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 by怀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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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才刚见过面,他又写什么信?
不必朝华开口,几个丫头就退到飞花罩外,甘棠还放下了垂纱帘。
朝华拆开信,目光轻扫,紧紧抿住唇。
甘棠隔着纱帘看见姑娘不说不动也不回信,忍不住忧心起来:“姑娘?要不要我取笔墨来?”
朝华缓缓吁出口气:“不用。”
她将那封信揉成一团,想了想又把揉成团的信纸抚平,压到信匣最深处。
裴忌正在王府与誉王谈论舞弊案。
“此案事涉荣王,陛下应当会属意让你来督办。”
誉王听了脸色很不好看,他关上门就是躲清闲的,就怕惹到朝中是非,听到这句还想挣扎:“不会罢,我除了在礼部看看祭祀典礼,可没办过别的事啊。”
“就因你在礼部主过事,这回交给你办才是顺理成章。”科举是礼部主办。
裴忌指点他:“荣王那边要是来走关系送礼,你收归收,记得报给陛下。”
荣王从来没拿誉王这个遗腹子当回事,觉得誉王不过就是仪仗着生得晚,才得了皇帝的优待。
他要是早生个十几年,皇帝待他还会如此亲厚?
“怎么突然就想起我来,我……”誉王苦着脸发愁。
裴忌笑了:“不是你,还能是谁?你不多办几件事,如何扶持太子?”
“太后愿意扶持太子了?”誉王这话冲口而出,说完他就后悔了,妄图假装他没说过,把场面糊弄过去。
裴忌似笑非笑望向他。
他们都知道,太后对这个孙子的感情很淡。
“我还想提点你两句,这么一看,也不用我提点。”
誉王已经说漏了嘴,干脆多问些消息:“阿忌,你跟我说说,太后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裴忌看了誉王一眼,对他道:“外祖母怎么打算的,我如何能参透。”
论理,裴忌该叫誉王小舅舅,但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很少论甥舅辈分,坐在一块时,也是裴忌更像兄长。
“你只须记得,打压荣王是圣人和太后都想做的事,放开手去办就好。”
誉王知道,但他又怕荣王突然想起他这个幼弟……
裴忌看他眉头紧锁的模样,带点好笑的说:“你朝中有人?”
誉王脸色大变:“当然没有!”
他连封地都没去,按理说封地那些官员进京述职时,他该接见,可连这个他都没有!
“那不就成了,你在朝中又没人,你的王妃还姓邓,你怕什么?”得有势力,才会怕荣王打击他的势力,他根本没有势力,难道还怕荣王打击他本人?
誉王想了想,觉得太有道理了,他整个人一下子就松驰下来,身子往后一仰,吃着樱桃盏来。
还有心情多问两句裴忌的事:“你刚才不是送了封信么?给谁的?容姑娘的?你写什么了?”
怪不得裴忌时不时望向屋外,像是在等什么,他是在等容姑娘回信。
裴忌无言,这人百事不精,偏偏对这种事精通得很!
他就不该当王爷,他应该去管姻缘。
“我是过来人!你写了什么不如问问我。”他向裴忌讨教政事,裴忌向他讨教怎么娶媳妇,这叫教学相长。
裴忌沉吟半晌,终于开口:“我问她,跟她求亲,要什么条件。”
第一回是蟾宫折桂,第二回是富比石崇,第三回她会想要什么?
誉王无话可说, 就这么干问?叫人家姑娘怎么回?
