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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江湖白by纪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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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至抱怨道,“你说你那一身功夫,也是在江湖榜上进了前二十的,怎么会跟周计郸这种小角色同归于尽。你看看你这身上,少说四十多道剑伤,丢人呐!弩山派无光啊!”
赵元至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哭得挺真情实感,除了不心疼师侄的死,其他都是真的。他恼恨于他堂堂弩山派前掌门,竟然死在一个挑梁小贼手里,失落于被内力震毁,以至于他痛失十箱黄金的地图,同时又伴随不溢于言表的窃喜。掌门不在了,副掌门就是顺位掌门,他原本以为只有把他这个师侄耗死,才能坐到这个位置,如今看来,天道酬勤!他每天念叨着让他在外头出点事的诅咒终于应验了,这不是天降馅饼于贤人也吗?
但是眼前这事不是干放着就能解决的,天下令给弩山派下过死令,年底之前必须要找到地图,他要是不交点什么上去,这个掌门也做不安稳。
赵元至后脑勺抵在棺材板上犯愁,这事他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要让天下令的人知道他们去找了,又不能让他们知道地图毁了,还要让他们相信,这图不是他们不追,而是落到某人手里追不着了。
可谁能让天下令的人犯愁?
他慢条斯理地琢磨,忽然从脑子里跳出一个人名,一个猛子坐起来,对守在灵堂外的众弟子道,“传令下去,就说嚣奇门鬼刃,于昨夜子时盗走了郑掌门拚死带回来的地图,弩山派上下与她不共戴天,今日就让门内弟子下山找她去!”
他要让天下令的人以为,地图是被嚣奇门的人拿走的,这些人脚踪不定,片影难寻,届时他只要做出一个追杀的样子,就好交差了!
赵元至为这个决定沾沾自喜,不知道全派上下只有他一个人单方面的认为,自己的心思比海还深。
他是不是疯了?碰瓷碰到鬼刃身上?
他可能没挨过她的打。
挨过打的人都死了。
弟子们不动如山,能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不赞同他的决定。
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脑子里没几两干粮,想像力倒是非常丰富。真闹出事来,他比任何人都跑得快!掌事弟子之一的王段毅看他下不来台,主动递了一块台阶,说“您还是继续守灵去吧。”这些事用不着他瞎管。
他们知道天下令的人要地图,可赵元至若是为了遮掩地图招惹鬼刃,下场未必比得罪天下令好。
赵元至根本不接他的台阶,甚至有了叛逆的脾气,“守灵也不耽误下令,你们没听清楚我的话吗?即日起,弩山派弟子下山追杀鬼刃!”话毕语调一转,打着两只手说,“就是让你们做做样子,又没让你们真拼,慌什么?!”
能不慌吗?你是作势去拿鬼刃了,你猜鬼刃信不信你只是做做样子,上一个追杀她的小门派,骨头都碎成渣了,你知道什么叫活得好好的非得作死吗?
王段毅又给他递了小半块儿台阶,说,“副掌门,没人见过鬼刃,我们连他是高是矮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觉得这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副?!赵元至回头看了一眼棺材,对,正的那个还没下葬呢,他不跟他计较,他现在就是认定自己想出的法子最好,可王段毅那话也有几分道理,他连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抓?
“我倒是可以给你们几张画像,好叫你们去杀她。”
半空里忽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青石瓦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女子,南疆打扮,脸上覆着面纱,眼型细长如柳,身形曼妙柔媚,单是那么看着,便似有万种风情。众人一惊,不知对方在这里听了多久,更惊讶的是,在她出声之前,他们竟无人察觉到有外人入内。
赵元至注意到她腰上坠着两只铜铃,又生了一双媚眼,隐隐猜出一人,对那女子道,“可是南疆山月派司令,柳玄灵?”
这江湖艳丽颜色并不多,在江湖榜上排得上号的,都不是简单人物。柳玄灵就是其中一位,相传她擅摄魂之术,铜铃为引,可使人迷乱神志。素爱养蛊,媚眼如丝,脸上常年覆盖轻纱,没人见过她全貌。
柳玄灵以手托腮,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接着方才的话道,“我知道她长什么样,你们若是寻到了,就先来告诉我。这人若是能杀,便杀了,若是杀不了,想办法盯紧了,我另有主意。”
她的音色很动听,悠长慵懒,婉转低沉。
赵元至向连弩等掌事弟子身后撤了撤,不为所动,“我弩山派又为何受你派遣!”
