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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 by怀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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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太后银发生辉,声音穿透千盏灯烛:“后来我明白了,母亲,妹妹,不是他的亲人,只是他的灯油。”
因正醒悟得早,她总比儿子更快一步。
她还是帮助儿子成为了太子,帮助儿子登上帝位,之前铺好的每一步都派上了用场。
皇后那条路她也走了很久,她足够有耐心。
从十几年前,她抱养邓姝进引凤殿的那天起,就已经想好要把邓姝嫁给誉王。
邓太后终于抬眸看了眼裴忌的腿:“你求亲又被拒了?”
“是。”裴忌无奈。
“慢些来也好,等到年末光景好,正好喝你一盅喜酒。”
裴忌脸上终于露出笑影:“得人家姑娘点了头才行。”
太后礼佛三日,第三日为圣人求签,求得一只上上签,那封签文由高僧念经加持之后送进宫去。
张皇后亲手做了荷包袋,把那张签文装在荷包中,悬在圣人纱帐内。
张皇后还写表告罪,说本该由她侍奉太后去万寿寺,但实在离不开圣人榻前。
她当然离不开,圣人欲给太子选妃,徐妃从东宫冲到勤政殿,求圣人选她母家的女孩儿当太子妃。
气得圣人头风病再一次发作。
本来好不容易能见点光亮,这回又支起重重帘幕,不许徐妃再迈进勤政殿内。
张皇后劝说圣人:“陛下千万不要因此扰了圣体安康,其实我家与太后娘娘家岂会不帮太子呢?”
平日里张皇后是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但圣人刚赶走徐妃,又将将施过针,正是情致虚弱的时候。
“为淑妃妹妹安心,不如就许她侧妃罢。”张皇后道,“正妃的位子还是该在功臣之后与朝中大员的女儿里选,这样对太子才最好。”
“我已经想好了几个人选,等圣人好些,我们慢慢议。”
帐中没有一丝光亮,圣人紧紧闭着眼,捏捏皇后的手。
等太后回朝时,东宫里已经有了两个姓徐的女孩儿,不当正妃便不用过明路,就说是送进去两个婢女。
只要有了身孕,一样会是太子良娣。
这些是朝华不知第三次坐着船,去世子府时听裴忌说的。
二人坐在小舟上,青纱一垂,外面就瞧不见里面人在做什么在说什么。
裴忌在宫里还句句打哑迷说反话,生怕传出一句半句被人抓到把柄。在世子府的湖上他顾无忌惮,几乎全倒给朝华听了。
“圣人还在选,只是愿意的人家不多。”据说永安伯家的女孩都差点在里头,永安伯家上上代娶过公主,那一支便不算在内。
裴忌一直说到滚热茶水变温,终于把话倒完了,看向朝华:“容姑娘想好了没有?要不要说?”
她主动送信,必是有话想说,但她坐在舟上好半晌都张不开口。
给她预备了三次的果子馅软酪,今日终于尝了,还连吃了三块,想必她想说的话很难启齿了。
朝华饮口玉兰窨,搁下茶盏道:“世子求亲,我已经知道是认真的了。”
裴忌等她继续往下说。
“我想与世子约法。”
裴忌挑挑眉头:“请说。”
“我想求一封手谕,”朝华深吸口气,明眸流光,“求一封无论何时,都可与世子义绝的手谕。”
裴忌定定看着她,良久问:“有了手谕你便肯答允?”
“有了手谕,咱们再像如今这般往来。”
所以给她一封手谕,也不过是能继续如此,而不是马上就能成亲。
裴忌也吸了口气:“既是手谕,那盖谁的印信?”总不会是他的?那盖跟不盖有什么差别?
“我想求誉王殿下的。”朝华猜测誉王会是将来的皇帝。
裴忌想了想,提点她:“不如,盖太后娘娘的?”
