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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 by怀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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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忌长出口气,终于坐定,接过卷饼,咬上一口酥香流油。
先把婚事定下,别的之后再办。
七日一过,朝华坐马车回城,裴忌骑马送她。
这一路回城去,裴忌并没遮掩,就那么骑在马上,靠在她车边。
甘棠坐在车里提心吊胆的:“姑娘,要不要请世子离咱们远些?”
马车上可有容家的记认,在郊外还好,进了城总有人能看见车上记认,知道马车里的是容家姑娘。
朝华含笑摇头:“不用。”
他办事向来很快,这会儿祖母大伯母和父亲应当已经收到消息了。
二人一个坐车,一个骑马,入城门时,城防兵丁看见裴忌的腰牌反复确认,可裴世子不是个瘫子么?
裴忌十三岁之后就再没有跨马走在上京城中,出入城门总是坐在车中,城防营里认识他的人不多。
兵丁反复核对腰牌,裴忌一点也没动气,笑盈盈等着。
直到门千总小跑上前来,看见是裴忌本人骑在门上,微瞪着眼睛拍了下门卒一下:“这是裴世子!赶紧放行!”
跟着又抱拳赔罪:“世子莫怪。”
裴忌言辞和煦:“他办事认真,有何可怪的。”
他今天再次骑马入城兴致比十三岁还高,时不时隔着车帘问:“朝朝,有珍珠笋和甜瓜,你想不想吃?”
纵是事情已定,他也太招摇了些,朝华忍不住蹙眉:“不吃!”
一直送到容府那条街前,骏马停下脚步,裴忌目送朝华的马车停下,调转马头进宫去。
容府门前早有人来接,朝华下马之后才看见等在二门的竟然是大伯母!
她赶忙上前去:“您怎么在这儿等我?”
楚氏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上下看过:“朝朝,裴世子求娶你,是不是真的?”礼都已经抬到容府了,是世子府的管事送来的。
全搁在堂前没动,要是朝华不答应,容老夫人已经预备按品大妆进宫去求太后娘娘。
朝华拢住大伯母的手:“我点头了。”
楚氏怔住,眼下太后当朝,肉眼可见裴忌会更得宠爱,可那又如何?在楚氏眼里他再怎么金尊玉贵,那也配不上朝朝。
她几乎要落泪,朝华立时明白过来,她拉住楚氏的手:“大伯母不如派管事去宫门前看看,世子骑马快到宫门口了。”
楚氏神色一滞:“骑马?”世子,能骑马?
她立时叫人赶过去看,一双眼睛不够,派了十双眼睛去看。
容家的仆从看见裴世子骑马至宫门前,守门禁军远望来人一时还不敢认,等到裴忌翻身下马亮出腰牌,禁军这才惊呼出声:“裴世子。”
跟着目光在他腿上打了个转,裴世子瘫了得有十年了罢?怎么突然就站起来了?还能骑马进宫来?
裴忌向他点头,把马留在宫门口,径直往宫中去。
容家的仆从直看再看不见宫道上的人影,这才回去禀报。
朝华已经坐在顾恩堂内吃着茶,许婚的事是一桩,拜师的事是另一桩。
容老夫人望着孙女儿:“你说……你说你拜在谁的门下?”
“太医太傅。”
“还有此等官?”容老夫人只听说过太学太傅,可从没听说过太医太傅。
圣人未死,净尘师太虽换下缁衣留起头发,但还没能恢复她俗家名字,王医官这个称呼永久留在她那段宫廷岁月中。
如今她是太医太傅。
容老夫人依旧犹疑:“你拜在她门下,是学医?”
“是。”
容老夫人望着孙女说不出话来,婚事的事,方才大儿媳妇带着管事来回报,说亲眼瞧见裴世子的腿治好了。
如今大势已定,裴世子的腿又好了,结这门亲事,容老夫人虽怕孙女辛苦,却也算是高嫁。
比令姜当年那门婚事结的还更高。
可随即便是拜师学医,哪有世子妃去学医的?
朝华知道自己说一百句也抵不上太后旨意的一句,她托着茶盏喝起茶来,一口还未饮下,邓太后身边的大太监王得忠就来了容府。
第一道是赐婚的旨意,第二道是着容朝华入太医学舍的旨意。
朝华想到他办事快,没想到会这么快。
两道旨意早已经是现成的了,哪还会慢?
