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 by怀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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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收服,可堪用”。
满满三页信纸,墨色还未干,除了那两句是夸奖沈聿外,余下的全是抱怨。
抱怨刑部官员胆子太小,什么事都要他来拿主意,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会和稀泥了,没想到这些人比他还会。
略过通篇牢骚,誉王在信尾还道谢,说裴忌点出来的几个人果然都有大用,要没有这几个人,第一日就要抓瞎。
裴忌飞快扫过,提笔回信,提醒誉王晚间进宫,最好是在圣人刚用完晚膳的时候。
这满篇的牢骚吐给他听无用,得去吐给圣人听才有用。
“若非誉王督办主事,刑部无人敢先动。”这对一个时刻担心自己早死的帝王来说,绝不可能再容忍。
沈聿明白了裴忌的意思,但他依旧不知裴忌想让他做什么。
裴忌取出一张还未盖印的任状放在桌上,推到沈聿面前。
沈聿双手接过,任状上写的是他的名字,职位……是个不入品的驿丞,但在看到任地时,他抬起眼来:“榆林?”
“不错。”裴忌颔首,“你若愿意,此案一了,立刻赴任。你若不愿意,此案了结,你会是探花,可以走庶吉士的清贵路子。”
“我的功名不会被革?”前几日只是猜测,到此刻才证实。
“自然。”裴忌悠哉啜饮口茶,他早先不爱喝花窨,这些日子竟也觉得淡香幽然,很合口味,“荣王这些年来都在贪墨军需费用,榆林上下几乎都不干净。”
沈聿的养父就算不死在开城门上,也会死在别的事上。
沈聿明白了,接下任状,就是同意当裴忌的卧底探子,搜罗荣王最新的罪状,于公是为国,于私是报仇。
如果他没说那番话,裴忌不一定会把这张任状拿出来。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任状,不管是走钱走粮还是走军械,都会经过驿站。
“榆林那边会信?”
裴忌笑了:“你十岁才离开榆林,你会说本地方言,你在当地有旧交,你本该有大好前途,入翰林院当庶吉士,却只能当个不入品的驿丞,皆因……”
裴忌笑意更深:“皆因你得罪了我,我挟私报复你。”连流言都是刚刚好的,既没传得过分,但有心人想打听便能打听出来。
沈聿无言。
裴忌又喝了口茶:“这软酪点心不错,尝尝?”
这一句不是说给沈聿听的,是他久没听见屏风那侧人的声音,猜测这特意为她预备的点心,她根本没碰。
除了裴忌自己在吃茶吃点心外,屋中另外二人都没动。
不过片刻,沈聿又问:“接下任状,我是谁的人?圣人,太子殿下,还是誉王殿下?”
“有分别么?”裴忌反问他,这三个都是大业正统,先帝的血脉,谁来当皇帝对沈聿这样的士子来说有什么分别?
读书人就是非得扯一个正统出来。
沈聿一时不答,于是裴忌又道:“待办完这事,你会知道的。到时若你想行君子之道,不朋不党,也可以。”
只要能办事,对他来说没差别。
沈聿站起身来,冲裴忌第二次行礼作揖,而后他道:“何时启程?”
“案子了结之后,放心,不会拖得太久。”
沈聿默默站了片刻,再次向裴忌颔首,他最后望了眼屏风,轻声赞道:“这架屏风,不似世子喜好。”
裴忌眼睛蕴光:“是底下人孝敬的。”他特意挑了这么一架与众不同的屏风,确实是有意想让沈聿看出来。
沈聿说完这最后一句,没向着裴忌,向着屏风:“告辞了。”
说完他转身步出水阁,他没有资格探问为什么容姑娘会在这里。
楚六坐到湖边钓鱼,起初还时不时回头望向水阁,猜测水阁中裴世子与沈兄二人会说些什么。
等的时间太长,偶尔回头一望,二人又颇融洽的样子,楚六便渐渐把心思放在了钓竿上,竟当真被他钓起条大鱼来。
等沈聿出来时,就见楚六提着水淋淋的竹篓子,欢声对他道:“沈兄!我钓了条大鱼!”
报完喜讯,他才看出沈聿瞧着脸色并不好,拿着鱼篓的手一垂:“怎么了?”