朝华蓦地抬头,太后娘娘不是要扶誉王登位,是她要当掌权人。

日正西斜, 小舫荡于波间,湖光霞色透过青纱映在朝华脸上, 犹胜明月生晕。
她望着裴忌,此等隐秘事,他竟也说了。
裴忌回望,太后是不会停下脚步的,她不会再安心把权利交到任何人的手中。至于誉王么,誉王其实是个极聪明,也极有耐心的人。
朝华想问裴忌有没有把握, 胜算是多少的, 念头一转, 没有开口。
太后筹谋此事少说也有十数年, 若是按昭阳公主出嫁的日子来算, 那就已经二十多年了。
圣人登基之后, 太后也掌过权。起初样样都好, 后来圣人大概也明白了太后对权利的掌握比他更强。
这才撑着病体重新上朝,在圣人看来太后难免心存芥蒂,现今的局面是太后心软和解, 愿意为孙子保驾。
传闻太后娘娘在万寿寺茹素祈福三日, 带回一尊白衣观音像送去东宫, 意为太子祈福添寿, 不出两三日的功夫, 已经传得街知巷闻。
人人都道太后娘娘一片慈心。
朝华敛眉:“那么, 你是答应了?”这一句, 她没再称呼裴忌为世子。
“我答应了, 无论何时,都可与我义绝。”裴忌甚至有些担心她转变主意, 万一她又不要手谕了怎么好?
他赶紧道:“今日我便进宫去……不,待我先写一封,让你看看合不合意。”
小舫上并没备笔墨纸砚,裴忌将手伸到纱帘外,向岸上打了个手势。
蹲在大柳树下的夏青立时站起身来,他一看手势就知主子是要纸笔,但他不明白主子要纸笔干什么用?
必是跟容姑娘游湖,突然诗性大发!
夏青赶紧撑着小艇给湖中小舫送上笔墨纸砚,他还特意选了叠罗纹撒金纸。
裴忌研墨提笔,落笔之前,思索片刻。
夏青还没走远,看见主子墨磨得快,久久都不下笔,还以为是主子做诗做不出来。
这可不成,沈公子那是探花郎,有才有貌,主子要是连诗都写不出来,那岂不是矮人一头了!
朝华看裴忌研磨,心中倏地一松。
手执茶盏,隔窗望出去,远处山景连绵,还有一座六合宝塔藏在山间。
朝华不是头回此坐船,却是头回有兴致欣赏景色:“这里的景致倒有些眼熟。”
天气晴好,彩霞漫天。
裴忌应一声,撒金罗纹纸上已经有了个开头:“此处的湖、塔和桥,都是仿照西湖建造的。”外祖母时不时就会登上宫阙高台,远望这片湖景。
裴忌说着,抬头看向朝华。
若是她肯嫁,住在这里也能让她想起家乡的景色,或者等事了之后,他也可以去余杭……或者他们可以去任何地方。
他从十三岁时就被迫“断腿”,实在有许多想去而未能踏足之处。
朝华从裴忌眼中读懂了他心中所想,她转过脸去,面朝着湖面,口中提醒裴忌:“墨氲开了。”
裴忌低头一瞧,笔尖落得太久,纸上果然留了个墨点子。
他揉掉这张,重又取张新的,收敛心神,继续落墨。
夏青甘棠几人在岸边树下,夏青刚刚兴兜兜告诉甘棠:“姐姐,我们世子怕是要作诗,容姑娘会不会作诗?”
甘棠笑眯眯的,张口却不气怯:“金石篆刻,琴棋书画,我们姑娘没有不会的。”
夏青刚想说他们世子也不弱,没摔马之前,那可是人人称颂的文武双全,还没张嘴呢就见湖心小船上的青纱帘子又掀开了。
主子往湖里扔了个纸团,罗纹纸遇水而化,很快就消散在水中。
夏青紧紧抿住嘴巴,主子怎么偏偏这时候不争气!
那封手谕裴忌写了一遍又改一遍,觉得没有疏漏处,方才递向朝华:“你看看,如何?”
朝华双手接过,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
比看寻常女儿家看婚书聘礼单子还要更仔细,确定字字明白无误,这才点头,她还有最后一点隐忧:“太后娘娘……会盖上印信么?”
“会的。”
这张纸送到外祖母面前,外祖母看了便会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容朝华。
裴忌将那张纸收入袖中:“容姑娘已经两重试探我了,结果可还满意?”
第一重是他肯不肯给这手谕,第二重是手谕写得合不合她心意。
朝华说不出不满意,但她也不肯说满意,只微点下颏。
“那么容姑娘能不能满足我一个愿望。”裴忌观察着她神色,继续往下说,“我们通信,十日之中,得有一日见面。”
她与沈聿见面的次数可不多,平日里该当是写信传情的,沈聿妙笔文章,说不定信中也是情丝绵绵。
这么一想,裴忌感觉自己喝了一口陈年老醋。
他咽下酸气,心中竟有点忐忑,不知她会不会答允。
朝华答应了:“这是自然,你有事办,我也有事办,十日见一次正好。”拿到了盖着太后印信的手谕,还有什么不能?