容老夫人还茫然,王得忠嘴上已经是千喜万福的在道贺:“太后娘娘心上两件大事,都落在容姑娘一人身上,老夫人养出这样的孙女儿,实在是有福。”
乾元殿中传出太后的笑声,王得忠听见太后娘娘道:“圣人病重,咱们家是该办件喜事冲一冲才好。”
这意思不就是世子的婚事要风光大办么。
按规矩该进宫谢恩,王得忠又道:“老夫人别忙,天这么热进宫一趟也怪累人的,太后娘娘说了往后是亲家,多的是机会走动。”
“容大人那儿,想必这会儿也许多人去道贺了。”
容辰还在朝中,没想到天大的喜事落在头上。
师玠头一个赶去恭喜容辰:“容大人添了个好侄女婿。”
师玠是诚心实意道贺,他的女儿若不是有裴忌那一句话,保不准就要被抬进东宫当“太子妃”了。
不过半天的功夫,太后赐婚,宫中赏赐不断抬进容家。
太后赏赐的,皇后赏赐的,还有誉王夫妻,他们按辈分是长辈,自然要赏赐。
容老夫人被这接二连三的喜事砸得有些回不神来,心中惴惴,反是楚氏安然,她宽慰容老夫人道:“娘,叫我看,什么好事落到我们朝朝的头上,那都是应当的。”
昭阳公主的赏赐最后才到,但最丰厚。
她知道消息之后特意去了勤政殿,把她儿子要成婚的好消息告诉病榻上的兄长。
“哥哥,太子大婚要用的喜服,阿忌和他媳妇是用不上了,也不吉利,但那些赏赐我看正合适。”
“对了,哥哥还不知道罢?阿忌的腿治好啦。”
榻上的皇帝每日喝下不知多少珍贵药材煎制的药浆,却如泥胎木塑一般,但昭阳知道她哥哥听得见,她满意放下帐子,走之前对嫂嫂笑说:“明日,我还来。”

华枝春/怀愫
容老夫人缓过神来之后, 大概猜测是裴世子暗中动过许多“手脚”,只怕早就与朝朝相识。
要不然以朝朝的脾气, 不是她自己看中了的,怎肯答应嫁娶。
容老夫人又后怕又叹息。
后怕的是裴世子到底不是沈聿,沈家儿郎无根无基,二人就算有过约定,容家要想不认帐,沈聿莫可奈何。
可裴世子有的是法子让朝朝吃暗亏,不说嫁过去当正室, 就是妾室, 当真要强娶, 容家难道还能拼着一家子鱼死网破?
她跟楚氏一面商量朝朝的婚事一面叹息:“我往常说朝朝的性子半点不像她爹娘, 是我说错了, 她在这点上还是随了根。”
不是她自己看中点头的, 她不会答应。
楚氏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知道裴世子腿好了,预备婚事的劲头比之当年嫁亲生女儿也差不多了。
她手上拿着礼部官员送来的仪程单子,一面含笑翻看一面道:“不瞒娘说, 我真真是……扬眉吐气啊!”
说到扬眉吐气四个字, 楚氏眼圈一红。
自朝华及笄之前, 她就在替朝华挑选可靠的人家, 这么多年了, 眼看着朝朝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
连她自己娘家也避朝朝如蛇蝎, 个中滋味想起来怎么恼恨。
楚氏深吸口气将眼眶中的热意忍回去, 大喜的事儿, 欢喜还来不及呢,她要办的事还多着。
头一件就是要回娘家!
楚氏笑盈盈对容老夫人道:“娘, 隔两天我想回娘家一趟,端阳节因着太子治丧,我也没回娘家走动,怎么也得去拜节。”
端阳节那几日,满城命妇都去思善门为太子致哀,民间百姓也没正经戴石榴花五毒簪过节的,只在家中吃些五黄菜五毒饼,糊弄着就过了。
朝华得太后赐婚这样的大喜事,偏偏往后数一个月都没正经大节,楚氏这是没节硬凑,偏要回一趟娘家。
容老夫人笑了,她心里明白楚氏这哪里是想回家娘走动拜节?明明就是想回娘家炫耀去。
可容老夫人心里也觉得痛快,她拍拍楚氏的手:“要去便去!你也跟着忍了这么多年的气,只是别败了兴,到底是你娘家。”
楚氏是真忍不住了,之前京中流言四起时,正逢年节,亲戚间总要走动见面,她娘家嫂嫂杨氏嘴上便没有一句好听话。
“朝朝当真得了裴世子的青眼?”杨氏吃着糖蜜桔,与几个亲戚家的太太互换过眼色,“这是打哪儿传出来的话?”