沈聿笑了:“无事,裴世子告诉我,虽保下了功名,只怕开始的任地职位都不好。”他不能告诉楚六实话。
楚六听了果然皱眉,但他很快又松开眉头,笑意盈盈:“以沈兄的才干必能很快升任!我方才钓鱼的时候还想,往后我给你当师爷。”
以沈兄的名次,再怎么差也总得是一县的县令罢?关在家中实在难受,不如在沈兄身边历练苦读两年,再进京重考。
七品县令才有师爷,驿丞根本不入品。
沈聿并没笑,也没点头。
楚六看他脸色称不好,于是拎着那只鱼篓继续拉杂絮叨:“……对了,咱们本来说好了中进士之后一起取字的,如今林大人被关,你也没座师,取字的事怎么办?”这是他方才望着水面发呆时想到的。
“端明。”沈聿道,“我已经取好了。”
楚六微怔,聿为笔,端明为砚,好字。
直到二人走远,朝华才从屏风那头出来。
她坐小船走水道来的,确实没见过世子府别处如何装饰,要不是沈聿点出来,她不会想到裴忌还有这份心思。
“容姑娘对这桩交易还算满意么?”
朝华低身行礼,说了句在梅林相见时说的话:“对不住,是我冒犯,我向你赔罪。”
“空口一句可不成。”裴忌缓缓转动竹轮,让自己面向她。
朝华轻吸了口气,是她想错了,她确实该道歉。
“世子想要我如何赔罪?”
“我上回信中问的,容姑娘还没回答。”
朝华目光滑过裴忌的竹轮椅,给了他一个答案:“我要我的夫君,马踏山河动。”
这一句依旧是冒犯, 裴忌知道她这生气了,在撒气。
上一次她不回信, 他就该识趣不再问,但他用赔罪当理由,非要让她给个答案。
她知道他不残,但这个求娶条件比他是真残还要更难些。
裴忌忍住笑意:“所以说,确实有个条件。”只要她肯开出条件,他就能想办法完成。
朝华眼中方才消散的怒气重又凝聚,她拂袖转身, 步出阁门。
夏青垂头缩脖的候在水阁门边, 看见朝华出来, 紧紧跟在她身后, 嗡着声带路:“容姑娘这边请。”
朝华穿过长廊, 一路大步迈向湖边渡头, 将要走到长廊尽头时, 倏地脚尖一顿,侧身看了眼夏青。
“夏青?”
夏青还想把脸藏得更低,但容姑娘脚步一顿, 他就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世子吩咐我送容姑娘上船。”还不许他乔装。
夏青是裴忌的侍从, 那么汤山行宫中那位年纪大, 身子弱, 胸襟开阔的长者就是裴忌?
接人的时候不用夏青, 送客的时候特意让夏青出现。
是想告诉她, 山顶行宫的贵人是他, 吹笛宽慰她的是他, 放满天烟火想哄她高兴的也是他。
朝华神色变幻,一时疑惑, 一时又茫然。
她侧转过身子,隔着长廊望向水阁,裴忌也正在水阁窗内看她。
夏青老实杵着不敢动弹,这三天里他天天都要跑一回南糖铺子。赵大哥那法子用了一回,主子就吃出不是当天现做的糖点心,夏青只好每天现买。
本以为今日主子总不会再想吃糖了,没想到容姑娘会开这么一个求娶条件。
等送容姑娘上船,也不必主子吩咐,他自己勤快点再跑一趟罢。
夏青小心翼翼拿余光瞥过去,容姑娘就这么站着不动了?主子也不动?
朝华目中愠怒消散,依旧迈步往渡头去,衣上飘带被湖风扬起,她提裙登舟时,倏地问:“这一片苇花是新栽的么?”
夏青不明白为何容姑娘突然问这个,但他老实答到:“是啊,突然就种了。”以前主子喜欢开阔,大概是住在宫城时留下的习惯,屋宇四周都不能有高木灌木。
也不知主子怎么换了喜好,今春湖水一化冻,就吩咐种上连片的芦苇。
朝华垂眸,对夏青道:“烦你替我向世子传句话,说……我多谢他。”
夏青还来不及问容姑娘是为什么事谢世子,为了沈聿?真要是为沈聿,等会只买两盒糖就不够了。
就在夏青犹豫之时,小舟离岸,走水路折回誉王府去。
夏青回水阁复命,不等他禀报,裴忌就问:“她说了什么?”
“容姑娘叫我向世子传话,说多谢他。”
裴忌眼角微扬,他颇有兴味的想,她是为了什么谢他?是为笛声,还是为烟火?
