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 by怀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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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听了“哎哟”一声:“那要不要我叫人请大夫去?也得找找她爹娘呀发。”
“已经吩咐人找她父母了,只是忘了请大夫来。”甘棠立时点头,“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禅房中烧着暖盆,芸苓捧来盆,朝华洗过手,解开女孩的衣衫。
除了医馆中那几个病人外,这还是朝华第一次为外人施针,许是练得多了,她下手的时候竟一点也不慌。
好像她身在梅阁,四下无人,眼中只有手,手中只有针。
方才心中默认的那几个穴位一一扎上针,女孩的呼吸越来越平稳。
芸苓是见过姑娘扎针的,她还是大气都不敢喘,直到姑娘收针,她才长出口气:“姑娘,她没事了罢?”
朝华伸手摸摸女孩的脉,她跟萧老大夫刚学不久,不敢拿大:“叫人请个大夫来。”
甘棠就在此时进屋:“已经去请了。”
不一时请的大夫就来了,是寺前街上小医馆的大夫。
老大夫一把花白胡子,知道是权贵人家请他,进门先作揖行礼,待看到床上躺的人,老大夫惊道:“这不是大妞嘛,怎么躺在这儿了?”
甘棠芸苓面面相觑,都还没找到这姑娘的父母呢,反让大夫先认出来了。
朝华先怔后笑,是了,这女孩的父母既是在集市上走动做小生意的,羊角风又不是寻常病,自然带她看过这里的大夫。
老大夫先摸了脉,又看过牙齿舌头,这个病发作最怕的就是咬到舌头,一看口中无伤又转过身来。
躬着身道:“贵府上有学过医的罢?”
大妞没受伤,也没有因作力虚脱,整个人气息平和睡得香甜。要是没学过医的,不会处理得这么好。
珊瑚就站在屋门口听着,老太太午睡醒来,听说三姑娘捡了个孩子回来,派她来看看。
老太太不信神佛:“到底是件做功德的好事,你去看一眼报给我。”
朝华对老大夫道:“颇懂些医理而已,还请大夫说明白这孩子是哪家的,我们也好请人来接她走。”
老大夫细说了女孩父母在何处,竟是市集上开店卖羊肉的,丈夫卖羊肉,妻子卖羊肉胡饼,家里颇为富裕。
老大夫摸着胡子道:“庙里的师父说,因他家宰羊杀生,女儿才得了这个病,是替父母挡了灾,她爹娘待她宝贝得很呢!”
朝华闻言,眉梢微抬,芸苓已经好奇问了:“是哪位师父说的?”
老大夫道:“就是空观大师。”
等将大夫送走,芸苓才喃喃:“当真有这样的事?我之前看那空观师父还觉得他……”满面市侩,不像个和尚像个员外,没想到他还能算出这些。
没一会儿那对夫妻来接女儿,隔着清净院门就要给朝华磕头,被甘棠带人拦住了。
芸苓岂肯错过这个热闹,到黄墙根上听了两夫妻牙齿打舌头。
妻子说“今年生意这样好,比旧年又多宰了好些羊,大妞才又发病。”,丈夫道“难道不卖?好好接回去,给大妞打个银镯子。”
她回来便绘声绘色学给朝华听,还感慨:“起码大妞的爹娘是真心待她好。”来的时候还提了四盒点心呢!
朝华笑了,空观师父真是洞识人心。
容五容六这边守口不言,甘棠那边也打点好了跟出去的婆子仆从,楚氏却在听经堂里听到了消息。
她听完经与京中贵妇们一同吃茶果点心时,听说寺外人群中有个官家女眷替民人百姓施针救治羊角风。
其中几家大人的妻子道:“可问明白了是哪一家的姑娘?竟做这样不规矩的事?”
楚氏根本不知道朝华会医,自然也猜不到寺前行医的是自家女孩。虽觉不关她的事,却温言道:“活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菩萨就在这顶上看着,是件大功德。”
毕竟是上京城,灵光寺又是古寺,好几家勋爵人家也在此点顺星。楚氏虽有诰命在身,丈夫的官位却不是最高的,
听楚氏说完,其中一位夫人掩口轻笑:“我倒听说,像是你家的姑娘。”
楚氏新来,与这些人没什么交情,可她也不怵:“我家没有姑娘会医,小孩子贪新鲜都到外头看傩戏瞧热闹去了。”
她这话说完,座中几位夫人互换眼色。
待到众位夫人们散了,楚氏缓步往后禅房去时,才好奇问冬青:“是谁家的女孩,这样大胆?不会是外头传错了罢?”