“世子倒是受太后娘娘的喜爱,只是……”杨氏含笑不言,留给众人去想。
只是腿不好,到底不是个齐全人儿。
亲戚们又怎会清楚其中的波折,只不过听杨氏自己说过,她不肯要容家的三姑娘当儿媳妇。
亲戚家的夫人们彼此互望一眼,没人去接这个话茬。
世子再不齐全,也不是她们能议论的,婚事也不是她们几家能够勾得上的。
楚氏怒极,明明知道外人说什么不重要,却还是为朝朝生了一场闷气。
这时候不痛快不轻狂,那什么时候痛快?什么时候轻狂?
楚氏当即就送帖子回娘家,还叫冬青再预备一份端阳节的节礼。
杨氏哪会不知道楚氏为什么来,立时回帖说她病了,要静养。
楚氏拿着回帖冷笑了一声:“必是操心小六操心病了,冬青,你再去药房捡几样药材,我要去给二嫂探病。”
楚氏坐着马车到楚家的时候,杨氏正坐在花园的凉亭里散心。
儿子不肯娶亲,吵着闹着要出门走天下去,她苦劝不行,最后断了儿子的月钱,还把儿子房中一切值钱的东西都锁了起来。
上回小六帮那个姓沈的,把身上的玉佩三事全给当了,钱全给骗子骗走了。要不是衙门抓到了那伙骗子,把东西还回楚家,她压根就不知道!
本来就气不顺,容家的三丫头还得那么好的一门亲事。
杨氏听说裴世子的腿治好了,求娶容朝华是太后赐的婚,明媒正娶。
这消息小六到这会儿还不知道呢,她一面摇扇一面叹气,丫头着急忙慌跑进园子里给她报信:“夫人,姑奶奶回来了!说是来探病的!”
杨氏一口气一噎,梗在喉咙口咽不下去,急急站起来往屋里去。赶在楚氏进来之前,躺到床上装病。
楚氏缓步进来,留足了功夫让她躺好,坐到床边仔细端详杨氏,关切道:“二嫂怎么出这么多虚汗?是不是被子盖厚了?”说着就要动手掀被子。
杨氏衣裳还没换,当然要把被子盖严实些,她连连摇头:“我冷,怕着风。”
楚氏十分“体恤”她,放下了要掀被子的手。
杨氏满面尴尬的笑着道:“妹妹,我才刚喝了药的,这会儿困了,我……”
“那我就陪着二嫂说说话罢,这才刚喝了药,药性还没发散呢,不能立时就睡。”
冬青将剖好了甜瓜盛在盘中,用小银签子叉好送到楚氏手上,楚氏一边吃一边说:“我来一是探病,二是来送喜饼的。”
话都已经说到这儿了,杨氏再不接口也不行:“我听说了,倒要恭喜朝朝。”
“可不是嘛。”楚氏一脸的笑意,“嫂嫂是不知道,这宗室办婚规矩多如牛毛!家里成天不是礼部的官员过来,就是世子府的管事过来,一天三趟的跑,门槛都要踩薄啦。”
杨氏哪会听不出来楚氏是什么意思,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干笑了两声道:“那想必家里离不了你,妹妹还是赶紧回家忙罢。”
楚氏也不管杨氏到底怕不怕风,摇着罗扇道:“都是礼部官员来办,不费我的功夫。人来也是问朝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不拿主意。”
“太后娘娘特意派王公公来家里,叫咱们什么也不用预备。”
“原来那些首饰呀头面呀,都不合规格。”
单子一拿到手上,楚氏就看出来了,太后娘娘让礼部按郡王妃的规格为朝朝制作嫁衣。
家里原来备下的宝石珠子,如今一看都小了。
“二嫂也知道,三房是有些底子的,以往是收着给朝朝办嫁,到底不能逾制不是?如今不用收着了。”
“当初哪能想到,我们朝朝有这么大的福气?是原先那些人家配不上她。”要不是小六是个好孩子,楚氏还能说得更难听。
楚氏可不顾杨氏躺在床上脸色有多么难看,一股脑把憋着的那口闷气全出了!
