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 by怀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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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王世子心中明白得很, 他其实就是他父亲的弃子。
听说太子死了, 他还有几分犹豫, 听说太子良娣有孕, 他立时决定要跑。
眼下这个机会要是不反,等太子良娣生下皇孙来,封个皇太孙, 荣王要谋反一样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一样是谋反, 趁邓太后刚接手朝政谋反, 总比以后朝局稳定再谋反的胜率要高。
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一步, 谁当未来的皇帝太子都不一定, 但他反正是活不了的。
荣王世子猜得很准, 他扔下了世子妃和他的儿子女儿, 带着几个精兵逃跑, 刚出城几十里就被禁军指挥使卫旋抓住了。
卫旋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还打趣了他两句:“世子这个时候出城打猎, 好大的雅兴啊。”
荣王世子面如土色,脸皮还没撕破,但刀已经开刃了,早晚要落下来,割他的脖子。
他被提溜回荣王府,府中兵丁全换了一遍,看见世子妃和一双儿女,荣王世子脸上笑比哭还难看。
“我……”
他是半夜里跑的,世子妃和一院的姬妾连响动都没听见,醒来王府就被禁军给围住了,处处是火把兵丁,一屋妇孺被关在一起,静等天命。
世子妃看见丈夫回来,一手搂一个孩子,扭过脸去。
裴忌是第二天去的荣王府:“外祖母派我来看望表兄表嫂。”
卫旋能带领手下禁军这么快就追上荣王世子,是裴忌给他的消息,他自然要还裴忌这份人情。
他笑道:“世子放心,太后娘娘说了原来如何现在如何,只要不出府门,都跟原来一样。”
兵丁都退到外,世子世子妃和姬妾孩子们都能在王府中自由活动。
裴忌点点头:“卫大人办事,舅舅和外祖母都是极放心的。”
荣王府中花团锦簇,绿柳成荫,只是四处都死一般静,人人都呆在自己屋中,根本无人敢在廊下园中穿行。
裴忌的竹轮椅滚过荣王府的长廊,进入正堂,荣王世子和世子妃局促站在一起等待他。
“表兄表嫂在自己府中,怎么这样拘谨?坐罢。”
裴忌只是一开口,荣王世子和世子妃就听出话音来了,夫妻二人昨日反目,今日又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自己府中”。
夫妻二人互望了一眼,世子妃先行开口:“表弟素日少来,我也不知表弟爱吃什么茶,便预备了些蒙顶甘露。”
蒙顶甘露是蜀地贡茶,是邓太后爱喝的茶叶。
裴忌笑了:“表嫂有心了。”
他来不是喝茶说闲话的,开门见山道:“劝父改过,谏父尽忠,可谓大忠大孝。表兄以为如何?”
荣王世子不敢置信,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一旦父亲起兵,不光是他,阖府女眷孩子都没活路可走了。
消息送到京城的那一天,朝廷派兵平叛的那一天,他们一家子的血会用来祭旗。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后娘娘竟然指了一条活路给他。
裴忌看他脸色知道他心中还有几分犹疑,他还在想万一。万一要是荣王赢了呢?他保得性命,到时还是太子。
“我言已尽,忠和孝,表兄好好选一样罢。”裴忌说完离开了荣王府。
世子妃看着裴忌远去,回头看见丈夫迟疑,她冷笑了一声:“世子这时倒又想着自己是为人子的了?”
荣王世子也不顾妻子说话夹枪带棒,他身边的谋士都被关押下狱,只有妻子还能商量大事。
“我是怕……”
“你是怕父亲赢了。”世子妃说完又是一声抑制不住的冷笑,“他赢了,同你有什么干系?”
“这么些年你在上京为他封官许愿,笼络人心,结果呢?他可曾想过你的命?”
“就算事成,咱们一家子也烧成了灰!”世子妃冷笑之后,对他道,“到时是你哪个弟弟当太子?四弟?五弟?”
“为他人作嫁人也就罢了,你这是要为他人做龙袍啊!”
