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 by怀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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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回第一页数重看之前,她像是想起什么,随口道:“陛下,如今跟你血脉最近的,是阿忌了。”
可不可笑?
誉王赶到东宫,裴忌已经等在正殿,他看到誉王微红着眼眶,知道誉王是真的伤心,问:“舅舅如何?”
“皇兄瞧着倒没病得更重,只是太子没了,兄长总是伤心的。”
誉王长叹一声,抬头才发现东宫处处贴上了白绸,门口结起孝棚,殿前设下祭坛,就连棺材都已经摆放进了正殿。
礼部官员不仅私下早就拟定了太子丧事的章程,竟然连合乎礼制的棺椁都早就备下了!
裴忌丝毫不意外,看着东宫处处井井有条,点头道:“等事情办完,该写个折子嘉奖他们。”办了这么多事,该升的得升。
誉王这才发现,原来底下人心里都有谱。
这一副棺椁是什么时候开始制作的呢?大臣们早就想好了,上面发生什么事,下面都有应对的法子。
誉王阖上嘴,看了眼裴忌:“阿忌,你说……”他想问丧事办完之后会如何,想问荣王世子会如何……
在乾元殿和勤政殿内时,他脑子还没转过来,到看见这幅棺椁,终于醒过神。
裴忌依旧没意外,对他道:“这会儿荣王世子应该已经被追回来了。”
太子薨逝的消息刚传出去,荣王世子便预备离京,他一面上表致哀拖延时间,一面改头换面,城门刚开就溜出城去。
裴忌的人一直跟着,这个功劳几乎是白送给卫旋的。
誉王定定看住裴忌,他其实早就猜到太后要做些什么,也知道阿忌并不是像外人看的那样闲散无为。
阿忌时不时就去郊外汤山行宫养腿,那会儿皇兄示意他偷出京城去行宫看望阿忌,阿忌不在行宫殿内。
他们一块长大的,隔着帘子他也知道躺在床上那个不是阿忌。
那时阿忌大概十六岁,回宫之后,皇兄问他,他替阿忌说谎了。
他们二人确是一起在太后身边长大,但他的出身让太后天然不会太相信他,他只能模糊的看到一点事情发生的影子。
大臣们都有应对的法门,他竟然没有。
裴忌看他:“你担心什么?太后娘娘让你治丧,你就好好治丧。”
“治丧之后呢?我……我该做些什么?”
“等需要你的时候,你会知道的。”裴忌眉梢微挑,再一次说道,“你不是一直都做得很好么?”
誉王明白了,治丧之后,他依旧还跟以前一样,与王妃恩爱,除了吃喝玩乐,万事少管。
裴忌看了看天光,转动轮椅离开前对誉王道:“过些日子我大概会得场风寒歇上几日,再之后应当会出京。”
誉王回过神来:“你想让我照拂容家姑娘?”
裴忌笑了一声:“你有这心,那也很好。”到此时他哪还需要别人替他照顾容朝华。
赵轸进殿对裴忌道:“世子,人拿住了。”
裴忌点了点头,转动竹轮离开,留誉王站在殿中,四周白孝帆被风拂起,他后知后觉该给太子烧柱香。
扭头看去时,就见香炉里已经插着三根,祭坛前还烧了两挂纸。
大事未定,群臣们都还没来致哀,太子殿前连哭丧的都没有,这柱香是阿忌上的。
太子薨逝的消息在宫外传开时, 朝华正坐在马车上欲往刚买的宅院去。
城避正是开早市的时候,街市上处处都能闻见食物的香味, 芸苓看街边有卖包子的,问朝华:“姑娘,要不要买几个包子?”
她们本来都吃不习惯羊肉大葱的包子,吃上了口反觉得比普通包子更香,只是家里的点心师傅都是南边来的,没北边的有味儿。
朝华掀起车帘瞧了一眼,食店摊边挂起了五彩小粽子, 想起裴忌上一封信写的江米小枣粽子, 吩咐芸苓:“去罢, 问问店家有没有江米枣子的, 也买几只, 大家尝尝。”
芸苓沉璧下车去买包子粽子, 突然听见大路后喧哗起来, 路人纷纷避散,赶车的车夫被迫停到街边。
路上过了两队兵丁。
朝华知道事情不对,立时想招呼芸苓沉璧回来, 刚掀车帘就听见有消息灵通的人在街市上传:“太子薨了。”
百姓们像是暴雨前的动物们那样缩回洞中, 一间间刚开的铺子都横起木板关上店门。挑担的小贩们急忙跟店主说好话, 好歹先挤进铺子里, 看看外头的情势再说。
早食摊子匆忙做上两笔生意就把蒸笼抬回店中, 沉璧护着芸苓回来, 二人跳上车, 朝华立时吩咐车夫:“回府。”
芸苓还提着一包子, 车急急驶出去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方才没找钱!”