杨氏本就梗着一口气在喉头,听楚氏说完她掩着嘴打起嗝来。
楚氏看她接连打嗝,吩咐丫头:“快来给你们夫人拍背,我还得到堂伯母那儿去请安送喜,二嫂歇着罢。”
说完站起身来,笑盈盈扬长而去。
气得杨氏面上变色,想到太后赐婚的消息传出去,往后大家还不知怎么拿她当笑话看,连声叹气。
这才只是赐婚……
杨氏捶了几下床沿:“真不如回余杭去!”
丫头捧了茶来,又拿着托盘退下,几个丫头互相瞧上一眼,余杭知道此事的夫人们更多,太太回余杭那更要被当笑话看了。
杨氏自己也回过味来,满余杭城谁不知?她重重嗳气:“去,快去把官媒人请来。”只要自家儿子定了亲,把喜事定下,不就
没人说了。
楚六被他娘关在院子里,云林惠明听说了容三姑娘被赐婚的消息,谁也不敢把这事告诉公子。
眼见着喜饼都送到家里来了,又听说夫人叫了官媒,云林道:“咱们怎么着也得给公子交个底罢?”
惠明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
公子心里对容三姑娘念念不忘,知道太后赐婚,那还不得晕过去。
云林啧声:“我是说官媒人的事儿。”
院门锁了,屋门没舍得落锁,楚六看见两个书僮鬼鬼崇崇凑在一块说话,走过去听了一耳朵:“什么官媒人?”
云林吓了一跳,回身看见公子,迟疑道:“夫人给公子请官媒,看看上京城有哪家姑娘是良配。”
楚六满脸不在意,这主意他娘打了多少年了,官宦人家出生的姑娘也不是看个门第就结亲的。
对方只要派人来相看,他就有办法把亲事给搞砸。
“我出不去,也不知道外头如何了……”楚六在院子里回廊上走了个来回,“也不知道三妹妹如何了。”
他每日就在院子里念叨这两句话,今天云林惠明听了,垂着脑袋不敢开口。楚六一看他俩这样子就知道不对:“三妹妹她出什么事了?”
楚六面上神色大变,扭头就想去爬假山。假山石垒在墙边,爬过去就能出院子。
两个书僮一个抱腰一个抱腿:“公子,三姑娘她定亲了。”
楚六腿上劲一松,滑坐到栏杆上:“是谁?”
“这人公子也熟……是……是裴世子。”
楚六怔怔坐着,脸上先是茫然而后是恍然,原来京城中的流言是真的,裴世子当真喜欢三妹妹。
云林惠明觑着公子的脸色,怕他听到这消息一头栽倒过去。
谁知公子呆怔了半晌,说:“裴世子是个好人,三妹妹同他成亲很好。”
可他从天亮坐到天黯,才又说了第二句:“不知三妹妹这会儿在做什么。”
必是在忙着备嫁罢,嫁给宗室,怕有许多宫中的规矩要学,但三妹妹那么聪明,一定一学就会的。
邓太后并没派宫人嬷嬷去容府教导朝华规矩,而是又给她一道旨意,着她跟太医太傅一道建太医学馆。
朝华此时身着素服,头顶烈日,跟在净尘师太的身后,在太医学馆的选地上,看匠人丈量土地。

华枝春/怀愫
太医学馆还没开建, 邓太后特下旨意,在千步廊中腾出一处, 让净尘师太在此办公。
千步廊位于承天门御街两侧的廊庑下,六部,五府,三寺到宗事府、翰林院、太医院,皆在此有办公场所。
按东文西武来分,文官在东千步廊,武官在西千步廊。过了千步廊便是正宫门, 从廊下抬头, 便能看见邓太后理政的乾元殿殿檐。
臣子们有事上奏, 或是各部门互相联络办差都很便利。
东西两廊隔着三座汉白玉水桥, 廊下房舍大约有二百来间, 穿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们和传送宗卷的小吏们在其间穿梭来回。
净尘师太带着朝华迈进承天门时, 朝华不由自主凝神屏息。
那些官员小吏, 初时还未曾注意到她们,再往前几步,便有官吏疑惑的停下脚步, 望向她们。
承天门内, 千步廊下, 还从未曾踏上过女人的脚印。
有人欲上前喝止, 被人一把拉住:“那是太医太傅。”
为首的老妇一身太医官的官袍, 不远处王得忠王公公竟从正宫门内出来了, 快步迎上去:“王太医, 这边请。”
众官吏瞧见王公公竟然笑眯眯的, 不仅是冲太医太傅笑了,还对太医太傅身后的年轻女子笑, 悄悄议论起来:“后头那位是谁?”
