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江湖白by纪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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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相龙雀是雾渺宗绣在宗服上的纹路,他们这一派虽不参与江湖事,江湖人却常将他们挂在嘴边。名声不算太好,归纳总结,无非离经叛道,不听江湖诏令两样名头。他们认为邪魔外道的,他们交为知己好友,他们认为名门正统的,他们不屑一顾。便是这次要去拜访的盘月真人,在他们眼里也是不在正路的狂悖之徒。
而被他们误解之事何止一桩。
雾生山有红果,白水煮过之后便似一锅稠血,其实那果味酸甜如酱,是他们最爱的零食。有次被人撞见吃红果,未过多时便传出雾渺宗弟子以人血为饮的传闻,再后来又被添油加醋,变成了以人肉为食,渐渐便成了不善一类了。
“雾渺宗?!”门内各派弟子倾巢而出,这次不再旁观,而是有了一致对外的警惕之色。这个以邪妄狠厉著称的门派,一直是他们心中又惊又惧的异类。
“原来是雾渺宗少主,难怪内力如此惊人。”羽西剑掌门王常与踱步而出,向来自诩剑宗正统,自家女儿技不如人,落了下风,若是被正道大家教训便也罢了,偏是被江湖视为邪路的雾渺宗。
姜梨静待他的后话,王常与未等来一番你来我往,心道这丫头倒不客气,索性开诚布公。
“小女武艺不精,三年前才开始练剑,今日既然巧遇,也算一场机缘,若少主不弃,与我大徒弟冯檐极切磋一下如何?”
第50章 满饮山河
他要替女儿出头,不止为这一场败落,而是要找回羽西剑宗的面子,姜梨那时只有十二岁,王常与的徒弟却已经成年。难得他还顾及着老脸,没说由他与她对战。
“王掌门口中的切磋,还真是给足了我们雾渺宗面子。”姜梨嘲讽一笑。
王常与对此早有应对,“少主莫要自谦,江湖皆知雾渺宗少主是位武学奇才,十岁就将九影心法修至大成,王某让拙徒对阵,还怕怠慢了少主。”
随行而来的师兄木兆担心姜梨冲动,拦了一步,姜梨摆摆手。
“王掌门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她确实将九影心法修至大成,但她的成并不稳定,此心法偏于刁钻一类,三个月前刚因速成太快走火入魔过一次。出门前太师父曾再三叮嘱,如非遇到非常境况,绝对不能全力出手。
“可惜我等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在此多做停留,下次若再有机缘,再比不迟。”
姜梨起手一礼,带人再次欲往咸山道去,王常与的徒弟冯瞻极已在王常与授意之下凌空一跃,挡在了她面前。
羽西剑宗弟子无声围阻上来,其余门派弟子也暗暗将他们围做了中心。姜梨不知道,那一年的江湖大会是最“诸神辈出”咬尖争强的时刻。羽西剑宗势力鼎盛,甚至有与天下令平分天下之意。雾渺宗是江湖邪派,武功更是被传得亦鬼亦神,王常与口中的切磋,既是讨回面子,也是要借此事在众门派面前扬威。
去路已截,摆明不肯善了,雾渺宗今次只有十六名童宗弟子并两名成年师兄,姜梨环视四周,对方人数众多,不宜硬拚。
“是不是打完就能走。”她看回王常与。
“少主!”木兆师兄面露焦急之色。
“当然。”王常与舒眉展目,得偿所愿。
“好。”
姜梨接了,其实胜算不多,身体还在恢复,不宜大动内力,焦与胖丁等人极力劝阻,她应了对战,便不肯再退。
她说,“我不懂切磋之法,自小学的就是搏命招式,比武有生死,今日既是羽西剑掌门主动邀战,那么规矩,应该按我们的来,生死——”
“勿论!”王常与眸色一深。
十二岁的少主气势如虹,宽衣解带,脱下掩饰身份的外衫,露出独属于雾渺宗的宝相雀纹宗服,素袍一抛,震出鬼刃。但见那剑被她反手而握,屈膝起肘!