他深吸口气,扬声唤道:“来人, 上茶果点心,让厨房预备晚饭宵夜。”
等罢,看这家伙等不等得来回信。
裴忌没能等到容朝华的回信,先与誉王一块等到了圣旨。
誉王接了旨意,人还茫然,裴忌便道:“赶紧换衣服进宫谢恩去。”
圣人年前才刚发过头风病,养到三月还是不能上朝, 但殿中厚帘去了一层, 依稀可以见一些光。
大臣们就等在殿外, 何时圣人觉得风症好受些, 他们便能被引进殿中, 在帘外向圣人禀报朝事。
多数时候, 圣人都不开口, 只要扯动口唇舌头,都有可能让他发病,只能用手指在明黄锦被上画符号。
一种代表可行, 一种代表驳回, 偶尔会让皇后捧着纸, 他手沾朱墨在纸上写字, 再由皇后来宣布他的意思。
誉王被特许进入帘帐内, 隔着最后一重薄纱帘, 向圣人和榻边的张皇后行礼。
圣人以前独宠徐淑妃, 要不然怎会是她的儿子被封作太子, 除了太子还连一个长成的儿子都没。
这几年里却渐渐偏向了皇后,让皇后寸步不离陪在他身边, 传达圣意。
“皇兄今日好些了没有?”誉王是真的担心,别的不说,皇帝对他是再好不过了。
如父如兄,还没有父亲兄长的严厉。
依旧是皇后开口,隔着纱帘也能看见张皇后脸上的笑意:“好得多了,今儿用饭还吃了些江鲜呢。”
头疼这毛病,发作起来只要稍动就疼。
不说走动蹲下,就能坐起翻身脑袋都如针扎一般,只得少食少水,免得还要起来如厕,久而久之,圣人便不愿意多吃。
誉王听了便笑:“皇兄近日爱吃江鲜?那我明儿送些鲥鱼来,三月正是吃江鲜的时候。”
圣人搁在锦被上的手,轻轻摩挲,握了握皇后搁在一边的手。
皇后隔着帘幕对誉王点头:“陛下很高兴。”
述完闲话,皇后对誉王道:“此案交予你办是你皇兄的一片苦心,你都这个年纪了,成了家总该做些什么的。”
往后才能为太子保驾护航。
誉王嚅嚅:“我怕做不好。”
圣人的手又握了握皇后,皇后含笑勉励:“怎么会做不好?刑部有这许多官员在,只不过少一个能镇住场子的。”
誉王就是那个身份足够去镇场子的人。
以往誉王监管礼部办祭祀,根本都不用他亲自办,圣人会点派一个可靠的礼部官员,他只需要隔几日问一声就好。
头一回挑大梁,办的就是这种事。
帝后二人一坐一躺,誉王站在帘外叹了口气,让帝后同时轻笑出声来。
誉王虽说是镇场去的,却也矜矜业业,接管第一日就让刑部官员给他收拾一间屋子,不必奢靡,干净整洁就好,又从刑部提了两个熟悉案卷的笔帖式。
一大清早到晌午,誉王坐在屋中看卷宗,下午他下令道:“去大牢里看看。”
官员们面面相觑,有人上前劝:“大牢阴湿,王爷不如先看卷宗,真有疑惑点几个人来问就是。”
誉王不想看卷宗了,他脚已经迈了出去,官员们只得将他领去大牢。
誉王在牢里看了一圈,随意点了几个待罪的举子发问:“叫什么名字?同此案有什么牵扯?”
刑部官员们互望了两眼,赶紧让小吏去抱卷宗来,王爷点到谁,就把谁的案卷提出来给他看。
事发已经十来日,同样是在坐监,却能看出每个人的不同来。
誉王点到的,都是那些还能保持仪表整洁,能端坐,能行礼的。再从这些人中间挑出口齿清晰,条理分明的人。
到第三人时,那个举子身量高挑,面容俊秀,一身青布衣衫,在栏后行礼。
这么多人,誉王一眼就扫到了他。
刑部官员赶紧道:“这是二甲头名,衢州秀才,余杭解元,沈聿。”
誉王了然,找的就是他。
小吏很快找出沈聿的卷宗奉上。
只有薄薄一页纸,誉王扫过两眼:“沈聿,你只去过林谦家一回?”
狱中一间牢房一日只有一罐水,还得七八人分着喝,沈聿渴得口唇起皮,声音微哑:“是。”
“何时去的?”
“节前拜年。”
“可带过礼?”
“点心两包。”
哗哗几声纸张响,誉王翻阅几本卷宗:“除了这些可曾再见过林谦?”
“不曾。”
“给他拿纸笔来。”誉王道,“你自诉。”
沈聿能写的不多,他落笔极快,很快就将纸张透过牢门递送上去。
誉王扫过一眼,挑挑眉头:“你学过明法科?”
沈聿写的,跟刑部经年办案官员们写的放在一块,格式都是一样。
“是。”沈聿咽了咽唾沫,“王爷既是查案,不须看花团文章。”
誉王赞许地点了点头,对刑部官员道:“先把案卷最薄的这几个提审,让他们每人都写自诉,就照这个来。”
“给他水喝。”
说完誉王离开刑部大牢,号房中几人纷纷望向沈聿,关在这里的都不是傻瓜。
誉王头天接管此案,沈聿第一个被提审,不知是福是祸。
小吏端上水来,沈聿慢慢喝了半碗,剩下半碗留给狱友,跟着小吏去往审室。
誉王不住打量这人,他大概知道些裴忌容姑娘沈聿的事,眼前这人原本是容姑娘选定的丈夫,但他退亲了。
裴忌不仅没想把“情敌”摁死在牢里,还叮嘱他早点把人放出去。
誉王觉得,裴忌脑子不大好。
这样的人,碰上了这样的案子,不死已经最好的结果了,还要保留他的功名。等到案子一结,不是平白送他个探花么?