冬青嚅嚅:“别家的没听说,三姑娘倒是带了个女孩回来。”
楚氏回到禅房院中,几房的丫头们在分方才羊肉店夫妻送来的点心。
你一嘴我一嘴的,个个都在好奇那个替父母挡灾的小姑娘,有的说她得病可怜,有的说虽是可怜,但也算有福气了。
得了羊角风,便不能做活,寻常人家怎么养得起?
楚氏心中“咯噔”一下,她快步往朝华屋中去,就见朝华正坐在禅窗下写着什么,见她过来停了笔。
楚氏目光一扫,看见那纸上除了姓名病症外,还写了施穴位置。
她倒抽口气:“朝朝?你何时会的这些?”
朝华没打算一直瞒着楚氏:“大伯母都知道了?”消息传得这么快?到底是身份惹了人眼。
这一句几乎就是坦白,楚氏脸上微微变色,她上前一步握住朝华的手:“往后,在外头不论是谁问,你不能认。”
朝华蹙眉,她并不觉得世家女子学医就是操贱业。
但看到大伯母焦急的神色时,她依旧不欲长辈担心,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楚氏把今日来灵光寺的夫人们想了一回,心里稍稍安定些,都是旧勋爵人家,如今朝中局势波谲云诡,聪明人不会在这会儿嚼别家的舌头。
她握着朝华的手:“傍晚点顺星,你多点几盏。”
散灯花,散小人。
朝华确是点了灯花,讲晚经时也无人再提这事,楚氏只道这事混过去了,市集上那么多人,谁能确定一定是容家女做的呢?
不意年十五那日一大早,容家来了传旨天使。
请容老夫人带着孙女进宫赴元宵宴。
太后娘娘传的虽是口谕, 但容家自容老夫人起都穿上诰命吉服等在仪门上。
容老夫人打头阵,容辰楚氏一左一右跪在老夫人身后, 容五容六跪在伯父伯母的身后,朝华领着妹妹们跪在最末。
传话的太监人还没到,锣声便一声响过一声传到容府的仪门内。
容家人人心中都自疑惑,怎么太后娘娘会突然传下口谕?
待听太监王得忠说,是太后请容老夫人去赴宴,还让带上孙女儿,容家人就更觉得古怪了。
容家不是没进过宫, 往前几代也是宫中宴席的常客, 只是每一代都因降袭, 座次离主位越来越远而已。
到容老太爷这一代时已经无爵可袭, 亏得容老太爷会读书, 科举闯出一条路来, 给妻子容老夫人挣到一品诰命。
可容老太爷英年早逝, 容老夫人也只在几十年前进宫赴过年宴和元宵宴,那时太后娘娘还是皇后娘娘。
这些年容家虽还朝中站着,但因无爵位, 除非是宫中群宴外命妇, 不然哪还有进宫的机会。
也就只有容令姜, 因是忠义侯世子妃, 偶尔能进宫赴宴。
口谕已经古怪, 来传口谕的还是太后娘娘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王得忠, 那就显得更古怪了。
容辰取出厚厚一份红封送给王得忠:“难为王公公元宵节还特意跑一趟。”
容家祖上有过爵位, 行事自然不像文人清流们那样, 觉得与太监打交道就失了体面。
容辰不仅与王得忠客套起来,还请王得忠和几位小公公们吃茶吃点心。
这一句其实是试探, 王得忠若是肯留下“赏光”,那说明他愿意透露太后娘娘为什么会一时兴起。
王得忠一口北音:“那敢情好啊,我就叨扰一口茶水。”他张嘴就是北音,但他其实是南边人,收的两个小徒弟也都是南方同乡。
楚氏早已经吩咐厨房预备着南边的点心,这对容家根本不费事,就算端上来也不能说容家谄媚讨好王公公。
容辰请王公公到容府花园中的醉墨亭去吃茶,用过点心喝过茶之后,容辰才适时发问:“公公,太后娘娘这口谕是?”
王得忠拿也拿了,吃也吃了,笑道:“容大人好福气呀。”
这个当口,容辰哪会因为一句“好福气”就松懈开怀。
他又试探:“王公公,口谕上说请我母亲和孙女,公公也知道,我家女孩儿多,总不会是全带进宫罢?”