那个年纪的人,有那等气派担当的委实不多,连胜券在握的王常与都暗暗收紧了拳头。
一场比武打得天昏地暗,羽西剑宗绝非等闲之辈,被王常与拎出来与她对战的,更是门中剑法最盛的翘楚。雾渺宗有九影心法,羽西剑有万剑归宗,弟子冯瞻极气如浩海,手持名剑故笙,以内力见长,一人便可操纵九霄剑阵。姜梨手持鬼刃,以快见长,追风逐电,恍能幻生九影。可惜内力半数大损,实难全力对敌,三十六招之后,姜梨渐落下风。
“少主!”耳边是师兄和胖丁等人的关切呼喊。
冯瞻极以一招驯龙入海破浪而来,姜梨横剑相挡,短靴在地上滑出一道深刻痕迹。
“看来雾渺宗也不过如此。”
“九影心法虽是旷世神功,到底在个小娃娃身上难有大成,你看她空有招式,却不能熟练运用内力。”
“不过说起来也有些欺人,羽西剑的冯瞻极可是江湖单榜排行前三的人。”
冯瞻极并未给姜梨缓和的时间,一招剑雨疾驰而来,再次化作气浪将她击飞。
“咳... ...”姜梨单手拄地,用袖子擦去一口浓血。
是人都能看出姜梨已经力竭。
“我们认输!”师兄不肯再比,王常与眯眼揣袖,似是站着睡了过去。嘴角一丝笑意,分明是在等姜梨死!
冯瞻极怎会不懂王常与的意图,乘胜追击,再此逼近姜梨。姜梨却像早料到他会追进,竟然蓄力而上,以力拔之势凝于鬼刃之上,硬生生斩断了名剑故笙!
“好一招催流入海!”观战的人都忍不住纳罕。
二人迅速转为近战,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拼内力,以剑为心,以心运剑。
冯瞻极招架不住这种快招,故笙已断,越想拉开距离越被姜梨跟住,王常与的眼睛睁开了,冯檐极的身法是他亲手所授,怎会不知其短板。
姜梨方才根本不是落败,而是在找他的破绽!
双方再次纠缠,姜梨的稳让冯瞻极没了分寸,持剑的手乱了,步伐也在变慢,王常与深吸一口,长袖之下的手暗施内力,收进一枚石子。
姜梨看似杀招汹涌,实则内息已乱,王常与一直在等她的最后一击,一直在等她使出最后一剑。
果然,十招过后,姜梨翻手回冲!
剑锋忽然被一股外力打偏了半寸,就是这半寸之差,让冯瞻极抓到了机会,迅速与她拉开距离。滔天气浪迎面而来,冯瞻极弃剑起掌,直奔姜梨面门而来。
姜梨双目赤红,同时催动鬼刃!九影齐出!
“遭了!少主动了全部内力。”
气浪翻飞,黄沙如绸,浩荡一势竟有裂天之力,冲破冯瞻极的掌风,震入心脉!
冯瞻极恍然看向胸口,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再看姜梨,也已力竭,自口中吐出一口浓血。
“少主!”
“极儿!”
双方各自上前,王常与以直探脉,冯瞻极气息微弱,已是半死之身,姜梨勉力强站,狼目里尽是嘲弄之意。
剑锋偏离半寸,只因一枚石子,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
“妖女!你伤我徒儿,今日必不能善了!”
事实证明,王常与还能更卑鄙,怒极之下竟然亲自出手,催动掌风推出一道巨浪。
师兄胖丁等人蓄力要接,皆被瞬移而至的姜梨挡在身后,死死咬住牙关,叠掌相迎。
掌风如剑,汹涌奔来,眼前仿佛再见万宗剑雨。这一掌,即便接下,姜梨也没命活了。
千钧一发时刻,忽有一道人影挡在了姜梨身前,月白宗袍急卷而至,单手相接,一道白光如水化冰,击碎剑雨,山河震荡!只一瞬,便逼退了王常与的掌风。
姜梨力竭的身体落进一人怀中,她说阿梨别怕,“太师父在。”
只一句,就湿了眼眶。
疼都不怕,却极怕她眼里的心疼。
眼泪从脸上滑落,她撇嘴,就这么在两金怀里哭出了声。
她说,“太师父,名门正派果然狗屎不如,太能欺负人了!”
有人疼的孩子开始告状,啜泣不止,哪里还有方才狠厉强悍的少主形象。
两金摸着她的脑袋顺毛,“那你还跟狗屎拚命,不哭,稳住内息。”
边说边探她的脉,不稳,非常躁动,两金慌了,面上却不表露,只是温声细语地哄着。
“太不要脸!王常与,你太不要脸!”
半空里另有一人踏沙而来,落到王常与近前,破口大骂,“连个孩子都欺负,你也配称正统剑门!你把你们王家上下十三代的脸都丢光了!”