这是第一句,她刚刚明明说了两句话,裴忌又问:“还有一句呢?”
“还有一句?”夏青想起来了,“容姑娘问我渡头那一片的苇花是不是新栽的。”
夏青说完,见主子的脸色越来越好,趁机小心问:“主子,我这就去南糖铺子……”今儿要买几盒呢?
“不用。”裴忌摆了摆手,“刑部来信没有?”
“来了好几封信了。”
裴忌回书阁一封一封拆开,他给誉王出的主意很实用。
誉王接管案件的头一天,就跑去勤政殿,隔着层纱帘禀报给圣人和张皇后听。
“那些案卷堆的像座山一样,与这案子沾点关系全下了狱,刑部礼部大门前好些等消息的举子……”
“臣弟还听说,那些书生想要白衣哭庙。”
那可不是个好兆头,哪个盛世能看到举国的举人进士跑去哭文庙?
张皇后一边听,一边轻轻摩挲着圣人手背。
隔着帘子看不见他们二人的神色,但誉王不必探究就知帝后二人并不惊讶,这些事他们早已经知道了。
于是誉王又报:“我把案卷最薄的挑出来审过,先放几个与此事无关的人回去,也好安定人心,叫他们知道朝廷是认真在查。”
果然,放了这四五个人之后,刑部礼部门口的人散了大半,他们都聚集到各地会馆去,问那些刚被放出来的人,牢中到底如何?
林谦是不是漏题?荣王是不是结党?
那几个被放出去的进士对誉王的观感极好,年轻的王爷,看着像个锦绣公子,但办事很有条理,对他们也称得上尊重,身份上还能与荣王对峙。
圣人虽躺着不能开口,却也忍不住发出了赞赏声。
张皇后立时道:“你哥哥夸奖你,说你做得很好。”
誉王笑了,笑完他又耷拉下脸来:“与这事无牵涉的都放了,明儿起我就得审案子,皇兄,我怎么办?”
誉王能把事情办到这份上,已经超出了皇帝的预期。
案子压在刑部不推进,群情激愤,放了几人,就像开闸放了些水,水势民意稍稍平缓。接下去怎么办,誉王不想自己拿主意。
圣人赞许之后又无奈笑了,但他比刚才更高兴了。
张皇后取出纸来,铺在板上坚起,替圣人指尖沾上朱墨,让他在纸板上写字。
近两年来,圣人的字越写越大了,有时一页纸只能写上三四个,于是张皇后每回都要连猜带蒙。
誉王等着圣人的笔示,谁知张皇后翻过纸板就是一怔,而后微抽口气道:“陛下……”
圣人伸出手,用还沾着朱墨的指尖握了握了皇后的手。
皇后垂眸敛去目中水光,对帘外的承旨太监道:“陛下派张简之襄理誉王办案。”
拟写圣旨本该是翰林的工作,但圣人说话不便,就由太监承旨,先拟定一封送到翰林院承旨处,再发下旨意。
前几日刚刚升过张皇后的长兄,今日又派他去审案。
旨意刚定,张皇后眸中泪光还未干,誉王便听见帘内又传来指尖擦过纸张的沙沙声,跟着是张皇后的声音。
“陛下真是!”张皇后略带着笑音埋怨,还捏了捏圣人的手。
跟着她掀起帘幕,将写着红字的纸递到随侍太监手上。
誉王飞快一瞥,瞥见纸上写了个“徐”字。
誉王赶紧垂下目光,圣人两次提拔张皇后的兄弟,都是为了给徐妃娘家人铺路。
可张皇后站在他面前,话中笑音不减:“今天的事办得不错,陛下都知道了,你回罢。”后头的事,跟张大人商量着办。
誉王告退,将要退出大殿时,就见张皇后自袖中取出巾帕,抹去手背上的红墨痕。
还没下汉白玉阶,誉王就听见小太监在后头追他。
“王爷!王爷留步。娘娘说王爷都已经进了宫,本该去给太后娘娘请个安,只是天色晚了,太后老人家歇得早,莫要扰了她安宁。”
誉王一听就知道是帝后二人刚刚商量的,他叹口气,趁势吐苦水:“本也来不及,还得回去看案卷。”
这些事誉王一字不漏,全写在信上告诉了裴忌。
怪不得裴忌叫他进宫诉苦去呢,这不就把助力给诉来了,张大人可真是雷霆手段,他只要继续站在张大人身后当定海神针就行。
誉王一面写,邓姝一面给丈夫喂新鲜樱桃,邓姝道:“我看陛下这是后悔了。”
徐淑妃的母家实在是贫苦,只是贫苦并不要紧,汉武帝的卫后出身也贫苦。
没有卫氏那样的族人,那么徐家老老实实不闹幺蛾子对朝臣来说也足够了,谁叫皇帝年轻健康的时候没有别的儿子呢!