车里没人管这个, 朝华掀开车帘向外看,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街上早起的民人散了个干净,有些店铺来不及把幌子收起来,就只关了店门。
不过顷刻间,街上就便剩下零星几个路人和几辆马车在走。
朝华赶回家时,岳氏就在府门内引颈往外看,看见马车回来,她长出口气,迎向朝华道:“好在你回来得快,要是还不回来,我就要拿着名帖到五城兵马司去托人了。”
朝华一边往里走一边握住舅母的手:“我在外头看见好些穿禁宫服色的人,都是往西门去的。”
朝华进宫两次,看见过禁军的服色,与五城兵马司的人穿的衣服和带的刀都不同。
岳氏吩咐关闭大门,家中上下的媳妇丫头嬷嬷们不管前院后院的都不得外出,又命丫头们从库房里取出白布赶制丧服。
要是城中无事,明日起三品以上的命妇们都要去哭丧。
吩咐完这些事,岳氏才道:“太子薨了,不知外头要乱多久。”
二人到府内最高的亭台往外望出去,只远远看见个宫城的轮廓,根本就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些什么事。
管家男仆出小门到巷子口去,数着过了几队兵。
从清晨等到日正午,管家回报说:“外头打锣,说今日还能开市,自明天起休市三日。”
再没一会又有人来报信:“明日思善门哭丧,太后娘娘特意开恩,年过五十命妇们皆不必到场。”
岳氏还年轻,却依旧对来送信的人道:“太后娘娘仁德。”
这下人人心中大定,城中没有乱,明日起该如何就如何,眼下岳氏先吩咐管事的男仆到外头抢肉抢菜。
三日不开市,家里虽有米,却没那么多菜肉可吃。
朝华也松口气,祖母不必早起去哭丧,大丧过后,城中也不会再多添几门丧事。
岳氏拍拍朝华:“你歇着去罢,这几天就别出门了。”
朝华刚迈回小院,甘棠就凑上来:“姑娘,夏青在绣房里。”
夏青一直跟在马车后,街上半个人影也没,他无处可躲翻墙进来。甘棠实在没地方塞他,把他藏进了绣房里。
朝华平日不做女工,绣房是丫头们围一块儿做针线闲磕牙的地方,夏青已经喝了一壶茶吃了一匣子点心。
甘棠放下帘子,朝华进屋瞧见夏青手里拿着圆绣绷来回比划,问他:“外头是为什么过兵?”
夏青跟布谷鸟儿似的回报:“那是捉荣王世子的,他扮成担水人出城门了。”
京城郊外山上有清泉,城中担水人天不亮出城取水,再回城来卖,是最早出城的一批人。
荣王在封地,世子在王府,走关系通人脉收买人心全是他来干的。太子薨了,他一面上表一面出逃,这会儿人已经拿到了。
朝华松了口气,她其实不该紧张,太后已经布局这么久。
可她还是问:“世子他……无事罢?”
“容姑娘莫急,世子这几天不得闲,等得了闲一定会给姑娘写信的。”夏青吃饱了也喝足了,街上也有人了,他拍拍糕饼屑。
一纵身还翻出院墙去,从后巷子绕出来混进人群中去,依旧守在殷府后门。
朝华知道裴忌没事,可她夜里还是睡不实,第二天天蒙蒙亮,她便起床送岳氏出门。
岳氏换上丧服,头簪白花,脂粉不施:“你这孩子,你起来干什么,赶紧睡去罢,别担心我。”
丧服袖中的手帕上涂了药,到时候要是哭不出来,就往眼睛下面抹一抹。
命妇们每天早晚各去一次,朝会早上送舅妈出门,吩咐厨房预备粥食,接舅妈回家,晚上再送一次。
等到第三天岳氏回来,她长出口气:“这可好了,后头是宗室们继续,我便不用再去啦。”
太子实在没什么人望,人品不明,武功不行,文治更不知道,只有文章写得极高明,但文章这回事,是能做假的。
翰林院写的悼文中说“圣人钟爱之”,这句倒是没错。
一直等到第四日,朝华才等来了书信,信上盖着一枚小花戳。
随信送来的还有一封誉王妃的请柬,请朝华去万寿寺陪同誉王妃一起赴法会,一共七日。
岳氏看着请柬眉头微蹙,万寿寺是皇家寺庙,就算是法会,朝华去也不合规矩。
来送请柬的小太监道:“太后娘娘特开万寿寺办法会,着万民为太子祈福,王爷要为太子治丧,王妃一人实在孤单,这才想请容家姑娘陪伴。”
不光是来殷家说了,还去容家也说了。
三日哭丧岳氏一点也没操心,跪在后头哭就是,朝华要去万寿寺,她提心吊胆:“要不然称病不去罢。”
朝华心急如焚,裴忌一直没有送信来,好容易来了信,竟然要她出门七天。
会不会是他受了伤?
