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江湖白by纪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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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是——”
严辞唳对林执印象不错,抱拳拱手,“嚣奇门二...”
“他是个二傻子,我原来店铺的伙计。”
姜梨率先发声,拦住了严辞唳的自我介绍。
“你说谁是二傻子?”严辞唳跟她吵架,她难得的没理。不是有了不跟“傻子”一般见识的觉悟,而是她状态不好,很不好。
以六成之力使出最后一式时,她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一定出现了一些问题,只是这问题可大可小。
老冯的药是有时效的,她曾在路上短暂调息,感觉略有淤堵,可这些按说又属正常,她受了白不恶几掌,内里有亏原该是这般症况,可此时此刻又似不同了,她攥着酆记门上的那把大锁,试图将钥匙插进锁孔。心口忽然一刺,像是被什么东西钻破了心口,她隔着衣服抓住胸口,‘叮’的一声,手里的钥匙落了地。
身后有人疾步走了上来,她对着他蹙眉,想说没事,可惜刚一张嘴就抑制不住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阿梨!”
“门主!”
很多人都在叫她的名字,可是姜梨已经没有力气一一回应,她只是不停地吐血,一说话就要吐,好像这血淤堵在她腔子里很多天了,必须要在这时吐尽才能换回一个完整的呼吸。
姜梨感觉付锦衾抱住她的手是抖的,肯定不是因为她重,他那么好的身子骨,平时只要一只手就能把她拎到跟前。
他把她抱进付记,用白帕子接她吐出来的血,“叫老冯过来!”
付瑶也被吓蒙了,慌忙再探姜梨的手,平顺,依旧还是平顺!
这到底是什么怪病!
不是她医术不佳,而是这状况天下罕见。
老冯很快背着药匣子来了,片刻之后露出了与付瑶如出一辙的惊诧表情,付锦衾的手寒了,他看姜梨的脸,只看着她。
“别吓我。”他对她说了三个字。
原来他担心受怕的样子是这样的,她很想告诉他别怕,可惜刚把手抬到他脸侧,就昏死了过去。
“到底能不能治?!”付锦衾对老冯和付瑶发了火,老冯和付瑶给不出答案,付锦衾没再迟疑,直接唤了近身暗影进门,“去玉宁把沈从愕叫来,还有袖手阿南和林赔笑,让他们带药箱子过来,三日之内必须进乐安!”
暗影连忙领命而去。
付锦衾口中的这三个人全部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名医,前两位早两年便已隐退,其中一位还是鬼医圣手,顾念成和严辞唳脸上均有惊讶之色,暗叹付锦衾来路的同时,又都忧心地看向姜梨。
她刚刚吐了足有半盆血,她会死吗?
严辞唳紧张地攥拳,若他想她死,就不会带人来救她了。
顾念成跟严辞唳有着同样的紧张,甚至比严辞唳的心跳还要剧烈。
林赔笑到得最早,先行与付瑶老冯三人合力护住了姜梨心脉,沈从愕等人是随后才来的,袖手阿南施针,以软丝银线做引,在姜梨胸口三寸处探了一根引针下去。阿南折手“听”线,转瞬收针,隐隐有一个猜测,但她未敢定论,继而与沈从鄂等人一起,下了一记药浴的方子。
这方子用了整整三日才算结出一个确凿的症结。
“是南疆一脉嗜心蛊。”
阿南说,“这蛊入身不痛,一旦进入身体就会转为沉睡状态,直到对方内力生沸才会有所行动。蛊虫前期对内力是有增益的,短暂增益,可扩充气海,为中蛊者留存内力。但对方一旦动用全力,又会被它反噬,所以又有一个名字叫禅心食蛊。食蛊吞心,会随中蛊者流动的血脉钻入心肺,你们前期看不出它的波动,是因它速度本就极缓,加上老冯的药有护心静气之效,才压制了它的行动。”
“中蛊?”焦与大骇,“我们少主的吃食一直由我们看顾,素常用度也是我们两边置办,这蛊是何时中的,又是何时...”
“入心之后会如何。”付锦衾现在只关心结果。
“会死。”阿南叹出两个字。
守在房里的所有人脸色都白了,尤其五刺客和严辞唳等人,已经乱得没了章法,他们同时围住阿南,“怎么可能会死,只是一只蛊虫,你不是鬼医圣手吗?”
