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微仰by迢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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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生日快乐,这是给你的礼物。”梁静樱女士递上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你晚点再拆。”
陆董依旧端坐着,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具有压迫感:“臭小子,生日快乐,给你的。”
他的礼物向来是超跑豪宅之类的,这次也不例外,是挪威的一处房产。
“谢谢父亲母亲。”他的表情没有什么波澜,但是内心早就卷起十米巨浪。
他没想到这么短的日子里,姜既月就同父母搞好了关系,并且撺掇他们一起准备这个生日派对。
换做十八九岁的陆绥他可能会说俗气,而后转身紧闭房门。假装清高地不追求这些仪式感。
但是面前的是二十八岁的陆绥。
他既能刻意装作浑然不知,也能尽情享受其中。
姜既月指着满桌子菜说道:“先吃饭吧,这些都是阿姨亲手做的。”
这些菜光是清洗处理就花费了不少的精力,更不要说梁静樱是个从未进过厨房的菜鸟。
“好吃。”陆先生身先士卒,在他眼里老婆做什么都是最棒的。
“真的好吃。”姜既月没有夸大其词,她真心觉得阿姨有做菜的天赋。
“嗯,好吃的。”陆绥点了点头。
梁静樱听到这些话后大受鼓舞:“以后我多多下厨。”
“好呀,好呀。”姜既月最会捧场。
气氛很是融洽,晚饭结束后,她把陆绥拖到了一边。
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线说道:“你一定很期待我的礼物吧?”
她挑挑眉,卖关子:“闭上眼睛。”
陆绥乖巧地闭眼,手臂被紧紧抓住。
姜既月带他走进了那间屋子。
稚嫩的语调,像在哄小孩。
“好了,现在可以睁眼了。”
陆绥睁开了眼睛,环顾四周,这里的全部格局结构是深刻在骨髓中的那种熟悉,但现在的氛围布置却截然不同。
它褪去了苟延残喘的红色油漆壳子,换上了简洁干净的墙纸。
一张足够两个人相拥而眠的小床,一块毛茸茸的地毯,一把柔软舒适的躺椅,崭新的亚麻纱帘,天花板上是橙黄明亮的灯。屋子里唯一留下的就画架,上面还架着空白画框。
她从进屋的那刻就开始观察陆绥的神色。
他情绪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淹没她忐忑不安的内心。
直到看见他微红的眼眶,她才颤颤巍巍地问出口:“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这是世界上最棒的生日礼物。”他紧紧把姜既月揽在怀里,拼命攥紧,想把她揉碎融入骨血里。
他这收到礼物的样子和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区别?
姜既月老老实实地呆在他怀里,慢慢地解说这份生日礼物:“你知道的,我这人没有什么送礼物的头脑,一想到礼物就只有漆器,原本想给你雕个小人,但总觉得这样太没有诚意了,小陆绥会不开心的。”可惜了那个没成型的小人还站在她的工作台。
“所以我就重新粉刷了这间房子。”
他怎么会不开心,只要姜既月在他身边。
他低沉的嗓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不会不开心的。”下巴抵在了她的肩头。
“三岁小陆绥没有的,姜姐姐统统给二十八岁的大陆绥补上。”她摸了摸他卷翘的头发。
如果有下辈子,她没有其他想要的,她只希望自己能比陆绥大上几岁,可以看着他平安长大。
肩头有些温热。
即便是情绪崩溃,他依旧是内敛的、毫不外露的。鲜少见他如此脆弱易折,他的胸腔轻微起伏,像只暴风雨中振翅的蝴蝶。
她默不作声,默默承受着。
她拍拍陆绥的后背。“去把灯关了。”
陆绥没有扭头伸出一只手就把灯给关上了。
姜既月推开他,让他抬头看。
封闭的四面墙、天花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星星。
荧光墙纸。
“快看星星,这些都是我贴的,这样你就不会怕黑了。”清亮的声音宛若黑夜里的星光,“星星是你,中间围绕的这个月亮是我。”
她带着报纸折的小帽,一点点清除旧墙纸,坐在高梯上,一点点拼凑出全新的天花板。