王得忠先怔后笑:“嗐!行三的,容朝华。”
容辰心中更惊,怎么太后娘娘连朝朝的名字都知道了。
他拿出早备下的另一个红封,方才那个是当着众人给的,这一个却是私下给的,比方才那个还更厚几分。
王得忠第一句是看在红封的情分上,这第二句其实是看在容家这些年三节两寿没断过礼的礼数上。
他笑纳了红封,再次对容辰点头:“容大人莫慌,好事儿~”
母亲和侄女要进宫,容辰不得不赔笑脸:“还请公公和两位小公公到时照拂照拂。”
王得忠得了大红封,跟来的几个小公公也都各自有一份。
不必从师傅手里等着分钱,走的时候还一人提溜了两盒南边点心,几个小太监觉得容家做事上道,满口应承:“容大人放心罢。”
等把这些传旨天使们送走,楚氏问丈夫:“可曾说了什么?”
容辰摇头:“只说是好事。”
这种话在官场上都要琢磨好几个来回,何况是宫中传来。
果然他不说还好,一说楚氏就满面忧虑:“我打听了,这回的元宵节宴是家宴,只请了几位公伯侯家的夫人。”
丈夫在园中接待王公公,楚氏派人从角门出府赶去女儿家,忠义侯府的马车早已经出发了。
“忠义侯府的马车已经进宫去了。”正好扑了个空,没能见着女儿嘱咐两句,楚氏又道,“已经派人去给殷家报信了。”
殷家管着漕运,上京城中的权贵偶尔用船做些自己的私生意都要通过漕运司,其中得势的太监尤是。
殷慎品阶虽不高,但在宫里也很能说得上话。
殷家正在预备元宵节的团圆小宴,本来还想上门接朝朝,听说这个消息殷慎赶紧派人走门路去了。
夫妻二人说话的功夫,后头容老夫人和朝华已经收拾好了。
容辰和楚氏送容老太太和朝华上车,容辰道:“儿子已经打点过了,朝朝的舅家那边也在走动,听王公公的意思,是好事儿。”
容老夫人与大儿子一样,听到是好事也未觉得轻松,她只是看向孙女,宽慰道:“朝朝不慌,太后娘娘若还是原来的脾气,这一趟说不准还真是好事。”
朝华凝神静气,扶着容老夫人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行到宫门口,被守宫门的御林军拦下。
容老夫人有一品诰命在身,又确实年迈,太后娘娘特下懿旨,许上了年岁的诰命们再坐一段车。
宫道上一辆小车停着,由个小太监牵着马,缓缓往宫城中去。
穿过长宫道,远远看见宫阙飞廊时,小太监停车回身:“老夫人,只能送到此地了,还得烦您走到引凤殿去。”
容老夫人客客气气冲那小太监点点头:“多谢小公公。”
甘棠塞了个荷包过去,朝华和珊瑚扶下容老夫人。
前方又来了引路的太监宫婢,容老夫人拄着拐杖,朝华依旧搀扶着祖母,缓缓往引凤殿去。
旨意下得急,此时天色已晚,宫中处处悬着元宵节的彩灯彩绸,穿过两殿之间架起的飞廊桥时,朝华脚步微顿。
容老夫人一只手一直搭在孙女胳膊上,察觉她脚步停顿,侧身望她。
连前面引路的一双宫婢也停下了脚步。
朝华飞快回神,“羞涩”一笑:“孙女贪看宫灯,实在失礼。”
宫婢们都知道容家这位姑娘是太后娘娘点名要见的,待她十分客气,年纪稍大些的还笑道:“等到天色全暗了,从引凤殿石台上望过来恰如飞鸿,更好看呢。”
容老夫人握握朝华的手,心里虽奇朝朝不该如此不稳重,却也不能当着宫婢们问,依旧跟在宫娥身后,往引凤殿去。
朝华并不是贪看宫灯,而是在她们快要经过飞廊桥下时,不经意抬眸一望,看见桥上有人正在看她。
那人坐在竹轮椅上,膝盖上盖着厚厚的绒毯,乌发用金冠束起,背光瞧不清面目,只是眼前仿佛罩着一层眼纱。
是裴世子,他怎么会这儿?
裴世子也看见她了,就在她低头之前,他在飞廊上冲她点头示意。
此时此刻裴忌也想问,她怎么会在这儿?
