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微仰by迢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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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既月守约地出现在了展厅。
她带了一捧鲜花。
“毕业快乐!”她笑得明媚如朝阳。
她接过鲜花,紧紧抱住了姜既月:“谢谢学姐。”
每一个作品底下都会标有创作者的名字,还有学院的徽章。如有意向便可询价购买。
值得高兴的是她的作品拿到了金奖。
陆绥站在一旁眼中满是欣慰。
这些诗酒趁年华的青年人,带着不屑任何审视目光的狂傲,有着立足于世界之巅的野心。
他们前程大好,她们无坚不摧。
走过长廊,就来到了手院的展厅。
两个人满怀期待,观看的全场都保持着安静与庄重,像是带着一颗敬畏之心。
看到好的作品,她也会极力克制自己的激动。
学弟学妹的作品或许在技法上没那么成熟,但她们的奇思妙想、天马行空总是恰到好处。
或童趣可爱、或诡谲荒诞、或是歌颂沉重的苦难,或是血腥的黑色幽默,或是压抑逼仄的梦境,这一切当你看到作品时便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好像那个情绪鲜明、个性锋利的作者正与你对话。
任何作品、文学的也好、绘画也罢,只要有这样的影响便很成功。
在这些作品中,她看到的不仅是几个人的情感叙述,而是,未来。
一个属于中国漆器的未来。
前来看展的人很多很多,展出的作品也很多很多。
就好像是场一场盛大的祭祀。
男女老少都有,所以行为实验也能得到足够的验证。
那块不要乱碰的巨大警示牌下,是小孩子童真无邪的笑和一颗破碎的陶瓷心脏。
人文互动的学科也拥有了充分的发展条件,那只手会无情地推动你,完成作者预设的轨道,最后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你会把它归为“上帝的玩笑”,还是再来一次?
太多的悖论和不可思议的未来想象,莫名其妙就触动了灵魂。
直到看见屏幕最后出现那行小字,会心一笑,实验也就结束了,短暂世界就此成了闭环。
他们两个人一直随心所欲地闲逛,走到了互动媒体与游戏系。
那里有一场免费的巨幕电影。
不过电影还没有开场。
于是他们就去一起玩游戏。
这些游戏都是动画学院的学生联合电子科技大学的学生设计的,画风精美绝伦。
这刚好还是个双人游戏,一个人控制手柄,另一个人在投影前移动,需要两人齐心协力帮助主角寻找迷宫的出口。
她控制手柄,让陆绥站在投影前面。
他们两个人外形姣好,格外般配,不一会儿就吸引了一圈的围观群众。
“大哥哥好厉害。”
“姐姐也很棒。”
童言无忌的声音在人群中很是响亮。
姜既月听到后有些羞涩地点了下头,陆绥看着她,心满意足地挑眉。
这个游戏出乎意料地好玩。
结束后他便去找主理人,想把这款游戏买下来。
遇到了另一个前来询价的人。
“大哥哥,好厉害呀,游戏就让给我呗。”徐今也还是一如既往地阴阳怪气。
陆绥用“这货怎么也在”的表情,无视他。
“你怎么在这儿?”姜既月环顾四周没看见林北鹿。
徐今也回道:“我来招人呗。”
毕业展还有一个较为隐秘的作用就是为各大公司提供招人途径。
姜既月因为闺蜜一直就看他不太顺眼,最近每天听老弟抱怨这个惨无人道的上司,更觉得他烦了。
陆绥完全没和他商量的想法:“竞价吧。”
“不是,你买这个游戏有什么用啊?”徐今也非常不理解,一个只知道看书画画的老古板要什么版权啊?
