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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江湖白by纪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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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说,他像不像谷雨。”她忽然开了口,音色低沉沙哑,却难掩稚气。他暗暗猜测她最多不过十四岁。
他没想到她会为他驻足,也不知道她口中的谷雨是谁,只知道她身后四个孩子都点了头,也许是真的像,也许只是想要寻求一种替代。他被她救了起来,短暂整理伤口,走进云蜃楼总坛。
那是大楔山云蜃楼最羞于对人提起的一幕,五个均龄不超过十四岁的孩子,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破了他们布在坛口的天门七相阵。姜梨踩着云蜃楼众的尸体拾级而上,在众人胆战心惊的目光里转了一圈,吃了顿午饭,喝了两盏当地的楔山酿就走了。
林令时隔多日才知道,那时的姜梨就在寻找可供栖息执掌的刺客门派。云蜃楼由于总坛配色不合眼缘,殿羽不够壮阔,殿后没有可供栽种的木林,没能入得姜梨的“法眼”。
三十七条人命下酒,是姜梨留给大楔山的“礼物”。
玉璧山驭奇门是姜梨在走寻了三四个门派之后选中的“可心人”,那时的林令已经在姜梨身边呆了一段时日了,她要求不多,话也不多,可他总担心她会扔下他,一有时间就找她说话,因为平灵说,姜梨口中的谷雨就是一个话多的孩子。他愿意去做谷雨的影子,甚至愿意复制一个谷雨,只求不被她抛下。可她总嫌弃他唠叨,总会在忍无可忍时让他闭嘴。
他反而喜爱这种感觉,因为那时候的姜梨,似乎不是在对谷雨,而是在跟真实的林令说话。
“那儿有个傻子,你去把他叫来。”
她会带他单独出去,佯装成小乞丐,揣着袖子坐在老树底下。他遵从她的吩咐,作出可怜之相去求那个面貌有些阴翳,同样盯了他们很久的“半大孩子”。
“我跟姐姐三天没吃过东西了,少爷行行好。”
那时还是驭奇门主的严辞戾就这么天真无邪的带着一兜子点心过来了。他给他们吃的,亲手喂姜梨喝了半碗热汤,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饮尽,为她擦去嘴角汤汁,他喜欢根骨更为奇绝的“姐姐”,直接带回人笼培养,结果可想而知。
她占了严辞唳的老巢,嚣易奇门,正式入主玉璧山。
在此之后嚣奇门再收顾念成,彭诚意,玉静消三大臂膀,她不设立人笼,只将人派到门外。能杀猎物的就留下,杀不掉的,要么死在猎物手上,要么死在她手里。而作为亲信的他们,既不必争抢任务,也不必完成任务,他们可以不必动脑,除了吃喝玩乐,就是出些自己愿意出的任务。他们被门里的人背地里称为嚣奇门五傻,平灵等人为此气愤了很久,只有他暗暗开心,从四到五,他似乎成为了跟他们一样的人。
可他与其他四人到底是不同的,他分不清姜梨何时是少主何时是门主,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姜梨,一个敢于将一切人踩在脚下的,离经叛道的女人。
“你要是再没完没了的说话,我就用线把你嘴缝上。”
极其偶尔的,她也会跟他开一些玩笑,他依赖那时的她,也许那样的姜梨就是平灵等人口中的少主。她和鬼刃似乎会短暂交替,可惜惊鸿一现,转眼就变回了那个冰冷冷的人。
相较门主,他自然更喜欢会说会笑的少主,可他又怕这个少主“回来”,因为一旦她回来,他就彻底成为了外人。他终究不是陪伴她长大的同伴,终究只是那个叫谷雨的孩子的替身。
