不着沈聿,徐年提溜个人就问:“沈聿知不知道他中了?”
被拦住的同窗道:“早就知道啦!宋直学一看解元是咱们书院的,恨不得敲锣打鼓召告天下!”
一见榜首是沈聿的名字,宋直学瞪大眼睛核对了两遍,赶紧派人回书院报喜,大绸红花都预备好了,大家伙再找沈聿时,沈聿人却不见了。
一书院人都在找他,等会儿官府还要打锣举牌来报喜呢!
徐年摸着脑袋:“人呐?这种时候他会去哪儿?”
沈聿听到报喜便下山去了,人人都以为他要亲眼去看看桂榜,哪知沈聿行到清波门前,叫了一只小舟,往容家别苑渡头去。
初来此地,苇芽初生,她站在一片轻黄浅红间。
再来此地,苇丛葱郁青翠,二人隔着碧波互诉衷肠。
此时水芦皆黄,花白如浪,沈聿让小舟靠岸。
甘棠走到木栈道边:“沈公子。”她一面说,一面微微侧身,姑娘虽没走到沈公子面前,可她正在苇叶丛后。
“烦你告诉容姑娘,我……我中了。”
甘棠忍泪:“姑娘已经知道了。”一大清早就派人去守榜,榜单一张,仆从回来报信,姑娘握着手中桂枝,向天虚拜了拜。
沈聿笑了。
他取出一只小匣:“请你交给容姑娘。”匣中是封退亲文书,言明是他的过失导致婚事不成。
甘棠也取出个小袋,袋中是那枚绿玉环。
本意是换回玉环。
可沈聿看了手中玉环一眼:“这一枚我收下了,那一枚本就是容姑娘赌的彩头。”
非是信物,只不过是他赢来的彩头。
华枝春/怀愫
九月余杭满城都是桂花香, 城中点心铺子和街上卖节令吃食的小摊贩都换上了新花样,一半卖重阳糕, 一半卖鲜桂花做的各样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