他单手插兜,酷酷扔下一句:“她喜欢。”
姜既月喜欢的东西,他就要得到。
徐今也一阵无语,只好改变策略。
对着姜既月循循善诱:“你们买下版权也不能做什么,我这儿有平台有资源,它能被更多人看到。”
这话不假,他是个实打实的商人,却比其他人多一份情怀。
对喜欢的游戏执着到了顽固的地步,喜欢的人也一样。
姜既月自然不夺人所好。
她遗憾地说了一句:“让给你了,不过快点上架,我还想玩。”
徐今也听到后顿时大喜:“好嘞,姜总。”
他这人惯会看人脸色,姜既月是老婆娘家人,自然得讨好一番。
贱兮兮地对陆绥说:“陆教授,能和你们一起看展吗?我就一门外汉啥也不懂。”
“不行。”陆绥对他没什么礼貌。
姜既月停下脚步看这场好戏。
“为什不行,上次不就是你带我看得。”他开始死缠烂打。
陆绥的脸色瞬间变得慌张,立刻把他拉走:“闭嘴。”
这一系列不合理地举动,一旦和她脑子里的猜想结合,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
“上次”、“毕业展”。
不正是她的那场吗?
他居然来过?
人群很快就冲散了两个人。
在昏暗的环境中寻找一个人不算容易,但他却能准确无误地牵住她的手。
“啪嗒——”
不知道是哪块摇摇欲坠的展板掉了。
她的心脏的的确确漏了一拍。
那个从焦虑到心动的眼神与她相对。
确认:他就是那个送玫瑰的人。
“毕业快乐!”清亮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耳畔,像是与周围的噪杂都隔了开。
毕业展那天,她的作品下面铺满了一排的鲜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花店。
“芽芽,这么大一捧玫瑰是谁送的?”
“不知道,或许哪个知名不具的追求者?”
“原来是你。”
他没有说话眼睛里就是长达四年的思念。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一滴一滴的眼泪从微红的眼眶滚了出来,小声的啜泣。这种感觉就是寻找许久的最后一块拼图,发现就在自己手中。
他顿时变得慌张,手足无措地想要止住那些眼泪,感觉心脏与警示牌下的毫无二致。
哭着哭着就笑了。
原来不止自己。
这么多年他还是放心不下。
哪怕只言片语就足以扰乱全部心弦,更何况消息如此铺天盖地。
他答:“好看。”
“那当然,这可是手工艺术学院的金奖作品。”她是笑着得,却比哭了还难看, “不仅拿了六万块奖金还被人买走了呢。”
他答:“很厉害。”
周围的人声完全无法靠近这两个人。
“电影快开场了。”
错乱的脚步,涌动的人群,站定的两个人成了溪流中凸起的石头,不停遭受着撞击, 他的手也没有离开她的四周, 就这么一直护着。
“去买爆米花和可乐。”
她的声音只供陆绥听见。
周围的位置上坐得小孩和他们的家长,好像只有他们这一对情侣。
剧场的灯光寂灭, 电影柔软的色调像是掉进了吐司面包里。
月亮有着黄油般的质地,星星就成了跳跳糖。
整部电影的时间很短,讲述了一个臭水沟的小神仙, 遇见了一个想要跳水自杀的男孩。
小神仙说:“你能换个地方跳吗?”
她带小男孩去寻找一条干净的河或者一片干净的海, 最后互相拯救的故事。
很简单却引人深思。
画面一帧帧闪过, 最后黑屏,缓缓划过演员、工作人员信息表。
导演:向春生。
“这个导演好像不是我们学院的。”一旁的毕业生讨论着。“这部作品好像是和我们学校摄影系联合出品的。”
“她好厉害, 一个综合类大学的本科生都能拍出这么好的作品。”
姜既月记下了这个名字,希望有朝一日能在人满为患的电影厅看见她。
结束后, 他们没有直接回家, 而是继续着陆绥老派的约会方式。
走进一家门头简陋内有乾坤的小店,挑选一张西班牙唱片。顺着路灯去酒吧点一杯气泡酒,不用很高的度数,只用好看喝着让人满心欢喜。凌晨两三点, 人行道上空无一人, 她牵着他的手,时而快跑几步到他身前, 时而又到他身后,他则保持匀速。
这样若即若离的追逐,看不出是谁在戏弄谁。
昏黄的灯光下,有着《La La Land》相似的暧昧氛围。
姜既月看着卷起白色衬衫袖口的陆绥,她发现自己有些喜欢上这种老派的爵士浪漫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都开始忙碌起来。
