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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 by怀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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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句话,就算楚家上门求,她也不会肯。
夫妻岂能当兄妹处?
六哥如此赤忱,该娶一位与他心意相和的女子。
甘棠只看姑娘的神色就知姑娘主意已定,只得站起来:“姑娘快少用些点心,今儿有鲜莲汤。”
甘棠刚出屋门,便被芸苓一把拉住:“怎么样?你是不是替六公子说项了?姑娘有没有那个意思?”
芸苓原来是坚定的保沈派,与沈公子不成,她哭的倒比姑娘还惨。
那几日将要中秋,原来家中可是预备好了要大办。
从花神店买了好些斗香来,纱绢月宫,走马灯景,大的二尺多,小的也叠彩玲珑,供在庭院中,讨个吉利热闹。
大小丫头们也都要拜月娘祈姻缘,偏偏中秋之前出了这样的事!
芸苓迁怒神仙!把预备着供月娘的糖芋头提过来:“年年拜月娘,月娘怎么也不开开眼呢?不开眼的菩萨吃什么糖芋头!”
她自己吃不完,喊沉璧来帮着她一起吃,一块也不留光收礼不办事的神仙!
沉璧一面点头,一面往嘴里塞糖芋。
芸苓却越吃越后悔:“要不然,咱们今年再拜一拜?”
已经来不及,全被沉璧吃光了。
芸苓拿出月钱又去置办了糕饼,对着月亮磕头:“月娘莫生气,糖芋头是我吃的,叫我不得好姻缘好了,求月娘给我们姑娘一个好姻缘罢。”
六公子旁的不说,只这份心意已是世间难求。
甘棠迎着芸苓渴盼的目光摇摇头,芸苓眼睛发酸,长叹一声。
楚六出了容家大门,刚想回家禀明祖母和母亲,马车还没拐过苏堤,他就改了主意。
不能这时候告诉祖母母亲,她们只会拦着他,说不准还又要去容家,往三妹妹的心上扎刀子。
他不能再犯那个蠢了:“云林,咱们回书院去。”
云林惠明方才可都听得真真的,还怕公子又犯牛脾气,正互相挤眼。
上回是云林挨的打,这回轮到惠明了,云林还想教惠明挨板子的时候绷紧屁股能少破点皮肉。
听到公子改了主意,二人如听纶音。
“公子你可算明白了,您就行行好,饶了我们哥俩罢,我还想趁着出发前把买的花钗送给初一姐呢。”要不是挨打,半年前就送了。
楚六坚定摇头:“我没改意,我只是懂得谋略了。”
二人面面相觑,终究是云林为公子挨过打,他小心翼翼问:“公子,能问问您那谋略是什么?”是好的那种呢?还是他们要挨板子的那种?
楚六一时语塞,他谋略的第一步是先不告诉祖母母亲。
“我上京春闱,若中了再向容家提亲。”楚六想得很好,他都已经中了举人,要再中了进士,家中自得对他另眼相待。
云林松了口气,这回好了,短时间内不用挨板子了。
但公子这个想头必不能成,原来只是秀才,老太太太太还嫌弃三姑娘呢,往后成了进士,那更得择父母家世无一处不妥的姑娘进门。
哪还轮得着三姑娘呀!
回到万松书院,楚六掩上学舍的门,他壮了半日胆,冲着沈聿深深一揖:“沈兄,京闱之后,我欲向三妹妹提亲,还望沈兄……”
楚六走时,沈聿便在松窗下未动,回来时他还坐在松窗下。
沈聿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如同他来余杭时一样,一付书笈一只衣箱一床被褥,齐齐整整靠墙放着。
他书笈箱中有只小瓶,瓶内是最后半盏灯油。
楚六跑出门去时,沈聿就已经猜到了,他身形定住,良久未动。
“还望沈兄能成全。”
沈聿双目微阖,到得此时,方知自己哪怕是面对楚六,也说不出任何祝福的话来。
他放下书卷立起身来,整肃衣冠,面朝楚六一揖到底。
就在二人揖礼对拜的时候,徐年推门进来了,他先扫一眼楚六,又看一眼沈聿,直觉这屋中气氛古怪。
于是他退后半步,夸张出声:“你俩夫妻对拜呢?虽说咱们万松书院是有梁祝之说流传,但咱们一起上过澡堂子,可不兴这个啊!”