柳玄灵挑了半边眉毛,声气儿悠悠,“怕挨打还要放狠话,你确定你前面那几个人拦得住我?”
赵元至被她看得倒退,她又笑起来,“我杀你们能得什么好处,费力不说,还容易招恨。好歹是受天下令庇护的门派,就这点胆色?你们若是肯听我的话,自然有听话的好处。”
赵元至摸不准她的来意,要是按他平时的作风,早把掌门师侄推出去了,可惜这会儿师侄已经凉了,只能由他出头。
“有话你明说!”他用大嗓门壮胆,人隐在三十六名掌事弟子里,连头都看不见。
柳玄灵唔了一声,本来也没打算兜圈子,曲起四指,用拇指轻轻扫着昨日染红的指甲道,“山月派跟嚣奇门同为暗杀流派,却处处被鬼刃强压一头,我要杀她,不算稀奇。弩山派因地图大损,担心天下令怪罪要将罪名扣到鬼刃身上,那不正好,一起吃了这条大鱼。”
赵元至不傻,只是偶尔不甚灵光,大敌当前,出走的脑子就六神归位,根本不受她哄骗。
“我们要是不愿意呢?”赵元至在人堆里喊,“我们跟鬼刃没仇没怨,何必帮你出力,回头她恼了,连我们一起灭了怎么办。”
柳玄灵要杀鬼刃,那是他们两派之间的事,南山月、北嚣奇,哪一派是好相与的?快刀对短刃,那可不是花架子,刺客们之间动手,速度够快,下手够狠,他们这种小门派跟着掺和什么?他们嫁祸鬼刃,无非是为了给损毁的地图找只惹不起的替罪羊,山月派除鬼刃则是为了一家独大,两方目的不同,承当的风险却相同,他们何必与山月派联手,让他们拿他当刀使。
“那就拿银子办事。”柳玄灵仰躺在屋檐上,看也没看掷下一把金豆子。
那金豆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刚一掷下便惹来一众争抢。
她说,“我要你们真的去找鬼刃,找到以后有本事杀她的,就带着她的尸首回来见我,我赏两箱黄金,带不回来的,就多长几双眼睛,派人通知我,我也有一箱黄金奉上。”
这是位有钱的主儿,花钱办差,听上去是不错的买卖,但赵元至仍旧不放心,攥着金豆子道,“我怎么相信你事成之后会信守承诺。”
玄灵媚眼一垂,“你只能信我,看看手心。”
她那金豆子上粹着蛊,碰过金豆的人手心都印出一团黑印,那印寻脉而走,一路向面部攀爬,如一树张牙舞爪的枝干,展入四肢,扩入脏腑。
“好一个歹毒的妇人!”赵元至没想到郑路扬刚死,自己就要九死一生了。他刚才抓的金豆最多,中的蛊毒也最深。
玄灵闭上眼等了一会儿,约莫这毒进入五脏六腑,反覆让他们疼过两次后,方扬手,扔下一卷画像。
“就按这上头的模样找,鬼刃自负,轻易不会易容。画卷里另有五张人脸,分别是半目平灵、素手童换、空音令林寄、苍山刀其忍,和五风掌焦与,这几个人除非死了,否则一定在姜梨身边。”
“姜梨就是鬼刃?”赵元至问。
柳玄灵点头,赵元至起手接住,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鬼刃竟然是个邪里邪气的小姑娘,那人像绘制得挺活灵活现,尤其那双狼眼,和上扬的唇角,尽是狠戾杀戮。赵元至继而向下翻阅,鬼刃身边五大刺客年纪竟也不大,甚而有两名是女子,这也算是嚣奇门首次开了“众生相”了。
赵元至越看越心慌,艰难道,“你说的这些,个个都是嚣奇门的高手,我们怎么应付得来?”