陆绥的情绪还没平复,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怕黑。”
“因为你老是喜欢开灯睡觉。”她的一句话把气氛拖到了另一处去了。
说完这句话后,仅仅一个对视,目光的纠缠,便致使她血液上涌,白皙的脸上潮红渐渐晕开。
她连忙补充说道:“我知道你怕黑,知道你讨厌香菜,知道你讨厌三这个数字,知道你喜欢画画,知道你疯狂地迷恋我。”
他颤抖的睫毛上沾满了泪珠,目光却好似要把她盯穿。
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超越此刻她的坦荡。
他的吻也没有半秒的铺垫,同急风骤雨般证实那份迷恋。
比起最开始磕碰牙齿的拙劣,这个吻好多了。
从地毯蔓延至床上。
动作是连贯毫不拖泥带水,这样的场景早已在他脑海中预演过无数遍。
衣物从床沿滑落地面,“啪嗒——”
一片寂静之中,只剩下两颗躁动不安的心脏。
但是就在这最后关头,他却猛然起身。
“等等,没套。”
她也跟了进去,对着镜子抛了个媚眼:“我帮你。”
“我房间隔音很好他们听不见。”陆绥说着漫不经心的混账话, 红得却是姜既月的脸。
雾气热气夹杂着水汽笼罩在整个浴室,她细密的吻和喘息也覆盖了整个空间。
事毕,她裹着浴巾坐在床畔,他则悠闲地靠在椅子上。
梁静樱的先见之明就充分地体现在陆绥柜子里的女士睡衣上。
款式简约又不失设计感, 质地柔软细腻。
她穿上身刚刚好。
陆绥在另外一个试衣间, 穿好衣服后才慢慢吞吞地走出来。
穿西装的他,还不至于让姜既月花容失色。
可眼前的陆绥是实打实地“真空西装”。
光他站在那里, 就能想象出衣料与皮肤摩擦的声音。腹肌上盘虬着由于体脂率过低才出现血管,血脉中好似能夯发出无穷尽的力量,野性难驯, 让人脊骨震颤。
她的眼珠子都瞪大了。
还好自己拥有强大的定力, 不然扑倒在地霸王硬上弓又是一另外一种戏码了。
“陆绥, 你别妄图勾引我,没用的。”她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实际上余光就早已将他摸了个遍。
陆绥忐忑地问道:“还满意吗?”
心情矛盾复杂:这不是你喜欢的穿搭类型吗?
姜既月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道:“满意有什么用!还不是看得到吃不到。”
“什么?”
“我说我很满意,你以后就只能穿给我看!”她强烈谴责了自己后, 依旧是脱口而出。
撒娇和吃醋在陆绥这儿都格外受用。
“答应你。”他笑得宠溺。
夜已深, 两个人挤在那张温暖的小床上,枕着他的手臂,想想就知道今晚的梦一定很甜美。
她抬起头,正对上陆绥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 人在无限接近于幸福时总会有种淡淡的失落感。
她认真地问他:“你喜欢小孩子吗?”
陆绥的眼神没有什么波动, 只是食指不紧不慢地缠绕着她的发丝。
这是他们之间不可避免的一场对话。
他慎重的考虑过,回答道:“喜欢。”
姜既月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颤动的睫毛似乎在犹豫不决。
“你知道的,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未有过结婚生小孩的想法。”她的眼波流转,又重新出现在他眼底的倒影中,“我想我会一直孤单。”
他静静地倾听着,抚摸着。
姜既月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想之后的日子会是快乐的,或许又没那么快乐。”因为那个世界没了你。
她的眼中多数是迷茫,自母亲去世后,她不再对爱情、婚姻、亲缘关系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选择做一个只取悦自己的人。直到她重新遇见了陆绥,梦里居然多了林间雪地、红玫瑰和白婚纱。
但梦境中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甚至觉得害怕,尤其是想到未来两个人可能会有一个小孩,她不再自信人生只由自己掌控。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很害怕,肚子上长出妊娠纹,害怕小孩子无休止的哭闹声,害怕身材走样,害怕产后抑郁,万一生出的小孩不健康怎么办?陆绥,我害怕从那以后,我就不再是姜既月了。”
“或许我生来就是一个自私的人。”
“月月,你不是。”他的眼神炙热,快要把人融化,“我才是那个卑鄙的利己主义混蛋。”