世子妃说完这句,又软下了语气,“太后娘娘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只要事发时,你能上表反对,劝父尽忠,咱们一家总还能保全在这王府里。”
赢了没有任何好处,输了还要一起陪葬,倒不如为自己搏条活路。
荣王世子“想通”了,他请卫指挥使送信给裴忌,信才刚送到,七八篇字字泣血的劝父书便送进了荣王府。
荣王世子只要按照时间,一份一份提交给朝廷就好。
这些东西会传扬天下,不论荣王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圣人还在,他以什么理由起兵?如今连亲生的儿子都骂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邓太后十分满意,特意褒扬荣王世子,一家子的命算是保住了。
等到裴忌再一次去荣王府时,荣王世子见了他便瞪大眼睛,裴忌是走进来的,他的腿看上去一点毛病也没有。
这回世子妃更加热情,他们一投诚,王府中的吃用就按照规格送来。是不像以前有荣王补贴的时候更奢侈,但风雨飘摇之下,还能如此已经难得。
“我听说太后给表弟赐了婚事,我这里有对珊瑚盆景,想赠给表弟妹贺新婚之喜。”三尺高的珊瑚,盆中填满珍珠宝石,裴忌还没上门,世子妃已经命人装进箱中,只是要裴忌点头,才能把东西送去容府。
裴忌不以为意:“表嫂有心了。”
荣王世子不敢稍怠,托着茶盏小心问道:“表弟,是不是太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太后娘娘那里倒没吩咐什么,”裴忌吹了口茶,微微笑着望向他,“是我有东西给表兄看。”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几张纸递到荣王世子面前。
荣王世子接过纸张,翻开一看纸上写的竟是秦州的能臣武将,大概的钱粮储备,还有军械库图。
他脸上青白一片,良久之后才又开口:“这是……这……”
这些怎么会在裴忌的手里?
裴忌托着茶盏,细细观察荣王世子的神色,看他脸色由青转白,轻笑一声:“看来消息还算准确。”
荣王世子脸色灰败下去,裴忌道:“有些是你的幕僚说的,有些不是。”
关押起来的幕僚当然不是简单吃牢饭这么容易,而是把他们肚子里知道的全榨了出来,一滴也不剩。
荣王世子惊出一身身冷汗,他已经选了这条路,邓太后不会给他反复的机会。
于是他对妻子道:“拿笔来罢。”狼毫沾墨,补上几笔,才又将这几张纸递还给裴忌,垂头道,“我在京城,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裴忌扫过一眼:“表兄真是爽快人,倒没撒谎。”
一句话又说得荣王世子动弹不得,但凡他作上一丝半点假,裴忌可就不会再给他好脸色了。
裴忌起身离开时:“表兄表嫂也别闷在府里,该请安就请安,该上朝就上朝。”又望向世子妃,“我未婚妻不怎么喜欢宝石珠玉,正跟太医太傅一起建太医学馆。”
世子妃立时知机,她依旧在笑:“一件归一件,支持学馆那是另一回事。”打定主意出门第一件事是给太后请安,第二件事就是给太医学馆捐银票。
夫妻二人都没觉得这钱是真的要捐给太医学馆的,以为裴忌是借个由头张口要钱而已。
荣王世子感慨:“他倒好,他自己不收,给他未来媳妇当私房呢。”
世子妃却说:“反正咱们这府上往后是谁都能来刮一层油了,给别人,不如给裴忌,就当捐个护身符罢。”
朝华在千步廊跨院内,突然收到了一笔荣王府给太医学馆的捐赠。
她看到银票的金额足有五万两银子,捧着银票匣子去找师父:“师父,这钱咱们收不收?”她大概猜到了这钱是怎么来的,她想收下这些钱。
户部虽有拨款,但得一笔一笔到,国家又有战事,万一户部打欠条呢?