满嘴胡咧,终于让屋中气氛一松。
徐年看两人脸色好转起来,连沈聿都不再板着那张死人面,他神神秘秘道:“你们知不知外头行兵了?”
楚六点头:“知道啊,年年霜降都要行兵操练。”
“今年的声势比往年可要大的多。”抚杭四营的兵全去了候潮门,矛戟、弓矢、剑盾、藤牌一批一批的运出城去。
楚六不以为然:“咱们新来的这位余知府,哪件事做的声势不大,不是你说的么,中秋给孤老还发了月饼两个,钱三十文么?”
这么一想,倒也对得上。
徐年颇有些可惜道:“听说还要放战船演习,可惜咱们见不着了。”
沈聿眉心微蹙,先是一言不发,跟着骤然起身,走到书案边取出信笺一张,挥笔落墨,一试两份。
两封都送去容家,一封送去老宅,一封送去别苑。

华枝春/怀愫
容家上房院落的窗前种着两株红枫树, 秋风一起,绿叶转红, 自南窗望出去一片深红浅绿。
窗下钿螺云石小案上摆着一壶茶,两封信。
茶犹温,两封信其中一封是前几日收到的,另一封墨色还未干透。
容老夫人与儿媳楚氏相对而坐看着这两封信,楚氏略略起身,一手拢起袖子,一手执壶为容老夫人添茶。
语带迟疑:“娘, 依您看要不要迁?”
容老夫人虽精神还好, 但到底年迈, 又远离京城数十载。再回上京路途奔波不说, 怕也非老夫人所愿。
容老太太看着信笺上的落款:“是刚送来的?”
“是。”
容老太太眉梢眼角无一不透出惋惜之意:“这个年岁, 这个见识……仪程可备下了?”
“早已经备下了, 预备发船时送去。”
容老太太点点头:“尽快通知各房收拾东西, 进京过年。”
楚氏先想到了朝华和真娘:“这样着急?不如明年春天再走?令舒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岁末,要不然我留一留?”
一家子进京城收拾东西就得好几船,动作再快也得十月中出发。
“既要进京, 婚事就在京中办, 咱们原来也想着把朝朝带进京中说亲的。”老太太想到楚家便面色不虞。
沈聿若只是中举也还罢了, 偏偏是解元。与解元退亲, 纵容家有心要瞒, 消息也压不住。
不亲近的还绕着弯子打听, 亲近些的就上门打听来了。
譬如杨氏, 借着程氏到容家来议令舒亲事的机会, 与程氏一起登门。
容老太太对楚家这两个儿媳妇早已经看得透透的,也不用杨氏起话头, 老太太先开口:“恭喜你家六哥得中,正好与我家小五相伴进京,连咱们家的小六我也让他上京去,跟他哥哥们见识见识。”
杨氏可不管容老太太说了什么,接口便道:“我家小六那是打小就聪明的,不过不肯读书而已,这才半年不就中了?要是早些用功,名次必然更好!”
一屋子就只见杨氏一个人的声音。
程氏托着茶盅,向着容老太太和楚氏尴尬赔笑。
容老太太自然知道程氏是有意作戏,倒是楚氏是真的面上无光,娘家两个嫂嫂一个得意忘形,一个作张作致。
杨氏明知朝华刚退亲,非要上门来显摆。程氏则是明知杨氏愚鲁,却放任她行事,损人不利己。
要说更厌哪个,还真选不出来。
楚氏笑着开了口:“二嫂可真是的,大哥家中和我家中的儿郎又有哪个没中?”