要不是他认识裴忌,简直要以为裴忌是开善堂的。
誉王心道,这大概就是爱屋及乌,阿忌喜欢容姑娘,连容姑娘的前未婚夫也一并喜欢关照。
沈聿跪在下首。
誉王装模作样问了两句,跟沈聿有关联的只有徐年,又提审徐年。
徐年赌咒发誓:“沈聿是被我所累,是我强拉他去拜年,那日林大人门前诸多门生,我们只留下了礼物。”
隔着许多人见了林大人一面,根本就没能近前说话。
誉王颔首,徐年的名字出现在许多人卷宗中,他名次虽不高,但他处处打混,实在不能同时放了他。
于是他对沈聿道:“关于此案,你的案卷就这些,事实清晰,也有人为你佐证,你先回去,若后续再问出什么,自有人传唤你。”
沈聿骤然抬头,他没想到他出去的这么容易。
座下几位刑部官员皆无异议,其实这案子说难并不难,他们早已经梳理的差不多了,只是要等一个够分量的人来作主。
到傍晚时分,陆陆续续放出去四五个无辜被卷进来举子。
这些举子们见誉王如见青天!个个口中都称颂誉王明察秋毫,慧眼如炬。
刑部官员叮嘱他们:“你们几人暂时不得离京,在何处落脚都要上报,若事有相关,会再提审。”
能出去等传唤,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沈聿步出刑部大门,抬头就见楚六等在门口,他一看见沈聿就几步冲上前来:“沈兄!你出来了!”
沈聿在牢里关了大半个月,整个人又瘦一圈,楚六看他瘦骨伶仃的样子,赶紧忙道:“快上车,家里洗澡水都给你备下了!”
那一包软饼,沈聿没有独吞,分给同监狱友,两天就吃了个干净。
楚六扶着沈聿上马车,替他掀开车帘,还扶他坐下:“会馆那地方不能住了,我赁了个小院,里头都打点好,你先住着……”
“楚兄怎知我今日能出来?”
只租了院子还能说是早早就准备好的,可楚六连吃的喝的和洗澡水都预备好了,他从哪里得到消息?
楚六笑容满面:“当然是裴世子差人给我送信了!世子说你今天就能出来。”
听出沈聿声音嘶哑,赶紧给他倒了杯乳茶,让他先暖暖胃润润嗓子。
半杯暖茶下肚,沈聿依旧难掩疑惑,裴世子为什么肯帮他的忙?
上回见面匆促,有许多事无法细说,这会儿沈聿问:“你何时给余大人送信?余大人何时回的信?”
话音未落,马车已经到了小院前。
楚六指着屋中背药箱的大夫道:“大夫都给你请好了,你赶紧先给大夫摸摸脉。”压低声音又补一句,“是……是三妹妹请来的。”
怕万一用了刑,或是关了半个月生了病,立时就能看。
沈聿怔了片刻,伸手让大夫诊脉。
大夫摸完脉,开了个温补的药方:“这位公子是劳损太过,这些日子要好好补养,他年轻底子强健,多吃多睡就能补回来。”
白菘看见他家公子瘦成这样,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把炖了大半天的老母鸡汤端上来:“我再给公子炖一个月的鸡汤。”
楚六也道:“我回家拿些老山参来。”
沈聿一把按住楚六:“不忙,请楚兄将这事从头仔细说一遍。”
楚六一边看着沈聿喝鸡汤,一边把事情原原本本又说了一次,他说着说着,补上一句道:“京中虽有些裴世子的传闻……”
“什么传闻?”沈聿停勺,他直觉这传闻会跟他的案子有关。
楚六笑了:“与这事不相干,是,是太后在元宵宴上召见过三妹妹,又让裴世子带三妹妹去太液池看灯……”
楚六在外奔走,这些流言此时他当然都知道了。
在楚六看来,太后喜欢三妹妹那是天经地义,有谁会不喜欢三妹妹呢?