她怕他们会提到谷雨,怕自己学的不够像他。
门里的交谈的仍在继续,他听到了无数声“少主”,无数个“曾经”,甚至还有谷雨,那是
真正活在他们记忆里,永远无法被取代的人。
门外的他与他们格格不入,既没有过去可以用来叙旧,也没有深厚的情感与她“攀亲”。他不是她的同伴,也不是她的同门,他觉得自己像豆盘里年头不够久远,无法与黄豆混为一列的突兀的绿豆,即便表皮泛黄,有了短暂的可以蒙混过关的“肤色”,依旧无法战胜心中的怯意。
那是一种无法融入的难堪,一种站在人潮,依然能感受到的突兀和孤独。
再是亲信又如何,再被认为是五傻又如何,都只是不知内情的人的一句划分罢了。
“你没事吧?”顾念成在此期间一直守在林令身侧,虽然不知他的所思所想,依然嗅出了些许不同。
林令朝他的方向偏了下头,依旧是平素闲懒不羁的姿态,“当然没事了,倒是你。”林令示意他朝屋里看,“炉子上那地瓜再不翻面就没法吃了。”
老顾念叨了声“诶呦”,进屋发现熟得差不多了,又从窗户里探出头对林令道,“进来吃两口,我第一次烤地瓜,还不错。”
林令伸了个懒腰,说你们吃吧,“我出去溜跶溜跶,你一直都有做饭的天赋。”
除夕那天姜梨给每个人都包了红包,他手头宽绰,总能找到一处地方呆着。

第56章 人间百灵鸟
林令离开酆记之后就去了一处名为曲沉的茶馆。馆子的第一任掌柜是大启三十二年的秀才,文绉绉一个酸儒,最喜欢在茶馆里找顺眼的文人雅客讨论诗词。馆子里爱跟他搭话的不多,初时还愿应付,时间长了被他几句长诗短词念没了兴致,便不常来了。后来这店面被秀才给了自家二哥经营,这人是个经商的材料,长着一副精明的鼠相,接手以后就找了一个说书先生过来镇馆,每日中、晚两场故事,有通俗易懂的民间传说,也有精修琢言的历史传记,一下就把茶馆的路给阔开了。
“今日小爷包场,请你们张先生到雅间单独说段儿故事来听。”
林令不怕花钱,进门就要了曲沉的雅间,负责招呼的伙计刘二给他端了三样果点和一壶老君眉,嘴上答应得痛快,转身下楼就傻了眼。张修极昨天夜里犯病了,连咳嗽带喘,清早就跟掌柜的告了假,要歇两天再开书。
“你耳朵让卖猪肉的剁了?没听见他跟我告假?!”曲沉掌柜吴正义人前人后拥有两副面孔,一副对上客,卑躬屈膝,一副对伙计,尖酸刻薄。雅间包场是笔大买卖,一人要付十六张堂下听客的钱,这十六桌得生意顶好时才能坐满,等于是包了曲沉的满客。
吴正义爱钱,眼睁睁见生意上门,银子却进不到兜里,难受坏了。骂完刘二又骂张修极,“老不死的棺材板子,隔三差五就闹病,我要不是找不到旁的说书先生,养着他?”
“那张先生,起不来了吗?”刘二被他吼得耳鸣。
“人都跟纸似的往后面栽了!”吴正义气得打转,这会儿脑子里想不起张修极为他赚进腰包的那些银子,单记着他的各种不是。“每天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外甥女来了还得单辟一间屋子给她住,他以为他是谁啊!”
刘二觉得吴正义这话说得有点不要脸,当初分明是吴正义不肯多给张修极分账,才允下供吃供住的条件的。至于张修极的那个外甥女,全名叫赵宝船,是正月里从外地逃难过来的,据说是老家遭了饥荒,活不下去了才来投奔舅舅。
吴正义见她长得漂亮,就留下来在茶馆做工,他不给人发工钱,只应承吃住,赵姑娘也不挑拣,性子和善,样子也生得灵秀,很得人眼缘,刘二好几次都看见吴正义揩她的油。
同是苦日子里打滚的小人物,刘二很能理解张修极和赵宝船的处境。
刘二说,“要不小的去回了吧,就说张先生病了,请上客过几日再来。”
过几日还能来吗?这可是个没准儿的事儿。
吴正义背着手转了几圈,忽然一顿。
刚才没提起这外甥女他还没想起来,她不是也跟张修极学过书吗?反正都是说故事,让谁去不是去呢。
他对刘二道,“让赵宝船给雅间那位说书去,小姑娘不比老头子得人缘?没准还能多得点儿赏钱呢!”