“读书人萤窗雪案方才苦得功名,二嫂可千万莫要到外头说这些话,免得叫人听了以为是小六轻狂。”
杨氏满肚子夸耀的话才刚起个头,一张脸先红后白很是不快,跟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挑起眉梢笑了笑。
任谁瞧见她这笑,都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是些贬损朝华的话。
初听说沈聿得了解元,杨氏还惊过:“姓沈的当真中了解元?她还能这个福分?”
解元是头名,她儿子是末名,朝华要是当上解元娘子,那外头人不定怎么笑话她家小六呢。
杨氏整个人像泡在酸汁里,张口喘气都发酸。
等听说容家退亲,杨氏“扑哧”乐了:“也是,沈家儿郎得了解元,自然有人要撬这门亲,打铁还得自家硬,朝朝么……”
但凡有人向沈解元稍稍透露两句殷氏的病情,沈解元还不撒丫子跑?
“容家也真是,择了寒门又怕他没个功名,非要等放榜之后,这下可好了罢?到嘴的鸭子还飞了。”
程氏眼看妯娌幸灾乐祸,轻轻刺一句:“弟妹可要瞒得好些,别叫小六知道了,我看小六的心思还没熄,万一死灰复燃?”
一句话说的杨氏面上变色,她知道儿子必要犯痴症,这才非要跟着程氏上容家来炫耀。
容朝华原来便配不上她家小六,如今小六是举人,那就更配不上了!
听见楚氏这番讥讽,杨氏“自谦”:“我们小六不过是末名,哪里敢轻狂?比不得头名解元……”
“弟妹!”程氏佯装薄怒,“慎言!别把小六的好福气给败没了!”
杨氏张口结舌,忿忿然不再说话。
容老夫人冷睨杨氏程氏一眼:“近则不逊,远则生怨,圣人的话是有几分道理的,往后小孩子们的事交给岚娘,我便不兜手、了。”
楚氏心灰,她出嫁多年,与娘家一向和睦。
就这几年间因杨氏与娘家起了许多龃龉,其中也不少不了程氏的挑唆。母亲最终还是疼孙子,连告状的心思都没了,往后且看这两位嫂嫂斗罢。
杨氏在容家没落着句好听的,又到外头显摆,还动起替儿子说亲相看的心思来。
无奈楚六在余杭“痴情”的名声太过响亮,杨氏有意的几家姑娘,要么按兵不动,要么打哈哈混过去。
杨氏恼怒:“等我小六再往上一阶,就是她们想也进不得门!”
这话经人耳又传回容家,容老太太哪会高兴。
“若非看你家小四是个实心眼,与他母亲不同,我真不会点头这门亲事。”容老太太说完,气不打一处来,“叫老三从祠堂里给我滚出来!成日跪经,他想出家不成?叫他把该办的事都办起来!”
楚氏应声:“是,要走海路就要跟殷家借船,是得三弟去。”
老太太雷厉风行,说要进京就举家回京,楚氏思量片刻,又问:“那,永秀去不去?”