他迫不及待的把胸膛剖开,想把心脏捧给她看:“梁女士应该和你讲过我的童年,我喜欢小孩不过因为那会是你的孩子。”他毫不掩盖自己悲惨的童年,不是为了博得什么同情,仅仅是陈述事实。
事实就是:刚出生的小孩等同于一张白纸,可以任由别人捏圆搓扁。
看向她的眼神平静却歇斯底里:“是我,卑劣地想通过结婚那样的手段,把你永远绑在我身边,即便是死了,骨灰也要混在一起。”
“至于小孩,我始终认为不生也是一种仁慈。”
他轻蔑一笑:“这个世界可不是什么无瑕的玻璃糖罐,它远比你想象的要残忍,没有什么乌托邦、巴别塔,有的只是尖叫、废墟、硝烟、诡辩善恶维持的虚假和平。”
战争的炮火不会善待任何人的童年。
“况且生育对女性的打击是不可估量的,我只想你是自由快乐的,姜既月。”
她的名字经由他口说出,霎时间,把她拉回毕业拨穗的那个瞬间,属于鲜花和掌声的那个夏天。
他的存在能让姜既月一遍遍肯定自己,信任自己。
陆绥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用双手捧住她的脸颊,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又虔诚地说道:“我去结扎。”
他早就有这个打算。
目前为止任何避孕手段对女性的伤害都是巨大的,而男性又凭什么坐享其成,在一切发生后心安理得地接受呢?
姜既月看着陆绥,说不出话来。
她的内心好像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她想要同眼前这个人结婚。
与她先前的想法背道而驰,但此刻却不再畏首畏尾。
想要结婚的理由:并不是为了某种意义上的恒久,是她知道和他未来在一起的每一天,她能更加清楚地感知到与这个宇宙的连结。
她不再害怕,甚至有了堂吉柯德史诗般地勇敢去面对生活的随机与荒诞。
姜既月盯着天花板上的卡通具体的星月,伸出了手。
科学试图定义支配宇宙的规律,解释过去,预测未来,但这其中最重要的变量,便是它给人的惊喜。
恐怕,斗转星移,亿万年巨变,新星爆炸之后重新组成星球,她也依旧会一次次重新爱上他。
灿烂前路,为你千千万万遍。
姜既月紧紧抱住他,在脑海里无数次复写这个念头。
想和他一起逛超市,打赌看看谁挑的西瓜更甜。
想和他一起做陶艺,就像电影里面的那样,她一定会不务正业,没做出成品就不了了之。
想象着有朝一日,会带一只玫瑰,同他一起去看冰河。去仰望每一个棱角下投出的淡蓝色阴影的巨大冰块,去感受来自遥远的某种神圣生命的波动。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也同往常一样,吃饭、工作、聊天、睡觉。
她依旧乐此不疲地惹他生气,再敷衍地哄他开心。
他依旧会在人来人往中,独独看向她。
一转眼就到了新品问世的日子,网上早早地做好了预热,这次推出的产品有低端线和高端线。
高端线的每个礼盒都是由工匠亲手打造,传统漆器在时间的催化下慢慢成型,每一件都是艺术品。
她从一开始就深谙饥饿营销之道。
联名,也不仅仅是和明星流量之间的联名,没有人想到这次的联名是和非遗博物馆一起联合的。
在新中式风格大火的风头,这次的产品也正好接到泼天的流量。
新品大卖,漆器美妆盒大受好评。
对于逐利的商人而言,这不过是一场顺应天时地利人和的成功案例。但对于姜既月而言,这证明了传统的漆艺以其独特的魅力,摆脱了被历史洪流掩埋的命运。
无疑是幸运的。
姜既月也名正言顺地坐稳了姜总的位置。
那个坐在工作台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姜既月也许想象不到,如今的她已经疯狂的爱上了工作,一天的二十四小时有将近一半分给了工作。
雷霆手段,大规模裁员后,她收到了许许多多的举报信,她们都不约而同地重新拿出了原有的胆量和勇气,这些匿名举报织起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网,网的后面是一块巨大且不断膨胀的猪油蛋糕。
姜既月要做的就是把蛋糕给扔进烤箱或者垃圾桶。
至此之后,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建立一个女性团队,在最理想的情况下,这块净土能充分保护其中的每个人。
工程师、生物学研究生、设计师、销售、保洁……她们不用考虑那些轻蔑的打量、无知的贬低,她们只需做自己能做的,做自己想做的。因为她们原比同等的男性拥有更强大的毅力。
但这其中的过程绝对是艰辛的,有太多太多的阻碍、冷眼旁观。
奇怪的是,原本互相攀咬的他们居然也会神奇的团结在一起,用各种毫无逻辑的语言,妄图击穿她的心理防线。
有人问“你何故费力做这些呢?”