新一季度的产品马上就要问世,陆绥忙着准备自己的画展。
整整二十四幅画,将在设计博物馆展出。
开幕那天,姜总送来了十二筐花篮,徐总送来了三筐,林总监送了五筐。
除了让别人送花篮,她手上还捧着一束玫瑰。
和他当初送的一模一样。
但在送花前,她还需要再见一个人。
“找我有事吗?”声音低沉,不带什么情绪。
姜既月熟练地将茶水泡好,动作无一丝纰漏,放到他面前。
她慢条斯理地开口:“我想请您去一个地方。”
他看姜既月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其实他已经猜出来要去哪儿了。
抬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唇齿留香:“我知道要去哪儿。”
光看表情完全猜不出喜怒,只能通过语气判断:“是不是去看我儿子的画展。”
没错,面前的这个男人正是陆绥的父亲,恒达集团的董事长,陆衡。
他的眼神深邃犀利,棱角分明,岁月只是给他添了几道有分量的皱纹,坐在那里,身板挺立,压迫感十足。
姜既月联想到了几十年后的陆绥,或许也还和现在的丰神俊朗,说不定会变得皱皱巴巴,不过一定比他多一分温润随和。
陆衡一收到这个消息就差不多知道了姜既月的目的。
无非是想改变自己的看法。
可他又怎是一时半刻就能轻易改变的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陆绥能有你这样一个女朋友,挺好的。”
姜既月看到他的态度,只好用迂回战略:“我很骄傲能成为他的女朋友。”
久居高位的人不怒自威:“我不反对你们两个在一起,不代表我赞同他的做法。”
姜既月听到这话,心中的火星隐隐有点燃的迹象。
陆绥他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简直冥顽不灵。虽然心里是这么想得,但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我想您应该调查过我的家庭背景了吧。”姜既月也喝一口茶,压一压怒火。
他默不作声,规律敲击桌板的手指停顿了片刻。
“你应该知道,我的父亲现在正躺在苏合市第三人民医院。”姜既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带什么情绪,仿佛那是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众所周知,三院是精神病院。
他的表情明显有几分不悦:“你威胁我?”
姜既月没有立马反驳,淡定的喝了口茶,说道:“不是威胁,是事实。”
“他生病了,很久之前就病了。他妄图控制所有人,无法忍受任何人在他的世界里说三道四。执念在心里待久了,便成了病。”她去看望过,那个才年过半百的男人头发已经花白。
她再心狠也不愿父亲沦落至此。瘦削地只剩下一具干瘪的骨架,同不锈钢吊扇般在宽大的病号服底下晃。
他时而恶狠狠地保持清醒,时而乐呵呵地糊里糊涂。
清醒时便会大喊:“春雪,你快点回家,我一个人撑不住。”
在那个时候,她忍住眼泪有些释怀,最起码,他心里有过母亲的存在。
姜既月的话足够直接真实,一针见血。她希望陆绥得到父亲的支持,因为那些是她不曾有的。
陆衡第一次被一个晚辈教育,他虽然依旧保持着从容淡定,但心情还是有些复杂。
其实自己只不过是在硬壳里待久了,他并非不知道陆绥这些年的经历。
陆衡原本想让儿子继承公司,并不单纯为了那份家业,更因为骨子里那份对血脉亲情的信任,也不是看不起艺术家这份职业。
但儿子的离家出走,彻底寒了他的心。一气之下就切断了他的经济来源,妄图以那种方式逼他回来。
可陆绥这人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从不妥协。
一个人苦苦支撑着学费生活费,没再问家里要一分钱。
久了,久到他同陆绥的聊天方式还停留在十八岁。
这些年也没说过几句完整的好话,两个人的脾气都是一样的倔。
姜既月说得这些,与他而言无关痛痒。陆衡的气量不至于和小辈生气。
现在无非是需要有人能明目张胆地捅破这层窗户纸,送上一把梯子。
漫长的叹息过后,他拿起西服起身:“需要送什么东西吗?”