再说这位赵姑娘,打来了就没过上一天清闲日子,虽然没登台说书,端茶递水的活儿一样都没少干。
刘二冲到后院住处时,赵宝船正在给嗑得像要吐心的张修极喂药。张修极咳得半栽到床边,她也只是舀着药汤子等他咳,没有扶人拍背的动作,连神情都淡漠的仿佛与己无关。
刘二只知道吴正义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不知这位赵姑娘才是演戏的行家里手,否则怎么哄得张修极错认了她为外甥女。
门没栓,刘二冲进来时,赵宝船已经换上了一副关切面孔,一边拍着张修极的后背一边招呼了声“刘二哥”。
方才吴正义的吼叫早入了赵宝船的耳,只是嘴上不说,装作不明所以的听刘二叙述完,才为难地摇了摇头。
“我一个姑娘家,单独给人说书总是不妥。您看能不能跟掌柜的回了这事儿,就说请上客海涵,待我舅舅病好以后再来。”
刘二急得直打手,说姑娘,“我哪儿敢回这个话,咱们那位掌柜的为人,旁人不知你我还不知晓吗?但凡能搪塞过去,我也不来跑这一趟了。”
“可我终究是女子,在堂子里说书也就罢了,还在雅间... ...”
“雅间有什么不能说的?走江湖卖艺的营生,还端起架子来了!想当大家闺秀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好命!”
吴正义早知道这事儿得有些推诿,说话就进了门。
张修极咳得说不出话,见到这人便如见了催命的阎王,有心帮自家外甥女说话,却只兑换成一串抑制不住的咳。
赵宝船寄人篱下,推脱不过只能应下。原本以为来人是肚满油肠的员外老爷,走到雅间门前才听刘二说,“今日包场的是酆记的林爷,私下里跟咱们一样,都是铺子里的使唤伙计,他们掌柜是远近驰名的姜疯子,别看疯名在外,人还是很讲理的,店里这几号伙计也都体面,旁人不说,就说今日来的这位林小爷,就是顶出色的模样,绝不是爱动手动脚的人。”
刘二的本意是不让赵宝船担忧,没想到赵宝船反而因着他的话大大的怵了一步。
“你说雅间里的是酆记的人?”
“是啊。”刘二不明所以。
“卖棺材的酆记?”
“是啊。”刘二乐了,“乐安城还有几个酆记。”
雅间的门原本就虚掩着,赵宝船即便退后一步也已至了门前。刘二手快,说话时就推开了半扇门页,赵宝船避无可避,惊愣之余迅速背过身去,从怀里掏出一块黢黑的药丸。
那药丸馒头大小,平素嚼咽都要十七八口才能下肚,赵宝船吞得太急,待刘二跟林令解释完换人的原由,让出身后的赵姑娘时,赵姑娘正抻着脖子往下咽呢。
其实这位赵姑娘,本身并不姓赵,若要说起身份,江湖上有一名号为衔音铃,山月派上下尊其一声上司令,正是于暗杀姜梨的刺客大举进城之时,趁虚而入的柳玄灵。
进入乐安之前她曾服下过一颗抑制武功的抑丹丸,今日时限刚过,正是内力生沸时刻。酆记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出现,“赵宝船”担心这事不是巧合,怕对方是来试探身份的,生怕露出马脚,只得再次强吞药丸。
“林爷,这就是我跟您说的赵宝船赵... ...姑娘。”
药丸糊嘴,还是黑色,赵宝船咽下去之后,嘴上还糊着一圈黑泥。刘二吓了一跳,心说她这是怎么弄的,吃芝麻丸了?他们店里也没芝麻丸啊!
