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 by怀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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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了那一句,记了小半年!
芸苓把千层糕端给保哥儿:“这虎头帽子虎头鞋都我给你做的呢!”
保哥儿摸摸帽子,两手伸出去,一手捏着一块糕,自己吃一块,转身四处找了一圈,把另一块塞到刚才牵他手的大孩子手里。
那个大孩子先是看九婶,见九婶点头,他也没吃,望着糕吞了吞口水,用洗得褪色的干净布帕子把糕点包了起来。
朝华问:“那是?”
“是阿大。”九婶叹口气,“今年十岁了,这孩子读书上头极聪明的。”
也是因为年纪太大了,才没列进过继的单子里。
“有了后娘,前房儿女日子就难过,他底下还有个妹妹是他娘亲生的,后娘过门又生了两个小子,原说要送他去镇上当学徒的,他求过来才留他先干干杂活。”
朝华眉心蹙起。
容家虽是大族,也各有高低贫富。
但余杭自古富庶,寿昌县又出珠出米出丝,又接连几个丰年,再贫也不至于没有营生。
何况年年容家都会给族中一大笔的银子用于抚贫济孤和子弟读书,这孩子既然读书聪明怎么要送去当学徒?
九婶长叹一声:“他后娘说了,就算他将来考了举,那也是给亲娘请诰命,不如到外头做活,帮补家用。”
这更是胡言,出去学徒只是家里少一份嚼口,不说几年能出师,就算学出了师,头三年赚的钱也得奉给师傅。
乡间十岁大的孩子已经很能顶事,这会儿送出去当学徒,不过是为着磋磨他。
那男孩坐在小凳子上,看着保哥儿吃糕,一只手扶着保哥儿另一只手在膝盖上划拉什么,目光直直望着壁板上挂的几幅字。
九叔是秀才,家中厅堂的壁板自然要挂书挂画,阿大在学写上面的字。
朝华嘴角微翘,冲保哥儿招招手:“过来。”
保哥儿一只手还拿着千层糕,小跑到朝华面前,朝华对九婶道:“我想领他屋后去走一走。”
九婶晓得这是朝华要跟保哥儿亲近,蚕月里村中静得很,倒少了许多眼睛,孩子养在屋里捂了这么久是该到外头去走走。
朝华又看了眼甘棠,便牵着保哥儿的手领他到后门边。
屋后老梨树正当花时,一湾溪涧顺山而下,溪畔山坡桃红,梨白,菜花黄
保哥儿迈过门坎,走到大梨花树下,揪了土坡边一束油菜花,高高举起来递给朝华。
“是送给我的?”朝华问他。
他点点头,害羞笑了。
朝华伸手接过那把黄花,眼看他沾了满手的花粉花汁,领他到溪边。溪石上厚厚铺了一层白梨花瓣,也不伸手拂去,干脆坐下。
取出帕子浸了一帕子的水,替他擦手擦脸。
小鱼,溪水,绿草,白花。
素帕随着溪水飘动,朝华一面给他洗手洗脸一面轻声唱了两句渔船歌,这是母亲小时候哄她睡觉唱给她听的。
殷家老宅就在太湖,人人都能唱上几句渔歌,母亲用渔歌的调子嵌入楚辞唱给她听。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沈聿独自一人来到寿昌县,他换下书生衣巾,身着青布衣头戴竹斗笠,形貌像是个做活的匠人。
说找常老管事,有容姓人给他指路。告诉他常老管事住在山后,顺着溪水就能找到。
沈聿还未找到常家门前,就听见溪边有村女唱渔船歌。
梨树下有道淡绿影子,一缕清声婉转而出,并不如何柔媚,只是听着在耳中很是清正。
沈聿站在山坡树后,隔着绿叶白花,看见少女的背影,和她浸在溪水中雪白柔软的手掌。
他赶了大半天路,热得出了一身汗,这会听见水声歌声,只觉沁人心神。
回过神来转身要走。
听见白墙门中另一道妇人声音:“三姑娘,溪石上太凉可不能坐,我去拿个绣垫来。”
沈聿刹时顿步,转身望去时,果见溪边那少女抬起头来。