这些日子朝华一回府就跟弟弟们一块到伯父的书房里去,事听得多了,知道原来户部时常打欠条。
国库税收要用来备战备荒,每年有多少盈余,就在盈余中办多少事儿。手里有现钱,总比等拨款要灵活机变。
净尘师太也是一样的想法:“收下,你另立一个帐目,到时再感谢他们捐赠。”
事情办起来,只有她们二人便不够了。
户部调过来一个小吏专程录帐,工部将图纸重新修改过,征召匠人开工。由礼部择定吉日。
六月初六,宜动土。
朝华在腰间配上了太医学馆的鱼符。
六月初六,宜发兵。
裴忌手握虎符赶赴秦州。
一辆是容辰的车,一辆是朝华的车。
朝华每日清晨即起, 换衣洗漱,简单用过早膳之后便去给祖母请安。
容辰也是这个流程,他头回在怀恩堂外遇到穿着蓝绸百草暗纹袍,头戴玉冠的侄女时还颇不习惯。
几回之后,容辰就习惯了,每日在怀恩堂外遇上侄女,他还会先表达一下长辈的关爱。
“天气越来越暑热了, 再有些日子冰炭房就该每日送冰了, 冰要不够, 后街上也能买。”
朝华微微一笑:“多谢大伯, 我们小院偏些, 倒不怎么热。”
容老夫人看着廊下请安的儿子和孙女, 明明差着辈分, 却像是同僚一般。
容老夫人跟王嬷嬷感叹:“我还以为我这辈子是看不见三房出个当官的,没想到……”没想到竟是孙女得了个一官半职。
到这会儿容老夫人还觉得不可置信。
王嬷嬷笑了:“老太太真是,当年是您叫媳妇们姑娘们都能进祠堂拜祖宗传祭盒的, 怎么这会儿还迂腐起来。”
“那怎么能一样, 那是在家里……”容老夫人一句话没说完, 回过神来了, 对太后来说, 这也是“在家”里。
以往容家起的最早的是容辰, 他要上早朝, 天还没亮厨房便得给大老爷预备下又软又暖和还能顶饱的食物当早膳。
如今三姑娘也要去千步廊, 厨房就每日做两份,一份送去大房, 一份送去三房。
用过早膳再请过安之后,伯侄二人各自登车上差去。
马车一前一后,在承天门前停下,乌泱泱的大小官吏们都排在承天门前,等待禁军核对腰牌进宫门。
朝华手中提着小食盒,排在诸多官吏们身后。
官员小吏们都已经见怪不怪了,相熟的同僚各自问安,只是他们依旧不会主动跟朝华问好,只有天天打交道的工部官吏们,偶尔会向朝华颔首示意。
容辰送了侄女几天,看侄女确实没有心慌气怯的模样,便也不再送她,任由她自己排队。
大家会给长官让路,譬如一二品的大员,见到了总会退后一步半步,现在又会给女官让路。
朝华身前空出一块来,她一路道着谢,安然走到承天门前,取出刻着鱼符的腰牌,想递到禁军手中。
禁军小将连看都不看,摆了摆手:“你……您下回就直接进罢,咱们这儿就没人不认识您的。”
哪能不认识呢?一共就两位女官。
朝华微微一笑:“多谢。”说着收起腰牌往前去,走进跨院。
杂役们已经打好了水,她搁下食盒先替师父收拾桌椅,煮上茶水,再点起一支檀香。等净尘师太到时,屋里已经洒扫干净,桌边炉上鱼汤正沸。
净尘师太虽已经脱下缁衣,不在佛门了,但她吃素已经十来年,贸然吃荤腥身体克化不了。
朝华便吩咐厨房先做些清淡的鱼茸馄饨,慢慢给师父调理脾胃。
屋中窗户大开,案前净花插瓶,屋中除了花香果香气,还有檀香气。
净尘师太看见她就笑:“今日又这么早?”说着坐下用早膳,吃个七分饱,院外就响起了太监们打响板催促官员上朝的声音。
每日这时候,千步廊下寂寂无声。
朝华做完这些,打开信匣,倒出十几张各府的请柬。
荣王世子妃给太医学馆捐赠过银两之后,特意在给太后请安时提了一句,太后娘娘褒扬一眼。
就这一眼,上京城中的勋贵们一个个往太医学馆送请柬,纷纷表明愿意捐赠银两。
这会儿工地上刚打地基,不用每天都去,师徒二人做起细活,净尘师太选教材和生员,朝华分捡这些请柬,收钱。
朝华一张一张打开,最早送来捐帖的那一批就是跟荣王走的最近的那一批。
太后娘娘虽没发落他们,但他们自己知道自己不干净,赶紧想办法向太后示好。
荣王府是捐赠最多的,余下各府多则数千两,少则几百两。还有忠义侯府的捐帖,落款是忠义侯和虞氏。
朝华眉梢微抬,把这张请柬压下,派人给大堂姐送信去。
帖子上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足有两万两,不知堂姐知不知道此事。
等朝华下衙回家,令姜已经带着女儿回了娘家,正在上房等着朝华,一看见朝华便道:“不论侯府捐多少,妹妹只管收着就是了。”
朝华接过丫头递来的巾帕,先拭汗擦脸,又接过冰湃的绿豆水解暑气,喝完才说:“可有两万两呢。”
她依稀听说过,忠义侯把侯府的产业捏得牢牢的,大姐和大姐夫二人这些年几乎是靠着大姐姐的嫁妆出息在维持身活。
容令姜干脆利落的回道:“这些都是侯爷的私房。”反正这钱落不到他们夫妻二人手中,能为朝华办点事,她高兴!