“引蛊啊!南疆蛊虫皆有诱引之法,不能将蛊虫从她身体里引出来吗?”
阿南无耐摇头,“这世间唯有食心蛊引不出来,我们现在只能用药物暂时控制蛊虫,逼迫它再次沉睡,可是这种控制并非长久之计,一旦蛊虫习惯了药浴的味道,就有可能再次苏醒。而且...”她艰难道,“长期用药物控制蛊虫,也有可能使姜门主死在睡梦之中。施蛊之人没想让她活,这蛊无解。”
言下之意就是,即便找到施蛊之人也解不了姜梨身上的蛊。
“长老。”
门在这时被敲开了,鹊疑并另一名天下令门众向顾念成和严辞唳带来了另一个坏消息。
“江北和南户分坛同时遭到山月派偷袭,门众抵挡不及,死伤惨重。”
什么?!
南疆蛊虫,山月一脉。严辞唳即便早料想到姜梨此次中蛊必与山月派有关,也没想到对方动作会这么快。
他这次走的匆忙,江北如今只有流素和寥寥三十门众!
“带头之人是谁?”顾念成问。
“江北是大却灵门下首徒玉陀螺,南户是柳玄灵。”
“付公子。”顾念成的南户也只留了少数人马,他侄女顾十六还在南户,他必须即刻启程守住分坛。可他放心不下姜梨,需要一个领主为他们做一个决定。
客房被一扇屏风分成了内外两间,医者下方子讨论病解之法是在外间,姜梨在里间。
付锦衾坐在外间神色游离,甚至让人拿不准他听没听见他们说的话,折玉知道他的心乱了,他们看见他看向蚕纱屏风后沉睡不醒的姜梨,屏风轻薄,隔在中间本是为了随时注意她的病状,她却一次都没有醒,哪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没有。
须臾起身,走进屏风之后,在她床边坐下。
他攥她的手,交握的手指冰凉,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他又像怕她冷,将她的手重新掖到被子里。
很久以后,付锦衾抬了下手,做了个“去”的手势,顾念成严辞唳二人得了吩咐,立即带人冲了出去。
“你们也出去。”外间的人他也没留,阿南等人踟蹰了一下,终是叹息着带上了房门。
屏风之后,付锦衾在姜梨床边摸了只引枕,靠在床尾,跟她上次受伤时一样,看着她出神。
阿南说她会死,这个‘死’字反覆在他脑子里跳出来,又反覆说着‘不可能’。这么一个生龙活虎撞进他心里的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
雾渺宗的仇还没报,陆祁阳还没死,她怎么可能会甘心。
他蹙眉看向那个不肯睁开眼睛的人。
“你不是最倔的吗?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你的仇只有自己能报,旁人做的再好你都不会满意。”
“山月派在抄你的老巢,江北和南户都去了人,不起来看看?”
“其实这次去鹿鸣山,我也有些收获,我喂了一张地图给判无欲,用他吊风禅手翟四斤入局,陆祁阳野心不小,天机阁跟他早晚会有一战。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所以不用觉得有亏欠,我不对你见外,之后的每一步里,都是你我并肩。”
可是如今她躺在床上不动了,以至于他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下一步该怎么办,要做什么,全部都停滞了下来。
他现在只要这个人活,只要这个人坐起来跟他说,“付锦衾,你压得我脚都麻了,你趁着我昏睡占我便宜,你...”
随便说点什么,都比这一室寂静让人心情愉悦。
付锦衾不知自己在姜梨房里守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由明转暗,又由暗处透出了几盏摇曳在院子里的绡纱灯的光亮来。
晚饭时分,平灵端着药进来了,房里掌了灯,付锦衾亲手给姜梨喂了药。
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性,她喝不进去,总有药汁从嘴角划下。他不停用帕子擦拭她的嘴角,含进一口,一点一点地哺喂。
江湖名医们的药不分伯仲的难喝,之前喂时,他尚有心情含块蜜饯逗她,如今这人既不反抗也不抱怨,反倒让他没了心情去冲淡。
付锦衾推开了平灵递来的漱口茶,咽下一口残存的余味,眉头都没皱一下。
半个时辰之后再用饭,只能喂些流食,白粥炖得如汤一样细软,甚至不敢太稠。
平灵红着眼眶站在一旁,眼泪早在进门前就一袖子擦净了,她不想让少主看见她哭,不吉利。可她心里没有着落,终是忍不住问付公子,“我们少主真的会死吗?”