这里面随便一个人都能捏死他们,当年连潭派代表天下令向嚣奇门下战帖,鬼刃只派了苍山刀和空音令两个人就吞了连潭派一门。派内掌门卢耀宗到死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我今日算是开了眼。”赵元至想哭,要不是跟卢耀宗不认识,他都想把空音令和苍山刀的画像给他烧过去了。
赵元至说,“我真干不过他们。”
柳玄灵点点太阳穴,“动脑子不会吗?姜梨多疑,身边不肯留太聪明的人,这五个人武功虽高,脑子却并不灵泛。即便有点看似深沉的思路,时间长了,他们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私下里还有个名号,叫嚣奇门五傻,光杀人,不想事。
柳玄灵道,“你主要负责寻人,用不着管那么多。”
你说得倒是轻巧!万一寻死了呢?赵元至恨着脸不吭声,又见她扬手,扔下一只药瓶。
“这药只能解一时之困,先给你们一个月时间去找找。”
染着蔻丹的手纤细灵动,长袖随它抬起,露出一截皓腕,她找她找得实在太辛苦,总得发动点帮手调剂一下。随手卷了一缕青丝绕在指尖,她无声叹鬼刃,这世间大好山河广袤无边,你究竟在哪处风水宝地里歇乏呢。
真是让我好找啊。

第27章 张进卿和一百只木雕
山月、弩山两派都在大张旗鼓的找鬼刃,真正的鬼刃却在棺材铺门口没心没肺地烤地瓜。今天这炉子烧得太旺,不知道其人怎么折腾的,边烤边冒黑烟。焦与不让她在院子里烤,说是飘进屋里一股油腻子味儿,没法呆,就把她连人带炉子的挪到门口去了。
色惑今日难得给她搭了身好看衣裳,上身是件琵琶袖滚边桃色玉兔提灯小袄,下身是条同色缠枝纹马面裙,头上梳着双环望月,一低头就有两条流苏坠子落到肩头。
她还要跟她赔礼道歉,说新鲜衣裳都让焦与洗了,只能让她穿这身老气的。她说没事,下回多给她准备两身“老”的,她爱穿。
不过今日这个琵琶袖,实在有点不适合烤地瓜,她担心袖子沾上火星子,边烤边撸胳膊,敞着腿坐小马凳,娇俏模样一刻钟都没维持下去。
但那模样又挺憨,尤其那身桃色一衬,月下小仙似的透出灵气来。
隔三差五就要在酆记门口晃上一圈的张进卿,眼睛都看直了,发现姜染有看过来的趋势,又迅速埋身进一只卖白菜的筐里。
这事儿说起来真是没什么因果,张进卿也闹不明白为什么总来看她,之前她刚来乐安的时候总到他们家去,两人之间谈不上情分,也算有过一段“你追我逐”的岁月。后来他爹没了,她给他做棺材下葬,棺材飞人,她“名满乐安”,他自以为伯瑜泣杖,盈满了薄养厚葬的好名声,却紧随其后地被家里哥哥嫂子算计走了不少东西。头一遭被坑的时候,他就想到之前他让姜染帮他爹刻一个特别点儿的牌位那事儿了,她说能刻个虎头,他那时还怪她挤兑他,时间长了才发现,她是在提点他。
姜染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就被解读成了至理箴言,眼睛盯着火,边捏着地瓜试软硬,边对偷眼看她的张进卿说“过来!”
他都在她眼皮子底下绕了十二圈了,求雨呢?
张进卿被她吓住了,带着一脑袋白菜叶子过来说,“怎么了,我买菜呢。”
“你们家买菜用脑袋装?”姜染抬起头,面色不善的道,“有事你说事!”
张进卿真没什么事,非要说出一样,大概就是一点朦胧的少年心事,但这事怎么跟她说,脸涨得通红,傻子似的杵在她旁边结巴,“我那个,我是,我... ...”
“你是不是来找童欢的?”姜染挤兑他。
这话正好让对门擦招牌的折玉听见了,耳朵微侧向一边,听到他说不是,又接着干活去了。
姜染翻着地瓜等他下文,他一直不出声,她也没什么心思打量他。火旺,地瓜熟得就快,她挑了两只烤得滋滋冒油的,从袖子里掏出提前备好的棉布帕子裹住,倒着手递给他。
张进卿一愣,以为是给他吃的,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她道,“给我们老太太和旺儿送进去,这两只烤得最好,一看就甜。”
张进卿回来后,姜染还在门口守着剩余的地瓜,这里面还剩六个小的一个大的,她只盯那只大的,张进卿蹲在她身边没话找话的说,“你等着吃这块儿呢吧?”
她舔舔嘴角,说不是,这个一会儿我要给付锦衾送去。
上次两人聊了小半夜,他说自此之后只跟她做寻常邻里,她以为是随口一说,没成想他真按这个话来了。酆记这边的门,他一次都没再登过,付记她倒是总去,赶上他在,也是你来我往的客气。她头一次发现,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好必须是双向的,只要其中一个配合,另一个就提不起劲。
她其实也想过不跟他好了,她拿他当个伴儿,他不领情,她再找别人就完了。但她看谁都不如他,这就无法了,就决定感化,他越对她不冷不热,她越要热情似火。
她对张进卿说,“你看这地瓜多烫。”她非给付锦衾烫化了不可!
