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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零之兽语者 by胡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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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村委领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敢再说话。人死如灯灭,只希望警察不要找他们算账。
在村民们纷纷杂杂的议论声中,夏木繁终于动了。
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那扇半开的木门。
阳光洒下来,眼前简陋的小院披了了一层淡淡金光。
徐淑美沐浴在阳光之下。
夏木繁屏住呼吸,迈过门槛,慢慢走近。
越来越近。
她听到母亲在轻轻哼一首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眼泪夺眶而出。
这首歌曲,曾伴随自己最美好的童年。
也在此后的岁月里,成为夏木繁不敢再触碰的旋律。
“妈。”
“妈。”
“妈妈……”
夏木繁轻声呼唤着。
徐淑美若有所感,慢慢转过身来。
阳光下,那张历经十六年风霜的脸有了浅浅的细纹,但眉眼温婉、眼神清亮、头发丰厚,依然美丽。
目光相对。
徐淑美定定地看着夏木繁,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看到夏木繁满脸是泪,徐淑美将手在围裙上揩了揩,试探着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夏木繁的头发,怯生生地问:“你,哭什么?”
妈妈的抚摸,带着阳光般的温暖。
夏木繁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流。
这是我的妈妈!
我丢失了十六年的妈妈。
徐淑美看她满脸是泪,不知道如何处理,对着屋子扯着嗓子喊:“建章,建章……”
屋子里没有回音。
她忽然似乎想起来了什么,懊恼地叹了一句:“哦,建章不在了。”
夏木繁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母亲身上。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每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牵动夏木繁的心。
——她失去了所有记忆。
——她的智力受损。
——她不记得夏木繁,但她记得邹建章。
欢喜与悲伤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夏木繁呆呆地站在徐淑美面前,相距半臂之远,却一直没有上前。
邹建章的老屋门外,围了一圈村民。
嗡嗡的议论声,从一开始就没有断过。
“这么多警察过来,就是为了找建章家的傻媳妇?”
“都十几年了吧?她哪里还认得人。”
“这傻子也是好福气,这么久了家里人还在找她。”
徐淑美抬眼看到门口那么多人,明显有些害怕,抬起双手遮住半边脸:“回家,回家。”一边说话,她开始慢慢往后退,想要退回那个熟悉的小屋。
找了十六年,夏木繁哪里舍得再与母亲分离?她终于往前迈出一步,双手扶住徐淑美抬起的手肘:“妈!”
这一声呼唤终于让徐淑美有了动静。
她停下脚步,眼睛自双肘之间悄悄望了过来,定定地看着夏木繁那张满面泪痕的鹅蛋脸。
“妈妈——”
夏木繁的声音哽咽,带着颤音。
徐淑美眼神茫然,双手缓缓放下。她的嘴唇缓缓翕动,发出一些模糊的音节。
夏木繁竖起耳朵,认真倾听着。
“摸摸……”
“抱抱……”
门外有一道议论声传入耳中。
“傻媳妇刚来村里的时候连话都不会说,见到个女娃娃就喊什么摸摸、摸摸抱抱的,要不是有建章护着,估计早就被打了。”
夏木繁忽然明白了!
什么摸摸,抱抱,那分明是母亲在唤她的小名。
妈妈一直记得我!
她一直记得我!
哪怕失忆了,她一直都牵挂着我!
哪怕分离十六年,她从来都没有遗忘过女儿夏木繁!
极致的欢喜在胸膛炸开,如夜晚缤纷烟火在天空绽放。
刹那惊艳之后,星星点点散落四处。
夏木繁的眼中绽放出极亮的光彩,双手伸展开来,一把将母亲抱住,大声道:“妈妈,我是木木!”