是盘月真人。
“你骂谁呢死老头!技不如人还不让... ...”王环衣第一个跳出来还嘴,还没骂出第二句,就被盘月狠狠甩了一巴掌。
“技不如人?你们王家还真是辈出无脸之辈,以全盛时期弟子对战十二岁的孩子,打不过还要亲自出手,王常与,你若是不会教导女儿,老朽不介意代劳!”
女儿被打,王常与却不敢再如方才一般替她出头,脸上虽有怒气,却逼着自己舒缓神色,甚至强行换做恭谦之色。
“不知雾渺宗太宗主与盘月真人在此,怠慢之处烦请海涵。”
“爹!你怎么...”
“还不退下!”他呵斥王环衣。
“在此?别说的像我们守着要与你们对阵一样,今日是老子生辰,两金本不欲亲自前来,是被我提前猜到,硬拉而至,若非如此,还见识不到你这小人行径!”
王常与“惭愧”拱手,“王某只是想让小徒与少主切磋一番,并未想到闹到此番境地。何况小徒,”他垂眼看向冯瞻极,故笙被斩,他最得意的弟子也被震损了心脉。他才是损失惨重的那一个!
“没想到?你没想到的还多着呢,不是要切磋吗?老朽正好手痒,这便与你切磋一番!”
盘月真人有副得道仙翁的体面脸孔,可惜天然是个不惯孙子的性子,张嘴便失了仙气,正派叱他无修道之人的体统,姜梨等人却觉可爱。
王常与连忙摆手说不敢。
方才一掌一分胜负,周两金是何等人物,便算众人皆道她是邪派之首,又有几人敢直面锋芒。
连影荒山不见云,月晚横斜气似昆,便是天下令主都要让她三分。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盘月真人。再何况,真要动手,在场的有几人会出手相助。
都是磕了便要掉牙的锋利人物啊。
“这会儿知道当缩头王八了!”盘月是个聒噪易怒的老头儿,不动手就动嘴。
两金一直切着姜梨的脉,这孩子气息凌乱,已经在她怀里昏了过去,她为她渡了一些真气,原想抱走,发现孩子大了不少,不似三五岁时那么容易拎起。
她知道更大的原因是自己老了,身边弟子们要帮忙抱起,她不让,蹲下身让他们将阿梨扶到自己背上。
背起来,稍微有些吃力,那一刻的两金,只是一个寻常的,疼外孙女的长辈。
王常与没跟盘月纠缠,而是几步走到两金面前,隐见焦急之色。
“周太宗主... ...”
他那徒儿还躺在地上,即便痊愈也难再练武,可是好歹要救他一命。
“王掌门还有何赐教。”两金淡淡伸出一眼。
王常与面色血红,也知有亏,“今日实在是个意外,王某也没有阻拦您离去之意,只是小徒气息半存,若无金丹固原,恐难撑过今晚。王某知道,”他看了一眼盘月真人。
老爷子是炼丹的,脾气虽怪却是妙手,派中丹炉常年制药。他知他从他手里要不来,只能寄希望于两金。
“你——”盘月显然又要开骂。
“给他。”两金没有犹豫。
王常与确实是争强好胜,沽名逐利之徒,但是他惜徒,能放下老脸在众门派面前为弟子求药,也算有些人性了。
盘月当然不肯给,脸皮一皱,本就老了,勒出满脸“刀痕”。
“凭什么?”
“就凭我让你给。”两金淡声道。
欢喜冤家,服了一辈子软了,什么时候硬气过,盘月真人无法,瞪着王常与从怀里掏出一堆药瓶,倒出一颗固原金丹。
“化水服用!”