舀粥的白瓷汤匙停在碗口,她看见付锦衾停了停,划着碗边喂到姜梨口中。房间里充斥着药味,他不开口,平灵也不敢追问,窗外玉兰摇动了两下叶子,投映在窗影上,向他垂下又掀起的长睫。
“不会。”不知过了多久,平灵听到他开了口,平灵生怕自己听错了,怔怔地看着他。
付锦衾将空碗落在托盘之上,说,“叫阿南他们进来。”
外间掌灯,医者们很快听令入内。
付锦衾从蚕纱屏风后绕到酸枝木圈椅上坐下,逐一看了他们一眼。
“我要一个姜梨能活的法子,无论什么代价。”
他知道他们一定有方法,只是这个法子非常冒险,所以不敢说,也不敢提。
阿南等人垂首缄口。
付锦衾的耐性其实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极差,尤其是在姜梨的问题上。桌边置着折玉重新为他串好的佛头珠子,今日初闻姜梨“死讯”,他捻碎了一颗串珠,珠线断了,玉珠落了一地,像他当时错乱的心跳。
他很少被什么事情蒙蔽,现下想来,实在是关心则乱。
“要我再问一次?”他抓起串珠捻动。
“阁主恕罪。”
除付瑶以外,老冯并几名医者皆自跪地请罪。付锦衾笑了,笑得没有一丝温度,笑得医者身上具是一寒。
“我从来不留不听使唤的人,也从不认为自己是良善之人,几位有的是被我救下的,有的是我本门弟子,我既使唤不起,就只能拿你们的命去给她陪葬。”
天机阁算不算正道付锦衾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为人,不容一点沙子,就算他们是为他着想,也得看他肯不肯领这个情。
他将视线落在绕着佛头串子的左手上,翻手勾起两指,做了一个前拉的手势。
四人神情骤变,被迫划着膝盖更近了一步,他淡漠乜下一道视线。
杀人对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他师父是无情无欲,他也极尽凉薄。
“阁主...不是我们不说,而是这个法子未见得能治愈姜梨。”天机阁主掌生杀之权,就算老冯比其他三人跟付锦衾更多几分交情,也吓白了脸。
他知道付锦衾动了杀念。
老冯说,“我们想过以过江草引蛊虫出心室,这草有诱虫之效,使其寻根走脉,若是能顺利爬到指间,或可在那时集众医者内力合力逼出。可这一方法有极大的风险,需要被施蛊者气血通畅,顺行周天,方有六成出蛊的可能。姜门主自幼修习的是逆行之法,又有走火入魔的固疾,两项交加,就会形成更大的阻力,若是强行出蛊,很有可能当场,”
“阁主!”
老冯的脖子被付锦衾掐在了手掌之间,五指微曲,杀气深浓。
“阁主!”阿南知道付锦衾不是说说而已,老冯没有说实话,她知道除此之外另有一个方法,只是这法子不是让姜梨涉险,而是让阁主涉险。
“阿南!”付瑶厉声呵斥。
“说。”付锦衾看向阿南,阿南蹭步上前,据实回道,“是不见潭的龙枝桂,此桂生长在兰璧山西忘川峭壁之上,壁下便是千尺寒潭,您要入兰璧山,势必会遇到守山人彦云绍,此人身壮如兽,常年看守龙枝桂,便算您打赢了彦云绍,还要至峭壁之上折枝,此壁凉滑如玉极难攀爬,且山中还有猛禽。”
“龙枝桂是否可解姜梨身上蛊毒。”
“不仅可解,还可灭蛊虫于无形,可是阁主——”阿南眉头紧锁,这是保住姜梨的唯一之法,也是最凶险之法。三十二年前,玄远派掌门狄启生就因身中食心蛊而倾一派之力至兰璧山,半数弟子被守山人打伤,另一部分,不是做了猛禽的食物,就是跌进了不见潭。
付锦衾已经起身,付瑶一个健步拦在他面前。
“你不能去!”