张进卿吸着鼻子闻了闻香味,嘴里没吃到甜的,心就先酸了,他说,“你跟付锦衾关系是不是挺好的啊?”
她脸上写着一句,你可真不会说话,说什么叫挺好?“我们那叫非常好,要不是因为他姐从中作梗,我们俩现在就是一起坐在门口烤地瓜了。”
折玉耳朵长,疯子最近总在外面“造谣”,昨天还跟隔壁卖包子的老王说,过年要跟他们公子一起烤叫花鸡,老王还惊讶了半天。他能感觉的出来疯子喜欢他们公子,但疯子懂不懂什么叫喜欢就未可知了。
“你别一径问我,你还没说明白呢,总到我们铺子门口溜跶什么?你们家又死人了?”
张进卿答不上来,因为来时就没准备好充沛的理由,姜染眼里生出不耐烦。他见了,怕她赶他走,楞是硬编了一个理由说,“我娘给我找高人算了一卦,说是能旺我的高人是开棺材铺的,姓姜,我只要多跟你来往,就能多赚钱。”
炉子里最大的那颗地瓜烤好了,姜染垫着手捡出来,批判道,“这种不是人的话你也信?我连自己都旺不了旺你?你娘要是钱多得没处花,可以提前到我们铺子里定副棺材,亲自挑亲自选亲自死,下葬还不用她出力,多称意。回头你再问问那个高人,他知道旁人的财在哪里,知不知道旁人什么时候死,他要真有这等先知,我花钱雇他到我铺子里坐着。”
张进卿深吸一口气。
你可千万别谦虚,谁能有你说话不是人呐。
看她站起来要往对门走,忙追上去道,“人家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高人说,就是因为你财运不旺,我财运也不旺,咱们两个凑在一起,才能把运势旺起来的。不信你看这个。”他给她看他挂在脖子上的平安扣,说我带这个出门,从来没出过事儿。
那是因为乐安城里敢当面打你的人不多。老张家不欺负别人就算积德了。
姜染被他拦在道中间,他怕那地瓜不隔热烫了她的手,卷着袖子从她手里抢下来说,“我先帮你拿着,不吃,你先听我讲讲这里头的道理。”
小少爷的衣裳料子也挺金贵,虽然不如付阁主那般讲究,也是上等的织金缎子。他糟践起东西一如既往的不知轻重,地瓜上的糖稀沾脏了他的袖子也不在意。
张进卿说,“你是不是冬天进的乐安?冬日进乐安就是水命,水其实是财,生生不息,源源不绝,但你要是想让这水变成真正的财,就必须得有金,金能生水,水才能养金,我就是金命。”
张进卿这点“知识”,全是在张家老太太那儿学的,她常找人算命,他被押着听了几次,就囫囵吞枣的记了几句五行生克的内容,其实那话一听就是胡诌,金是能生水,但水不养金而生木,他记不全和,只能这么胡诌,但是姜染好像信了。偏着脑袋打量张进卿,忽然自眼睛里跃出一丝狡黠,挑着眉毛问,“还有什么。”
张进卿被姜染看愣住了,反应了一会儿才说,“还有,八卦相生?出门进财?”
姜染笑了一声,说,“进来聊聊。”
两人中途折返酆记,人走了,地瓜也没了。
付记门窗大敞着,折玉、听风架着梯子在那儿擦招牌,铺子里没客人,只有付锦衾一个人在柜上算账,门脸畅通无阻,什么景儿瞧不见。
折玉特意偷眼朝柜上看了一眼,付锦衾正拿着笔做账,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另一边,被姜染笑着请进后宅的张进卿很是受宠若惊,她请他在正堂落座,平灵等人都在后院歇晌,她没惊动他们,亲自端了茶果点心给张进卿。
张进卿见了大为震惊,从来没被她这么招待过,连忙将手里的烤地瓜向上提了提,说我吃这个就够了。
姜染说不用,硬从他手里用点心把地瓜换下来,他只能吃点心,地瓜没送成也是她自己吃。
在她的意识里,付锦衾的东西就是付锦衾的,只有她和他能分享。
堂屋不大,不像豪门大院置着一纵圈椅,这房里一共六张椅子,主座两张,剩下四只相对摆放,每张中间撂着一只八角檀木花几,她在他对面落座,她吃地瓜,他吃点心。
张进卿吃相挺秀气,是小少爷式的斯文模样,脸盘儿干净,眼睛里透着亮,洗过的星星似的。
姜染不太喜欢这种一清二白的人,太干净的人脑子里没东西,看久了就有种傻气。
吃到一半时,姜染出去了一趟,单留张进卿一个人在堂屋吃点心。张进卿一嚼就知道是付记的,别人家的没这么噎嗓子,正艰难吞咽的时候,姜染提着一只麻袋进来了。
袋子挺沉,往地上一落“哗啦”一声,她侧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边擦边坐回去问:“吃饱了吗?”