偏偏徐家仗着女儿得宠,后宫无子,做了许多叫人看不过眼的事。
如今再给徐家封公侯也无用,名头再响亮,也依旧无法成为太子的助力。
圣人这才又想起皇后的好处来,当年太后为唯一的儿子选正妃,选的就是未来皇后。
“再封也没用,给的官儿越大,拖太子的后腿时就越用力。”邓姝翻翻白眼,吃了颗甜樱桃。
张皇后年轻时可没少吃徐淑妃的苦头。
誉王深以为然,难道圣人以为补赏皇后,皇后就肯一心为徐妃的儿子卖命不成?
他写信之余问:“阿忌和容姑娘的事怎么样?求亲又被拒了?”
邓姝忍笑点头:“可不,这都第二回啦,你说他得求几回?”
誉王看了眼裴忌给他回的信,一条一条都极有用处,帮了这么大的忙,他决定好心支持一下阿忌:“三回罢。”
邓姝柳眉一扬:“三回?我看怎么也得五回!”
到三月末时,震动朝野的科举舞弊案有了定论。
林谦确实漏题,从他的书房藏书中搜出了名单,都是今科举子,有些人的名字画上了圈,有些人的名字被涂抹了去。
画圈的那些人,都是后来参加荣王宴席的那些人。
但林谦一口咬定此事与荣王无关,并非荣王授意他结交举子,约定门生。
不论如何审问,林谦都咬死了不松口,只说是自己收受了考生的金银,透题漏题,却怎么也不肯认下结党一事。
最后只革除了参与此事的举子功名,前些年的考生,另立一案彻查。
红榜重排,今科取士的举子们都去户部等任状。
其中最叫人瞩目的沈聿,他本来是二甲头名,如今名字靠前一位,成了探花,更有传闻说他的名字在名单上被涂抹掉了。
所以沈聿,是不流俗不合污,靠自己考上的人,还差点被卷进此案。
还不等同窗同年赶去恭喜他前程似锦,沈聿的任状就下来了,他被“发配”榆林,当个不入品的驿丞。
消息传来时,朝华还在殷家,岳氏并不像容家那样事事瞒着朝华。
外面传言一起,她就满含担忧找到朝华:“朝朝,有传言说……说那个沈聿是因为退了你的亲事才会被裴世子挟私报复,是不是真的?”
朝华坐在南窗下看医案,她在舅舅家出入方便,想出门便套上车出去,已经去灵光寺看过两回那个发羊角疯的小姑娘。
听到舅妈这样问,朝华抿唇抬头:“是。”
岳氏讶然。
“他吃醋了。”
四月的天,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朝华一身家常素衣坐在南窗边, 乌发结成长辫垂在襟前,窗外花光映颊,微风拂起鬓边发丝。
这句说完,朝华面上泛红。
岳氏愈加诧异,这话过于稔熟了,什么时候起朝朝竟跟裴世子论起“他”来?
朝华搁下手中细毫笔,在岳氏目光的探照下, 轻声开口:“舅妈……”
岳氏心中轻叹, 目光满是慈和的望着朝华, 像是不论朝华说出什么, 她都会支持。看朝华顿住, 似是再难启齿的模样。
岳氏还伸手轻轻拍了拍朝华的手背。
朝华玉面飞红, 再一次说道:“是他吃醋。”
他们商量好的。
这些日子只要她出门, 马车后都会跟一条小尾巴。
小尾巴自然是夏青,他也根本没打算隐藏踪迹,头一回跟车就故意被沉璧发现, 还冲沉璧招了招手。
殷家马车停在店铺街市上, 买些点心玩意儿或是抓些药材, 夏青都会跟着买上些。
朝华身边的几个丫头都知道, 芸苓还疑惑:“吃的喝的他买些也就罢了, 胭脂水粉他怎么也跟着看?”
四月里要换纱衣, 市集上好些小贩担着架子卖堆纱花儿, 几文钱一支, 丫头们瞧见了都愿意买两朵戴。
夏青连堆纱花儿都跟风买了两支。
芸苓大着胆子猜测:“是不是裴世子吩咐的?”