付锦衾脚下不停,单凭一个震力便已绕开付瑶向门外行去。
付瑶发狠出手,一记手刃打在付锦衾推门的手上,分明出手如电,还是被他先一步扣住了手腕。
“你早知道这法子能救她,对不对。”付锦衾语气平缓,不是质问。不管是付瑶还是老冯,他都懂他们隐瞒不报的原因。
“知道又如何,我能看着你去送死吗?!你到底要为她做到何种地步!你是一阁之主,你不能没有她,我们就能没有你吗?!”
“但若这床上躺的是林执你会如何?”付瑶说的付锦衾都明白,可他也有他的坚持,有他的在乎,有他的割舍不下。
付瑶哽住了,双目赤红,满眼酸痛!她当然明白他为什么要去,越明白才越怕他拼了这条命也要把她换回来。她攥付锦衾的手,从来都承认自己是个自私的人,她知道姜梨在他心里的份量,可她舍不得她弟弟呀。
“我替你去。”她一字一句的对付锦衾说,“若你决心用龙枝桂救她,我替你上兰璧山!”
“姐。”付锦衾叹息。不可能的,姜梨和付瑶,一个是爱人一个是亲人,他不会放弃姜梨,更不会让付瑶涉险。
他说,“我会平安回来,在我回来之前,照顾好阿梨。”
付锦衾拉开了紧闭的房门,五刺客并折玉听风二人迅速上前。
他们听到了房里的对话,他们要跟他一起去。
“岳沉的人跟我走。”
他连折玉听风都不肯带,他要他们守着姜梨,五刺客,和自己的亲信,全部留给她。他带走了素常守在阁中的暗影,即便要入那样的龙潭虎穴,也还是将大部分人留在了乐安。
岳沉领命称是,少数暗影随付锦衾鱼贯而出,快马出城,很快消失在浓夜之中。
付锦衾走的那夜,恰是立夏。
春衫在蝉鸣声中再也穿不住了,统一换成了轻薄的夏衫,五刺客换上了姜梨亲手为他们挑的衣裳,料子和颜色很衬他们,平灵是绯红,童换是藕粉,焦与是靛蓝,林令是竹青,其忍喜欢玄色,姜梨偏不称他的意,选了件月白的缎纹料子,让他不敢轻易进厨房。
可自她昏睡以后,谁还有心情做饭呢,其忍熬了几次粥,不是太水就是太稠,好在阿南姑娘是把做饭的好手,其忍便改为烧水,熬药。
姜梨的衣裳是付瑶帮忙换下来的,每天擦拭一遍身体,付瑶看她的眼神总是不善,手上动作却极轻,几乎住回了付记。
陈婆婆和旺儿不再编竹筐了,他们心里犯愁,无计可施,只能每天来她房里坐坐。老道自觉是外人,从来都是在窗边探头看看她,他不像他们那么愁眉不展,只是吧嗒烟袋锅子的次数变多了,一抽就是小半天。
其忍在老童那里买了几只油饼,跟他们一起坐在付记门口发怔。
他们不太敢讨论少主的病,每次开口都会换成其他的话。
“严辞唳的人快到了吧?”
山月派的火力全部集中在了南户、江北两处,乐安反而得了清净,大抵认定姜梨这次定难回天,连点动静都不见。
平灵说,“他们不用转水路,应是比老顾先回分坛。”
“那付公子那边。”
“比他们更远,咱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在公子回来之前守好门主。”他们这次没出上力,可也知道付公子将他们留在这里的用意,山月派两徒尽出,唯有大却灵这个掌教没有动静,万一她是想亲自杀进乐安,他们总要有足够的人手应对。
“你们说江北这次能守住吗?三年前我跟玉陀螺交过一次手,比起衔音铃柳玄灵,这人更得山月派掌教大却灵的真传。”
除非严辞唳够快,否则仅凭三十门众... ...