“林爷,这,对不住啊,这可能。”刘二都不知道怎么解释了,拉着赵宝船退到门外,说“赶紧擦了!”
宝船拿帕子擦嘴,既没解释缘故也没露出尴尬之色,仿佛这脸丢了就丢了,很有几分见过大风大浪的气相。刘二只当她吓傻了,没时间多问,见她把嘴角各处擦干净了,才带着她再次进了门。
“林爷海涵,赵姑娘第一次给人说书,多少有点紧张,您那茶是不是没了,小的再给您上一壶吧。”刘二陪着笑,不知替赵宝船操了多少心。
赵宝船也算知道眉眼,顺着刘二的话“怯生生”给林令福了一身。
林令心思不在这上头,随便摆个手就算过去了。
他是来听书解闷的,说书的人吃了什么,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细究的大事。
许是饿了,没赶上饭点儿呢。
他说,“茶还有富余,用不着换,再上一叠瓜子儿。”
林令所在的雅间挺大,是专供包场上客听书的房间,房内共有一张茶桌一张书台,茶桌是给上客用的,喝茶听书,书台略高一截,是给说书先生用的,两桌之间隔着一段恰当距离,像个装点雅致的小堂子。
茶桌边置着一张可供躺靠的罗汉椅,林令靠坐在上面,半边身子压着扶手,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儿,磕的时候抬眉看了她一眼,双眼皮有点单,不是很厚的那种大眼,眼型偏长,肤色很白,分明是青涩长相,挑眼看人时额头却会跳出几条抬头纹。给人一种介于男孩儿与男人之间的复杂感。
空音令林寄。
赵宝船看过他的画像,也听她师父顾念成说起过这个人,据传,嘴碎,爱跟“死人”聊天,擅用空音杀人。可观他神色,又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因为他看了她一眼之后就把视线收回去了,眼里没有探究,也没有停留之意。
难道真是来听书的?
赵宝船一边将说书用的醒木折扇放到书台上,一边暗暗观察林令。说书这活她过去干过,称得上驾轻就熟,她有副好嗓子,记在脑子里的故事也多,人既然来了便依着这行的规矩,例行询问听客的喜好。
“上客爱听名人传记还是... 咳!还是...??!!”
赵宝船瞪大双眼,没想到自己会发出一种粗粝的,仿佛抽了三四十年烟的,沧桑老妪的声音。这个音色不是她刻意装出来的,而是忽然之间发生的改变。
她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 ...”使劲清了清嗓子,她又试着发了一个音,依旧粗哑不堪,对面有道视线落下来,是同样吓了一跳的林令。
“吃咸了?”他露出了一个匪夷所思,还略带嫌弃的表情。
这姑娘顶多十九吧,怎么会生出这种嗓子。
“没有啊,我平时不是。”赵宝船也是神色莫名,这个音色连她自己都接受不了。
她平时不是这个动静,现在不知道怎么了,沙盘上的沙子似的,活能剌人!她掐着脖子感受嗓子里的变化,并无难受之感,单是变了音色。反覆回忆之前的动作,除了吃了一颗抑制武功的药丸再无其他,难道是吃猛了,加之内力蓬勃汹涌,两厢抵触有了副作用?