忠义侯四处走动想换立世子,可他又实在没有理由。
长子孝顺成器,已经在朝中当了十几年差了,幼子还没开蒙,他就算挑毛病也没处可挑。
好几回当着列位同僚的面喝斥已经三十岁的儿子,傅东廷咬牙忍了下来,不曾当面跟父亲起冲突。
忠义侯一计不成,便又四处感叹自己没孙子,侯府无人承袭。
这话可是可笑,长子正值壮年,怎么就无人承袭?
这话传到楚氏耳中,生了好大一场气,容令姜当时回家安慰母亲:“娘莫要动气,他越这么说,东廷越是待我好。”
为什么没孩子?还不是因为容令姜夫妻二人规规矩矩为婆母侍疾守孝,这才耽误了。
忠义侯这么说,是下他自己的脸面。
不等忠义侯想到别的办法换世子,朝局忽变,太子病死,荣王谋反,太后独掌大权。
儿媳妇的娘家妹妹,如今已是裴忌的未婚妻。
忠义侯自打生下小儿子,在家里明里暗里的闹腾了五六年,天一变,他突然就老实了。对儿子软下来,连对儿媳妇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挑剔。
忠义侯是转变了态度,可傅东廷也已经寒了心,他身上除了忠义侯世子的身份外,还有一个世袭的三等将军。
此番平叛,他自请上阵,跟着裴忌一起奔赴秦州。
忠义侯看儿子离京,不管心中如何想,却对容令姜道:“东廷媳妇,有空就把你妹妹们请来走动走动。”
还示意妻子多跟容家三姑娘交好,他以己度人,对虞氏:“她们是隔房姐妹,又不是亲姐妹,说不准你就同她投契。”
容令姜听说之后,都快气笑了,她主动挑起了捐赠话头:“外头许多人家给太医学馆捐银,我听说荣王世子和世子妃也都捐了,咱们家要不要也出点?”
忠义侯自掏腰包,捐了两万两。
容令姜长出口气:“东廷走的那日,我在公爹脸上都瞧不出担心来……”她甚至隐隐觉得公爹好像很希望长子去战场。
又为侯府挣得荣耀,万一……容令姜阖了阖眼,后头的她不敢再细想。
送别那日,夫妻二人对望那一眼,她知道丈夫同她想的一样。
令姜长出口气:“不说这些了,妹妹的差办的如何?这一笔要不够,我回去再吹吹风,叫他们再出点血。”
楚氏又帮女儿又帮朝华:“是该叫他出,就算是替你自己,替你妹妹,也是替你爹,再榨他一笔!”
太医学馆收到捐帖,最高兴的自然是户部,不用动国家的钱,事情就能办成,皆大欢喜!
朝华喝了口绿豆汤,笑道:“那我就多谢大姐姐了。”
户部派了能算会写的小吏过来单独立账,朝中连最后一丝推脱的声音都没了。
又有钱又有人,太医学舍建得十分顺利,只可惜荐福寺中的明镜明空都不肯到上京来。
净尘师太倒想得开,对朝华道:“她们是我的徒弟,你的师姐,但也是佛门弟子,传医治病就好,不必非来俗世。”
明镜明空二人把净尘师太留在寺中的病案医书都整理装船,就用殷家的船送来上京。
几千册书籍病案先都堆放在朝华买的那间宅院中,其中有这四十年来,净尘师太断断续续写的手札。
净尘师太也搬过去,她对朝华道:“我想编《医经》。”她想将自己学医四十多年的经验病案编成书册,先从最入门的开始,写成之后用来当太医学馆学生们的教材。
朝华一力赞成:“师父只管编书,余下的杂事交给我就好。”神农堂初具规模,要是顺利大概来年春天,太医学舍就能初步建成了。
太医学馆建得如火如荼,秦州战事也是捷报频传。
裴忌的信夹在捷报中一并送进京城,送到千步廊下朝华办公用的那张素面小方桌上,朝华坐到官帽椅上,展开信来。
信中战事只寥寥几笔,说些西进赶路的趣事,又问她太医学馆建得如何。
信纸薄薄两页,中间夹着一朵黄色篱菊,花朵已经干了。
上京城池中残荷尚在,西边菊花都已经开了。