她的回答故弄玄虚:“闲得慌呗。”
生命的意义或许就在,她是否有勇气用寡钝的刀,破开那层坚冰。
即便腿在颤抖,脊柱也不弯曲。
夏连贯地烧着天。
细细的蝉鸣半刻不停, 它们只为变成波提切利画中维纳斯脚下的泡沫,乘托装点着满街满眼的绿色。
关于夏天的想象,她一向是顺理成章的。
海边白衬衫晒干的水痕, 风扇前自娱自乐的歌唱,加冰的青苹果气泡水,云朵棉花糖般的白日梦……
她穿过街心花园,喷泉在阳光下闪烁着, 不时地飞溅到棉白的裙摆上, 带来一阵清凉,手里拿着薄荷巧克力味的Gelato顶端微微融化。
海风带来温热的咸腥味, 快艇划过印度洋,不知过了多少英里,额前紧贴的发丝都卷成浪花的形状。
遮阳伞和沙滩, 码头木板和白色塑料椅, 它们都和天空是同一种质地。
如果可以, 她现在应该住在斯里兰卡的别墅里,看着百叶窗外的果冻海, 或者在普罗旺斯的街道,喂鸽子。而不是像现在!
“陆绥, 你到底好了没有。”她的语气中充满了不耐烦。
他不时地抬头:“快了, 快了。”
姜既月再也坚持不住了,松松垮垮地趴在了台子上。
她抗议道:“你赔我冰激凌。”
陆绥听着这微弱的声音,无奈一笑,哄她:“喜欢哪种口味?”
“我要薄荷巧克力味的。”姜既月艰难地抬起手臂。
他挑眉问了句:“不觉得是在吃牙膏吗?”
她听到这话, 立刻坐起身, 眼神鄙夷,反驳道:“真没品味, 你就老老实实吃一辈子的香草味吧!”
她是薄荷巧克力冰激凌的狂热粉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诋毁它。
他嘴角上扬,收了笔。
从冰箱里取出了一大桶冰激凌,把勺子一起递给了姜既月。
她抱着冰激凌,悠哉悠哉地趿着人字拖,走到他面前。
剜了一勺,强硬地塞进他的嘴里。
陆绥扭头还想抗拒,可当冰激凌融化在唇齿之间,清爽的薄荷香,仿佛全身在瞬间被浅绿色的风穿透,让人上瘾。
“怎么样?好吃吧?”姜既月看到他舒展的眉宇,笑容灿烂。
“还行。”
他嘴上说着还行,心里其实还想再被喂一口。
姜既月喜欢带他体验新式的约会,陆绥则带她重回“人闲车马慢”的浪漫,他像是一块古董钟,需要她时不时地敲击才能动弹,但他身上散发的木质香松油香好闻到令她沉迷。
她抱着一大桶冰激凌你一口我两口地啃着,眼睛细细研究着布面油画。
一个好消息:他重新拿起了画笔,画完了。
一个坏消息:门口的树枝繁叶茂,蝉很聒噪。
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这几天的模特都是姜既月。
“少吃点。”陆绥看不下去了,强制把剩下半桶放回冰箱,“吃多了肚子疼。”
姜既月翻了个白眼,闷闷不乐地坐在画前。
不就是痛经,大不了就被痛死,看看谁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看到眼前的画,她也就没说什么,他的画值得拿半罐冰激凌交换。
既不超写实也不超现实,而是介于两者之间,是那种别人看到就会惊叹美的程度。姜既月无法做出客观的评价,因为画中人是自己,作画人是他,这幅画在她眼中算作伟大。
观看之道先于言语。
语言阐释把影像激发起的感情,从生活体验转向冷漠的“艺术欣赏”层次,最后只剩下万古不变的人类处境,而该绘画则被称为“杰作”。