楚六话没说完就见沈聿面色凝住,放下汤碗对他道:“裴世子如此帮忙,我该登门道谢才是。”
裴忌即刻便收到了沈聿出狱的消息。
誉王在刑部放了几个人, 何时放的,这几人分别与案件有多少关联, 在太阳还没落下之前就尽数出现在裴忌书案上。
夏青就在此时呈上了楚六的拜帖:“门房看到是楚六的帖子,赶紧送进来了。”
裴忌扫过一眼,心里明白不是楚六要拜会他,是沈聿想见他。
不由眉梢微抬,这个沈聿,不会当真走门路走到他面前了罢?
既然容朝华说他们退亲另有原由,那么裴忌暂时便不把沈聿看作是一个攀附权势的人。
他指尖轻敲桌面, 沈聿如此不合时宜的拜会, 是想对他说些什么呢?
裴忌颔首:“可以, 叫他们三日后来。”
让沈聿好好将养几天, 他不想见一个病歪歪的“情敌”。
楚六接到回帖大吃一惊!
沈聿在风口浪尖上要去拜会裴世子就让他吃惊, 裴世子同意他们上门又让楚六吃惊。
一来一回, 楚六吃了两惊。
楚六到底姓楚, 这些日子他学到的比他读书十几年学到的都多,他不同意沈聿在这当口去世子府。
“沈兄,你好容易才从牢里出来, 如今正该闭门谢客才是, 就算有心想谢, 也该等到风头过了, 或是上面对此案有了定夺再出门。”楚六如今已经完全明白上京的水有多深。
他堂伯父眼见他非要搅这混水, 把他叫到书房狠骂一通, 不仅不肯帮手, 还想把楚六塞上船押回余杭老家。
等知道楚六能出入世子府, 楚六的堂伯父又变了一重脸色,再一次把楚六叫到书房。
这回不再骂他, 和颜悦色道:“你虽取士不中,但能在上京城中走动走动也好,人面熟些,以后办事也方便。”
楚六唯唯。
绕了好几个圈,堂伯父才说:“与那位世子好生交际,以往圣人待他寻常,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圣人这两年头风日重,不断提拔皇后母家,还厚待妹妹,封赏外甥,如今又把幼弟提起来主事,颇有些安排后事的意思。
众人纷纷猜测,圣人心中是不是也在后悔早先年盛宠淑妃,后来再想孕育健康的后嗣,也因病痛有心无力。
如今只得重新修复与太后妹妹和皇后母家的关系。
裴世子本就深得太后喜爱,又与誉王一同长大,能与他结交,往后大有好处。
楚六的堂伯父还问:“你那个同窗,跟余大人是亲戚?”要不然余知府怎么这样帮他?
楚六喏喏,他不敢反驳他堂伯父,又厌恶堂伯父变脸,自己赁了小院才将将安生些。
沈兄此时去,被人捅出来可不好看。
沈聿苍白着脸,执意请楚六送拜帖去。
“若是楚兄不方便代我写帖子,那我就上门去拜会。”世子府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楚六登过门,门房分捡拜帖的时候会先注意他。
要是沈聿送拜帖去,只怕都送不到裴世子手里。
楚六抝不过,看沈聿虚弱的模样只得哄他:“好好好,你先把汤喝了,大夫可说了你得吃饱睡足。”
只要把原因写明白,裴世子这样的人物,必不会同意沈聿此时上门。
谁知裴世子竟然应了!