姑娘爱吃什么,爱用什么, 都让夏青回去禀报他。
芸苓与甘棠互望一眼,当真如此算得用心,可惜……裴世子腿不好。
朝华在容家时出入不便,到了舅家好不容易能事事随心,不想因为这条“尾巴”就被关在屋里不出门。
他愿意跟就跟着。
几日前去灵光寺,路遇大雨,马车在茶寮边歇脚等雨停。
眼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朝华便对沉璧道:“把人叫过来,让他进来躲雨罢。”
夏青高高兴兴进茶寮躲雨,还买下刚出笼的榆钱糕和玫瑰饼请甘棠几人吃。
朝华坐在车中,几个丫头下来看雨歇脚。
芸苓蹙眉头问:“你当差挣的又不多,咱们总不能白吃你的。”在汤山上的时候夏青就说过,他的志向是要攒钱买五进的大宅子。
夏青笑嘻嘻告诉芸苓:“姐姐放心罢,我出门的花销都能报公账!”花的越多,报的越多,世子还越高兴。
前两日容姑娘的马车停在珍宝楼,可把夏青高兴坏了,以为容姑娘要打首饰头面,看中了哪些宝石,他回去一禀报,世子还不得赏他!
谁知容姑娘买了一对儿金镯金锁,第二日就送去了誉王府。
芸苓原来是坚定的保沈派,可惜姑娘与沈公子婚事不成,如今她有几分动摇了,觉着裴世子人也不错。
可惜,腿不好!
二人凑在雨檐下嘀嘀咕咕,朝华掀起车帘:“夏青。”
夏青立直了身:“在。”打着伞小跑到马车边,笑团团仰着脸,“容姑娘吩咐。”
裴忌不派别人,单派夏青,就是因为夏青年纪小,生得又讨喜。
他知道容朝华这人,旁人以为她脾气好,其实脾气并不好。以为她不好相与,其实又是个好相与的。
朝华看穿裴忌的用意,对夏青道:“你不必日日跟着我。”
夏青瞪大了眼:“那怎么成?世子可是千叮万嘱交待我的!”他压低了声,“案子没结,外头还不太平呢,万一容姑娘遇到危险怎么办?我得盯着。”
这说辞实在牵强,朝华一时无言,倏地放下帘子。
夏青狡黠一笑,他今天回去多报个一百文钱的账,不算多罢?
舞弊案定案,重新放榜那一日,朝华又收到了印着花头小簪的信件,殷家也跟着收到了誉王妃请朝华去王府赏花的请帖。
真娘凑过来瞧:“这回又是请你去赏什么花?”
得亏春日百花齐放,赏完牡丹还有芍药紫藤海棠……
要是二人见得再勤快些,誉王妃都快要找不出由头来了。
殷家的马车轻车熟路将朝华送到誉王府前,誉王妃的贴身女婢金盏也轻车熟路将朝华送到渡头。
隔了十多日再来,这片苇芽长高一截,等到秋日的时候,大概就与容宅渡头那一片一样丰茂了。
朝华提裙登岸,裴忌早已等在水廊中。
“世子说请我来有要事相商,何事?”
从容府来“誉王府”,她会盛妆,从殷家到“誉王府”,她便不那么讲究了。
裴忌目光浅浅扫过,不是买了好些胭脂水粉么?怎么没用?
他见好就收,张口也是正事:“关于之前的京中流言……我猜测容姑娘并不厌恶?”
朝华抿唇。
“不知我猜的对不对。”
裴忌猜对了。
容家原本预备了七八场大小宴会,春日又正是城中贵女公子们登山拜香的好时节。除了忠义侯府外,容家在上京城的亲眷们都想着法子的要替朝华牵线。
朝华都不知道,原来容家有那么些亲戚,这些亲戚又认识那么多的未婚公子。
流言一起,朝华再也不必去各府赴宴。
也许这流言放到别家女孩身上是要命的事,到朝华身上,却让她日日好吃好睡。
“据我所知,乌夫人没有再递帖去容家。”
二人说话间已经到岸边大柳树下,树下石桌石凳,凳上铺着软垫,桌上摆着干鲜果子,和几碟软酪点心。
看朝华不说话,裴忌苦口婆心:“乌家与楚家相仿。”
楚家挑剔她的,乌家也一样会挑剔她,乌将军那小儿子文不成武不就,楚六好歹还是一片赤忱的热心人,乌家那小儿子有什么?