“多谢真人,多谢周太宗主。”
王常与躬身拜谢,两金脚下不停,丝毫不理会他的长揖,迳直带着宗门弟子和盘月离去。
同道一带风沙极大,小胖丁担心吹凉了姜梨的身子,脱下自己的外衣,掂着脚追在太师父身后,将衣服披在姜梨身上。
“两金,你为何要让那缩头王八救他徒弟。”
回去的路上,盘月终是忍不住问。
“冤家宜解不宜结。”两金说。
“你什么时候这么好脾气了,跟个好人似的。”
“这叫什么话!我一直都是好人。”
姜梨无力睁眼,耳朵却并未闭合,一路听着盘月真人与太师父的对话。
“你是好人?”盘月话里带了笑意,还有些稀奇,“你到江湖上问问,九影修罗是不是好人,你是邪魔歪道,跟我一样,都是江湖异类。”
“那是因为世上好人太少,坏人太多,盲了眼,瞎了心。”
“你是不想给这孩子结仇吧,将来她总要接你们的班。”
王常与再是畏惧她的威名,她也终有不在的一天,月集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宗主,可是她不够狠,悟性也不如姜梨,虽为宗门之主,性子却偏于闲云野鹤。
姜梨是最像她的孩子,最像,就最容易吃亏。她不想让她活得太像她,她却如模子一样,坚韧如刀的跳了出来。
两金向上托了托了姜梨,嗤笑,又有些得意。
“小东西,这么大点儿岁数,竟然敢扛这么大的鼎。”
“孩子总要长大的,放手让她去搏吧。其实你过去虽然好胜又混蛋,在我眼里还是非常可爱的。我到现在都记得,你以一人之力挑战江湖榜五大高手,收走他们的兵器,在山下换走两斤桃花酒的样子。”
五把名剑换桃酿,何其嚣张。
那时他还是道门正统的弟子,是最有可能继承掌门之位的人,可惜爱上“妖女”,从此追逐半生,撞破南墙也不肯回头。
“你能不能把嘴闭起来。”两金嫌烦。
盘月真人沉默片刻,“若我少说点话,你能不能喜欢我,我都守了你四十来年了。”
“我不是没死吗?你还有得守。”
盘月真人被气笑,两金也笑了。
落霞漫天,似乎都回到了年轻时候,他向她讨杯薄酒,她说小道士,有本事自己来拿。
美人骨,英雄冢。
满饮山河。
第51章 星辰不复还
姜梨被两金带回了雾渺宗,盘月真人由于话太多、太密,没待过两日就被两金赶回了地海石门。姜梨伤得不轻,服下丹药便在镇龙潭伏羲殿静养起来,同样因那场比武陷入昏迷的冯瞻极,却在挨了三日之后死了,与冯瞻极一起归入地下的,还有王常与的独女,王环衣。
王常与一夜之间痛失两子,几近疯癫,不仅退出了武林大会,还带人杀上了雾生山。
冯瞻极死于“青衣”,此药只有盘月真人所在的地海石门才有。
王环衣则死在九影空手刃下,此招式刁钻刻薄,是九影心法中入门掌法的第二式,虽简单直接,但是杀王环衣这种水平的人足够了。而这天下会此招法的只有三人,雾渺宗太宗主周两斤,宗主丘月集,以及正值昏迷的少主姜梨。
王常与认定此事是雾渺宗所为,集结羽西剑宗世交好友上下九大门派攻上雾生山。山内是响彻江湖的三清六爻阵,几大派的人连正门都不摸到,只能在阵中不停叫骂。
雾渺宗太宗主周两斤孤身入阵,虽觉阵中全是蠢货,依然不吝口舌的带他们分析原委。
“青衣”确实出自地海石门,但地海石门不止盘月一个药仙。那里既是百草之山,也是百毒之乡,枯头鬼医住过,封山神脉来过,除此之外还有南疆、会离,枞山派。人人都可去地海石门,何以冯瞻极死于青衣,便一定是盘月那个碎嘴所为?
王常与说,“可我徒儿生前只吃过固原金丹,定是盘月为出气,故意将混有青衣的固原丹给了我!”
两金闭目挑眉,觉得自己若非菩萨心肠,一定不会在这些一脑子棉裤的人面前浪费时间。
“先不说他如何料定那日阿梨会与你徒弟有此一战,提前做这混了毒的金丹,但说你徒儿卧床三日,难道不吃不喝?青衣无色无味,遇水就融,粥里,水里,菜里,何以见得不是被人下毒?”
“再说你女儿。”不待“棉裤”发问她便接上,“我若杀她,何须动用九影心法,故意留下证据让你相信这人是我杀的。一把快刀,一只匕首,甚至一片割喉的树叶都能取她性命,我又何必做得那么明显。”
九大门派开始松动,但也有傻子分析,“不是你也有可能是你徒弟丘月集,而且江湖谁人不知你周两斤嚣张跋扈,杀人从不避人,三十年前教训缘起宫的时候,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谁,还在对方脖子上挂了周两斤三个字。”
两金嘴都气歪,“那都是四十年前的陈年旧账了,你提那些做什么,谁那个年纪没轻狂过?”