那她这嗓子是废了吗?这个答案让她大骇。她的看家功夫是玄落衔音铃,铃响之时要藉以声音做引,使人变作她的傀儡,声音对她来说非常重要。
“你声音本来就这么难听吗?”林令虚心求教。
“我不难听。”柳玄灵瞠目结舌地在桌子底下攥拳,“我之前号称,人间百灵鸟。”
百灵鸟让人掐死了也出不了你这种动静,有耳朵的人都不可能认同这一形容。
林令脸上的表情很像在问她:你是不是疯了。
柳玄灵顾不上跟他一般见识,使劲卡嗓子。
“你是要吐还是要咯痰。”林令这张破嘴,每一句都是火上浇油。他自己没有这方面的自觉,不管对男对女,都是这么直来直去的问法。
哪儿有问人姑娘是不是要咯痰的,这是句人话么?可这事儿你细想就能琢磨明白,鬼刃姜梨就是个不说人话的主儿,她手下的人能“差”吗?
“那你是不是不听了?我这嗓子说不了,我得走,你,您下回来吧。”柳玄灵急着给自己治病,脑子一乱就忘了身份,说到最后才加了句尊称。
她要下楼,林令也没拦着,反倒是守在楼下的吴正义把人堵到了楼下。
“我这嗓子说不了!”她跟姓吴的解释,若非为了隐藏身份,能一掌拍死他。
吴正义也没想到她转眼的功夫就成这样了,但是这钱他舍不下手,瞪着柳玄灵说,“客人还没说什么呢,你走什么,这不是还能说话吗?”
吴正义又把柳玄灵推上来了,面对上客林令,吴正义自然有副老实巴交的好神态,先是告罪,后是赔不是,再就是说,“赵姑娘嗓子虽损了,书还是能说的,就是不知上客嫌不嫌弃。”
柳玄灵气得在心里猛翻白眼!为点银子还真把她豁出去了?心里头恼火,脸上又不能显现出来,就只能装作可怜,拿帕子搓眼皮,揉通红,希望林令能看出她的不愿意!
结果这么一闹,反倒被留下了,因为林令以为她是担心失了这桩生意才哭的。吴正义再装得像个人,林令也能看出他不是一个和善的掌柜,这要是让他丢了生意,指不定怎么哧哒赵宝船和重病在床的张修极呢。
赵宝船险些被林令的好心气晕过去,她用他照顾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林爷是点了头了,雅间里吴正义点头哈腰的一关门,又剩下赵宝船和林令俩人了。

林令问她,“你嗓子疼不疼。”
赵宝船不想搭理他,又不能不搭理,忽然就能理解她师父顾念成在酆记装傻子的不易了。“人皮”既然穿起来了,就等于戏子涂了油彩,唱念做打都得跟着角色走,再不痛快也得装作感恩戴德,她说“不疼,就是声音不好听,怕伤了上客的耳朵。”
“不疼就讲一段吧。”上客不娇气,什么样的动静都能听,主动替她出主意,“来段儿神鬼怪谈,再不然就说个鲁智深倒拔垂杨柳那类传记——哥哥,俺今日就杀他个天昏地暗。就用你那嗓子,还挺抻头儿。”
他被自己逗笑了,露出一排爽朗的白牙,没心事儿似的。可那笑容又渐渐地没了,懒洋洋靠回椅子里,他在自娱自乐,身边必须得有个人,听他说话也行,说话给他听也行。
埋汰谁呢?我就算抛开江湖上的身份,也是小有名气的说书人,这种长相品貌你让说那么粗悍的故事?
“那张老三身背三板大斧,恰是一位憨力人物,自滚滚黄沙之中驾马而来——老五追在他身后,高声道:哥哥!此等小贼怎配劳您之手,待俺挥出流星锤,杀他个昏天暗地,狗头落地!”