裴忌这几日都被留在宫中,宫中传递消息不比外头容易,他知道容朝华在灵光寺前替人施针的事时,已经是当天晚上。
夏青活灵活现学容朝华是怎么给那小姑娘治羊角风的:“容姑娘出手就是一针,本来还在发抖吐白沫的女孩一下就昏过去了。”
跟着他又邀功:“一大把的钱,是我刚得的赏,我眼睛眨都没眨就撒出去了。”一钱袋的金银锞子呢!
裴忌横他一眼:“继续说。”
夏青拿出天桥上学书的劲头,把容姑娘怎么将人带回去的事说了。至于带回去干了什么,他又不是千里眼,哪能隔着几道墙看见。
只知道卖羊肉那一家子千恩万谢把小姑娘接回了家。
裴忌目光依旧盯着夏青的脸,夏青把最有价值的消息留在了最后:“灵光寺里还有好几家夫人在一块点顺星。”
其中韦夫人嘴碎,知道是容姑娘施针,嚼了好几句舌。
裴忌目光一看过来,夏青就道:“韦夫人跟乌将军夫人连着亲,乌将军夫人有个小儿子没定亲。”想必是乌将军夫人提起过容姑娘,所以韦夫人才格外关注容姑娘。
十五那日,她们中有些人可是得进宫给太皇娘娘请安赴宴的。
裴忌冷着脸道:“让她们进不了宫。”
家里出点小事,或是生点小病,或是外出时马车遇到些什么。
夏青先是欢快应了一声,跟着便眼巴巴站着不动。
直到裴忌抬眉:“你怎么还在?赶紧办事去。”说完他回过神来,“撒了多少,双倍补给你,自己去抓。”
夏青咧开了嘴,蹦跶着出了殿门,他就知道靠着容姑娘,他早晚能在上京攒下一栋五进大宅子来。
赵大哥说了,得有宅子才算有老婆本。
此时看见容姑娘进了宫,夏青倒抽口气,觉得五进的宅院飞掉了两进,挠着头皮道:“这……那几位夫人没能进宫来呀?”
那几家的夫人们刚点完顺星,就都或多或少出了些小意外,得歇上个七八天,连宫中元宵宴也没法来。
说不准她们会觉得灵光寺不灵光,明年就去别的寺里点顺星了。
夏青偷偷去看主子的脸色,小声禀报:“公主那儿,最近也没报来什么。”
裴忌当然知道母亲很忙,说不定这会儿连容朝华是谁都得想一想。
那还有谁能到太后跟前嚼舌头?总不会是誉王夫妻罢?
他是太后教出来的,明白太后最忌讳什么,是以太后的殿中并没有他的耳目,只是……
裴忌看了眼夏青:“去问问小顺子。”小顺子是王得忠的徒弟,虽不算是耳目,但与他处得好,偶尔也能打听些消息。
夏青看了看天色:“世子,大宴就快开了,小顺子不定得空。”除了他们几个,没人知道主子留心容姑娘,自然也不会一有消息就来报。
裴忌思量片刻:“去引凤殿。”
夏青瞪圆了眼睛:“主子,今儿可是命妇们的宴会。”席上一个男人都没有,世子难道要等在殿外?
引凤殿内设着暖座屏风,台上还有设有夜间观灯处,吉时还未到,太后娘娘还未入座。
受邀请的外命妇们正各自寒喧,容令姜一看见祖母和妹妹进殿,立时迎上前来,与朝华一人一边扶着祖母的胳膊。
“有人给我报信了,祖母可知道太后娘娘怎么突然想起您来?”
太后娘娘的记性极好,几十年前的旧事旧人,她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想起容老太太便罢,怎么还指名要见朝华呢?