虽只能看见半张脸,可不是容朝华又是谁?她来此地必带着许多仆从,今天他想办的事办不成了。
沈聿本待要走,就见那个男孩手里掐着黄花,伸着手想插到容朝华鬓边。
容朝华弯身任由保哥儿把黄花放到她发上,随手也掐了一朵油菜花,插在保哥儿的虎头帽上。
又搂着保哥儿在溪水里照了照影,看见溪水中的影子,忍不住轻笑出声来。
沈聿脚步凝住,溪光水色映在她的脸上,灼灼生光。
上回见她,她对楚六语出如冰。此时见她,她与稚子玩笑。
容朝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保哥儿捡了根嫩柳枝拿在手里,学着村人钓鱼的样子,把柳枝垂到溪水里,溪中小鱼凑上来咬柳枝枝梢。
逗得他一边摇头一边嘴里哼唱:“沧浪之水清兮兮~”
朝华没想到只唱了一遍他就能记得,摸着他的脑袋,教他下一句:“可以濯我缨。”
保哥儿鹦鹉学舌了两句,唱得一遍比一遍欢腾,一遍比一遍响亮,溪涧边满是他的歌声笑声。
朝华伸手揉揉他的头,怡然轻笑。
保哥儿身子康健,又皮实爱笑,现下养得白胖可爱,祖母那关便好过了些。
后屋小道上走过来个六七岁的女孩,背后的背篓快跟她一样高,篓中装满了草,一步一步往九婶家后门口来。
她一路都埋着头,快要走到门口时抬头看见了容朝华,惊得站在那里。
阿大从门中出来,他先是看了朝华一眼,跟着才把妹妹拉到门边,替她卸下草篓,又从怀里掏出那块包着糕点的干净布帕子。
“给,快吃,她今天是不是又没给你饭吃?”
朝华眉梢微抬,眼见门内甘棠芸苓正要出来,她轻轻摇了摇头。
小女孩饿得直咽唾沫,千层糕的甜香味儿不住往鼻中钻,但她还是先问:“哥哥吃了没有?我不饿,我早上起来喝了菜粥的。”
这会儿午时都过了。
“就算有你的份,到你嘴里能有几粒米?”阿大让妹妹看他的肚子,“你看我,我饱着呢,九叔公家里不饿饭,这个你赶紧吃了。”
然后又掏出两个山芋:“这个也是你的,我埋在灶里,烤得可甜了。”
女孩看哥哥的肚子虽不凸,但也不是瘪的,还是撕下千层糕上的那一层最香甜的,分了一半给哥哥,自己吃剩下的一半。
两人都尝了糕,才又分地瓜。
小女孩儿吃着地瓜说:“昨天爹回来了,她……她打了酒,爹答应了,等你一回去,就送你到镇上当长工。”
一边说一边吧哒吧哒的掉眼泪,去当长工三年五年回不来。
“这会儿还要我割草喂鸡烧火做饭,等弟弟们再大两岁,就把我送到临村去当童养媳。”女孩并没有哭,又吃了一口热山芋,“当童养媳,是不是比在家里好?”
甘棠芸苓提茶水出来,芸苓听见这句,鼻子一酸就要掉泪。
朝华看的差不多了,喊了一声:“阿大。”
阿大飞快跑过来:“三姑娘。”
朝华问他:“你想求什么?”
阿大的脸涨得通红,眼见朝华面上并无厌恶之色,他才提气开口:“三姑娘,我能不能跟去府里?卖给府里当小厮也好,当长随也成,我什么都能干!”
“为什么求我?”
“我知道三姑娘心善,三姑娘上回来相人的时候,相了刘嫂子的儿子,但您说刘嫂一家只是暂时过不去难关,不至骨肉分离,给了他们十两银子治病。”
朝华略想了想,才想起来,那天相人时屋里哭成一团。
那个孩子倒是大眼玲珑,看着就讨人喜欢,但他紧紧搂着他娘的脖子,哭得伤心极了,口里不住叫:“娘!娘!”
他娘也跟着落泪,抚孩子的脑袋:“你去了天天都能吃肉吃糖。”
母亲身上补丁叠着补丁,孩子身上的小褂子只在腋下手肘处打着补丁,显是很珍爱这个孩子的。
九婶说这家的男人在船上做活伤了腰,躺在床上起不来,年关都难过。春耕的种子,蚕月的蚕籽更没着落。
朝华眼见屋中骨肉分离的场面,对九婶道:“这一个就算了,劳她来一回,给她包十两银子。”
不能为着护她的母亲,就把这个孩子带离他母亲身边。
这会儿刘嫂子家正养蚕,过了蚕月一家便能撑过去,刘嫂子见天的在村里夸容府三姑娘是观音娘娘身边的龙女化身。
朝华听了,冲着阿大微一点头:“好,咱们先不说府中选人不用容氏族人的规矩。”
往上数几代,大家都是同一个祖宗,岂能买来当奴?