她立时设法安抚岳氏:“万一王妃挂念我,请太医上门来怎办?不过是几天法会,我想法子天天都叫人给您送信。”
来接人的马车确实是誉王府的,可马车到万寿寺转了一圈,又往西山行宫驶去。
半道换了马车夫,夏青在马车外嚷嚷:“容姑娘,这会儿山上暖棚里都已经结出大石榴啦!”
朝华一听是夏青的声音,一把掀开车帘:“裴忌到底怎么样了?”
夏青“嘿嘿”一笑,只是加快了马鞭,并没回答她。
马车驶进宫道,在殿宇前停下,裴忌已经等在殿宇前。
朝华看他安然无恙,心中不解,让她想办法出来几天,就是来汤山行宫?总不会是热五月请她洗温泉浴罢?
裴忌并不解释,只是转动竹轮在前方引路:“跟我来。”
朝华跟在他身后:“你到底请我来做什么?”
她除了不解,还有些尴尬。二人是说定了认真见面,彼此熟悉,可连续跟裴忌在行宫中呆七日,实在有些破格。
她来之前脑中全是他受了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裴忌引她进殿:“带你见一个人,也是办一件事。”
朝华想了片刻,总不会这时候再见太后罢?
“究竟是见……”朝华还没说完,已然顿住脚步。
裴忌停下竹轮,心中叹息,他都已经这么神秘了,竟然还能被她猜中。
面前锦帐中走出道瘦削人影,净尘师太已然换下佛门缁衣,束起了头发。她衣着虽变,望向朝华时依旧满是慈和笑意:“容施主,善哉善哉。”
华枝春/怀愫
朝华满心欢喜, 猛然向前迈了两步,走到了净尘师太面前, 张口却不知该称呼她什么。
净尘师太已然换下了僧衣,出家也只为了掩人耳目……
朝华轻吸口气,叫了她一声:“师父。”
净尘师太先是讶然抬眉,而后笑着坦然受下。朝华虽没正经拜在她门下,却是学到她一半绝技的小弟子。
她点头对朝华道:“我俗家姓王,我这一脉已经传承百年,数百年前是姓姬的。”
姬氏数百年前确是出过一位名震天下的名医。
“你既然叫了我一声师父, 若是愿意, 往后可以跟我好好学。”她教给朝华的, 只有针术和一些简单药理而已, 离真正的倾囊相授还差得远。
听到净尘师太认下朝华这个弟子, 裴忌转动竹轮, 退出殿阁, 只留下她们二人。
朝华跟在净尘师太身后,走到殿后高台,从此处望出去, 绿树碧檐间处处点缀火红榴花榴子, 灯笼一般挂在枝头。
高台上设着茶座, 二人相对坐下, 净尘师太缓缓对朝华道:“你这样聪明, 有些事便不说也该猜到了罢?”