徐淑美被夏木繁抱了个满怀,有一瞬间的慌乱。
可是,那温暖的触感,那熟悉的味道,让她愣在当场,一动不动。
泪水,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夏木繁的肩膀上。
无数片断,自脑中闪过。
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姑娘,香香软软地依在怀里,脑袋在胸前一拱一拱,眨巴眼睛撒着娇。
“妈妈,我要听你讲故事。”
“妈妈,昨天姜奶奶家的大花抓了一只老鼠,得意洋洋地向我显摆。”
“妈妈,狗狗会说话,你知道吗?隔壁海爷爷家的小黑说晚上山伢子尿床了,嘻嘻。”
妈妈,妈妈,妈妈……
徐淑美所有的记忆画面里,都是这个甜甜、脆脆的声音。
似乎有什么被唤醒。
无数记忆碎片涌了出来。
襁褓中,白白胖胖的小婴儿扭动着脑袋,嘴唇一动一动,四处寻找她的气息。
稻田里,小小姑娘赤着脚,跟在她屁股后头拾稻穗:妈妈,我帮你做事。
厨房里,一张小脸被灶灰弄得像只小花猫,却咧开嘴笑得像花朵一样:妈妈,捏个饭团子我吃吧。
徐淑美颤声问道:“木木,我的木木在哪里?”

第32章 十六年
好消息是,徐淑美对夏木繁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与亲近感,拉着她的手喊木木、宝宝,夏木繁唤她妈妈时,她会笑眯眯地答应。
坏消息是,徐淑美智力受损、记忆缺失,对过往经历一问三不知。她虽然能够生活处理,但说话有些含糊不清,见到陌生人有些害怕,只肯跟着夏木繁。
夏木繁既欢喜,又心痛。
欢喜的是母亲没有死,她还活着。
痛的是因为邹建章这个老柴与众人眼里的“好人”,因为姚雁飞这个口口声声没有恶意的歹毒蠢货,母亲人生最美好的十六年时光,原本应该涂抹上绚烂的色彩,却最终素淡如一张白纸,在这个偏僻、贫穷的小山沟里度过。
原本,母亲可以有好的前程。
她成绩好、文笔好、发表过小诗,如果下定决心考大学,说不定能够成为一名田园诗人。
即使不考大学,八十年代改革春风吹进农村,聪明、能干的母亲也可能会成为时代的弄潮儿。
再不济,她的所有才华被埋没在五皮村那个家里,至少她会陪伴夏木繁成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可是,这一切都被邹建章、姚雁飞毁了!
邹建章为什么在带徐淑美回来之后没有选择报警,而是骗众人说她是自己未婚妻?为什么匆匆卖掉工作回老家?为什么在徐淑美生不了孩子、智力如孩童一样时依然没有放弃、精心照顾?
也许好人也会起贪念?
或许他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而善待徐淑美?
可能他因为做了错事而愧疚难安,所以早早病亡?
这些疑问的答案,都被邹建章带进了坟墓,夏木繁无从知晓。
至于姚雁飞……
姚雁飞交代了当年作恶的过程之后,荟市公安局将情况通报星市公安局、湘省省厅,她任职的单位省工会、组织部高度重视,成立专案调查组,目前她已经停职反省,就连脑梗住院的姚父也在接受调查。
姚雁飞之所以敢如此嚣张地行事,不就是仗着有父亲兜底吗?
能够纵容女儿肆意伤害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作为省委领导的姚父没有滥用职权、贪赃枉法?谁信!
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一查令所有人都惊呆了。
姚父做下的恶事,一件件、一桩桩,足够他判两回死刑!
姚雁飞眼见得专案组开始调查父亲、收缴家中所有财产,吓得魂飞魄散,如丧考妣。可是这个时候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收到消息的夏木繁冷哼了一声。
差点害死母亲,毁了了母亲十六年青春年华,休想善终!
做了恶,总会有报应的,是不是?
夏木繁将母亲带回荟市。
人未到,消息已经在荟市公安局内部传开。
了解事情真相、清楚夏木繁追查艰难的公安局同事在唏嘘之余,也对夏木繁这个今年才进入刑侦大队的新人充满敬佩。
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一个六岁的孩子,在所有亲人都放弃寻找徐淑美,派出所宣告徐淑美法律意义上死亡时,依然坚定不移地相信母亲没有死,相信她一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等着自己去找她。
为了这份坚持,她以优异成绩考上华夏警官大学,又主动分配到荟市,从派出所民警干起,不断努力,终于调入重案组得到旧案重启的机会。
即使所有证据都在历史长河里褪色,夏木繁依然不肯放弃,从村里的谣言源头开始,一点一点追踪,顺藤摸瓜,发现重要线索,找到被拐到千里之外的母亲。
荟市公安局彭科局长犹为关注这起案子,收到岳渊的消息之后立马兴奋地一拍桌子:旧案重启,成功解救被拐十六年妇女,这件事可以给咱们局立个典型。等你们回来赶紧写个报告,将解救过程写详细点,我向上头汇报去。今年的模范标兵,非咱们市局莫属!