朝华掌中托着那朵小黄花,微微一笑,寄声篱菊待吾归。
上京城街巷上叫卖各色冰品的小贩还担着担子走街卖冰。
价贵的有茘枝膏冰雪,樱桃膏冰雪, 将各色桃杏榅桲酱浇一勺在磨好的冰雪上,便是一碗消暑佳品。
价贱的就是冰胡儿,一口大小的冰块,含在口中也能消消暑气。
这两个月间卖冰胡儿的小贩们别的地方都少去,全都聚在集贤街太医学馆附近挑担卖冰,一挑子担过去,顷刻的功夫就卖空了。
朝华去工地时见此情形, 特意给拨出银子来, 每日买上十几担冰, 让小贩分时间挑过来, 发给匠人们解暑。
又命灶上人煮灯芯水和绿豆汤, 用大木桶抬出来, 旁边就是冰担子, 每人盛碗汤,再往汤里搁上几块冰胡。
大热天喝下去,清凉下火。
最热的时候, 匠人们早晚动工, 午时就在荫处休息, 赶工了两个多月, 太医学馆已经能看得出模样来,
讲学学舍都已经有了壳子, 神农堂要多费些功夫, 也已经叠起了踏跺垂带, 架起了廊柱门枕。
岳氏带着真娘坐着殷家马车到集贤街来时,午时刚过, 工匠人陆陆续续在上工。
真娘掀开车帘望向太医学馆盖了小半的屋子,看见一个青衣素服,用素纱蒙着头脸的女子,她指尖一点:“那是阿容?”
岳氏也伸头去看,盯着背影看了许久也没认出来:“应当是她了,在这儿还能有谁?咱们且等等罢。”
岳氏眼看一阵阵灰沙被风扬着吹进车中,赶紧想将帘子放下,真娘不肯,从袖中抽了绸帕捂住口鼻子:“让我再瞧瞧。”
朝华手中拿着图纸,听工部官员说:“今年热得时间长,别看这会儿日头还烈,一场雨下来就凉了,等一下霜一结冰,工事就得等过了冬天再动了。”
得趁着天冷下来之前再赶赶工。
“这会儿再热总比六七月好得多了,再多增派些人,年前应当能先把房子建出来。”陈维俭心里盘算,除了神农堂有两层,余下都是一层,赶起工来建得很快。
朝华微微一笑:“陈大人辛苦,前些日子我进宫去向太后禀报工事,太后娘娘也赞陈大人能干。”
陈维俭四十五六岁的年纪,因为长年督办工事,人又瘦又黑,虽看着年岁大,但模样十分强干。
本来这差事点到他,他是极不情愿的。
他在工部营缮司任职,营缮司专管宫室官衙的营造和修缮。盖太医学馆这样的工程不是桩难事,何况还是太后下旨,除了工期短些外,钱给的这么足,事情必能办漂漂亮亮。
可要与女官打交道,不说陈维俭没经验,满朝臣工也没经验。
他出工事图纸的时候,同僚就道:“老陈,你这差事可不好当啊。”
办得好,功劳不一定落在他身上,办得不好,罪过一定是他的。
太医太傅是太后娘娘的心腹,另一位是太后娘娘的外孙媳妇,真要出了什么岔子,由谁来担责?
还不是倒霉的陈维俭!
他提心吊胆的来,头回见面疑虑就打消大半。
王太傅不是什么乡下老妪,她对工事颇知一二。容姑娘年轻不懂工事,但一点拨就能明白,而且二人都管过账,一摊子事何先何后,她们都心中有数。
陈维俭的心一下就放回了肚子里,这工程还不差钱。荣王府给了五万两,忠义侯府给了两万两,余下零零总总加起来,账上已经有十万两了。
工部办差怕就怕没钱,没钱就备不齐沙土木材,没钱就征不到徭役工匠,如今多出这么些银子,陈维俭看着账本就想笑,他就没办过这么富裕的差!
再说这二位还都很愿意在太后面前替他美言。
原来说他倒了大霉的同僚,又都纷纷改了口风,说他运气好,太后刚当政,他就办了这么漂亮的差事。
陈维俭愈加尽心尽力,他卷收起图纸,笑盈盈对朝华道:“容姑娘放心,咱们必能按期竣工。”
朝华转身要走之时,听到有人隔着街唤她:“阿容!”
抬目望去,就见真娘在街边马车中扒着车窗冲她招手:“这儿!”