她之所以称其“杰作”,是因为这幅画观看的出发,是他,没有艺术家不爱缪斯。
并且坚信有朝一日,转述美与爱的高台上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画中人被赋予了吉尔伽美什般的勇敢,巴斯奎特般的张扬,阿尔特涅斯般的美貌,这些构成了他的全部妄想。
苏合的六月,早就攀升至盛夏。
他一面重新开始画画,一面参与大四毕业展的策划,变得忙碌起来。毕业展的主厅在苏合市最大的博物馆,几乎整个市区的博物馆都在毕业展的展出范围。
反观姜既月,团队已经初具雏形,她们上手得很快,效率极高。除了制定大方向,她在团队中的作用也就变得不再显著,自然而然比以往轻松了许多。
她每天上班点卯,而后准时下班。
时不时去给在博物馆挥洒汗水的背带裤陆绥送水。
其实是她特意给陆绥搭配的衣服,白色螺纹背心、工装背带裤、白色手套、卷翘微湿的发梢,狠狠满足了姜既月年少时的修理工幻想。
原本搬实验装置的是那些学生找来的工人,结果他们没控制好轻重,把辛辛苦苦做好的毕设给弄坏了,他需要赶在开幕前把东西重新搭好。
他这才过去帮忙。
陆绥着实不想看到这些花费无数心血的作品因为运输不当而被破坏。
“月姐姐,你来啦。”一个女同学看到姜既月就开心凑上前。
她不过去送了几次下午茶,这些小女孩就喜欢的不得了。
姜既月也特别喜欢这样的氛围,关切地问:“累不累啊,来吃点东西。”
“不累,不累,老早习惯了。”
美术学院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女生对那些体力活都已经基本免疫了。
她看了眼满头大汗的陆绥,噗嗤笑出了声。
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毕业展,老廖也是这样一边干活嘴巴还一直念叨:“真是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牛使。”
“月姐姐,毕业展那天你可一定要来看呀。”小女生激动地邀请她。
“放心,我一定来。”每年参观学校的毕业展是她的保留项目。
想到这里,她的眼底的情绪变得有些复杂,遗憾又有些释然。
听着不远处女孩子爽朗干净的笑声,她也好似回到了那个时刻。日夜颠倒后的精神状态居然还很亢奋,凌晨三点,同室友一起用电瓶车拖着两米长的板也不觉得狼狈,迎面吹来的风,有着巨大的阻力。不算扰民的尖叫声好像还有几分苦中作乐的朋克感。
好在没人发现,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女,也有鲜为人知的疯狂一面。
那时的她们还年轻,吃苦的日子也能当作享乐,时而对待生活语气傲慢,看起来也无伤大雅。
姜既月笑着说:“我会给你送花的。”
在美院的毕业展中有一条约定俗成的传统,腐朽却又颇具仪式感。就是:作品下面送得花越多,就代表作者的人缘越好。
她还记得自己毕业那年收到了许多的花,也送了很多束花。
正巧,陆绥回头看了一眼,两个人无声的对视。
她的眼眸微垂,率先移开了视线:那些花中,会有一束是他送的吗?