“别小看流素。”平灵反而持不同态度,其忍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平灵跟童换一起看回他。
嚣奇门不论分坛还是总门都设计的极其隐蔽,有的地方只是虚晃,空留一个壳子引人入内。有的地方会有几人留守,内设机关,转瞬之间使人身首异处。有的地方则是实在居所,大隐于市井,小隐于山林。
江北分坛便隐在一片茂密繁盛的松竹林里。林子外面设有几家“猎户”,是专门看顾“外人”之用。林内树草丰沛,另设时扇木心曲眼阵,寻常人即便进来也如遇“鬼打墙”,绕到饿死也未见得能出来。
若是这关过了,严辞唳喜欢吃甜的,专有一片枣花林为他养蜜,采蜜的群蜂是难得一见的荒山石门蜂,另有养蜂人操控群蜂坐镇。蜂针有毒,轻者神志错乱,抓烂皮肉,重者当场即赴黄泉。
要是连石蜂阵也过了,就会看到一座曲桥百转的琅嬛水榭,水上可以泛舟,倒映一树垂柳,日头打在湖心上,一片潋滟跌宕。
玉陀螺此时就在水榭对面,严辞唳不在家,三十门众杀到最后只剩下十人不到。可能活到这时的十人,无疑是江北最硬的“刀”了。
水波轻荡,湖上有人泛舟,桥上多了一人坐望,泛舟的人书生打扮,手里抱着一把五十弦。桥上的人青衫在身,蹲坐桥栏,腰上一把赤月刀尤为显眼。
那是严辞唳手下两大刺客,廖词封和裴宿酒。
前者在乐安呆了数月,后被严辞唳召回江北,其实严二长老叫他回来的目的是防备姜梨转道来分坛,真要扔他“人头”还能有个帮手帮忙转移。谁承想姜门主没来,倒把山月派的人给等来了。
廖词封是个“文人”,客气有礼有礼的询问,“玉另主今日前来意欲何为?”
玉陀螺勾唇一笑,“姜门主曾在三年前灭了我山月派三个分坛,玉某今日如法炮制,想摘了江北雾生殿的匾额,换上我们山月派的招牌。”
“山月派的招牌?”廖词封摇头,“怕是在我们嚣奇门里挂不住吧。”
“挂不挂得住,总要试试才知道。”
裴宿酒没廖词封那么爱客套,伸手一刀回扣,本来就是蹲坐之姿,此刻提气而起,将自己整个“弹”向对岸。他极瘦,甚至有些佝背,可他落地的每一步都像能借力,随时都有纵跃而起的准备。
“凭你们也配!”
玉陀螺本能接了几式,又见他抽出了赤月刀。
廖词封是个文人,不爱裴宿酒这种多动症式的打法,长衫一掀,席舟而坐,慢弹五十弦。
玉陀螺脚不沾地的瞬移,看似是裴宿酒招式更快,实则宿酒十招只有两式能落到玉陀螺身上。跟柳玄灵轻简的装扮不同,玉陀螺穿的是南疆最原始的繁重服饰,即便节气已进夏日也堆叠着一身扎实厚密的重量。长发悉数垂散在身上,头戴流珠玉冠,不以轻纱覆面,天然一副淡漠浓颜,给人的感觉既稳又沉,甚至有些闷了。
山月派弟子欲往湖心而去,足下却受五十弦所阻,音波随湖波推荡而来,看似清风浩渺,实则戾入无形。冲在最前面的山月派弟子膝盖裂出白骨,甚至连根断去。
玉陀螺交握手指,蝴蝶振翅般地动了动,那音波便也受了阻,如遇屏障一般的被逼着倒退。
廖词封的曲子越发的不成调了,裴宿酒的动作也慢了下来。玉陀螺拆开手指,打到这时才是真的要出手了。
山月派弟子再次朝湖心亭而去,宿酒词封迅速跃回曲桥之上,玉陀螺移步上前,摘下右腕钝金手环,笔直打向廖词封手下琴弦。
廖词封躲闪不停,无论如何动作,那环都追着他的周身要害,玉陀螺又称万毒金环手,廖词封知道金环不能碰,几次以身法躲闪,亦或以五十弦相抵。
玉陀螺见他速度迅捷,似乎有意磨炼一番,同时摘下了左手腕上的钝金环。
双环相扣,即便裴宿酒与廖词封同时应对也丢了章法。
一招不慎,廖词封被金环断了琴弦,可那金环不肯罢休,兜转半圈再次朝廖词封面门袭来。宿酒手快,以赤月刀相抵,挡住一招攻势的同时,眼见赤月刀起了一阵黑烟。
“这东西到底浸了多少毒水。”
裴宿酒心疼自己的宝贝长刀,廖词封却没时间回应他的抱怨,金环近身而至,再不躲闪,下一刻会冒烟的就是他的脸!