容老夫人到这会儿才想起永秀来:“她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日日都在房中抄经。”楚氏隔上二三日便派丫头去看一回,除了闷头抄经,永秀万事不问。
要不是知道她并非三弟亲生的,这“父女俩”还真是一模一样。
“叫人去探探朝朝的口风,别叫她心里不好受。”提到朝华,容老夫人又望了眼桌上沈聿落款的那封信,“可惜。”
一模一样的信,也送到了濯缨阁。
门子送进信来,甘棠一看落款便叮嘱芸苓:“赶紧让厨房预备些甜点心。”
芸苓也瞧了眼信封,先拧眉后呲牙:“那要一碗蜜酪再加一碗澄沙小元子罢。”这两样是最甜的。
甘棠点头,进屋后顺手拿起攒心梅花的糖盒,一手递信,一手开打盒盖。盒中盛满了东糖南糖,人参糖芝麻糖,带馅的不带馅的全是夫人刚选了送来的。
朝华见甘棠搁下信打开糖盒就出去了,正觉奇怪,低头看见信封上的沈字,微微一顿。
匣中糖果颗颗晶莹,含上一块玉条糖。
拆信一看,从头至尾,字字关切。
朝华托着信纸,打开了信匣。匣中放着两三封舅家的来信,都是催促她们赶紧上京的。舅妈虽未在信中细说,但连接她们上京的船只都备下了,只要朝华愿意,立时就能进京去。
老宅那边必也收到了大伯的信。
朝华攒眉细思之际,甘棠在落地罩外向内禀报:“姑娘,冬青姐姐来了。”
今岁秋日多雨,天一阴雨就滴下来,这会儿天色全暗了,只有廊下明角风灯照着雨珠光彩斑驳。
朝华压下信,走到榻边坐下:“怎么下雨天还来这一趟?”
冬青进屋行了个礼,先问三夫人的身子,又看朝华的气色,最后道:“我们夫人叫我来送信给姑娘。”
举家要走,楚氏忙的脱不开身,只得派冬青过来一趟。
朝华拆信看过,知道局势变化,非是她一人之力就能强留在余杭的,一时神思难属。
虽然萧老大夫曾说过多走动,多看新鲜事对娘的病症有好处,可朝华还是害怕冒险。
冬青也知道三姑娘在担忧什么:“三姑娘放心,给三姑娘和三夫人单独预备了一条船的。”这也是必然的,走海路的大船是跟殷家借的,哪能不先紧着三夫人呢?
朝华素着脸:“已经定了?”
“已然定下了。”冬青点头,“连四姑娘也是同去的,夫人让三姑娘先预备起来,免得到时忙乱。”
连四妹妹都要同去,那确实不能留。
芸苓给冬青递上碗澄沙小元子,冬青捧碗谢赏。
朝华沉吟:“我爹的清修也有时日了,这回上京,祖母可曾吩咐什么?”
冬青搁下小瓷勺:“老太太吩咐了,说三老爷惯常出门的,这回举家进京,让三老爷一路总管。”她欲言又止,端着碗低声说,“还有件事,要三姑娘拿个主意。”
只看冬青的神色,朝华便心中了然,她们想问她,肯不肯把永秀带进京城去。
朝华飞快看了一眼妆台前沈聿的那封书信:“听凭父亲和祖母的意思。”
冬青松了口气,低头吃了两口小元子:“谢三姑娘赏点心,我还得回去回事儿,就不多留了。”
芸苓送冬青出了门,屋中人没提一句五姑娘。
朝华在奶酪上浇上一层厚厚的蜂蜜,一勺送进口中,很快有了规划。
她在余杭出生长大,京中容家宅院只听过没见过。倒是舅舅家安排了小园子请她们母女去住,保哥儿也正能跟舅家的子弟们一块读书。
有了退亲的事,祖母会答应她住到舅舅家去的。
朝华吩咐甘棠:“去西院告诉胡妈妈和徐管事,让他们先把东西收拾起来。”
万事齐备,只待问真娘愿不愿意。
本以为最难的,反而简单。
真娘听说要进京,只问了一句:“是走运河?还是海路?”她打小就听家人说坐船走运河出海,可她这辈子就只出嫁时坐过一回家里的大船。
“走运河。”
“那咱们什么时候进京?”真娘的眼睛已经有很久没有这么亮过了,她数着日子,“早些还能赶上过年团圆,我跟阿兄阿嫂也有好些年没见了……”
说着笑意一收:“咱们都走了,那哑娘怎么办?”
阿容隔几日就要为哑娘施一次针的,总不能扔下哑娘不管。
“要去自然都去。”朝华问,“三哥这会儿到哪了?你给没给他写信?”