“那以后我在信中留暗号,若是信上有花戳,那便是约会相见。”
朝华点头应承:“好。”
裴忌神清气爽。
朝华看他神色,突然想到有一事还没告诉他:“我父母和离了。”
裴忌的脸上一丝惊讶也无。
“你知道了?”
裴忌并不避讳:“是。你年前那段日子怏郁不乐,我初时以为是因为退亲……”还特意调去烟火想哄她高兴。
待知道不是,自然要探究原由。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朝华垂眉,一盏茶已经喝空,点心也吃够了,她一只手摩挲腕间金玉钏,将目光投得更远。
流水采采,远春蓬蓬。
裴忌兴致极好:“我们见面那日,也是如此。”
去年林中有他,沈聿,楚六,今日舟上只有她和他。
“那夜月圆天清,暖水和风……”他想请她多留一会儿,看看月亮。
朝华古怪的望着他:“那日你衣衫透湿,一身水腥气,握着我的脚时可半点也不暖和。”哪来的暖水和风,那会儿西湖的水冻着呢!
裴忌毫不脸红:“今日水暖,要不要留下来赏月?”
今日不行,朝华出门之前,真娘说等她回家有事要说。
于是朝华道:“你不进宫请太后娘娘盖印信么?”看这个天色,太阳都已经落到山后了,再晚上些宫门便要下钥了。
裴忌被这句甜住,一点也没有被拒绝后的不虞,她也想早点拿到盖着印信的手谕。
“好,我现在就去。”
朝华回殷家,裴忌急赶进宫。
二人都从誉王府借道走。
誉王忙完了舞弊案,又缩在王府过他的逍遥日子。他正跟邓姝一块抱着女儿吃着瓜果,预备高台赏月。
就见有人借道,问妻子:“今儿又来了?”
邓姝喂女儿吃紫樱桃,抬头瞧上一眼:“我已经让下面人不必禀报了。”
要是每回都报,她听了都觉得烦耳朵。
朝华到家时,真娘已经在等她,看见她便笑:“你倒有口福,我还道太阳都落山了,必要留你用饭的。”
“是留了,我给辞了。”朝华一面进屋一面脱下手上金玉钏儿,搁在妆奁中叮咚一声响。
真娘给她盛上一碗鲜鱼汤,端到桌上。
等朝华换衣脱簪,坐到桌前时,汤温得更合口,她喝上一口赞一声“鲜”,问:“你说有事要同我说,是什么事儿?”
真娘眼睛亮晶晶望着她:“我想跟哥哥出门去。”
朝华拿勺子的手顿住了:“出门?”
真娘点头:“是,这是我原来就想好的,我觉得也是时候了,跟哥哥嫂嫂商量过,他们俩还没点头。”
朝华知道,舅舅舅妈大概是想先问她的意思。
这是和离之前真娘就在畅想的,朝华指尖一紧:“你预备什么时候走呢?”
“要是哥哥嫂嫂给答应,那就这几日,去的不远,大概就半个月。”哥哥说了,真要成年在船上日子也难捱,先去近些地方玩上七八日,再坐船回来。
哥哥说:“总归你在家中,想出门那还不容易?”
真娘觉得有道理,她唯一忧虑的就是她要出门,阿容就得回容家去。
朝华没想这个,她盘算一回:“那便把萧大夫带去,他原来就跟过船,真有个头疼脑热也方便看诊。”
还有纪管事,也得一同去。
真娘笑了:“那你怎么办?你在容家不方便出门。”
“不必担心我,我有法子。”
真娘说完正事,又问:“你今儿去见裴世子,谈得如何?”
朝华一滞,她出门打的是见誉王妃的旗号,回回都有请柬送上门来,是怎么被真娘看出来的?
真娘点点甘棠刚挂到衣桁上的淡绛紫纱裙,又指指妆奁上那两对金玉钏儿:“你还想骗我?”
朝华默认了。
真娘掩袖而笑:“这可好了,这下我便不用再为你担心了。”
甘棠捧着锦盒进来,将盒子搁到内屋去。
朝华只一眼就知道是刚送来的,她才到家,一碗鱼汤都还没喝完,裴忌就拿到手谕了?