三日之后,楚六陪同沈聿坐着马车到了世子府外。
赵轸在府前迎接,楚六一见他就招呼:“赵大哥!”他们来之前特意跑去南糖铺子,买了好些南糖点心。
楚六告诉沈聿:“裴世子爱吃这个。”前些天他可没少送,还叫家里的点心案师傅做了好些南边点心送去。
赵轸先看楚六,再看沈聿,比了个请的手势还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眼沈聿,这位便是容姑娘心心念念的前未婚夫。
确实相貌不凡,只是看着身子骨有些虚。
沈聿当然还虚,就算是铁打的身体在大牢里关大半个月也挨不住,这三天中他有一半时间在睡。
白菘时时温着鸡汤,还跟菜场卖鸡的贩子定了一日一只老母鸡,小贩上门送鸡的时候还以为这家有新产妇。
沈聿向赵轸颔首回礼,跟在赵轸的身后进了世子府。
楚六上回来一心只牵挂沈聿的安危,根本没留心看世子府的园林造景,这回倒有兴致观赏园林景致了,还对沈聿赞叹道:“裴世子可真是个风雅的人。”
沈聿无心赏景,只是沉默跟在赵轸身后。
裴忌将见面的地点设在湖边水榭内。
世子府紧邻宫城西海,水道都能连通,此时湖面泊着几只小舟,岸上杨柳垂丝,颇似江南景致。
沈聿迈步进来,终于见到传说中的裴世子。
裴忌不等沈聿楚六向他行礼,他先抬起手:“不必多礼,坐罢。”
水榭正中摆着一架泥金屏风,屏风前设着两个茶座,座边架着茶炉和茶具。
楚六在马车上时还殷切叮咛:“裴世子人是极好的,他确有一半北狄血统,又不良于行,等会儿见了,咱们俩可都别往裴世子的脚上多瞧。”
当时沈聿闭目靠着车壁,只闷声回应。
此时的裴忌坐在竹制轮椅上,依旧一身淡金衣袍,玉冠束发,五官深邃但因笑意略显柔和。
瞧着确实像楚六说的那种,“人是极好的”。
沈聿依旧躬身行礼:“此礼不可免,衢州沈聿,多谢裴世子仗义相救。”他不知最后朝廷会不会保留他的功名,只能称呼自己的籍贯姓名。
一礼行罢,沈聿抬头,二人互望。
楚六怕裴世子误会,赶紧找补道:“沈兄一出来便说怎么也要谢谢世子,还非得上门道谢才显得郑重,他都坐不稳了,我只好依他……”
他絮絮说着,生怕裴忌以为沈聿是上门来攀关系的。
裴忌依旧眉目含笑,对楚六说:“我知道。”
楚六刚松口气,就听裴世子又道:“沈公子有话对我说?”
沈聿没想到裴忌会这么开门见山,但他站直了身子:“不敢,沈某确实有话想问,不知世子方不方便答。”
“方便。”
二人一问一答,惊得楚六僵直着不敢动,目光在裴忌和沈聿二人身上来回,沈兄与裴世子认识?他们不是头一回见面么?
“楚公子不如去湖畔赏赏景?”这句是裴忌说的。
“我……呃……”楚六乖巧应声,“那我就去赏赏景?”越说声音越轻,说完就识趣的慢慢走出水阁,一边走还一边疑惑,沈兄与裴世子之间能说什么?
湖边柳下已经摆好了桌椅点心,还有一柄钓竿一只鱼篓,显然是准备好给楚六打发时间用的。
楚六先站定,又坐定,连钓竿都摆出来了,这个架势,他们要说多久?
楚六离开水阁,阁中有片刻静寂。
直到裴忌出声:“问罢。”
沈聿之前还不确定,到此时他其实已经确定了,但他还是出声:“沈某想问,京中流言是不是真的?”
“关于什么?”裴忌知道沈聿要问什么,他亲口点了出来,“关于我属意容家姑娘,想娶她为妻?”
沈聿指尖一缩,瞳仁微颤。
“那并非流言,是真的。”
楚六一离开水阁,裴忌就收起了笑意,他用原来的面目面对沈聿:“沈聿,我知道一桩你很想知道的事,你那里也有一桩我很想知道的事。”
“我们交易,你觉得如何?”
沈聿飞快抬眸,裴忌刚刚帮过他一个大忙,他明明可以挟恩,可他没有,他想谈个交易。
“世子想知道,我为何与……与容姑娘退亲?”
“不错。”
“世子曾问过容姑娘?”