真娘方才还笑,听闻这句语态聊赖:“我懒怠写信给他。”
“懒怠写那就不写。”
朝华说完,真娘璨然,阿容总是向着她的。
既要走,真娘样样都想带走,连同房梁上的燕子窝她都可惜:“这会儿大燕子都飞走了,来年大燕子生小燕子,我不在岂不寂寞?”
唐妈妈宽慰她:“北方的燕子更多,那边的燕子窝都垒得更大些。”
真娘还是不乐:“北方的燕子再多也不是我认识的,这一窝的大燕小燕可都是我看着孵出来的。”
还有她亲手酿的梅酒,收的桂花,按年份收在窖里。
“今年的还没到最好喝的时候,这些也带不走了。”
最后是冰心玉壶两个半是笑半是打趣的劝她:“夫人不想坐船了?沿着运河从这头到京城,好看的好玩的那么多呢,以后再回来这些酒呀燕式呀都还在,哪能挪了窝不成?”
这才把真娘劝得开心了些,光她一个人用的东西就收了二三十只箱笼,还有给娘家带的礼物,又收了七八箱。
朝华不管琐事,只将医案医书和她练针的人偶仔细收起。
甘棠却忙得脚后跟都冒火星子,这番去老太太和舅老爷怕是要在京城给姑娘说亲,连南边的头油都要给姑娘带满一匣子。
朝华看几个丫头的劲头,仿佛她去京城立时就要出嫁,这些都是在给她备嫁妆。
收拾东西,安排人员就过了七八日,等殷家的船来,东西零零碎碎抬上船去又过了五六日。
真娘兀自不敢信:“咱们这就进京城去了?”原来出趟门根本不似她想的那样千难万难,一家一当都在,就连萧老大夫也在。
她悄悄问朝华:“萧老大夫不是不肯去么?”
“我答应他,到乡下给他家盖房子。”朝华冲真娘眨眨眼。
登上船的那一日,大船经过候潮门,候潮门外大小渔船浮在水上看远处战船操练。
兵丁人人顶盔贯甲,隔着水浪波涛都能听见叫阵呼喝。
水摇金甲,风度弓声。
朝华坐在船舱中,哑娘刚喝了药在后舱睡了,真娘的那一碗喝了一半搁在桌上。
喊杀声远远舱中,芸苓甘棠心惊肉跳,朝华问:“夫人呢?”
甘棠指了指窗外甲板。
就见沉璧守在一边,真娘迎风站在船头,踮脚眺望战船练兵。

船只沿着运河上京。
船上众人几乎都是出生在苏杭两地的, 不会走路时就先会坐船,虽是小船换大船, 倒也少有晕船的人。
提前备下的仁丹和晕船贴,几乎无人用上。
只有保哥儿初上船时晕过一阵,可他贴着膏药也要满舱跑,银竹玉雨跟在后面追,阮妈妈道:“看这样,明天就不晕了。”
甘棠芸苓行走无碍,似沉璧这样船上生船上长, 还在船上练功夫的就更不必说了。她一上船就换过全身短打, 顺桅杆爬到杆顶上望风。
真娘手搭凉棚, 啧啧称赞:“她这功夫是小红拳罢?”
朝华正在盘点给舅家带的礼物, 纪叔把殷家小园的图纸送来了, 她也得预先安排人手, 看看带多少人去合适。
听见真娘随口就说出沉璧的功夫, 朝华颇有些惊诧:“你还知道这些?”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在娘家时,宅后就是太湖,岁岁立夏节端阳节, 拳师们都要登船赛拳的。”太湖一地的拳师几乎人人都会小红拳、心意拳和岳家手, 她往年还赌过彩头呢。
船越走越远, 真娘便一日比一日开心。
每回靠岸补给都是她最欢喜的时刻, 若只是靠边补水补粮, 她便会戴上帷帽站到船板上。听听码头小贩的叫卖声, 不一刻前船后舱就送进许多她买的吃食鲜果。
若是停船过夜, 那她必要拉着朝华下船去。
运河两边极是繁华, 纵只在岸边不远处,也有好吃好玩的, 每回下船再上船,身后的仆从总要担几篓玩意儿回来。
停靠扬州那两天,绒花胭脂更是一箱一箱往船上抬。
朝华看见都轻抽口气:“买这么些要用到什么时候?”