“我只问你,你真进府中,你妹妹怎么办?”
阿大听到前一句还脸色灰暗,听到这句他立刻道:“我知道当小厮有月钱,我的卖身银子和月钱她都会想要,我可以攒上两个月或是三个月,族里时常送瓜果鱼米到容府去,到时就让我妹妹跟车,如果不是我妹妹来拿,我不会给她!”
“不错,是个主意。”朝华颔首,跟着又说,“但你在内,你妹妹在家,日子到底是跟着后娘过的,她敢不去领钱?”
“何况你妹妹大些也总要嫁人,你妹妹的终身你一个奴籍如何作主?她嫁了人后呢,若有什么事,你身在奴籍又怎么为她撑腰?”
“我认字,我以后能……当管事!”当了容府的管事,老了就能像常老管事一样体面,常老管事虽是外姓人,但在上容村里说话也一样有用。
“不错,容府最年轻的管事二十五六岁。”
阿大先是算日子,十五年,来不及,跟着又听三姑娘说“那是因为他爹也是管事”。
他终于说:“我想跟着小少爷!”跟在少爷的身边,当然就不一样了。
朝华笑了,声音虽是不急不徐,但开口就断了阿大的念想:“这不可能。”
“你是容姓族人,保哥儿的身边我只会用世代忠心的家仆。”
阿大无计可施。
朝华此时才道:“听说,你很会读书?”
阿大眼中刚黯淡下去的光彩又亮了起来:“是!先生夸过我许多次……我还能去学堂的时候。”
“既然你很会读书,为何如此短视?舍近而求远呢?”容朝华道,“族中有族学,凡容姓子弟皆可入学读书,每岁前三都会有一笔笔墨银。”
阿大怔怔望住容朝华:“这比当管事要快么?”
“你走不了入府为奴的路,要么当学徒,要么就只有耕读。”朝华想了想,“我不知道你读书上究竟有多聪明多刻苦,但我知道的一个人,四岁时父母双亡,十岁才开始正经读书,十二岁上就中了秀才。”
阿大呆住,他如今也是十岁。
藏身在山坡树林间的沈聿闻言一震,她拿他当例子激励这个孩子。
沈聿本欲要走的,阿大与他妹妹的事触中他心肠,他没料到容朝华会说后来的那些话,更没料到她会用他来激励阿大。
“族中真会给笔墨钱?”
朝华点头:“纵原来有疏忽遗漏的,从今往后也不会了。”
九叔九婶帮了这么大的忙,九叔又是秀才,族中族学交给九叔管,本来就是她和大伯母商量好的。
阿大攥紧了拳头:“我会读书,考举,早些长大,往后……让我妹妹也过九叔婆那样的日子。”
“不错,你考上秀才,自有别的考上秀才的朋友,到时为妹妹作媒是桩易事。”
朝华轻应一声,扬声道:“芸苓,到厨房热些饭菜来。”
芸苓猛得吸了吸鼻子,很快就把饭端了出来,她嘴巴利心肠却软,两只瓷碗里一半是饭一半是肉沫烧豆腐,肉沫搁得多,豆腐放得少。
最顶上还有一段蒸过的腊肉。
女孩许久都没吃过这样热腾腾的饭菜了,一面用勺子扒拉饭,一面还要送到哥哥嘴边让他吃。
轻声问哥哥:“你不走了罢?”
“我不走了。”阿大摸摸妹妹的头,只见妹妹眼泪直往碗里落,这才知道妹妹根本不想他走。
是啊,他去府里也许七八年才能混到说话管用的位置,等到那会儿,妹妹都不知在何处了。
甘棠走到朝华身边:“姑娘方才就知道他们兄妹作戏了?”
“倒也不是作戏。”只是兄妹二人把平日境况说给她而已。
“等会儿给九婶多留几两银子,够阿大学一年的。”往后能不能读出来,就得看他到底资质如何了。
芸苓带两个孩子进屋去吃饭,甘棠去找九婶说这事,屋后溪边又只剩朝华和保哥儿。
林中鸟叫莺啼,四下静无人声,朝华对保哥儿轻叹出声:“保哥儿也要快点儿长大,护住我母亲。”
那句低叹顺着风传入沈聿耳中。
他再受震动,他知道容朝华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
她给她自己挑的“弟弟”!她要这个弟弟能护住她娘亲。
母亲有疯症,她又没有兄弟,所以只好选一个为官有权的夫婿……
原本以为容三姑娘生就一双富贵眼,长了一颗名利心。
没想到,容朝华是这样的人。
沈聿望向溪水边正值韶龄的女孩,太阳的碎光自叶间散落,一阵风来,梨花纷落,花瓣落了她满身。
怪不得,古人说梨花是瀛洲玉雨。
保哥儿伸着小手摸摸老虎帽子上的小黄花,学着阿大的样子,紧紧攥住拳头,童声稚语脆生生对朝华说:“姐姐,我长大!”