“不错。”裴忌微微颔首,“容姑娘人品贵重,她并没告诉我。”
沈聿止不住颤动指尖。
就在沈聿思虑时,裴忌又道:“我可以先告诉你,你再斟酌是不是告诉我。”
“你养父得罪的那位贵人,是荣亲王。”
沈聿恍然大悟,“荣”与“容”同音不同字,他以为父亲得罪的是容姓贵人,不是容寅,是荣亲王。
话已经说到此处,沈聿深深吸了口气:“我们退亲,是因,因罗氏是……”
不等沈聿说完,裴忌倏地阖目,水阁掩光,本也照不见他瞳仁中的绿色:“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
几乎是同时,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是想阻止沈聿说出口。
沈聿看向那尊泥金百蝶屏风,竟轻笑了一声:“容姑娘冰雪聪明,待人极好,事母至孝……她既有见地,又心怀慈悲。”
“自小就吃了许多苦,纵有些厉害处,那也不是为她自己……”
楚六说过的话,此刻从沈聿的嘴里一模一样的说出来:“世子倾心于她,就莫让流言伤她。”
裴忌一字一字听着,待沈聿说完,他应一声:“好。”
泥金屏风后的人, 自然是容朝华。
这架泥金百蝶屏风足有十二扇,泥金作底, 点翠为蝶。屏上百蝶或振翅欲飞,或收翅立于花间。
看上去确实华贵非常,可也与水阁格格不入。
沈聿刚迈进水阁就注意到了这架屏风,楚六一路行来都在称赞裴世子风雅,这架屏风显然与他的喜好相悖。
但贴金点翠,底座厚实,能将后面的一切掩得密密实实。
水阁被屏风一分为二, 朝华就坐在屏风那一侧, 能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沈聿出狱, 裴忌给楚六报信的同时, 也给朝华报了信。
楚六在刑部大门外扶沈聿上马车时, 纪管事派出的小厮就在街角, 看着马车驶进大槐胡同, 等大夫提着药箱出来,小厮才回容家禀报。
甘棠向姑娘诉说沈聿的状况:“大夫说,沈公子劳损太过, 但他年轻底子强健, 只要将养些日子便能好。”
朝华点头看了甘棠一眼。
甘棠明白姑娘这一眼的意思, 既然沈公子安然无事, 以后便不用再事事回报。
芸苓几人已经收拾好了春衫, 预备去殷家小住几日, 看到姑娘终于展开眉头, 也跟着神情一松。
芸苓道:“等去舅老爷家就好了, 我听说上京城只有春秋两季最舒服,姑娘正可跟夫人出门疏散疏散。”
朝华人刚到殷家, 就接到了裴忌的信。
这回萧老大夫终于不用跑到街上去吃羊肉汤面了,容姑娘刚到,信就跟长了脚似的跑到殷家,萧老大夫把夹在医案中,光明正大送到容朝华案前。
朝华看到信封上落着花头印章,想起裴忌给她的上一封信,信中问,向她求亲需要什么条件。
那封信还满是揉痕的被压在信匣子底下,这一封他又要说什么?
总不会又是求亲的话罢。
朝华拆开那封信,裴忌告诉她沈聿送拜帖到世子府请求拜会,裴忌请她也一并到场。
没一会儿誉王妃相请的帖子在容家绕个弯子送到殷家来。
马车停在誉王府外,朝华在誉王府坐上船,走水道到世子府的水阁。
一进水阁就见那架屏风横在正当中,她回眸望他:“世子想作什么?”
裴忌眼中隐隐含笑,她一句客气话都没说,也没有寒暄行礼。
“我想与沈聿做个交易。”
容朝华闻言,面上结霜。
裴忌的声音依旧又低又松快:“容姑娘未免将我想得太恶了些,我真要做恶事,怎会请你来听呢?”
朝华却只是看着他,再开口时话中带着两分讥诮:“世子确实不会,但世子希望别人会。”他希望她从沈聿口中听到什么。
裴忌依旧含笑:“容姑娘不如听完交易,再对我下定论?”
朝华还来不及张口,阁外就有人禀报:“世子,人来了。”
裴忌旋即望向屏风那一面,朝华目光愠怒看他一眼,转身走入屏风那一侧。
水阁三面临水,屏风这头整排的窗扇大开着。
阁外山醮清漪,镜湖曙色。
阁内椅软茶温,软榻边的小桌上还摆着一匣子软酪点心,都是朝华平日里爱吃的。
沈聿的声音已自屏风那头响起。
朝华沉默坐着听他们说话,屏风那边茶炉发出的声响,正可盖住她轻微的动作。直至沈聿说出“罗氏”。
她飞快抬手碰了一下茶盅,脆瓷声响,意欲打断沈聿还未出口的话。
谁知裴忌要比她更快些。
裴忌说完那个“好”字,阁中有片刻静寂。
二人都好似没听到屏风后的响动一般,裴忌再次请沈聿入座,甚至为沈聿添了杯茶:“方才只说了一半,还有另一半。”
沈聿收敛心神,假装屏风的另一侧无人:“世子请说。”
“只是舞弊案,至多削去些荣王党羽,动不了他的根本。”裴忌依旧没一句虚词废话,张口这句就让沈聿敛住眸光。
誉王督办案子的当日,裴忌便收到誉王的信,誉王在百忙之中还特意告诉裴忌一声,说这个姓沈的不一般。
沈聿的自述简单明晰,若非沈聿是涉案人员,他都想将沈聿留下帮手处理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