朝华刚才叫了一声“师父”, 这会儿净手, 取水, 烧炉,煮茶。
一道一道工序的将茶沏好, 恭恭敬敬奉给净尘师太。
净尘师太接过杯盏,浅啜一口,缓缓向朝华诉起旧事。
“三十……”净尘师太许久不曾谈起那段往事了,她摇摇头,“不对,该是四十年前了……”
“那时我刚考入太医院当医女,我自幼年起便一心习医道,考太医院是我听说太医院中有间书阁,书阁里收罗了天下医书。”
“可越是以术为重的地方,反而越是……敝帚自珍。”
小小的医女根本不被允许进入书阁,明明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偏偏还藏着怕人看见,。
她一身的医术不受重视,又年轻气盛不肯低头,吃了许多亏。
“医女只是在医官为后妃们诊治时,打打下手的。”
每日做些择药、分药、磨药、称药的工作,做的最接近看病的事,是诊看宫妃们的带下,看她们有没有带下症。
“那时,太后娘娘还是邓选侍,我是王医女。”
选侍是份位最低的,邓选侍又还未承宠,生了病医官们根本不会去看,随意派了个医女过去。
王医女在太医院处处被排挤,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就轮到了她的头上,她提着医箱,穿过宫巷,来到邓选侍的屋子。
朝华没想到净尘师太跟太后竟是相识微时的旧友,她给净尘师太添了些茶,看到盘中摆着新鲜石榴,用银刀破开,挑出榴实奉给净尘师太。
看朝华一直在做小弟子做的事,净尘师太微微一笑,继续说那段旧事。
“也是那天,我看见了一个机会。”她有一身医术却只能看宫妃带下,连太医院的专设的书阁都进不去,她不甘心。
她为邓选侍调理身体,能被采选入宫的本就貌美,蜀地女子更是肤白如莹,她只略加调理,邓选侍便容色摄人。
几月之后的花宴上,邓选侍得到了先帝宠爱,先帝赞她“软光笼细脉,妖色暖鲜肤”。
经她的手,邓选侍很快就怀上身孕,晋位为邓贵人。
她依旧用医术为邓贵人调理身体,让她将要生产之前,自背后望去还身形窈窕,面不生斑。
邓贵人生下皇子又晋位为嫔。
“她当上嫔的第一天,就建议先帝嘉奖我,让我当医官。”
她们太着急了,先帝当时已经有五个儿子,再多一个儿子并没有让他龙颜大悦到破格让女人当医官的程度。
“也是那日,娘娘对我说,会有我当医官的那一天。”净尘师太望着檐牙上的云团,轻道,“娘娘从来都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从嫔至妃,用了三年,从妃到皇后的这一步,十年光景。
邓选侍,邓贵人,慧嫔,慧妃,邓皇后。
净尘师太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
这中间有多少回她看到邓太后挣扎,猜忌,试探,认清,绝望,反击。
旁人犹可,血脉亲人的一刀是扎她最深最痛的,让她差点再也站不起来。
净尘师太不是个好的讲书人,她把这些隐在深处,能说出来的都是最平常的话。
但朝华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看着净尘师太思绪飘远,等待净尘师太回神才又问:“之后您就能去太医院的书阁了?”
净尘师太笑了:“那会儿我早就能进太医院书阁了。”
妃子是没有权利封官,但前朝后宫都会各自选人拥趸,太医院已经有了自己人,可以大开方便之门。
“皇后当上太后那年,我也当上了王医官。”她当时广选医女,考核她们当医官,那是她入太医院之后最开心的岁月。
朝华之前一直都不明白,按歌诀上说的,十三针要扎的穴位如此重要,圣人为何会相信施针人。
现在她明白了,因为为圣人施针的不是别人,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王医官。
王医官不仅是看着圣人长大的,也是看着昭阳公主长大的。
净尘师太收回望向远处宫阙的目光,向朝华点点头:“后头的事,你该知道了。”她违背她学针那日的誓言,用针害人。
她为圣人施针许多次,这种手段不会让人猝死,只会让他头疼。
日子越久,头疼越重,直到太后可以稳定把握朝局。
施针成功之后她就假死离京,一开始是假出家避人耳目,到后来她便觉得自己跟太医院里那些老顽固没有差别。
“我一心只想精进我的医术,却没想过将它造福万民。”净尘师太道,“我也一样,不过敝帚自珍而已。”
所以她施医舍药,她望着朝华颔首:“还得多谢你。”要不是朝华,她做不了那么多事。
圣人的病越来越重,邓太后觉得目标就要到达,暗中召她回京。
二人隔却十数年再见,邓太后问她:“你现在想要什么?是当太医院的院正?还是你想做别的事?”