姜既月停顿半刻,才反应过来,这是答应了。
立马摆摆手:“不用不用,这些我都准备好了,您能去就行。”
她坐在车上忍不住向陆衡介绍起陆绥当年成就:“那是他才二十岁,就已经成为各大拍卖行争相抢夺的炙热新星,数次受邀参加双年展,日内瓦的高古轩画廊有一块他的专属展位。当别的艺术家还在为展厅好一点的位置抢得头破血流时,他早就已经创立了基金会为独立画家提供资金上的援助。”
姜既月夸起陆绥来不带停:“有的艺术家终其一生也无法成名,穷困潦倒的了结此生,死后再被人们拿出来津津乐道,而他年纪轻轻就达到了这样的高度,是幸运的同时也是不幸的……”
思绪飘远,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忧伤。
她打了个响指。
“不过他远比你想象的更加优秀,说这些你可能不太清楚,我打个比方,如果陆绥是绝对是一支基本面优质完善潜力股。”
姜既月手舞足蹈夸夸其谈的样子,就是在炫耀。
陆衡他原本紧绷的表情也有些松动。这样的女孩,怪不得儿子喜欢。
这边的陆绥浑然不知。
他正在向一个俄罗斯小哥介绍画面。
直到她抱着那盆玫瑰,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他面前。
“呐——路上捡的,送你了。”姜既月把血色玫瑰砸在了他的身上。
陆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浓郁的香呛了满身。
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笑意。
姜既月始终觉得花不只是女孩的专属,男孩也是需要鲜花的,尤其像陆绥这样的美男,鲜花尤其衬他。
“谢谢你。”
他的眼里没有鲜花,只有她。
那个俄罗斯人看着两人笑着说道:
“Утебякрасиваяжена”(你的妻子很美丽)
姜既月听得一头雾水,问陆绥:“他说了什么?”
陆绥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他说玫瑰很香。”
“你帮我谢谢他。”姜既月对着那人友善地点头。
陆绥扭头嘀咕了好久。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谢谢要说这么久,姜既月狐疑的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个人,想着以后一定要找机会学一下俄语。那个俄罗斯人重重地拍了下陆绥的肩,随后就笑着走了。
她刚开始是和陆衡一起来的,他中途去接梁女士了,所以自己先同陆绥汇合。
眼下,这两个人盛装打扮出现在门口。
姜既月拉着陆绥前去迎接:“叔叔阿姨,你们来了!”
他的表情先是有一丝诧异,随后又恢复如常:“爸妈,你们来了。”
不知道是惊喜居多还是紧张居多,她能感受到陆绥手心渗出的汗水。
只是转瞬, 父亲就再也摸不到儿子的发顶。
陆绥转身看向愣在原地的父亲, 开口:“谢谢,您能来看我。”
陆衡如鲠在喉, 他本想说:“儿子,你画得很好,我很骄傲。”
结果一开口就是:“展办得不错。”
慢慢来吧, 总有一天陆绥会兴致勃勃地为他讲解, 陆衡喜欢的那个画派叫做枫丹白露。
送走了夫妻二人, 她回到了休息室,打算睡一觉。
不过一整个房间都被工人摆满了花篮, 这些都是他的画家朋友、亲朋好友送得。
他不喜欢铺张浪费,也不太能接受过分浓郁的花香。
除去那束玫瑰花其他的基本都在这儿了。
上面不乏有过去的追求者。
姜既月闲来无事就一张卡片一张卡片地看过去。
其中一束是向日葵, 上面手写了四个字“一路顺风”。
心中了然, 那未干透的笔墨,在指尖留下淡淡的痕迹,她的唇角不自觉的上扬,最好的祝福就是:“成为像太阳一样的女孩吧。”
“她进去休息了吗?”没看见姜既月的陆绥询问着管理员工。
“是的, 陆教授。”
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工作。
画展的第一天是最忙的, 他需要接待来自各地的艺术评论家和游客。
巨幅肖像画前站了一个女人,看上去是拉丁裔。
爆炸短发和古铜色的皮肤, 穿着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低腰长裙。手里拿着一台老旧的索尼相机,戴着一副墨镜,也不知道能看清什么。
那个女人频频看向陆绥,他不为所动。
于是她就无端靠近,往他身上靠。
陆绥刚好是背对她的,只觉得后背被撞了一下。
那个女人的相机墨镜摔了一地,她坐在地上就开始喊:“你赔我相机。”
陆绥满脸不可思议,他在自己的地盘被碰了瓷。
但是依旧保持着绅士风度:“女士,请您先保持安静,不要打扰到其他人。”
那个女人看上去五十出头的样子,不是什么拉丁裔,就是一个五官深邃的中国人。只见,她挑了个眉,利落地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好像刚刚的闹剧无足轻重。
站在那里斜睨着他,开口道:“你就是陆绥?”