回来之后,龚卫国、冯晓玉被岳渊抓去写详细报告,顺便放了夏木繁的假,让她好好陪伴母亲,毕竟徐淑美现在的情况比较特殊,身边离不得她。
夏木繁带母亲住院,进行全面身体检查。
医生检查过徐淑美的身体之后告诉她,病人当年脑神经受损,导致创伤性失忆,脑中淤血压迫,语言功能、运动功能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经过十几年调养,徐淑美脑中淤血已经散开,损伤情况已大为好转。见到夏木繁之后,徐淑美在强烈的刺激之下记忆有了恢复的迹象,医生建议让病人多接触过去的生活环境,与亲人多多沟通。
于是,夏木繁带着徐淑美回到新樟镇五皮村,试图唤醒母亲的记忆。
当徐淑美的身影出现在村口,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所有人都涌过来,像看稀罕宝物一样夹道欢迎。
“淑美没有死!”
“满银家的还活着咧。”
“繁繁这丫头,了不起啊……”
更多的人,都在谴责夏满银与他母亲郑惠菊。
“大人还不如一个小孩子有良心。”
“淑美婆婆早就嫌她只生了个女儿,见她失踪了一点也不伤心,巴不得快点让满银再找一个生儿子。”
“可不是?还到处造谣说什么她和知青勾搭,我呸!”
“满银也不是个东西!”
“老婆丢了,也就伤心了三个月,后来进城找了个家里开副食店的,心马上就偏了。”
“要不是派出所规定要失踪满两年才能销户,我看他恨不得马上就换个老婆。”
“淑美对他多好啊,每天中午送饭。要不是给他送饭,她哪里会被人拐走?唉!所以女人呐,就不能对男人太好,男人都贱!”
郑惠菊听到众人的唾骂,一张老脸羞得通红,可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这个前婆婆总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只得舔着脸走上前,对夏木繁说:“繁繁,你辛苦了啊。淑美找到了就好,要不,到我家坐坐吧?”
夏木繁现在心情愉快,也没计较旧日恩怨,挽着母亲的胳膊,笑眯眯地说:“妈,这里就是我们以前的家,你还记得吗?这个人,就是你以前的婆婆,坏得很,还认得不?”
郑惠菊脸皮抽了抽,习惯性地想骂她两句。
可是旁边村民的声音让她闭上了嘴。
徐淑美的心智还停留在孩童状态,以前只认邹建章,现在只认夏木繁,一刻不见就惶恐不安。
在她新浮现出来的记忆碎片里,夏木繁占据了全部。
母女连心,虽然眼前的夏木繁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但徐淑美却已经认定——这是我的女儿,我的木木。
听到夏木繁的话,徐淑美向她身边靠了靠。
眼前这个面容瘦削、眼神刻薄的老婆婆让她内心生出一种恐惧,她拼命摇头:“不认得,不认得。”
徐淑美的反应让村民们都心里不是滋味。
先前只听说夏木繁把被拐多年的母亲找回来,今天一见才发现她整个人傻愣愣的,和以前那温柔贤惠的小媳妇完全不一样。
“造孽哦,难怪这么久没回来,原来脑袋坏掉了。”
“淑美以前多聪明啊,以前知青们就爱和她一起说话,说她有文化咧。”
“一样的饭菜,淑美做出来就是比别家的好吃。这么好的人,你说怎么就……唉!”