这句一出,溪边少女笑靥初绽,声如溪光飞溅:“好啊!”
朝华立起身来,伸手牵住保哥儿,走下山坡迈进门去。
直到那抹淡绿影子完全消失在门后,沈聿还盯着溪石边抖落了一地的梨花。
溪水潺潺,白花簇簇,一方溪光却已经照得远了。
容寅择定日子,带朝华回城中容家老宅。
容老夫人生了三子两女,孀居三十年,如今年近七十依旧精神矍铄。
见最宠爱的小儿子回来,容老夫人脸上神色只是淡淡,颔首道:“定则回来了。”又笑着冲朝华招手,轻拍了拍身侧,“朝朝快坐到祖母这儿来。”
容老夫人这样自年轻时就心志坚毅的女子,对小儿媳妇是十分瞧不上的。
殷氏刚进门时,她确实喜欢殷氏活泼爱笑,又浑没心眼的性子。
这样的姑娘当宗妇是不成的,但娶进来当小儿媳妇正合适,殷氏进门之后果然与两个妯娌处得极好。
容老夫人当时还对大儿媳妇楚氏说:“你们俩倒不像是妯娌,我给老三娶妻,倒给你讨了个妹妹回来。”
那会儿容老夫人的两个女儿早都嫁了,看见殷氏时不时就冒冒痴气傻气的模样儿,她如何不乐?
偶尔也着恼:“你这弟妹说她什么好?我是婆母,哪能同她那样玩笑?”
楚氏知道婆婆恼怒是假,欢喜是真,忍不住笑道:“我看这天底下没人能对她板三分脸。”
好玩,会玩,好吃,会吃,成日里也不知道她哪许多花样。有了她一个,一院子都是笑声。
楚氏平素也是个不爱玩笑的性子,竟也跟婆婆说:“娘莫不是瞒着我们,专替三弟到月老跟前讨了模子,请惠山师傅捏来的人罢?”
容老夫人直摇头:“连你跟她处久了都油嘴滑舌的。”
等殷氏久病不好,容老夫人还跟王妈妈说:“看着是个聪明孩子,怎么这点事都转不过弯来?”
一个姨娘而已,当真容不下,收拾了就是。
等殷氏发病,躺上床上连人都不认不清。
容老夫人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如今这样除了苦自己苦孩子,能苦着谁?瞧着也不是个心窄的,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王妈妈跟着叹息:“真是人不经事儿,不知道自个儿是硬是脆。”
再到后来小儿子把一家搬去别苑,上下都扯着谎哄殷氏。
容老夫人气极:“我看不是一个得了癫症,是两个都有癫症!”
不喜欢殷真娘,但她喜欢朝华。
那样一对不着调的父母生下了她,也就是老太太才能说一句“歹笋出好竹”。
朝华脚还没好,在祖母面前不能露出来,慢慢走过去行了全礼,坐到祖母的身边。
容老夫人握住朝华的手:“怎么几日不见就瘦了这么些?”
朝华反握住祖母的手:“这几日吃斋才清减了些,过两天保管就又圆回来了。”
容老夫人笑着问她:“今岁省闱,香会上是不是比往年热闹得多?过几日等你大伯母身子好了,家里也要去的,你到时再跟我们同去,烧一把回头香。”
拜完三天竺的菩萨,要烧上一把回头香,才算拜完了今年的佛。
今岁朝华没烧回头香就急赶回家,容老夫人这么说,显然是已经知道殷氏的病又发作了。
容寅坐在下首,容老夫人一看小儿子又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瞧了就心里来气。拍拍朝华的手说:“你去看看你大伯母罢。”
朝华站起来应了声是。
大伯母楚氏初春时感染了风寒,才刚好些。其实老宅中人人都知道,大夫人生病为的是娘家的嫂嫂上门来同她争了一场。
骂她拿娘家亲侄儿的婚事讨好婆家。
楚氏自己也已经是当婆母的人了,她底下也有儿媳妇要管教,被娘家嫂嫂这么说,当场便气病了。
为了这事,朝华有一旬都没回老宅来,只差人送吃食补药到大伯母的床前。
朝华立起身来告退,她走到门边,望了父亲一眼。
父亲张得开口么?