陆绥没觉得冒犯,点了下头。
“你就是我干女儿的男朋友?”
听到这话惊得他瞳孔放大,这人居然是姜既月的干妈,崔艳玲女士。
他的气势一瞬间矮下去许多,尊敬地看着面前的人回答道:“是的,是的。”
说话都有些磕绊。
崔艳玲的脸色也柔和下来,自顾自说道:“画得不错,有点水平在的,不过你卖画也赚不了几个钱吧,没事芽芽有钱,能养你。”
她是个俗人,看不懂画面深层的含义,她只能看到画面中不带任何凝视,快要溢出的爱意。这会直接地让人感受到温暖。
对这些陆绥统统虚心接受,即使自己的身价早就上过榜。
他耐心温和地回应着,丝毫没有半分不悦。
“相机被你摔坏了,拿去修吧,两个小时后我的飞机就起飞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强势不由分说,“别和她说我来过,问起来就说我在坦桑尼亚挖矿。”
风风火火地来,痛痛快快地走。
陆绥拿着相机,站在原地。
相机在他宽大的手里像个小玩具。
仔细地查看了一番,压根就没摔坏。
他好像懂了这个陌生女人的来意。
看似警告实则认同的对话中,他看懂了这番苦心。
姜既月好奇地问他:“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那个相机有些眼熟。
陆绥的眼神躲闪,他不知道面前的姜既月是否做好了准备。
不过对上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睛,他牵起了她的手。
把她带到那间密闭的房子里。
相机里的视频被投到洁白的墙面上。
「画面的开头卡了几秒钟,
整片整片的白色,像是丝绸在浴缸中流动。
画面安静地带着颗粒感,被一块柔软织物包裹。
窸窣的声音是,棉布与裤脚的摩擦,
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别人,
正是她听到声音便止不住泪的,母亲。
她浑身散发出一种絮状的光晕
仿佛蛛丝抽离,她便会倒下。
戴着柔软的毛线帽,鬓边只剩下雪白的头皮。」
她的声音很小却很温暖:“乖小宝,妈妈可能撑不住了”
干裂的嘴唇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
记忆中的妈妈,很爱惜自己的那头黑长发,哪怕那时候最流行的离子烫她也不愿意尝试。
“害!真可惜,看不到女儿出嫁时穿婚纱的样子呢。说不定你以后一个人也过得很好,反正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只要你喜欢就大胆去追,妈妈支持你。最好别找你爸这样的,吓人。”
懊恼中带着幼稚。
抬手的动作生动活泼,她都怀疑母亲是不是就在眼前,一直没走。
“小宝的话,你要照顾好姐姐,别让姐姐被人欺负。妈妈一直觉得你是个坚强的小孩,不过有些时候也很敏感。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畏手畏脚的,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
她看着镜头外的那个人,语气有些哽咽:“小铃铛,还要麻烦你,不要哭太久啊……”
黑暗中,能听见她轻微的呜咽和喘息。
陆绥打开壁灯。
在平坦宽阔的地毯尽端,她静静端坐着,一声不吭。她什么也不答,她只是侧了一下头,身体同大厦般轰然倒塌,散开的长发和散开的音响循环的语音,遮住了她的脸。
一遍又一遍,重复地播着。
他不忍切断两个人的联系,也不忍看她如此消沉。
单膝跪在地毯上,几乎祈求的姿态,抬起早就遍布泪痕的脸,轻声细语:“我们休息一下好不好。”
她的眼神有些涣散,那是长时间的流泪导致的,木木地看向他:“相机是谁给你的。”
“是崔艳玲吗?”