一盏茶后,被吴正义骂了个狗血淋头的柳玄灵,咬牙切齿的讲了一出《张氏兄弟打江湖》的故事。雅间里上了三次茶,每次刘二进来都忍不住露出一个牙酸的表情。
不是心疼赵宝船,而心疼林爷。赵姑娘今儿这嗓子着实造孽,怎么听怎么像老锯拉木,又糙又牙碜。
听故事的林令反而坐得挺稳,眼睛半眯着,手上还抓着两只核桃盘着玩儿,听到兴头上还叫声好。他手头准,随手一扔就有一两块赏钱落到书案上,几场书听下来竟似十分舒坦,赵宝船这通“哥哥”,不仅没送走他,还让他包了她的晚场。
“吃点饭,晚上再来一场。”
赵宝船脸都气紫了,嘴唇子上下哆嗦,还听?他明天不活了?非得一天听完。
赵宝船也不敢问,只能在心里活剐林令,晚饭两人是在雅间用的,一个在茶桌上吃,一个在书桌上吃,林令要了两壶烫热的黄酒,酒量好不好看不出来,反正怎么喝都是一张白脸,看不出旁的颜色。
“你书说得挺好,应是幼年就有的底子吧。”
“嗯。”赵宝船随口应了一声,隔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么寡淡的回应不像话,又追了一句,“林爷耳力好,确实是幼年的底子,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练了。”
林令觉得赵宝船有点意思,说书的时候他眼睛合着,她觉得他看不见就没好声气儿,睁开眼又是一张符合“剧情”的脸。长得不算特别好看,唯独眼睛生得最好,有拂柳一般的媚态,又不过分风尘,反而是如新翠一般的清透。就是嗓音仍旧粗糙,林令曾听隔壁的大嫂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就常用这种音色——再不听话就被虎姑婆抓走,她专吃小孩儿。
不过姜梨打更以后,虎姑婆就变成酆记掌柜了。想到姜梨,林令不是滋味的出了会儿神,门主现在众星捧月,肯定注意不到他消失了一整个下午,这个可能让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知自己在别扭什么。
继续对赵宝船道,“师父一直是张修极?”
之前他也常来曲沉听书,兜里银子不充沛,就在堂子里听,他记得刘二进来的时候跟他说过,赵宝船既是张修极的外甥女,又是他的女徒弟。说书这行当跟书馆学堂不同,既要舍得出工夫又要下得去手,正常来说没有收自家孩子的。
宝船说,“先时还有一位老师叫卢照毅,是我在府陈县的先生,自家舅舅舍不得教管,是学成以后才跟过来的。”
“倒是不容易。”林令点点头,“会口技吗?”
赵宝船说,“会。”
“学个画眉听听。”
赵宝船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撂下筷子幽怨地看向林令,就她现在这个嗓音条件还学画眉?索性破罐子破摔,“鹅和鸭子倒是能学,您听听吗?”
林令笑说行啊,“学学。”
一般人笑完不就过去了吗?还真听鹅听鸭?
赵宝船没见过这么从善如流的人,她是什么人啊,好歹是山月派上司令,好歹是衔音铃柳玄灵,好歹在南疆九鼎大吕,好歹在江湖上——
你是个屁!
吴正义生怕赵宝船得罪金主,吃晚饭的时候也不忘守在门外,这会儿听说林令要听鹅叫,使劲给赵宝船使眼色。
嗓子糙成那样人家都没嫌弃,送两声口技不应该吗?!
你往后怎么死的可能都不知道!
赵宝船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她恨林令,更恨吴正义,等她用完了这身“人皮”,一准要扒了他们的皮!