朝华连乌将军的小儿子生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她当日愿意去忠义侯府赴宴,只是为了装乖。
不等裴忌继续拆乌家的台,朝华道:“多谢世子为我解忧。”
“不必谢我。”裴忌坦然,“我有私心。”
他的私心,马上就要天下皆知了。
“上回阁中说的事,容姑娘意下如何?”他这问的是“挟私报复”那一句,“若容姑娘不愿意,裴某再想别的办法。”
朝华要是反对,当时就会提出来:“是个一箭双雕的计策,世子不怕担恶名?”
“三雕。”
朝华微微讶异,一是裴忌达到目的,沈聿取信于榆林本地官员。二是她从此之后不必再赴京城中任何一场“相看”的宴席。
那第三是什么?
“第三,将我的心意,昭告天下。”纵有恶名也是他该担的。
这话说得过于理所当然,朝华禁不住双颊生晕,缓了片刻方才轻点下颔。
裴忌猜测她是愿意的,要是随便哪个男人都行,不如选楚六,在楚家身上花功夫。
楚六倾心于她,她会有办法让楚六听她的,可她没有。
她不想嫁,他也愿意当她的挡箭牌,护身盾。
裴忌正觉心中畅快之时,赵轸来报:“世子,楚公子在府门前求见,是请他回去,还是请他进来?”
朝华闻言微顿,目光立时投到裴忌的身上,脸上红晕消退,眸中似有火星闪烁。
与当日在水阁时一样,她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赵轸不解:“容姑娘不是已经见过夏青了?”那他跟张宿也都不用再躲了呀?为何容姑娘突然生气?
裴忌烦恼起来,还是那句话,她聪明的也太过了些。
楚六的堂伯父在户部任职,今日红榜刚放,正是沈聿得了探花的好日子,楚六本欲带上贺礼为端明兄庆贺一番。
谁知堂伯父将他叫到书房,训诫他:“沈探花那里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莫要再与他往来。”
楚六不明所以:“沈兄已经清白了,再说前些日子您还让我多跟他走动呢。”
“之前是之前,”楚六的堂伯父知道自家子侄有些呆气,干脆挑明,“户部那边对这些人已经有安排了。”
他在户部看到了任地任职,探花郎沈聿被派到榆林当个驿丞。
楚六脸色发白:“这不能罢,就算不是庶吉士,也该当个翰林编修,再不济外放当地方官也成……”
怎么可能只是个驿丞呢?
“他退了容家的亲事。”
“是容家做的?”楚六不大相信。
“是那一位!”眼看楚六还不明白,楚六的堂伯父只好道明,“是裴世子。”
楚六来不及告诉沈聿了,趁着任状还未发,他着急忙慌跑来世子府,想替沈兄求求情。他虽然不知道沈兄为什么退掉三妹妹的婚事,可他知道他们俩都是有苦衷的!
裴忌轻出口气,看了眼眼前又是一块都没动过的软点心。
软酪里裹的是她最喜欢的果子甜酱,特意调过甜味,是她爱吃的那种味。
“不见。”裴忌翻脸无情。
楚六连世子府的门都没能进,他望着赵轸不敢置信:“世子当真不见我么?”
赵轸看楚六备受打击的样子,有些张不开口。以往主子那都是装出来的好脾气,今天他搅了主子的好事,主子怎么可能见他。
赵轸道:“楚公子,不是世子不想见你,是……连日阴雨,世子他腿疼。”
楚六又为裴世子担忧起来,他必是因腿疼卧床不起了,这里头一定有误会:“赵大哥,请你一定禀报世子,若是沈兄上回有什么冒犯了世子的地方,我替沈兄赔罪了。”
赵轸连连点头。
接下来两日,楚六日日都来,直到任状颁布,无力回天。
外头闹纷纷,朝华安然坐在南窗下写医案,案上除了细毫笔外,还有一匣软点心,酸甜开胃,乳香十足。
舅妈来问,她便红着耳尖承认,就是裴忌吃醋。
岳氏不知这其中还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只为朝华忧心:“这可怎么好,有他横在前头,你的婚事怎么办?”
朝华竖起裴忌这块挡箭牌:“相必裴世子只是一时兴起。”
她说的是既是假话,又是真话,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也许再等等就好了。
第二日,朝华等来了昭阳公主的召见的旨意。
前一日夜里, 岳氏屏退丫环,低声丈夫商量朝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