房里的丫头刚打起帘栊,朝华便听见祖母的声音透过纱帘传出来:“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做那个样子给谁瞧?”
“你媳妇的病,又不好了?”
打帘子的丫头们分明听见,但都低眉垂目,脸上一丝不恭都没有。
朝华装作没有听见,缓缓去了大伯母的屋子。
楚氏卧在窗边榻上,开着窗户透气。
朝华进屋,先是仔细端详大伯母的脸色,见她病容稍减,但眉间依旧含着忧色,刚要开口,话头就被楚氏截住了:“朝朝来了,你娘怎么样了?”
真娘不记得楚氏了,楚氏还记得真娘。
记得这个刚嫁进来就敢把妯娌当长姐待的妯娌,一点心机都没有,小叔子不在,她就跟个幼妹似的围着自己打转。
“净尘师太施过针,大伯母,我娘她想起你来了。”
楚氏一怔:“她……她这会儿是……”
“成婚之后,父亲头回出门游学的时候。”
芸苓提着食盒摆到小桌上,朝华掀开盖子,里头是一碟玫瑰斗。
真娘的方子比寻常做法更细致几分,一半用白色糯米粉,另一半用玫瑰花泡水,把糯米染色,做成红白二色的。
楚氏看见那碟玫瑰斗,怔怔然出神:“你娘刚嫁进来第二天,就是提着一盒玫瑰斗跑到我屋子里来玩的。”
新嫁娘刚到夫家的第二天,早上才给家中长辈敬过茶,换谁都该在屋里呆着,偏她就那么跑来了。
楚氏主持着中馈,哪有功夫同真娘玩闹,想着法的要哄她走。
“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么多花样,真真能闹腾人。”话是这么说,可那段日子,楚氏说得多了,笑得多了,连饭都能多用一碗。
整个人的气色都好了起来。
楚氏伸手拿了一块,嚼在口中松软香甜:“还是太甜,说了多少回,糖搁得太多了。”
朝华坐着轻笑。
楚氏吃着吃着眼眶红起来:“朝朝,你不必躲着,大伯母知道你同小六没有做过一点逾矩的事。”
朝华想到楚六约她在三生石畔见面的事,干脆对大伯母明说:“大伯母,六哥哥到三天竺找过我。”
这事没必要瞒着大伯母,倘若有天大伯母从别处知道了,必要伤心。
楚氏讶异:“小六做了什么?”
“他说他必会磨得家中长辈同意上门来提亲。”朝华端坐着,窗外熏风拂过她面颊,她脸上笑意目光都不变,“我已经告诉他,家中在替我相看人了。”
楚氏深知朝华拒婚有一半是为她,良久叹息:“委屈你了。”
因小六这事,把十几年姑嫂的情分都闹没了,连母亲也颇有些怨怼她。
楚氏有苦难言,当年看好这桩婚事的明明就是母亲和二嫂嫂,弟妹生病之后,两家也并没断了往来。
年里节里也依旧走动着,每回娘家侄儿们来拜年节,二嫂给容家孩子们预备的礼物,独朝华的要多出一件两件。
或是玩物,或是吃食,怎能不让容老夫人多想?
等弟妹确诊是癫狂症,二嫂嫂翻脸不认人,小六却还一心把朝华当“小媳妇”看。
楚氏长叹一声,真是天意弄人。
楚氏还在叹息,朝华已经张口揭过这事:“大伯母,父亲在祖母房中,想必这时已经在提过继的事了。”
楚氏微怔,回神之后飞快使了个眼色给贴身大丫头冬青,冬青立时会意,出屋就往上房去。
楚氏握住朝华的手,眉间隐有忧虑:“怎么这样快?不是说再等两个月么?我还想着再替你吹吹风的。”
“等会儿只怕还得烦大伯母去上房劝和。”朝华顿一顿,再次说到,“阿爹是真的在替我相看。”
一旦相看,亲事就在眼前,得赶紧把过继的事落定。
“真的?”楚氏微诧,竟不是朝华故意寻的由头拒绝小六。
“是。”朝华长睫微垂,“是父亲同年的儿子。”
“你细说说!”几桩事打在了一块儿,楚氏还是先关切朝华的婚事,“你爹……你爹是男人家,有些事思虑得不仔细,还得我来听听。”
其实就是楚氏不相信他能办好。
朝华心中感动,为了对大伯母也耍这样心机而愧疚,可要是真把罗姨娘的心思告诉大伯母,大伯母一定会想方设法不让罗姨娘坏事。
这样就坏了她的打算。
“姓沈名聿,年将及冠,是衢州人士,有秀才功名在身,家中十几亩薄田一间祖屋,父母祖辈都已经亡故了。”
楚氏听了先是紧皱眉头,听到家里只余下沈聿一人,就明白为什么三弟看中了这人。
“你四妹妹也已经在相看亲事了,你二伯父在外为官,但舍不得你四妹妹远嫁,还是想在余杭说亲。”这事可不就托给了楚氏。
余杭城就那么大,适龄通婚的世家子弟们也就那些。朝华这门婚事要是成了,她夫家的家底就是姐妹中最薄的。
“委屈了你。”楚氏握握朝华的手,“这人我记住了,我会着人打听打听,等我这里的信定了,你再应!”