姜既月也只能这么猜想,那时的他们,很不堪、很丑陋。她期待能有更多人看到她的毕业作品,但独独不希望他来。
因为害怕,一见面,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只能把这个念头,一丝一缕地压下。
他们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收到的那则短信:2023年6月4日下午三点,沈溪陵于医院抢救无效去世,享年86岁。
从怀疑,到不可置信,再到双眼失神。
那种熟悉的窒息感裹挟了她的全身。
同看到母亲病危通知书的那刻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陆绥反应快扶住了,她就会跌坐在地上。
握住她纤细的胳膊,害怕不小心就会折断。
在回去的飞机上她都表现地平静,好似这些年经受过那么多次生命的捶打,早就锻造出了一颗钢铁心脏。
死亡很残酷,即便离别习以为常,也从来不给她商量的余地。
两个人身着黑衣,站在了福慧园的门口。
阿香妈抹着泪说道:“你阿公是有福气的,他走的时候没有很痛苦,睡了个午觉人就走了。”
“算是喜丧了。”另一位阿婆婆在一旁补充道,“他生前也没留下什么一儿半女,死了也不想带走什么。”
这位婆婆算的上是沈老的旧相识,头发花白依旧优雅从容。
她是从很远的西茯市过来的,一个人。
沈溪陵确实没留下什么,他孤身一人,仅有这一处古园,精心娇养的吊兰如今叶片都发黄了。
“还和以前一样固执。”她抬手摘掉了那片枯叶。
这个神秘陌生的女人就葬礼上出现了一次,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了。
沈老先生的遗嘱上说:自己的骨灰就埋在那片漆树林里,不用立碑也不用立墓,只要那片漆树林在,他就在。
他们遵循了他的遗嘱,选了一棵最老最粗壮的树,把骨灰埋在了里面。
后来的后来,她才听到顽固老头完整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小孩,早早地离开家出来谋生计,十一二岁的样子,他做过土匪、二道贩子,当不了狗腿,脾气比黑土地里的石头还要硬。
快饿死的路上被一个善良的老人捡到,教他读书写字,教他足以谋生的手艺。
长大后就做那么一件事,只会做这件事。
但年轻人哪有不出去闯闯,摘几朵桃花的,更别说他这个混不吝。
老人的记忆越来越不好,总把午饭当作是晚饭,他也就趁此机会同年轻漂亮的小桃花看对了眼。
有天对他说:“你不把手上的木头雕完,就不许出门。”
这年轻人哪能答应啊,他还得同小桃花见面呢?翻了窗,把门给锁上了。
结果还没等如胶似漆、浓情蜜意上,他就被当作间谍,抓了去。
七天七夜审讯回来,爷早就断了气。
从那以后,他发誓再也不离开这个村子这块地。
小桃花结了果。
他依旧守在那里,寸步不离。
上天就没有仁慈过。
亲人的离世,不是狂风骤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 明媚的日子再多也要习惯阴雨绵绵。
他轻轻着抚拍着她的背,安慰的话还在嘴边。
她就已经调整好了:“我不哭了,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得他,他便没有离开。”
陆绥陪她一同经过了道别, 出殡, 火化,下葬这些流程。她是那么的成熟稳重, 有条不紊地做好了一切。
越是冷静他便越心痛,那些年她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一个人坐在饭桌前,呆在空旷的厨房里, 想到这里他的拳不自觉握紧, 隐隐有往坚硬物体上砸的冲动。
他缺席的不仅仅是她最重要的四年, 更是她痛苦且迷茫的四年,所以这个既得利益者不想如此侥幸地原谅了自己。
如今她哭出来, 也就好受许多。
“对不起,都怪我, 太晚了。”他很是神伤。
如果有, 那世上销量最好的药就会是后悔药吧。
他握住她的双手,眼神真挚,询问道:“如果下次遇到四年前的姜既月,你能帮我带句话吗?”
姜既月点了点头, 他便继续说道:“月月, 你做得很好,很坚强很勇敢, 但请靠在我的肩上大哭一场吧。”
她顺势贴近,紧紧相拥。
哭得有些喘不过气,就连头发都变得有些湿润。
陆绥看着,温柔地把她鬓角的发丝勾起,挂到耳后。
两颊两侧是还未褪去的潮红,她连哭起来的样子都是如此生气勃勃,同在外雷厉风行的女王模样截然相反,擦完眼泪的她变得有些稚气和可爱,看得人心都化了。
陆绥还是紧盯着她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说要一直留在那里”陆绥把廖听澜辞职的事和她说了。
姜既月听完之后没有很惊讶,就好像冥冥之中一切事物都各有其归途。
两人开一瓶酒,期待着酒精慢慢燃烧着半梦半醒的身体,
有点耳鸣,夏季总会过去,海风也会穿过生锈的铁丝网。
谁也没有想到毕业展的那几天都是连绵不断的雨。
想象里苏合的雨季应该是杏花微雨,浮舟江岸。而现实中,苏合的雨则是漫长而疲软。
胸口处的郁闷,和膝盖处的细密的痛。
白色瓷砖上黑乎乎黏成一团的脚印,被顺着伞架流下连成细线的雨珠,搅乱得难堪。
灯光下乘放的展品很神圣,而前来“参拜”的人却没什么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