心里这么想,目光便不时向锦盒瞥去,一碗鱼汤喝得越来越慢。
真娘着实忍不住了,她忍着笑站起身来,指指那盒子:“再看也看不出一个洞来,我走了,你看去罢。”
屋中丫头退了个干净,朝华还是将碗中的鱼汤喝完,漱过口才往内室去。
锦盒掀开,里头是块叠起的绸。
太后的手谕没写在纸上,写作帛书赏赐给朝华。
朝华握着帛书轻出口气,隔窗唤道:“甘棠,找个樟木盒子来。”说完她才瞧见盒底还有一张小笺。
小笺上盖着一枚花戳。
今日见过的不算,从拿到手谕起,这是第一次的十日约会。

朝华抽出花笺, 回信一封。
一样装在锦盒中,吩咐甘棠取时, 她问:“家里还有什么点心没有?要我尝吃的。”
“自然有。”怎么会短了这些,甘棠赶紧捡了些攒心盒,选了几样姑娘最爱的,放在盒中盖上盖子,跟锦盒一并送到夏青手里。
裴忌收到回信,满心以为帛书怎么也能换来一次约会。今日已经游过湖了,他得预备个更好的地方。
好在她新上京, 都没出过几回门。
万寿寺外柳风麦浪, 妙峰山上孤峰矗立, 都算景致不错的地方, 快要浴佛节, 寺前还有集市可逛。
寺前有庙会, 城中有集市, 端阳、七夕、中秋夜,多的是可以见面的日子。
裴忌想着看了眼自己的腿,十年间, 他从未觉得“瘸腿”是件麻烦事。甚至因为“瘸腿”, 圣人还特许他不用行拜礼。
往来宫禁, 面见圣人时, 别人要下拜, 他只用弯腰行半礼即可。
以前觉得讨了便宜, 此时想到要与她逛灯市集会, 坐在轮椅上终归不便, 又想他得赶紧站起来。
一面展开花笺,一面吩咐赵轸:“过两日我要去碧霞祠。”
碧霞祠中有两株百年芍药, 花头大花朵多,正当花时,是个踏青游乐的好地方。
赵轸知道让他们净山封寺的意思,平日主子不拜庙,偶尔出门也不会封寺,但如今要带容姑娘去,当然不能大张旗鼓。
二人还没想公之于众。
裴忌一面打算一面展开信笺,眼角眉梢笑意淡了。
第一次邀约她就说家里事忙,这两天必不得闲,承诺他十日之中总能抽出时间会面。
怪不得送了盒点心给他,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裴忌这么想着,打开盒盖,里头竟还真有金丝枣。
送一颗在嘴里嚼着,向赵轸招手:“回来,你不必去碧霞祠了。”
赵轸体贴问道:“要不要安排别的地方?”碧霞祠确是远了些,可城中各处的人又太多,人多嘴杂,万一被人瞧见传出去。
世子府地方倒大,可容姑娘好像不爱听戏也不怎么爱看杂耍。不然把戏班子杂耍班子请到府中来,又方便,又避人耳目。
裴忌摆手:“不必,过几日再说。”
信中写了,她忙。
真娘这边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她只出门十来日而已,所带的东西并不多,再加一个保哥儿也就再多几只箱子而已。
保哥儿四岁半了,比刚到容家时又圆了好些。
小孩子年岁太小,并没给他作生日。
正日子给他吃了两个真娘亲手做的寿桃包子,包子底下衬着染绿的桃叶,顶上捏得尖尖的,用花汁染红。
保哥儿还以为是真桃子呢,拿在手里才知是包子,他吃东西从来不挑嘴,连叶片也全都吃了。
阮妈妈直夸:“哥儿是个惜福的。”挑嘴些的孩子或只吃馅,或就撕着皮吃,还有用糕饼打鸟的,保哥从来没有。
吃得又多又干净,原来的鞋子衣裳都小了好些。
岳氏笑着揉保哥儿的脑袋,又跟朝华道:“孩子太小了,我跟你舅舅想着还是不办的好。”
虽没宴请宾客,也给保哥儿打了金锁金镯,把屋里原来旧的寄名符送到太清观去,又请了新的回来。
保哥儿扒着真娘的裙角,非要跟着去:“我不怕船,我喜欢船。”
真娘想着去得不远,又怕不带着他去,他会被容家人接走,干脆带他一起走。
保哥儿的事是一笔还没算清的账,容家那边不提,殷家这边也乐得他们不想起来。养大一只猫狗且还舍不得放手,何况保哥儿是个又活泼又壮实的小孩子。
岳氏对朝华说:“这事你舅舅会出面去谈的,你就别管了。”她打心底里希望朝朝能跟别的姑娘家一样,在家描花绣叶,下棋弹琴。
殷慎去容家交涉,容家起初不愿意,上过祖谱的孩子,当然要接回家来。
是容寅从祠堂出来,他同意将保哥儿养在殷家。
岳氏道:“总归是好事儿。”比这会就要回去强。
朝华给真娘预备了好些祛湿的药包,又给保哥儿准备了小儿常用药。
收拾药包,在红绿签子上写药材药量时,接到了楚六送来的信。
楚六想找朝华好些日子了,可他去容家还有拜见姑母这个由头,来殷家来可没正经理由,等了几天都等不到朝华回容家。
只好厚着脸皮给她写信。
殷氏看了看信上落款,只当没瞧见,交给甘棠送到朝华屋中。
朝华拆开一看,楚六告诉她,沈聿后日就要离开上京城,长途跋涉去往榆林任职。
他告诉她,是想问她愿不愿意送沈兄一程。
楚六本想跟着一起去,好歹路上他能照顾照顾沈聿,山高水远的,就凭沈聿和那两个书僮,怎么能顺顺当当到榆林?