朝华快步走了过去,走到车边才小心揭下面纱的一角,她不是为了男女大防,是工地上尘土实在太大。
要是不用面纱蒙着头和脑,回去头发里必要落一层灰。
“你怎么来了?”
真娘眼睛亮晶晶的:“我来看你呀,你好威风啊!”
那个官员瞧官服怎么也是个工部郎中了,正五品的官儿,在阿容面前客客气气的。
真娘当然见过男人客气,譬如家里的管事们,可那是家里的管事,不是官员。今天瞧见工部的官员小吏都听阿容发号施令,又新奇又替她骄傲。
朝华笑了:“有什么威风的,大家同办一桩差事,有商量而已。”
岳氏招呼她:“赶紧上车来!”
朝华闻言冲沉璧夏青点头示意,自行上了马车,上车前解下纱巾,果然抖落了一层灰。
真娘赶紧把干净软巾递给她擦脸擦手,问她:“你饿不饿?渴不渴?”来之前准备了点心和荔枝冰雪水。
朝华捧起杯子喝了口甜浆水:“我早就饿了。”
早上在千步廊,下午到学馆,中午那顿图方便吃的是廊下食。今天的廊下食是扁食,送就是凉的,味道闻上去不太妙,朝华不敢吃,吃了两块干点心。
“以往在家里还觉得煎过的扁食馄饨油腻腻的没法下口,今天中午送了扁食来,我就想怎么不是油煎的,那才又脆又香呢。”朝华百忙之中,抽出信纸,把今天的小事写在信上。
她同裴忌不便日日通信,便隔上十天互送一封。
十天一封信,能攒下许多趣事怪事,慢慢她竟然也习惯了,信匣中存了厚厚一叠。
真娘听了直乐,挽住她的胳膊:“那咱们今天吃包饼烧鸭子,保管吃得你满嘴流油!”
朝华回挽住真娘:“那再好不过,我要吃烤得油汪汪的鸭子,片得薄些,皮肉再加上菜丝甜酱……”
真娘笑倒在她身上:“了不得了,她都流口水了!”
真娘四月末头回离京,人还在船上就听到了太子病逝的消息,因离京城不远又是官船,还挂起白幡致哀。
殷慎感叹一声:“要变天了。”
太子新丧,禁弦歌戏乐,此时殷慎也不能送妹妹去各处游玩,便又送妹妹回京。
真娘回京时,朝华正在汤山行宫中为裴忌扎针治腿。
她便老实在家窝着,教保哥儿读书,帮嫂嫂打理家事,与朝华通了两封信。
等到旨意一道道赐下来,殷慎已经离京办差,真娘与岳氏在家中面面相觑,岳氏道:“倒是桩好婚事……只是……”
只是朝朝的父母和离了,太后娘娘竟连问也没问?
真娘不奇怪第一道赐婚的旨意,她问嫂嫂:“这个太医学馆是什么?阿容这是当官了?”
岳氏一时卡住,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当官,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大概是,就算此时不是,之后也是。”
命妇是有品阶的,按制为太后皇后分担每岁亲蚕祭农事宜,太后娘娘选朝华,而臣子们能接受。
也是因为朝华已经算半个命妇了。
太后娘娘的行事向来是如此,稳和快,太后娘娘会选稳。
春风化雨,等到朝臣们发现的时候,事情已经这么办了。
“说不准咱们家真出个女官了!”
真娘稀罕起来:“那咱们要不要去贺一贺阿容?也不知道她在哪个衙门里办公,不会是关起门来当官罢?”
岳氏摇头:“不会的,正经的衙门都在千步廊下有办公所。”
没想到,还真是在千步廊下。
姑嫂二人不能进承天门,真娘写过信,知道朝华很忙,倒有些落寞,却不肯让嫂嫂请她来。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阿容又是女子,为太后办差更得办出个样子来!咱们不能在这会儿拖她的后腿。”
她备上贺礼,又给太医学馆捐赠银两,而后又坐船离京远游去了。
这番回来知道朝华忙得有模有样,怎么也想来集贤街看一看。
马车往前走时,真娘还掀帘看着还没建成的神农堂,朝华在她身后靠着她,对她道:“八月十八,我生辰那日要跟师父一块过。”
真娘任由她靠着:“我许久没见过师太了,也正想见见她呢。”
朝华的呼吸又轻又缓慢,她看了眼岳氏,见岳氏眼中闪过担忧,投去宽慰的目光,靠在真娘的背上说:“师父也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