夏木繁带着母亲慢慢往老屋走过去。
春天已经到来。
村口的老樟树青翠茂密,黄土路两旁的蒲公英开着灿烂的小黄花,车前草、荠菜抽出了花穗,大片大片的稻田里水稻青苗绿油油的,随着微风有节奏地摆动。
五皮村是浅丘地带,以水稻为主要农作物。
与Y省那小山沟里景致迥然不同。
徐淑美自出生、读书、再到结婚生子,一直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
眼前的一切,让她脑中闪过一些记忆碎片。
徐淑美感觉脑袋有些发胀,停下了脚步。
夏木繁观察着母亲的表情,看她眼神似乎认得路,心中一喜:“妈,你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
徐淑美甩了甩头,面色略显苍白,她抬起头看向四周,不等夏木繁带领,径直朝着自家老屋走去。
一步一步,徐淑美准确地找到了二十多年前嫁过来的婆家。
宽敞的地坪,南面对着村间小路,西面是菜地,竹篱笆围着,篱笆上缠绕着金银花藤。东面立着两棵槐树、一棵苦楝树。洁白的槐花、粉紫色的苦楝花开得正盛,香气四溢。
地坪北面一大片竹林,绿意掩映下一栋土砖黑瓦老屋安静矗立着。日子久了,木窗油漆剥落、墙面斑驳、檐下青苔遍布。
这栋房子,曾无数次出现在徐淑美的梦中。
这房子藏着徐淑美十九岁到二十六岁最美好的年华。
有甜蜜,也有过痛苦。
有欢笑,也有无数眼泪。
但不管怎么样,那都是徐淑美曾经的岁月。
郑惠菊走过来站在徐淑美身边,讨好地笑了笑:“淑美啊,进屋坐坐吧。你一走就是十六年,我和满银都想着你咧。那个,满银说今天回来,你们见见吧。”
嘴上邀请徐淑美进屋坐,但郑惠菊心底里却在骂娘。
就是这个没良心的烦人精,非要把人找回来!现在人回来了可怎么对待呢?说起来吧,她是满银的结发妻子,是夏家媳妇。可是她当时失踪得莫名其妙,大家都以为她死了,名字都从户口本上抹掉了,满银也另外娶老婆生了一双儿女,哪里还有徐淑美的立足之地?
偏偏村里人这几天一直在议论,唾沫星子快把郑惠菊、夏满银淹死,郑惠菊没办法只能做点表面文章。
徐淑美没有进屋,她看着郑惠菊,眼神有些茫然:“满银?”
这个名字,听上去有些耳熟。
可是,他是谁?
郑惠菊道:“对啊,我儿子夏满银,你的丈夫嘛。”
说完这话,她叹了一口气:“不过啊,你们现在已经不是夫妻了。你一跑就是十六年,总不好让满银一直为你守着嘛,他后来结了婚,生了一儿一女,在荟市开了家小超市,日子过得还不错。你莫怪满银啊,他也是没办法的嘛。”
徐淑美呆呆地看着郑惠菊嘴巴一动一动,依然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夏木繁在她耳边悄悄说话:“妈,夏满银是我爸,不过他现在有自己的生活,你不用管他。”
徐淑美温顺地点了点头:“好的,木木。”
徐淑美脑子不太好使,但只是说话、行动有些迟钝,她能感知到别人是善还是恶。
与邹建章生活了十几年,虽然被照顾得周周到到,可是她总觉得自己的心破了一个大洞,时不时有冷风灌进来,让她冻得全身冰冰凉。
偶尔冒出来的记忆碎片让徐淑美看到村里的小姑娘便觉得无比亲切,下意识地会喊出“木木”、“宝宝”,只不过她发音古怪,村里人都以为她喊的是“摸摸”、“抱抱”,把她当成一个怪人、一个神经病。
见到夏木繁之后,听她“妈”、“妈妈”地喊着,徐淑美觉得心上的那个大洞终于被填满,整个人暖暖的。
——这个比自己还高、眉眼灵动、一脸倔强的姑娘,就是一直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女儿木木,那个缠着自己讲故事、能够听懂猫猫狗狗说话的宝宝。
确认了夏木繁是自己女儿之后,徐淑美表现出了十二分的配合与依赖。
女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女儿喜欢谁,那谁就是好人。
女儿讨厌谁,谁就是坏人。
现在听夏木繁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不用管他”,徐淑美自动将夏满银归类到“坏人”那一档。
郑惠菊原本还担心徐淑美回来之后死赖着她家不放,所以一直严阵以待。在她看来,徐淑美被拐了十六年,不知道跟过几个男人,名声早就坏到了极点,除了依附夏家她还能怎样?
可是现在,郑惠菊有些看不懂。
夏木繁与徐淑美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个家当回事,也没有把夏满银放在眼里,她们回来是为了什么?
围观群众忽然往两旁一让,分出一条通道来。
“满银回来了!”