沈聿不肯应:“我如今连县令也不是,不过是个不入品的驿丞而已,楚兄跟着我去也是吃苦。”
他有任状,带着朝廷任状一路都歇在官府驿站中,花销并不多。
楚六直跌脚:“沈兄知道什么?你一个加白菘芦菔两个也就三个人,万一路上遇到山匪,抢了你的任状去当官儿怎么办?”
沈聿颇有些惊讶:“楚兄还知道这些?”
楚六当然知道了,这是他想出门的时候,家里的长辈们用来吓唬他的,因是真事,就更可怕。
好些人当了几年官,才被发现换了人。
楚六看沈聿不为所动,急道:“再不济你也得雇上两个送镖的罢,最好是我跟着去。”他一动,家里必得给他预备上十几个人跟着。
楚六虽没取中进士,但也没卷进大案,家里祖母母亲高兴着呢,都说小六是个有福的。
因为有福才没考上。
沈聿没有告诉楚六他当驿丞是为搜集证据扳倒荣王,也不能说裴世子给了他人手,还给了他一张名单。
沈聿裴忌二人,在京城流言传得最凶的时候,又见了一面。
裴忌先给他一张名单:“名单上的人必要时再用,最好不起用。”这几个都是京城派出去的,已经在榆林呆了好几年。
沈聿有些吃惊,他一件事还没办,裴忌就肯把这些人亮给他。
裴忌道:“用人不疑,我既用你,这些自然要告诉你,但事情怎么办,还是看你自己。”沈聿是送进榆林的暗桩。
跟着他又拿出一方小印:“若你身陷险地,也可以用此印求救。”
沈聿接过印章,指甲盖大小,材质非金非玉,乌沉沉的看不出什么,倒是难仿造。
“去榆林的路太长,会有人跟着保你平安到达。”
裴忌一向是个大方的上峰,他还给了沈聿一袋碎银,一叠全国常见票号都能兑换的小额银票。
名单,印章沈聿都收下了,看到银子时,他犹豫了片刻。
裴忌看了他一眼:“沈大人,该不会是想,靠着驿丞一年七两银子的年禄,办成这事罢?”
要套情报,要走关系,多的是需要用钱的地方。凭他一个月六百文都不到的月禄,能请运军需的民夫们吃点什么?
再说了,难道他是什么小气的人,叫人办事不给工钱?
“沈大人可不止是当驿丞,往后每季都会有人给你送钱,仔细些,别露破绽。”
沈聿这才把钱收下。
他看着楚六满脸焦急的样子道:“楚兄放心罢,我已经找好了人,我是去上任的,要是十来号人跟着,像什么样?”
“我能从牢中出来已是不易,不可太招摇。”
楚六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垂头丧气:“徐兄要去贵阳当县令,你要去榆林作驿丞,咱们天南海北的……”他话还没说完,又支棱起来,“我去看你们,不就是一南一北么。”
沈聿笑看楚六,临走之前,他将半箱书给楚六:“楚兄,这些你好好研读,来年必能考上。”
这些书都整理过,还写着批注文章,沈聿有信心,只要楚六认真读,来年必中。
“来年?”楚六疑惑,“沈兄莫不是口快,今年刚考过,得三年之后。”
沈聿只是笑了笑并不说话,天子登基,自会加开恩科。
他慢慢收拾着笔墨书册,笔匣中藏着一莹绿意,楚六伸头一看,是枚绿玉指环:“这是?”