“嘎!该该该该该。”
前面是鸭子,后面是鹅,鸭子被鹅追着跑,后来鹅和鸭子都被人掐着脖子扔锅里去了。
“咕噜咕噜。”还“送”了两声烧开的水。
柳玄灵学完继续吃饭,林令大笑着饮进一杯酒,手一扬,桌边“吧嗒”一声,再次落下一块赏钱。
曲沉的灯一直掌到戌时,馆内无人说书,吃茶的客人也不愿闲坐久留,没多一会儿就散尽了。吴正义和刘二皱着眉头坐在柜台里,不时交换几个惊惧的眼神。晚场这书换了一折,不是英雄好汉抢地盘,改说鬼神怪谈了。配合赵宝船鬼似的嗓子,简直活要人命。
笃笃笃,那是剁馅儿的声音。
“尸体不好处置便送到了后厨,一刀接一刀,一块儿接一块儿,那姓张的后生没人性,为了娶妾入宅竟然生剁发妻,将她做成了韭菜肉馅儿的饺子。”
“我不爱吃韭菜肉,换成韭菜鸡蛋。”林令不像楼下那俩那么胆小儿,听故事的中途还给赵宝船提意见。
宝船被他打断,语气就有点不好,“鸡蛋做不了,必须得有肉,换成鸡蛋就没死鬼什么事儿了,这个发妻后面是要复仇的。”
“那换成荠菜肉的,不要韭菜。”
“将她做成了荠菜肉馅儿的饺子!再看那张生身后,分明有一双眼睛在直直瞪着他!”
好可怕!
雅间门窗半敞着,故事就顺着窗户往堂下飞,飞得楼下两人后背飕飕蹿凉风。
偏生那位赵姑娘,像是忽然说出了兴致,嘴型一聚就吹出一阵打着旋儿的风,再一用醒木,又拟出了脚步临近的声音。这人有些年头没说书了,下午那点故事只算开嗓,到了晚上才算真找回一点感觉。
她也不记得自己本来是干什么的了,全心全意的讲,聚精会神地描述故事里各类人物的表情,说到最后,林令睡着了,或者说是醉倒了,两坛黄酒下肚,招来了瞌睡。吴正义解脱似的冲到楼上,说出了一个让赵宝船杀了他都不解恨,必须得再鞭一遍尸的混账话。
“知道酆记怎么走吧?”
吴正义让赵宝船把林令送回去。他想拉住林令这个回头客,认为林令对赵宝船一定带有好感,否则不会任由一个破锣嗓子在身边讲一下午江湖好汉和一晚上人肉饺子。
于是戌时近末时刻,说了大半天故事的赵姑娘,黑着一张脸,以驴拉磨一般的姿势,半披半背着醉酒的林令,走在了灯火还算通明,摊子还没散尽的大街上。
“那是酆记的林令吧?”
“好像是。”
“背他的那个是谁啊。”
“好像是曲沉新来的女伙计赵宝船。”
“这俩人认识吗?”
“应该认识,不然一个大姑娘怎么背着一个小伙子走?”
一路上,赵宝船都在听着各种议论,脚步沉重,心头恼火,他们以为她愿意背吗?要不是吴正义那个杀千刀的掌柜,要不是林令酒量不好,她犯得着把这人背回来吗?
她的身体受药物压制,早没了正常时期的体力,她知道累,知道沉,知道自己快累断气了。
“两坛黄酒就醉成这样?你还喝什么喝!”她憋着力气也要骂出这句。
背上的人当然没有回应,睡的十分扎实。
“我那故事讲的多么精彩绝伦,引人入胜,猛鬼都要出笼了,你睡着了,这不是砸我招牌吗?”
“我五岁说书,六岁被大先生带着登台,从来没把人说困过。”
“你这样的,往后别来了,你就不适合听书!”
柳玄灵其实是个非常话痨的人,没被顾念成捡到之前,一天最少要说三本故事,后来不干这行了,逮着顺眼的人也能聊小半天,不过这一时期的她已经信不过大部分人了,所以活下来的“聊友”并不多。
“这街怎么这么长,你自己也使点劲,我快撑不住了。”
“你说你这酒唔... ...!!”
柳玄灵的嘴忽然被捂住了,林令偏过头看她,眉心紧拧,有些不耐烦,眼睛里是迷离的醉态,不知是醉是醒。
“吵死了。”他贴着她的耳朵抱怨。
两人的姿势这会儿看起来有些暧昧,先时是背着,林令太高,柳玄灵抱不动他的腿,就将胳膊抱在身前,两条腿拖地,披着一床大棉被似的在地上拖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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