在座的都是名门正派,都摇头。
“我们就没这么狂过。”
周太宗主因为自己年轻时造下的孽,再次引来怀疑,并且能证明丘月集没出过雾渺宗的只有雾渺宗的本门弟子,很多话就难说清了。
而这件事的最后,就是两金跟他们大吵了一架,将九大门派的人悉数震出山门。很多人当时是信了她的话的,只是需要时间去调查。可惜设计这场阴谋的人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没过多久,九大派遭袭,门派弟子死伤惨重,而这接二连三的伤人事件都再次指向一个地方——雾渺宗。
“我儿临终前说,亲眼看见你们宗门弟子持刀杀人!”
“就因为我们上门与你雾渺宗讨过说法,便要遭此横祸吗?!”
“我那徒弟才十六岁!你们也忍心下手!”
有人扮做雾渺宗的人四处行凶,下手的对象全是年轻一代的弟子,除九派以外,甚至还延伸到了其他门派,仿佛只要关起门骂一句雾渺宗,次日便会在门口看到一地人头。
雾渺宗因此一事彻底成了众矢之的。
众人找上天下令主陆祁阳,三十六派掌门齐聚雾生山脚,破阵攻山!
滔天恨意取代了理智,至亲爱徒之死让所有人都发了狂。刀剑齐聚,众派入山,守山门的老胡死了,为姜梨摘花的师兄死了,做红果的师姐没了,雾渺宗一夜之间尸横遍野。
可他们分明什么都没做过!
姜梨那时还未彻底清醒,但是她能听见冲杀、刀剑、穿破的声音。
盘月真人亲自坐镇伏羲殿外,姜梨必须养足四十九日方可大愈,他不能让任何人进殿,更不能让雾渺宗,断了血脉!
陆祁阳知道何为周两斤的软肋,他不去正殿,不伤偏殿,驱风踏雪,直奔伏羲殿而来。
浩荡气海在殿外化出声声怒吼,石震山摇,姜梨睁不开眼,只能艰难地在眼皮底下挣扎,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她知道,盘月爷爷一定受伤了,她听到了他的闷哼,听到他呛酒一般的咳嗽。
那是血,呛在喉咙里的血!
“盘月,你何苦。”
天下令主漫步而来,满脸哀叹。他有双悲天悯人的眼睛,仿佛一切都是不得已为之。
盘月真人倚在殿前,进气不多,出气也变得微弱。可他还是笑着,还是挡在殿门前。
“你不懂爱,怎么跟你解释呢。”
天下令主摇头轻叹,“你们懂,所以你们留了一身牵挂,一身软肋。”
他以手为勾,将盘月吸到自己手上,看着他在他手中挣扎,看着他吐出一口又一口的血。其实何必呢,让他进去不就好了吗?他不过是要抓个孩子,用她跟周两斤换样东西罢了。
他废了这么大的周折,不都是为了——
紧闭的殿门忽然震出一把三尺长剑,剑尖直指他不断缩紧的右手,殿门同时裂开,那个孩子出来。
一个生就一双狼目,亦正亦邪的孩子。
他看不清她眼里的东西,也许连她自己都看不清,那把长剑竟然伤了他的手,紧随其后,飞身而至。陆祁阳没见过这么快的身法,像风,琢磨不定,根本猜不出下一步会从何处出手。像剑,双刃尽开,他用真气冲开她的牵制,将她震倒在地,仍然忍不住赞一句,“好一个九影心法。”
五脏六腑都似被巨石轧碎,姜梨喘息着,眼里是浓浓地恨意和不屑,“有什么冲我来!”
“难怪你太师父最喜欢你。”
陆祁阳很欣赏她,她却并不看他,捡起地上吐了半斤血的盘月爷爷,拢起双手对着胸口就是一砸!
“呕!”
灌在喉咙口的那口浓血总算是吐出来了,若非如此,盘月会被自己的血活活噎死,虽然此时也离死不远。他怒问她为什么出来,她那个伤照这么养下去,早晚养成隔三差五就走火入魔的疯子。
她说什么能比师父老相好的命重要。
盘月高兴了,揭开一嘴沾血的牙说“小阿梨,你再说一次。”
一老一小扶靠在一起放声大笑,像两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姜梨起身看向陆祁阳,“我这命,活着值钱,死了便不值钱了,你要换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你不会称意。”
陆祁阳冰封一般的脸终于出现了裂痕,鬼刃剑在姜梨手中嗡鸣,反手相向,抵到心口。雾渺宗的漫天血雨,追本溯源是从她与冯瞻极那场对战来的,她是引子,也诱因。
很意外,也不意外,陆祁阳要救她,可惜太远,太慢。
剑身却在即将插入她心口的前一刻忽然一折,有人比陆祁阳更快一步,捻起两指,生生从她手里挣脱出来。
“干什么?”两金眼含怒意的喝问。
她从来都是一身体面长袍,从来都是一身月白在身,如今宗袍染血,那样清晰。
姜梨呼吸酸疼,言简意赅的挤出一个字,“死。”
“活得好好的死什么!我把你养这么大,是为让你今天死的?”