真娘一指头戳在朝华腮边:“你不用别人就不用了?这是我买了来预备给你送礼的。”朝华进京之后总要交际,京城无人知道她退过亲是件好事,可她在京中没有手帕交又是坏事。
先送礼走走人情,打开了交际的圈子就好了。
“送金送玉太贵重,胭脂水粉绒花这类东西虽小,但造样精致又是南货,送礼最合适不过了。”真娘数着手指头,“要不我带那么多的杭扇和苏绣作什么?还不都是给你走礼的!”
朝华不意真娘替她考虑了这些,她自己根本就没想过这个,只看真娘的心绪一日比一日开阔,心里就跟落下大石一般。
真娘看朝华目光盈盈,紧紧握了握朝华的手:“我……我也不知家中到底如何安排你的婚事,可你放心,你绝不会没人管,去了京城还有我娘家在呢。”
殷家的官位虽不大,但掌着运河上商船,人面极广。
真娘说着,握了握朝华的手:“我不知道家中到底如何安排你的婚事,可你放心,去了京城自有我娘家在,我会替你谋划!”
朝华看她目光灼然,知道真娘误会了容家不拿她的亲事当回事,却又无法向真娘解释。
“这些日子,你给三哥写信了么?”
出来半个多月了,天气渐渐冷下来,越往北边皮草越丰美,真娘收了好几块上好的皮子,说要分给祖母大伯母和舅妈。
她给朝华都做了一双皮靴子,却没再给丈夫做针线。
“写过了,告诉他我们要上京城去。”以前她没有趣事才不想写,如今船上天天都有趣事却依旧不想动笔。
偶尔回想三哥的脸,却好似隔着一层蒙蒙水雾,心里知道是他,可眉目却怎么也看不分明。
夜里大船停泊岸边,已是十月末,江上夜风凄清。真娘却非要打开舱窗,裹着羽被靠在枕上,露着张脸望向满天星河。
朝华怕冷着她,把脚下的汤婆子推到真娘那一边,两人窝在被窝里絮絮说些去了京城的戏语玩笑。
朝华看她眼皮都耷拉下去,轻轻笑着:“看够了星星我可要关窗户了。”
真娘半梦半醒之际,她含混开口:“阿容,要是……要是再见到三哥时,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该怎么办呢?”
朝华怔住,凝目细看时,真娘已经伏在枕上熟睡过去。
十月中旬上的船,抵达京城时已将近年关,码头岸边一片白茫茫。
殷家早就备下了马车等在岸边,派来的人就是纪管事的大哥,真娘出嫁时他还是大纪管事,十六七年过去,前面那个“大”字儿早已经摘了,他爹成了纪老管事。
真娘拢着风帽,隔雪远远看了一眼,拉着朝华的手道:“那是纪管家。”
她认错了父子俩。
船一靠岸,楚氏便打发冬青过来传话:“老太太说了,等夫人和三姑娘先上轿,她们再动弹。”
真娘只当前后船只装的都是容家的家私,还有别家托带的货物之类,从没疑心过三哥就在前面那条船上。
祖母有意避让,朝华自然要谢:“多谢祖母和大伯母的体恤。”
她披上厚毛斗蓬,由丫头婆子两边打伞把她们送上了车。
马车上铺着软毡,烧着红螺炭,备着沏好的香片。点心盒子一打开,全是真娘爱吃的苏式点心,人还没回娘家,便已喜气盈盈。
“你先跟我见过嫂嫂,多住上几日,咱们再回去。”这都是在信中一早就说定了的。
朝华自然称好,可自她上车,便心头惴惴。
虽说在真娘脑中已经她与娘家嫂嫂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可隔却十年再见,生怕她看出破绽来。
这份担忧藏得再好也被真娘察觉,她握着朝华的手,往朝华口中塞枚香糖,咬耳道:“莫怕,我嫂嫂最和蔼不过的。”
殷园有廊有轩有池,小巧精致,颇得苏式园林的妙趣。
路上处处只见落光了叶子的树一派萧索,殷园中倒种着好些松柏,寒冬之时也添得几抹绿意。
除了楼宇,京中的丫头们个个都把头发挽成双丫,额前剪着把齐眉穗儿。
还未走近,就见守在门口接人的仆妇衣着与寻常婆子不同,看见真娘便急急迎上前来:“大姑娘!”