“唉哟,一家四口都回来了。”
“有热闹看了。”
夏木繁扶住母亲胳膊,坚定地站在她这边。
徐淑美被动地抬起头,看向缓缓朝她走来的那个中年男人。
夏满银今年42岁,再婚对象名叫黄胜兰,是家中独女。
夏满银再婚后生下一女一子,女儿今年十三岁,儿子十一岁,一直住在荟市帮岳父家打理副食店,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回老家看看老母亲。
人到中年,夏满银已经开始发福,小肚子突出,走路带着外八字。
他的模样也有了变化,一双眼角曲折的大眼睛,因为浮肿的大眼袋而显得有点凶,脸庞变宽之后原本俊秀的五官变得油腻。鬓边隐约可见的白发、眼角细密的皱纹,无不刻画着生活的印记。
黄胜兰紧紧挽着夏满银的胳膊,满脸防备地看着徐淑美,似乎在害怕她把自己的丈夫抢走。
迎上徐淑美的目光,夏满银呼吸一滞,胸口剧痛无比。
岁月厚待,徐淑美的容貌没有太大的变化。
十六年过去了,她的眼神依然如少女般清澈。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是否记恨他的薄情?
黄胜兰察觉到夏满银的变化,干笑一声:“你就是徐大姐吧?我是满银的妻子。”
她还不忘将儿女拉过来:“这是我和满银的孩子,女儿叫黄薇,儿子叫黄瑜,快叫阿姨。”
郑惠菊的脸皮再一次抽了抽。
小儿子入赘,亲孙子、孙女姓黄,这是她一直以来的隐痛。
儿子为了攀高枝,连祖宗都不要了,丢人呐。
听到两个孩子礼貌地喊阿姨,徐淑美看向夏木繁:“他们是谁?”
夏木繁没好气地说:“不相干的人。”说罢,她拉着母亲转身就走。
这一家四口看着辣眼睛,见一次就烦躁一回,上大学之后夏木繁就没有再见过他们,就是怕自己控制不住想打人的冲动。
徐淑美点了点头,目光从夏满银脸上掠过,仿佛他是团空气。
夏满银心中一恸,甩开黄胜兰的手,急急地往前踏出两步:“淑美,我是满银,夏满银啊。”
年少夫妻,曾有过花前月下、恩爱缠绵,原本这段时光随着徐淑美的失踪被封存。可现在重新见到徐淑美,所有美好都被唤醒,夏满银这才意识到,他最爱的人,是徐淑美。
再婚的日子表面风光,但实际上夏满银生活得很憋屈。黄胜兰霸道蛮横,管他管得很严,他入赘黄家根本没有多少自由。
夏木繁挡在徐淑美面前,与父亲四目相对。
“我妈失踪两年,你就迫不及待要去给她销户再婚。现在我妈找回来了,你俩不再有关系。以后她和我一起生活,你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对上夏木繁,夏满银的气势立马矮了一个头。
这个女儿他没怎么管过。
六岁之前,徐淑美把她看得跟心肝宝贝一样,走到哪里都要带着。
六岁之后,夏满银把夏木繁丢在乡下,自己则到县城打工。认识黄胜兰之后,除了给钱,夏木繁的成长他基本没有参与。
付出得少,夏满银难免心虚。
夏木繁上大学、上班他都不闻不问,现在女儿当上警察,凭一自己之力找回徐淑美,如此聪明能干的女儿,夏满银哪里敢和她对抗?
夏满银目光躲闪,讷讷道:“好歹,好歹我也是你爸嘛。”
郑惠菊看不惯孙女的强势,护着小儿子:“哪个教你这么和长辈说话的?那是你爸!要不是你爸给钱交学费、生活费,你想读大学?切!”
夏木繁捏了捏拳头。
这样的话,她听过无数遍。
就因为他是父亲,是给她钱读书的人,所以她必须感恩。
只是这一回,不等夏木繁反击,围观村民看不惯了,开始帮她说话。
“繁繁姓夏咧,满银出钱不是应该的吗?”
“生了不养,那不是连畜生都不如吗?”
“满银把繁繁扔在乡下,自己却在城里享福帮黄家养孩子,繁繁心里有怨恨也很正常嘛。”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徐淑美脑中闪过一个画面。
她抱着一个女娃娃,郑惠菊指着她的鼻子骂:“小丫头片子,你还稀罕上了?我跟你讲,赶紧生个儿子才是正经事,别一天到晚抱着这烦人精。”
夏满银抱着脑袋蹲在檐廊下,唉声叹气:“淑美,你就让我妈带着繁繁吧,我们去县里看看病,怎么就一直怀不上呢?”