因是太皇娘娘特意下的口谕,容老夫人的座次排的并不远,比几家侯爵离的还近些,容令姜宽慰妹妹:“不慌,有祖母在,有姐姐在,当真问到什么,你直管说就是。”
她刚嘱咐完,便有宫人太监鸣磬。
外命妇们听到声响赶紧回到座位前,只等大殿外响起脚步声,便纷纷依次跪拜下去。朝华也扶着祖母跪下,好在冬日殿中铺设着厚厚的暖毯,总比跪在砖石上要好受得多。
没一会儿太监叫了起,众人又纷纷起身。
“今日是元宵宴,不必拘束,都坐下罢。”
朝华垂着头,太后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精神气很足的样子,若不是知道太后年近六十,还以为座上是个中年妇人。
命妇们落座,向着上首举杯敬酒时,朝华眼角刚抬,就见太后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
朝华心头微惊,身子却板正着不动,脸上神色不变,与众人一齐说完贺词。
待殿内奏起笙乐,舞姬们手提拳头大小的灯笼自殿外涌入殿内时,朝华状似在看歌舞,可却明明白白感觉到上首那道目光时不时的就向她看过来。
等舞曲演过三首,容老夫人支撑不住要去更衣,朝华扶着祖母一同到引凤殿的偏殿去。
祖母进了内室,朝华候在外间,一位宫娥轻声唤住她:“容姑娘,这边请。”
朝华知道是谁请,更不敢不去,只是心中刹时转过无数猜测。
最坏的猜测是昭阳公主没有放过她,还想将她指给裴世子当妾。
朝华想起那个性情称得上温柔的男人,他既是个会避开人群向她小心致歉的人,那就不会强娶强纳。
脚步稳稳跟在宫娥身后,迈进另一间偏殿中。
殿内帷幔低垂,松香袅袅,透过隐着金丝的帐幔,帐中人道:“进前些。”
朝华又往前两步,再次行礼:“民女容朝华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
太后笑了:“你的胆子果然很大。”
话音刚落,便有宫娥掀开帘子,两个宫娥把盏站到朝华身边,好让座上人将朝华看得更清楚些。
“果然好相貌。”太后赞叹一声,跟着说了一句与朝华心中所想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话,“你是净尘的徒弟?”
朝华一直稳着身子没动,听到这句终于克制不住,抬头望向帐中人。
还未开口,殿门外传来声响:“世子,您不能进去。”
变故来的太快,朝华还没明白,太后已经笑了。
她发丝银白,笑起来时眼角细纹密布,但若只看那双眼睛,却无论如何也瞧不出她的年纪。
那双眼睛湛然若神,洞悉一切。
听着外间声响,太后笑着对朝华说:“这个年纪的男子喜欢一个人,是要有些冲动的。”
说完她扬声道:“让他进来。”
裴忌本是等在引凤殿外的。
夏青到里头找了小顺子, 他才刚提起个容字儿来,小顺子就笑了, 用跟他师傅一样的北音说:“容家姑娘?娘娘这会儿正见着呐。”
夏青倒抽一口凉气,这下五进的院子可就只剩一个四合院了。
小顺子还说:“娘娘吩咐,预备几样南边点心。”南边的点心,一听就知道是给容姑娘的。
夏青跑出去才刚报了半句,裴忌的竹轮椅就滚进了引凤殿的宫道。
朝华敛袂跪在软毯上,听见宫婢掀起暖帘,又听见竹轮滚动, 由远及近。
太后那句话她还没想明白, 听到竹轮声, 朝华耳尖微红, 整个背都忍不住更挺直一些。
竹轮没有离得太远, 但也没有太近, 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容朝华颈项弯曲, 背脊挺直。
裴忌大胆来截人,不惜在殿外闹出动静,进殿之后却连眼风都没扫过跪在地上的朝华, 只是望着太后, 抱拳行礼:“我经过引凤殿, 来给外祖母请安。”
口吻势态都与寻常无异, 仿佛真的只是随便来问个安而已。
邓太后眉目微动, 都到这时候了, 还在她面前装样子。
太后看了一眼外孙, 又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容朝华。
早在他们二人相遇之前, 邓太后就已经知道容家有这么个姑娘了。
净尘这人看着随和,但其实是个十分严苛的师父。收了那么多徒弟, 真正能跟她学针入门的就只有两个大弟子。
容朝华是第三个,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但她确实是净尘的关门小弟子。
她初学针时,净尘对她的评价是“思虑详审”“明达不滞”。
邓太后也没料到净尘的小徒弟会与外孙遇上,这回召见,只是想“看看”她而已。
裴忌一眼也没看向容朝华。
他能有意不看,邓太后就能有意不叫起,任由朝华跪在殿中。
殿内虽铺着寸厚的织锦软毯,但跪的久了,膝盖总还是会麻的。
半息,一息,又一息还未过,邓太后就见外孙伸手揭下了眼纱,目光中流露出请求的意味。
还像他小时候那样,无奈的叹了口气。
邓太后笑了:“起来罢。”
殿内地龙烧得太热,热得朝华耳垂发烧。
太后方才说的,她并不相信,她与裴世子只在梅林中有一面之缘而已,二人之间绝无可能有私情。
谁知,会听见那么一声叹息。
朝华缓缓立起身来,耳上红晕未褪,宽袖拂过裙上褶皱,恭顺而立,一动不动。
在这间屋子里,她没有先开口的资格。
邓太后依旧带着笑音,但开口更慈和了些:“我同她说些话,你着什么急?我难道还能吃了她不成?”