真娘拢着风帽,看着她的脸微微发怔:“你是吴妈妈?”
吴妈妈笑着又行一礼:“大姑娘真是一点没变,这北地的风,刮得我都老了,真不如唐家妹妹水灵了。”
真娘日日看着唐妈妈并不觉得什么,此时一看确是觉得吴妈妈比唐妈妈要老相。
吴妈妈学了唐妈妈的法子,把头发染黑,再换一身鲜亮些的衣裳,勉强还能混得过去
真娘跟在吴妈妈身后进了屋,看见嫂嫂时,她轻轻抽了口气。
岳氏先是笑着冲她招手,跟着点点她:“可不许说我胖了。”
真娘只觉着嫂嫂是胖了,因胖了才更看不出来年纪:“嫂嫂,你不过来了北边五六年罢,怎么就胖了这许多呀?”
不是倍受宠爱的小姑子,哪能当着嫂嫂的面说这些话。
岳氏在家也是养尊处优的,人又圆润了许多,脸上不过略有些细纹,手伸出丰腴细嫩,搂住了真娘:“北地人爱吃面食饽饽,我吃着吃着就胖了,这地方风又刮得大又干,你瞧,那儿还熏着湿巾子呢。”
铜熏笼上罩着一块打湿了的厚巾。
“你夜里也得这么睡,要不然明儿起来嗓子也疼,鼻子也疼,一碰就流血。”
两句话一说,真娘就挽住了嫂嫂的手:“你们刚来时是不是也流鼻血了?”
岳氏大松口气:“是啊,你哥哥更是,他比我可老得多了,他前些日子跟船,晒得跟船工一般,看着老皮老脸的,丑得很。”
真娘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兄长老皮老脸是什么样子,她笑得伏在嫂嫂身上,抹过眼泪才把朝华拉到跟前:“嫂嫂,你瞧,我如今也是有小姑子的人了。”
岳氏方才还能忍得住,屋里屋外侍候的丫头们个个都是精选过的,保管不论是谁也不敢在真娘面前露了馅。
可偏偏是岳氏自己,听到这一句差点落下泪来。
“阿……阿容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岳氏冲朝华招手,朝华刚走到她面前,她便紧紧握住了朝华的手掌,忍着哽咽,“你跟……跟你嫂嫂就在家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容家,不回去也罢。
殷慎便是这时候进屋的,他也用草药染过头发,为了见妹妹,他还用上了妻子的玉容膏。连抹了两个月,抹得同僚都闻见他身上玉容膏的香味,还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的。
但再怎么装也不像三十岁的人。
不得已等到天黑,等屋中点起灯时才提溜着一串花灯进屋来:“真娘回来了,看看我买了什么来?”
真娘恍恍然看住哥哥,屋中所有人都假装吃茶谈天,似乎各有各的事做,可每个人的注意力全都在真娘的身上,过了这一关,才有可能留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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