几个坐在堂屋喝茶的村民,也在闲嗑牙,劝说徐淑美去县里看病。
“你又不是不能生,怎么不再生一个?”
“要是没个儿子,你将来老了怎么办?”
“丫头再好,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嘛。”
太多信息涌进来,脑子似有针扎,徐淑美抬手扶着额头,闷哼了一声。
夏木繁慌忙弯腰察看母亲的脸色:“妈,你怎么了?头疼吗?”
徐淑美没有说话,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夏木繁顾不得与父亲争执,更没心思和奶奶斗嘴,她扶着母亲在一旁坐下,焦急地等待着。
医生说过,回到原先环境里可能会刺激记忆恢复,但这个过程会有些痛苦,需要对病人多一点耐心。
郑惠菊看到这场面有点害怕,忙推卸责任:“你们都看到了啊,我可什么都没有说,她要是有事跟我没有关系。”
夏满银有些担忧,凑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淑美,你怎么了?”
夏木繁看到他那张满是讨好的脸,胸中愤怒喷涌而出。
他永远都是这样!
在别人眼里,夏满银是个好男人,虽然拿不了什么主意,但勤快、老实。
可是夏木繁知道他有多可恶。
坏事永远都是别人做的,他在背后当好人。
骂徐淑美的人是郑惠菊,他则是那个默默守护老婆的好男人。
给徐淑美销户?那是大哥说的,毕竟他不能没个女人持家。
把夏木繁扔在乡下不管不问是现任老婆的主意,他也是没办法,毕竟岳家太强势,家里又有两个孩子要抚养。
真的是懦弱无能拿不了主意吗?
并不是!
八岁时,他去派出所办理销户手续,夏木繁抱着他大腿坚决不同意。他弯腰掰开夏木繁的手,迫不及待地拿着户口本离开。
那一刻,夏木繁便知道了,他不是懦弱,他就是冷血、自私、虚伪。
他哪里是没有主意的人?
只要事情有利于他,他乐于躲在旁人身后当老实人。
想到这里,夏木繁抬手就是一推:“滚!”
夏满银被她这一推,踉跄后退几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夏木繁:“你,你推我?”
夏木繁还没说话,一道健壮身影大踏步而来,冲着夏满银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干脆利落。
人群里响起一阵惊呼。
“唉哟,是他徐家大舅子。”
“别人打他不得,大舅子打他倒是天经地义。”
“可不是嘛,当年他们找上门时被泼了盆脏水,现在也是该发发脾气了。”
夏木繁抬眼看去,打夏满银的人正是自己的大舅舅徐敬义。
徐敬义比徐淑美小三岁,姐弟俩关系很好。徐淑美失踪后曾带着母亲上门来讨个说法,却被郑惠菊污蔑说徐淑美跟知青有一腿,最后徐母郁郁而终,两家就此断了亲。
连带着对长相酷似夏满银的夏木繁,徐家人也懒淡了许多。
收到姐姐找到的消息,已在外地安家的徐敬义飞速赶了回来。一来便压不住心头火气,抽了夏满银一巴掌。打完人之后,他快步来到徐淑美面前,低头看着以手扶额、表情痛苦的她,颤声喊道:“大姐~”
徐淑美慢慢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徐敬义。
太多熟悉的面孔在眼前晃过,徐淑美脑中闪过的记忆碎片越来越多,渐渐汇集成一点,最终轰地一下爆炸开来。
刹那之间,曾经的人生在脑中快放。
徐淑美的眼神由茫然转为清明。
痛苦的表情转为平静。
控制不住的颤抖,也停了下来。
原来……她的人生是这样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是家中老大,早早就学会各种农活、家务,帮着父母带大两个弟弟,十九岁嫁给夏满银。
二十岁生下女儿,生产时大出血伤了身体,自此后再没怀孕。婆婆冷言冷语、丈夫沉默寡言、妯娌明嘲暗讽。
为了不让女儿受到伤害,她努力平衡各种关系,一日三餐外加送午饭,农活家务抢着干,不管到哪里都带着女儿。
二十六岁那一年,她遇到人生最大的坎,姚雁飞害她摔伤脑袋失忆,然后被邹建章捡到,成为他的妻子,来到Y省那小山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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