一面说着,一面往榻上一靠,宫人端出锦凳放到朝华身边。
朝华略过那句打趣,行礼欠身:“谢太后娘娘赐座。”口中虽这么说,人却依旧站着不动。
太后不仅赐了座,还赐下了茶水和点心:“别怕,我叫你来与他没干系,坐罢,尝尝你家乡的点心。”
锦盒一开,是一匣做得极其精巧的五行糕。
五行糕一共五层,每层一种颜色,红黄黑白绿,层层都带着草药味。
这种糕点余杭城中并无售卖,方子是母亲想出来的。
青色疏肝,红色养心,黄色健脾,白色入肺,黑色固肾。
五色入五脏,调节阴阳。
做起来麻烦费时,只有每年大节岁末时,朝华才会亲手做上一屉,送去荐福寺给净尘师太,当作弟子的年节礼。
此时看见五行糕,朝华心头一紧,耳尖红意尽数褪去,她再次行礼:“多谢太后娘娘赏赐。”
谢完恩,抚裙坐下,用小银签子叉起一块,送到口中细细咀嚼。
这糕点的滋味,与她亲手做的当然一模一样。
裴忌就这么干坐着,别说点心,连杯茶也没混上。
殿中暖烛灯火映在朝华身上,她浅金色绣葫芦景的衣裙闪着细光。
邓太后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慈颜悦色道:“你觉着阿忌这人如何?”
朝华身子振动,若非自幼学习礼仪,杯中茶水非得倾倒出来不可,她略略收神道:“裴世子宽厚和善,雅量高致。”
邓太后笑了一声。
朝华说完微侧着身子垂下头去,大家闺秀害羞时的标准姿态,任谁瞧了都挑不出一丝错来。
邓太后又笑了,她笑得像全天下每一位慈爱的外祖母那样:“阿忌是有许多好处,但和善么,他只对喜欢的人和善。”
余下的人绝享受不到此种好处。
“外祖母。”裴忌无奈。
朝华双手拢在袖中紧紧攥着,她知道这些大概是真话,但太后叫她来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
邓太后依旧像个疼爱外孙的老祖母那样点头:“好,不说这些。”闲话家常般望向朝华,“听说你娘久病,她病的如何了?”
朝华老实答道:“民女的母亲这些年得净尘师太施针,虽未大愈,但也安稳。”
“她还不认识你?”
朝华黯然摇头。
“真是可惜了。”
朝华涩然道:“师太曾劝民女,悲欢万状,合散如烟,望我能早脱迷津。”
殿内仙鹤万春的铜烛台上插满长蜡,时不时便响起一二声烛花轻爆声,邓太后望着墙上仙鹤的影子良久不言。
当年净尘也是这样劝她的。
先帝有许多儿女,她却只有一子一女,她最宠爱的女儿,被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送出去和亲。
殿外风细雪坠,殿内灯花轻簇,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如风吹书页那样在邓太后脑中翻过。
再看向朝华时,邓太后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语调也轻了些:“你是个有心的姑娘。”
不等裴忌再次出声,邓太后指尖微抬,太监将她扶起,宫婢前后簇拥着为她整理衣冠。
朝华知道邓太后这是要重回宴上,赶紧跟着起身。
没想到邓太后却说:“外头挂了这许多花灯,阿忌,你带她看一看去。”
太后说完步出偏殿,太监宫婢鱼贯而出,殿内只余下两个守灯宫人。
一直等到听不见脚步声,朝华才直起身来,望向裴忌,等他开口。
就见裴忌被她一看竟微微侧过脸去,握着眼纱的手紧了紧。
“世子不必蒙眼,我不害怕。”他的眼睛在灯火映照下泛着一点绿,绿得并不重,眼纱全揭下来,他的相貌也并不很像外族人。
只是肤色略白,眉毛深浓。
裴忌微微一笑,他将蒙眼纱收入袖中:“宫中观花灯的最佳处是引仙桥,容姑娘不妨与我同去赏灯。”
太后发了话,不去也要去。
朝华说完不怕就犹豫要不要上前去推轮椅,仔细看时见那把椅子后头并没有扶手,裴忌双手使力,竹轮椅就自行滚动起来。
裴忌口中的引仙桥架在太液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