“是她。”
姜既月没继续说话,她不怪她偷偷藏下了这段影像。
她反而很感恩,如果没有这个,记忆里的母亲只会变得愈发模糊。
她不想忘记江春雪。
不想只在记忆里搜刮她的声音、气息、体温。
眼泪里更多的是感动,好像它们都在教会她怎样面对告别。
陆绥把散乱凝固的发梢给拨开,露出了那张破碎白瓷娃娃的脸,随后小心翼翼地把泪痕擦掉,再把瓷片贴上。
有些时候恨自己的笨拙,心甘情愿当她依靠的木桩。
但此时此刻,姜既月只想安静地贴在他怀里。
过了很久,她把相机递给了陆绥。
“要给且之看吗?”他试探着。
姜既月被他呆滞的表情逗笑:“你就这么想看我们两个人抱头痛哭的样子吗?”
她的意思是:小男孩就给他一个人哭的自由,让他自己看。
陆绥听到这话悬起的心脏也放了下来。
她一直抱住陆绥不肯松手,害怕一个转身,他就走了。
姜既月一定要抓住这个坚硬的阿布贝贝。
陆绥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宝宝,我不会走。”
他很少喊她“宝宝”,并非不喜欢,而是他始终觉得不够这个称谓不够独特珍贵。
姜既月抬起头看着他,声音带着哭腔:“你永远也不会离开我是不是。”
“是。”
斩钉截铁
他深情地重复着:“只有死亡能将我们的肉|体隔离。”灵魂会恒久交融。
姜既月久久不能回神, 是啊,她已经无所畏惧。
这四年里,她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庆祝自己的每一次生日。
记得那年天气很冷下着暴雨, 那是一个周末,宿舍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倒霉的事总会扎堆出现在同一个时间点,原本就想买个蛋糕敷衍过去。
打不到的车,无休止的雨。
抱着透明塑料盒站路边的她, 被路过的车轧了满身的水。
半个小时后, 司机取消了订单。
不抱期待地等,那一刻的她只觉得痛苦。
零点后的手机被无数的信息轰炸, 都是刺眼的广告般的生日祝福。
她划开手机却不知道该打给谁,好像一切都无足轻重,对面霓虹的光在雨幕里黯然失色。
那一串数字, 即便拉黑她也记得,
但最终还是没理由拨通。
直到一个白色的手挥舞着的, 朝她奔来。
他知道今天是姐姐的生日,所以在医院绑完绷带就去找姜既月。
“姐, 我来接你了。”
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今年的生日与往常不同。
陆绥不会让她的每个等待落空。
她提前地对陆绥说:“你不要给我准备什么生日礼物,但你必须答应我。”
陆绥只管点头:“好好好, 都答应你。”
继续补充:“反正要你兑现的时候, 你必须义无反顾放下一切来到我身边。”
他点着头,其实压根就不需要这个愿望。
就像是一张奖券,不过这次的兑现期限是无限。
4月20日、上午、意大利威尼斯军械库及处女花园、第六十一届威尼斯双年展。
鲜花、织锦、掌声,都送给那个获得最具潜力青年艺术家银狮奖的人。
不知道举办了多少场舞会, 开了多少瓶香槟。
他看着微醺的晚霞, 接通了夕阳彼岸的电话。
“陆教授,恭喜你, 得偿所愿。”
她的开心从来是体现在脸上的。
“你知道的,我所愿的从来不是这些。”
他的声音像是通过电流,低沉又性感。
姜既月的笑容狡黠,卖关子:“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一个?”
“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乡野艺校成功落地啦!我师父居然在里面当老师。”
陆绥听到后眼睛都亮了,不得不说廖教授的效率是真的高,不过短短两年就建成了。
他的酒窝愈发地深,继续问:“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你的保险箱被我开了。” 姜既月拍了拍手,自豪地说道,“陆绥你好蠢哦,把密码设成我的生日。”
向来分不清姜既月关于好消息和坏消息的定义。
陆绥一听就知道,她还没看保险箱里的东西就沾沾自喜,前来邀功。
低头一笑,回道:“你要不仔细看看里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