“我知道!”朝华痛快点头。
楚氏这才又笑,捏起方才那块玫瑰斗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还是道:“太甜!”嘴里这么说,却把整块玫瑰斗全吃完了。
冬青小跑着回来,进屋就到楚氏和朝华跟前。
“老太太发怒要请家法!”
朝华“腾”一下站起来,她不等楚氏反应,人已经到了门边。
楚氏赶紧跟住朝华的脚步,一边走一边问冬青:“你听见里头是怎么说的没有?”
“婢子去的时候里头的声气儿已经不好了。”丫头婆子全都站得远远得,冬青也不敢凑得太近。
“老夫人说了什么听不真,只知道三老爷痛哭起来,说……说……”冬青看了眼楚氏又看了眼朝华。
楚氏蹙眉:“说了什么?这当口你还怕什么,只管说!”
“三老爷说,不论三夫人好不好,他都为三夫人……守一辈子。”冬青连嘴都张不开,勉强把整句说了出来。
容老太太气血上涌,当场就要开祠堂请家法。
朝华听到父亲竟这么说,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她其实根本就不明白父亲母亲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既然情深,又为什么会有一个罗姨娘呢?
楚氏一面赶往上房一面吩咐:“叫姑娘们都别出来了,这会儿快下学了罢?哥儿们回来也都先回房去,什么时候能请安再说。”
男孩们下了学,要到老太太房中请安,万一遇上伤了长辈颜面。
楚氏和朝华赶到时,上房里跪了一片,楚氏伸手按住朝华,让她在廊下等着。
她进屋就见三弟伏跪着,头上鲜血淋漓,她轻抽口气,柔声开口:“娘,怎么生这么大气?”
楚氏嫁进容家二十多年,容老太太是极满意这个儿媳妇的,知道她正养病,看她脸上还有病容,赶紧把她拢到身边让她坐下。
“你三弟方才说……说他要过继一个孩子,承三房的宗。”
楚氏已经知道是为了这事,但她假装是头回听见惊诧片刻,跟着才道:“这……这也不值得娘动这么大的肝火,娘的身子要紧。”
楚氏说着,微微喘上两声。
容老夫人知道她跟娘家置气生病就是为了三房的事,见她这样更不落忍。当着大儿媳妇的面,她无法说出刚才她跟小儿子说的话。
容老夫人端着茶盏,初听到小儿子要过继时,她一点也没动怒。
只是啜了口茶:“你媳妇的病还不知就里,不必这么着急过继的事,等几年再说是也一样的。”
这话有两个意思,往好听了说是盼着殷氏的病能好,往坏了说就是殷氏死了再讨一房生亲儿子也一样。
便是这一句触动了容寅的心事!
他脸上神色瞬间灰败下去,朝朝说的是真的,这个家中除了他们父女二人,没人盼着真娘好。
他跪下道:“真娘好与不好,儿子都为她守一辈子。”
容老夫人一茶盏砸过去。
热茶淋了容寅满头,碎瓷划破了额角,鲜血跟茶水一起往下淌。
容寅还跪在地上:“母亲若是不肯应承,儿子便去请族中的长辈点头。”
容寅这话刚出口,楚氏便皱眉暗道“糟糕”!
她不等容老夫人再发怒,赶紧扬声唤道:“还不快来人!赶紧把三爷扶下去!”
又往容老夫人眼前一站,挡着她看容寅的目光,伸手去拍她的背:“娘,身子要紧,莫要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