谁能拿付记的点心当饭吃,张进卿不敢抱怨,点着头说饱了,视线落到麻布袋子上。
他方才还以为自己那段胡诌骗过了姜染,这会儿一看,怎么像掉到她的坑里了?
她看着他视线的落点一笑,“本来没想找你,赶巧你说我旺你,索性就试试。”她向前送下颏,“那里面是一百只木雕,是我夜里打更闲坐时雕的,我记得你说过,你们家大人常带你跑南边生意,这木头只有北边有,手艺又是独一无二,你给上眼瞅瞅,单价能卖多少。”
张进卿走过去一看,扑面一股檀木香,里面各式各样东西都有,紫檀的符文串珠,绿檀的梳妆匣子,还有杉木和黄松做的小人偶。张进卿一手一个的细观,诧异道,“你这手艺打哪儿学的,怎么雕得这么好。”
“家传。”她含糊一带,站起来走到他跟前,“能卖多少。”便宜话好听,但绝没银子来得实在。
张进卿沉吟,“这要是别人做,顶多三五十文,你做的,怎么也得二三十两。”
他恭维她,她听得出来,揣着手说,“就当是别人做的,三十文卖南边去能生钱吗?”
张进卿说,“肯定能啊,五十文银子都卖得上。”
姜染说,“当真?”
张进卿说,“当真!”
“那行。”姜染把他手里那俩也装回去,重新系紧,站起来道,“就按你说的,五十文银子一个,一百只木雕,总共五两银子,你现在把银子给我吧,卖你了。”

第28章 周性寒凉星宿花
张进卿呆滞地看着姜染,心说你刚才看我半天,是不是在看我像不像冤大头呢?
他说这个事是不是得从长计议,“这个钱肯定是不多,问题是这么多木头要怎么卖,我们去南边得转水路,这东西沉,还怕遭水。”而且最关键的是,他看看姜染,“你这个边角料是棺材板上锯下来的吧。”
“没错。”姜染面不改色地看着麻袋,“都是上一任掌柜留下的老棺材板,戳在后院有些年头了,搬的时候全是灰。新木头到南边容易受潮,老木头抽了水才耐用,放心卖吧。”
张进卿说,“你猜谁会买棺材板做的木雕。”
“你不说谁知道?”姜染觉得他不开窍,“这木头是装之前割下来的,没装之前也是干干净净一块板子,有什么好避讳。再者,这世上有一个算一个,到两腿一蹬那天都得用上,只要心不是歪的,影子随它斜去,有什么可怕。”
疯子自有一套自圆其说的本事,连珠炮似地说了一遛,这把张进卿给绕进去了。
北木南卖,遇上好行情还能再翻一翻,旁的不论,就说姜染那手艺,确实不坑人。张进卿注意到她每只木雕下面还有一个小印,刻着八角金龙似的叶子,他看那叶子不似寻常所见,问她花名,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说叫两金。
“两金?”张进卿打量那块小印,不是印上去的,而是一手一手刻上去的,追问道,“可有出处?”