人想要的东西总是在变换的,邓太后初当选侍时,想要的不过是一间自己的屋子,夏日有冰,冬天有炭而已。
净尘师太摇头,她早就不想当太医院的院正了,就算她是太医院中第一国手又如何?她想将医术传扬下去。
如今她再不觉得带下症是微不足道的小毛病,在荐福寺中的这些年,她研究民间女子最容易得到的药材,最简单明了的办法,教她们用药。
不知替多少女人看好了带下症。
朝华不禁动容,目中微热:“师太大义。”
净尘师太只是笑,她没有看错人,邓太后许诺她开选女医官,从此各县各州府衙门都得选送医女入京上学。
“娘娘要做的事有许多,这只是其中一件。”
京城会先有女学堂。
要做的事有许多,邓太后玩笑般问:“你为我延寿,总能保我再活二十年罢?”
净尘师太也笑:“娘娘小看我了。”
圣人是不会死的,他还不能死。
朝华禁不住胸膛起伏,连师父的茶壶空了,她都没有瞧见。
净尘师太等到她心绪平复,这才向她说明来意:“请你来,是要教你一套新针法,前三日你看,后几日你自己来。”她说着又补了一句,“病人已经同意了。”
何止是同意,是千肯万肯。
“什么样针法?”
“让人久坐轮椅,还能行动如初,马踏山河的针法。”
朝华呼吸轻滞,净尘师太搁下茶盏,冲她招手:“来罢。”
后殿之中设有一张长榻,长榻无扶手无靠背,跟荐福寺中病人们睡的长竹床相似,榻边摆放着针具,水盆,毛巾。虽日光清澄,但殿内还是点起了烛火增加照明。
裴忌已然沐过浴,只穿着中衣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通身散发出水气和薄荷叶的清凉气味。
朝华倏地脚步一顿,净尘师太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便抬步往前。
裴忌发间还在滴水,本来只是师太为他施针,他是不用洗澡的。可这些日子天气渐热,他怕身上有汗味,被她闻到总归不雅。
看见她面上泛红,脚步迟疑的时候,裴忌略勾起唇角。
没想到下一刻,他就听她说:“师父,我要取我的医箱来,里面有我的手记笔录。”
突然要出门七天,朝华当然带着医箱,不说医箱了,她发间还簪着特制的花簪长针。只是没想到,他们见面不过一个时辰,还当真用上了。
她将披拂在身后的长发几把扎成辫子,又将宽袖卷起来,露出细白手腕。
取出手扎毛笔,飞快就在纸页上画出人形:“请问师父要扎几处穴位?可有歌诀?”
净尘师太满意点头:“有。”把早已写下的针灸歌诀递给她。
朝华飞快扫过,在纸页上画上穴位图,站到净尘师太的身侧,满面肃容:“请师父起针罢。”
裴忌不意她这么快就能适应,这会儿扭捏的反而成了他,薄毯直盖到大腿。
还被净尘师太说:“拉上去点儿。”
裴忌吸了口气,把毯子往上拉了一截,依旧将大半身体盖得严严实实。
净尘师太掀开他的裤管,和颜对朝华道:“看清楚了。”
朝华目不转睛,哪里还顾得上看裴忌一眼。
裴忌洗澡梳头,还特意往浴桶里添了薄荷叶的功夫全都白做了,她眼里此刻根本没有他的脸,只有他的腿。
朝华不看他,他却在看朝华。
见她一脸认真,目不转瞬,时不时低头在手扎上写上什么。
指节如玉,指甲上还染画着淡淡的指花。
“人足上有几条经络?”净尘师太发问。
“人足上有三阴经, 三阳经,六条经络。”朝华稍加思索, 便立时回答。
她们已有一年半不曾见面,也一年半没授业,不意再见第一面师父就考问她基础功课。
净尘师太颔首,她刚才看见朝华在纸上画的图形,穴道筋脉都是对的。
跟着净尘师太将指尖指向裴忌腿上伤处:“这一处是世子当年摔马的旧伤。”年深日久伤口早已经愈合,小腿上却留下两道长长的凸起。
裴忌“摔马”的时候十三岁,骨骼还未长成, 要不是当日净尘师太赶到的快, 他的腿就真瘸了。
“世子当时年少, 我剥去肉中碎骨, 接骨缝合, 他都不曾哭叫。”
朝华从没见过这样处理的外伤, 她怔愣片刻低头把师父说的记在手札上, 还轻声发问:“师父用的是普通针线么?”