一个消息灵通的小吏道:“那是裴世子没过门的夫人,跟着太医太傅办差的。”
怪不得王得忠这样客气,还把她们一路引到了东千步廊后的小跨院。前些日子修修整整,原来是给太医太傅修屋子。
上京城建太医学馆,加设太医太傅一职的事,经由翰林院拟定的旨意,抄送给各部。
尤其是户部工部和礼部,余下那些知道归知道,没亲眼瞧见之前都没把这事当真。
朝臣们没有反对太医学馆设女傅,倒不是因为别的,医官说是官,但跟他们这些正经进士出身,在六部五府当职的官员们是有差别的。
前朝和本朝的太后们,有的大建佛寺,有的大修陵寝。
邓太后却连当年圣人要为她修慈恩寺以报母恩都给否决了,还说不必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圣人有这份孝心就足够了。
如今太后要建太医学馆,不过想要选拔一些医女照顾她老人家的身体而已,朝臣们没觉得此事有什么可反对的。
就连太医官们也没反对,太后又没动太医院的正经官职,另设官职,只是选拔医女罢了。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太后会让太医太傅在千步廊办公。
师徒二人像落进绿豆里的两颗红豆那样显眼。
王得忠笑眯眯指给净尘师太看屋子:“地方宽敞得很,都已经收拾干净了,一个茶水一个跑腿,两人都在外头听用。”
小跨院巴掌大点的地方,还摆了两大盆半人高的山茶花。
“这个,我给王大人送的礼。”
王得忠是邓太后刚刚怀孕晋位邓嫔之后调到身边的太监,与净尘师太已然是老相识了。爱财归爱财,这么多年忠心却是有的。
“多谢你。”
师徒二人先把办公用的几案陈设起来,跟着小吏就送来了工部的出样图纸。
工部来送图纸的小吏道:“陈大人说这是头一稿,请王大人先过目,王大人觉得过了稿,咱们再报价。”
这跟山上行宫里看的图不一样,是朝华从没见过的建筑图。
两个小吏拖着竹筐送来的,有十好几张,张张都能铺满整个长案。
整个上午,师徒二人先把全部的图纸看过一回,用完午膳之后稍做休整,净尘师太便站起来,对朝华道:“走,咱们实地去看一看。”
太医学馆有一辆专用的马车,车前悬着鱼符,路上她又对朝华道:“以后每日大大方方来办差。”
太后娘娘开了这样的头,就不会止步在此。
朝华扬眉应声:“是。”说着她取出一顶清凉帽来,“头天跟师父办公务,我没什么孝敬的,孝敬师父一顶清凉帽。
将近六月天,上京城的初夏虽比余杭要凉快一些。
可天还是暑热起来了,朝华有去岁夏天在西湖上来回的经验,让甘棠先别急着登记各处赏赐的东西。
“你先给我把去年夏天穿的裤子找出来。”裤子外面罩一条裙子,迈步走动都更方便。
甘棠依言开箱子把去医馆那些衣裳找出来,又劝道:“这日头越来越晒,姑娘怎么也该戴个帷帽。”要是一夏天晒下来,还不黑成泥鳅了?
朝华想了想:“把上面帷帏上的纱裁掉。”不能挡住眼睛,不能耽误办事。
她自己预备一顶轻薄竹帽,给净尘师太也预备了一顶。
小弟子恭敬奉上的,净尘师太便也戴在头上,正午太阳晒得土地发白发花,戴上帽子正好不晃眼睛。
太阳虽烈,还算有风,二人把整个太医学馆的土地都走了一遍。
这块地自拨给太医学馆,工部就差人来清过一次碎石长草,粗粗收拾过一遍,已经能站人了,但真要动工,还得把地推平。
匠人们把土上每一块地方会建什么,大概圈出来给净尘师太看。
净尘师太和朝华一人一边捏着工部出的图纸,太后吩咐工部按太学来建,工部便按太学的规格铺排房舍。
进门先是神农堂,之后是讲堂,中间是藏书楼,最后是学舍膳堂澡堂一类。
净尘师太看过图纸,指尖点在神农堂上,对工部的陈大人道:“只有这一处不改,余下的讲堂、书楼和学舍都可以尽力朴素些,不必雕栏画栋,只要实用就好。”
工部的陈维俭接过图纸,把要改的地方记下来。
净尘师太一面往前走一面对朝华道:“神农堂是一定要建的。”不建神农堂当然可以省下一大笔的工匠开支和材料钱,可偏偏这里不能省。
朝华点头:“这是自然,学馆既是太后娘娘破格建立,那建成之后招收女医总该有个地方颁布旨意,举办祭祀才好。”
净尘师太微笑颔首:“正是。”
事情办得越正统,越能昭示权力,娘娘才会越满意。
两侧靠墙回廊也一样尽量相素,朝华看着空地想像此处建起的长廊道:“廊间可以刻些名医古方,师父觉得如何?”