十二岁的孩子唯一想到的担当便是不再添麻烦,可两金并不打算鱼死网破,即便要破,也要留下一颗种子。
“走!”
碎石如柱,阻在陆祁阳身前,他双手相接,再去看时,人去楼空,重伤的盘月、姜梨以及周两金都已不见了踪影。
三人于雪中疾驰,大雪滔天,下满了整座雾生山。疾驰一路,尸骨成堆,凝在地上的血有深有浅,有新有旧,恍若一盏盏红梅,寒山为伴,满眼肃杀,直抵黄泉。
两金将他们带进一纵密道,疲惫地抵在龙首石上缓慢吸气,姜梨看向密道中弟子,只剩师父月集,二十余名师兄师姐,以及十六个与她一起长大的童宗弟子了。
她目光呆滞地问,“太师父,是我害了你们对不对?”
两金哼出一声笑,至此仍有一副乐天之态,“天下令才是幕后主使,你帮他们认什么罪。有些门派根本就是天下令的走狗,随波逐流,除九大门派以外,声称爱子爱徒被杀的,又有几个是真?你只需记得,没有你,也会有其他源头,雾渺宗之死与你无关。”
“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盘龙密道外忽然传来了震天之势,石壁在抖,是众人在合力破门。
两金神色如常。
“九影心法,参悟到最后一层便可保肉身不死,傲决天下,可惜太师父不能,你也还未彻底领悟。”她探她的脉,苍老的手指上已经没有太多温度,终是舍不下这孙儿,握在手里爱怜地揉搓,“往后这走火入魔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
姜梨忽然觉得害怕,泪断如珠。
“太师父,弟子现在能做什么。”
“走。”她说得那样轻,却将她的五脏六腑都震碎了。
双膝狠狠一锤,笔直跪倒在她面前。她素来最听她的话,只有这次不能!
她知她是个顽固东西,盘龙石上已经有了裂痕,两金噎着气从怀中掏出一本心法。
“太师父!”
姜梨明白了她的意图,慌忙去夺那心法,却只抓进满手碎屑。
“从此以后,我雾渺宗传承了三十五代的心法要诀,便只在你一人心中,你死,便是断我雾渺宗的根!”
她不准她死,还想告诉她说,带着你的人好好活下去,若有可能——
再收几个徒子徒孙,带着他们快乐长大。
若有可能,她多希望亲眼看着她嫁人生子。
原来活到她这个年纪还会有如此多的贪心和留恋。
可她至死都没舍得说出这些未完的牵挂,只留下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带她走!”
染血宗袍消失在瞬间开合的盘龙石外,疯狂挣扎地姜梨被宗主丘月集及众宗门弟子强行带离密道。
“太师父!!”
她无数次的想要挣开,无数次想要连滚带爬地回到那个地方。她撕心裂肺的狂吼,心像被切碎了一般。
她不愿活,她宁愿跟她们死在一起!
可雾生山外仍有埋伏!月集一路奋力厮杀,一路将她们护送至雾生山口,以毕生内力结出漫天屏障,将刻有两金花的掌门印亲手交到她手中。
她说不出话,甚至哭不出声,浑身颤抖,周身都被绝望吞噬。她用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师父,求你了,阿梨一个人活不了,求你了。
月集温柔看她,摸着她的脸,眷恋一笑。
那一年,大雪,雾渺宗太宗主周两金与盘月真人死守盘龙密道,扛了足足三个时辰才被破阵。
那一年,雾渺宗宗主丘月集率二十名宗门弟子,送了姜梨最后一程。
第52章 断雁叫西风
泪从眼角狠狠划下,不知是梦还是现实,痛从胸口蔓延,每一根神经,每一寸皮肉都不曾放过,姜染一手拽住心口,蜷缩成团,闷疼出声。那些原本尘封的记忆,如一张收紧的网,将她收拢攥碎,她挣扎着伸出手,颤抖地向上抓,不知要抓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