出处并不在书上,是有人教过她。
“四采碎黄珍珠伞,五月用作良药方,百两黄金都不换,周性凉寒星宿花。”
这些字念得她心里发疼,腔子微微缩紧,没来由的难受。
“你说的这个是种药材吧?”张进卿看不出姜染的变化,见她说着说着就出了神,挥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搪开他的胳膊,心里翻搅,眼神也变得不善,没了之前卖人东西的好性儿。
“你管这些做什么,你现在应该先把木雕的钱给我。”
多不讲理,谁想到跟她进来是买木雕的?你也看不出她到底几岁,眼皮子总恹恹的,孤零零的凶。笑的时候他见的不多,只有见钱的时候才最高兴。
她朝他伸手,他掏了六两银子给她,她不占他便宜,从前襟扯出一只小荷包,掰开揉碎地数出几十个铜子儿找给他,他说用不着,“万一卖的比五十文多,就当谢你的。”
她兜着手往他手里一塞,“真赚了再说,咱们常买常卖。”
张进卿走后,姜染就进了屋,太阳悄无声息地西斜,一晃眼竟然已经入了黄昏。平灵困着眼进来给她倒茶,童换最近迷上了绣花,经常捞着她一起熬大夜刺绣,她们小时候就爱凑在一起做些无聊事,乐安岁月漫长,使她们也重拾了一些古旧的快乐,窗纸上投下一片秋香色,仿佛将人也做旧到了回忆里。
平灵说,“我见张进卿拎了一麻袋东西走了,您卖他的?”
“嗯,刚做成了一桩生意。”姜染饮下一口茶,脸上带着点得意,笑容却有些失真,无预无兆的开口,“两金是谁,为什么我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这么难受。”
她最近脑子里经常跳出两金花,那是梦里的姜染刻在剑鞘上的图案,她经常摩挲那个印记,她告诉她这是两金,她只有念着这两个字的时候,眼中的戾气才会消散,甚至有点像现在的自己。
地上传来碎裂的声音。
平灵失手打翻了桌上的茶壶,壶盖碎在地上,慌忙蹲下身收拾。姜染奇怪地矮下身看她,平灵脸上的神色非常复杂,仿佛没想到她会问,仿佛这两个字也让她感受到了疼。
她僵直着身体看向姜染。
“您是怎么想起两金的,您是想起什么了吗?”
姜染茫然的摇头,似乎也在不解它的出处。她将全部疑惑都放到了眼里,她需要平灵给她一个答案。
“她是苍鹰,我们都是她羽翼下的雏鸟。”平灵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才说,“而且您不该叫她两金,该叫她太师父。”
“太师父... ...”姜染重复这三个字,一时觉得这个称呼很痛,一时又觉很暖。
痛暖纠缠的夜里,她第一次梦见了平灵口中的太师父,她有一头银白的长发,一身优雅的风姿,和一张经历了漫长岁月,从容老去的脸。
那时的她尚在襁褓,是裹在一块姜黄色的小棉被里,被人遗弃到梨花树下的弃婴。
她将她捡起来,问身后一名容貌温婉的女弟子,“这么小的孩子能吃什么?”
女弟子眼里尽是茫然,绞尽脑汁地说出两样东西,“羊奶,或是米汤?”
“我们有这些东西吗?”两金问。
“没有。”女弟子说,但是我们可以去买几头羊,我们钱多得要命。
女弟子就是她未来的师父,她听见两金叫她月集,丘月集。
她们不大会养孩子,经常喂了上顿忘记喂下顿,她们给她做了一张独一无二的摇摇床,经常摇着摇着自己就睡着了。她从床上摔下来,吓了她们一跳,两金总会最先埋怨月集。
“你连孩子都看不好,摔傻了我们就只能养个傻子了。”两金年纪大了,便觉自己糊涂的有理。
月集一只手把她提起来,上上下下的检查,而她只是“咯咯咯”的笑。
“阿梨,这是几?”月集跟她比手指,担心真摔出什么问题。
“先抱起来,一会儿勒死了。”两金看着提着孩子后脖领子的月集说。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孩子抱住。
她们有很大的殿宇,有成百上千的宗门弟子,她们是雾生山的主人,雾渺宗的领主,她们被江湖人称作八寒地狱——皈命阎罗。
但是她们对她极好,教她道理和武艺,她们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姜梨。
她们将梨花盛开的时候定为她的生辰。她在树下一圈一圈的跑,一年一年的长大,六岁那年,两金给她做了一碗难吃的长寿面,一脸兴致的问,“听说你已有了长大后的志向,说出来给太师父听听。”
小姜梨昂首挺胸,“卧美人膝,掌天下权,乱世江湖,万首称臣!”
这孩子让她们养废了。
她看见师父和太师父一起皱眉,“这就是你琢磨了六个晚上的鸿鹄之志?世间权势最累人,来时费尽心机,去时石火一现,你竟还争它,以身殉物,如此愚蠢。”
小姜梨不解,“别人家的师父不都盼着徒弟有野心吗?而且我听外面的人说,若非我们不争,天下令主都要易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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