她没缝合过皮肉,但她做过针线,凑近看去, 裴忌腿上看不出丝线的痕迹。
好问的学生总是更得师长喜爱的, 净尘师太很是满意:“细针, 藕丝。”
这是她反复试过百余次的才得出的结论, 藕丝比蚕丝更韧, 用藕丝缝合的皮肉, 伤口恢复更快, 病患疮疡症状更少。
净尘师太指着裴忌小腿前侧和后侧两处伤口, 看向朝华。
朝华继续回答:“足太阴,足阳明。”人腿上这六条经络是气血生化之源, 长久不动,气血难生。
太后娘娘特将行宫汤泉给裴忌,不止是为了掩人耳目方便暗中行事,确实是为他调理经络气血用的。
净尘师太觉得今天的教学已经足够,她铺开银针,开始为裴忌扎针行血。
裴忌年少受伤,伤好之后本该加强行血以保经络通畅,可刚开始那两年他不得不日日坐在竹轮椅上。
直到太后手中有了权利,他的境况才跟着好了起来。
要长久下去,三脉衰,气血枯,筋肉肌痹。
好在年轻,正是气血生发的年岁,这才能慢养回来。
净尘师太一面施针一面道:“往后就好了。”只要能像常人一样走动奔跑,便不用再按时扎针行血。
朝华一笔一笔认真记下,净尘师太收针之后,她便放下手札细笔,先替师太绞来巾帕汗。
净尘师太接过软巾摆了摆手,转身点起一枝短香插在香炉内:“你看着他行血,香烧尽了,你来取针,取下针后让他绕殿走上几圈散一散。”
“是。”只是拔针,朝华已经很熟练了,她正色应声。
净尘师太搁下医箱,步出殿阁。
朝华守在裴忌榻边,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上,让他小口慢慢啜饮。
方才师太在时,他只着中衣半点也不觉得尴尬。这会儿师太走了,他穿着中衣躺在竹榻上,明明上身有薄毯盖着,依旧觉得不自在。
闲着的两只手不住扯动毯子,偏偏腿上穴位遍布银针,他还没动第三下,就被朝华用笔管戳住手:“别动,仔细碰着针。”
朝华也是一样,明明净尘师太在时屋中都是她身上的药草味,怎的师太一走,帐中就全是薄荷的清凉草香味。
自他发间身上一阵阵传来。
朝华耳尖微红,转过目光去翻手札,闷声问他:“你现在觉得腿上如何?”
“发热,发麻。”他知道她紧张了,因为知道她紧张,更觉得浑身冒汗,汗珠顺着颈项滚进胸膛,一身中衣渐渐被汗水浸湿。
“是一阵阵的麻,还是一直在麻?”朝华问得认真,仔细看他腿上扎着针的地方,能看见针端在微微发颤。
“一阵阵的麻。”
“那是经络在行血,还有没有别的感觉?”
裴忌看她飞快在手札上写着什么,捧起茶盏又啜一口温水,他不仅是脚和腿在一阵阵的麻,胸膛之中心房处也在阵阵发热发麻。
裴忌尽力克制呼吸,摇头:“没了。”
朝华笔尖一收,眼看短香就快燃尽,她站起身来,衣裳带起一阵松柏香。
“我要收针了。”
“好。”
“你放心,我手快,不会疼的。”想到上回自己扎他那一下,让他整条胳膊酸麻好几日,朝华赶紧说明,她其实手不重。
裴忌胳膊撑在竹榻上,斜支着身子,看她收针。
朝华卷起衣袖,目视香炉,最后那点香灰掉落的同时,她飞快出手,方才净尘师太是怎么行针的,她便照顺序收针。
因过于专注,反而没了了刚才那点尴尬,她还伸手想要扶起他。
被裴忌伸手拦住:“我自己来。”他总不能只穿中衣站在她面前。
朝华指尖一缩,转身等到帐边去,还特意提高声调:“你……你别把衣袍系紧……”不是想看他散着衣衫,是散开衣衫更利疏散。
“我知道。”裴忌在帐中应她,他换了身干净中衣,又披了一件轻薄长袍才掀帘出来。
因腿足还在发麻,脚步不经有些蹒跚。
朝华立时伸出手去,这才发觉裴忌比她要高出一截来。船中二人都是坐着,后来再见面又是一坐一站,直到此时才看清他站着是什么样子。
他本就有狄人血统,肌肤比寻常男人更白,眼底微绿。
方才扎针行血,此时连唇色都含丹,朝华目光掠过他眉目面颊,看到袍子下的中衣时,她伸回手,转开视线问他:“你能不能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