“不错,学生们天长日久的看,总能背下来。”
“荐福寺中有药田,学馆里也可以空出地来做药圃。”大概划定方位,二人继续一面走一面商量。
走到学舍那片空地前,净尘师太道:“听说太学初建也不过招收学生五十人,咱们能收到三十个人就好了。”
她教三十人,三十人要是能每人再教三十人,终有一日可为天下女子解厄除病。
等她们把这一片空地用脚步丈量完,回到“正门”处时,就见裴忌背手立在蓝绸马车边。
看见朝华出来,裴忌冲她笑了:“我去千步廊没见着你,便猜测你们是来了此处,图纸看得如何?”
朝华抿抿嘴唇,她这是在办正事。
净尘师太抬头看了眼天色,已经到下值的时辰了,她笑看一眼朝华:“明日去礼部,催促钦天监择吉日动工,今儿就散了罢。”
朝华先送师父上车,等马车走了,她才看向裴忌。
裴忌道:“你头天上值,我怎么也该接一接你。”
朝华这才脸色稍霁,但她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裴忌笑着应声,二人没有骑马坐车,而是在长街上并肩而行。
初夏将晚时分,凉风送爽,街边很快有各色摊贩摆摊挑担,有卖吃食的,有卖玩物的,还有卖茉莉花手串的。
还没走出这条街,朝华的手腕上就套上了一对茉莉花结成的镯子,手里拿着包糖豆,要不是她拦着,裴忌还要给她买萤火虫小灯笼。
仆从们远远跟着,沉璧买了两包糖豆,自己吃一包,留一包给甘棠。
“头天当差,还习惯么?”
“还不习惯。”朝华实话实说,不是不习惯奔忙,是不习惯中午送来的膳食,“简直……难以下咽。”
裴忌笑了:“廊下食确实难吃。”
千步廊下官员用的饭就叫作廊下食,不说可口,送来已经凉了。
裴忌指点她:“明天用膳,你们拐个弯到后街去,那边整条街上都是卖吃食的。”早朝的官员和廊下办差官员们,都在那里吃热食,价钱也不贵。
朝华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地方,她们头天办公,与各部虽有走动,却无交情,那些官员没人同她们说这个。
裴忌难得看她瞪圆眼睛,轻笑道:“我回去给你列个单子,官员们五湖四海的都有,后街什么口味的东西也都有卖,我捡几个口味最好的写给你。”
“不要怕,大大方方坐进去吃,实在不愿,就叫小吏跑腿买回来。”没人敢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朝华笑了:“好啊,你列单子给我,我每个尝尝,是不是真好吃。”
一路走到了容府巷子口,裴忌道:“我就送你到此,免得麻烦。”他的身份摆着,容府的门房看见了必要通报,要通报就得见礼请安,反而折腾容家人。
朝华微笑点头,裴忌犹豫了会说:“再有几日,我就得离京了。”荣王起兵谋反的消息就快传到上京城,他会受命去平叛。
朝华沉默片刻:“我怎么给你写信?”
“跟原来一样。”裴忌轻松一笑,“一年四季,后街卖的吃食都不同,冬天有一家的羊肉汤面味道极正,羊肉切得厚给得足,面也劲道,冬日里喝一碗羊汤暖和得很。”
朝华不再说话,一双眼睛却没离开他。
“等我回来,咱们一同上值下值,中午一起喝羊汤。”

华枝春/怀愫
离太子病逝只隔了一个月不到, 荣王谋反的消息传到上京城,第一个上奏折痛斥的不是别人, 是他的儿子。
荣王世子。
荣王先是上表说因太子逝世他过于哀伤,病得无法起身,不能应召进京致哀。而后又几封书信送去京中荣王府,敦促在京的世子要为太子丧事出力。
本来父子俩一块唱戏倒还能唬唬人,荣王都病倒了,太后总不能强命他进京来,虽是抗旨, 可也争取了时间。
但荣王世子压根就没等他爹唱这出戏, 太子薨了和太子良娣有孕的消息第一时间传进他的耳朵里, 他第一时间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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