“这是我写诗得的彩头。”
楚六知道这是什么,他回去之后,就给朝华写了这封信。
朝华细看信上的日期,对甘棠道:“后日我要用马车。”
她知道沈聿去是做什么的,她想最后送他一次。
清晨时分,城门刚开,沈聿楚六徐年三人齐聚在城门口,徐年也是今日启程,楚六看着两位同窗,红着眼说:“往后,我去看你们。”
沈聿刚要上车,就见城门边停着一辆青布车,他们已经话别许久,那辆车都一动不动。
他看了眼楚六,楚六垂下眼去,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就……就如此罢。”
沈聿遥望青帘,轻轻颔首,而后跳上马车启程。
前面马车一动,朝华也吩咐调转车头回城去。
谁知车轮刚滚,夏青就凑了上来:“容姑娘,世子问您等久了饿不饿?要不要他请您用早膳。”
朝华隔纱往外看,裴忌的马车就在离她不远处,藏在柳荫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跟来了。
她笑了:“好啊。”

城外柳风麦浪,片片黄花。
西门外的万寿寺虽是皇家寺庙, 但每岁四月,在皇太后为圣人祈福之后,都会开寺半月。城中百姓可去万寿寺添灯,为圣人祈福。
一路上游人甚多,马车一前一后缓缓行驶在麦浪黄花间,倒向是特意出来踏青郊游的。
没走几里,道路两侧游人渐稀, 裴忌坐的那辆车驶进庄园中。
等朝华到时, 裴忌已经石道上等她, 朝华掀开车帘, 就见近处竹篱草庐, 远处老桑新荷, 田间隐隐还有农歌传来。
“离城不远, 还有这样一片地方。”她轻赞一声,踩杌下马。
“是我的别苑,外人不知道。”裴忌在前引路, 早膳就摆在草亭内, 四面轩旷, 一边用膳一面赏景。
朝华本以为裴忌摆了那么大的架势, 草亭内怕不是要铺满一桌菜。
走近一瞧, 小桌上摆的都是她寻常吃的, 翡翠包子, 桃花烧卖, 火腿春笋卷,鸡松碧糯饼。
只有一样新点心, 玫瑰芝麻糖酥饺子。
“这是宫里头的甜点心,不知你喜不喜欢。”
点心一样一只,配燕窝甜粥摆在朝华这一边。
真到坐在一块吃饭,朝华才知裴忌的口味,她看向裴忌那半边桌子,坐在对面都能闻到辛辣味。
红油拌的面,上面盖着一层肉沫和炸过的豌豆,还有一碗浸在红油里的馄饨?也不知裹了什么馅。
光看就觉得舌尖发麻,唯一看着能吃的,就只有小碟里盛的红黄绿什锦菜。
裴忌看见朝华的目光,为她解答:“这是泡菜,是酸甜的,你也尝尝?我是外祖母带大的,口味随了外祖母。”
他一边拌面一边道:“我与誉王誉王妃虽是一块长大,可他们俩都吃不了辣,寻常我放开吃食就爱食辣。”
放开吃,不必顾及时。
朝华想到元宵宴上的菜色,因是特宴女眷的,菜式也专为女眷们做,名字都起得很吉利“良金美玉”“玉液琼花”还有“凤鸾和鸣”一类,并无辣菜。
他托着碟子递到她身前,朝华挑了挟一筷子,哪里是酸甜的,还没入口就闻到酸辣味。
裴忌继续道:“外祖母是蜀人。”十几岁时经蜀地采选进宫,从宫人做起,直到当了太后才又重新吃辣,连带的把他外孙养的也爱吃辣。
朝华看裴忌吃得畅快,忍不住仔细打量他,半幅狄人的眉目,全幅汉人的权谋手段,还嵌个蜀地人的口味。
她看得太细,细到裴忌以为她有话说不出口,搁下筷子:“放心罢,我要用他,他不会出事的。”
朝华舀一口粥,送到口边:“原来世子除了爱吃辣的,还爱吃酸的呢。”
这回不是喝假醋,是喝真醋了。
亭外蜻蜓蛱蝶飞舞,朝华咽下那口甜粥,干脆向他说明白:“我只是来送朋友的。”
裴忌剑眉微扬:“我也只是来请你用早膳的。”要不然他怎么会停车在柳荫处,等人走了,才让夏青上前去。
朝华目光奇异,他既然明白,那还吃什么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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