三只穿线银针恰在这时破空而来,银针与金环撞出一声清脆的“叮”,金环停在了廖词封面部三寸处,再一震力,金环被振飞,玉陀螺神色微变,接住金环的同时将它收进手腕之中。
水榭之中原来另有一道瘦削身影,端坐在湖心亭美人靠处。
“原来是千丝袖——叶流素。”玉陀螺顺着曲桥缓步走近。
流素起身相迎,从来都是一身素淡妆容,年纪不知多少,大抵在花信之年,又似比花信大了些许。她身上有种特殊的韵味,清淡,柔雅,不在世俗之间。
流素说,“家主不在,另主若要摘匾,需等家主归后再来。”
玉陀螺好奇打量,对她的了解除了她是严辞唳的侍女,便是外界传闻的严母养给严辞唳的童养媳。这媳妇也算门当户对,乃是万宗派叶家么女,严家要找阳时阳月的女子,叶家么女多灾多病,恰好也要阴时阴月的男子冲抵“阳煞”,于是一拍即合,就此定亲。后来严辞唳修炼婴寿邪功,成立驭奇门后,叶家就要将女儿接回,断了这门亲事。不想这位叶家姑娘非但不走,还在严辞唳对外宣称严叶两家正式解除婚约后,留在他身边做了一名贴身侍女。
玉陀螺对这个缠绵悱恻的故事颇有几分好奇,不过这故事并不影响她来摘匾。她在水榭之外站定,“可惜我性子急,若是不等,非要今日取,叶姑娘打算如何?”
银针绕指而出,流素的话已经动在手里。
你摘不走。
她家长老最好面子,顾念成的匾都没被摘,严辞唳的若是先被摘了,得发多大脾气?
流素虽然从来不哄严辞唳,却不代表她喜欢看他生气。
玉陀螺没想到流素是个执拗人物,一场架打了一天一夜,她带了三队人马,竟然没能攻下来。
她费解地拧眉,觉得叶流素很像一尊无喜无怒的泥像,不论如何“上色”都是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
水榭里嚣奇门众只剩下四个,流素周身都是伤痕,廖词封和裴宿酒也在地上喘气,分明已是油尽灯枯,仍是不肯让她越过这水榭!
玉陀螺看向自己被扎伤的手,那上面穿着十根丝线,线的另一端还攥在流素手中。
玉陀螺忽然觉得厌烦,一把攥住丝线,一掌切断。身体随之跃起,顺着丝线收缩的方向强攻而上,脱下钝金手环。
流素不敢沾环,只能边退边做抵挡。
山月派弟子顺势群起而攻,流素再挡,玉陀螺脚下一个瞬移,在流素应对山月派弟子时迅速出手,二人近身拆招,流素双手被扣,玉陀螺同时抬腿,一招蝎子摆尾直朝流素头顶踢去。
流素偏头欲躲,未及她一记旋身改做侧踢。
玉陀螺看似繁复的衣饰之下尽数都是暗器,珠花做面的鞋尖忽然露出一截尖刺短刃,流素双手被制根本无力抵挡,挣扎之下突见一道黑色身影朝她疾驰而来,一把抓住了玉陀螺的脚腕,随后横腿一招平沙式,笔直扫向对方另一条腿。
玉陀螺站立不稳,凌空翻身妄想着地,那人已极快扣住她腰带,一手将她拉了下来!山月派弟子见势不妙,连忙刺出手中长剑。那人不躲不闪,双掌一出便击出一道悍辣掌风,山月派弟子悉数被震出水榭,唯有玉陀螺勉力一抗,就地一滚,拉开长距,方才得以脱身。
再看那人身形,分明是少年身板,丹凤眼倏而一抬,却是一副阴翳邪气模样。
“我的人你也敢动,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玉陀螺稍迟一步站稳,知道面前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江北分坛之主,嚣奇门二长老——严辞唳。
嚣奇门刺客已至,玉陀螺见势不妙,反而不肯再交手。他那一手大无相手就连她师父大却灵来了都有一番较量,她又何必自讨苦吃。
“没想到严二长老这么快就到了,也怪我们动作太慢,原想捡个便宜,摘了江北的匾额讨师父欢心,既然您回来了,便下次再摘吧!”
原本江北一遭就是声东击西,摘匾拆坛只是临时起意,得手便是锦上添花,不能得手,也得换个全身而退。
玉陀螺不肯跟严辞唳硬拚,垫步拧身,眨眼之间便已带人退回水榭对岸。
她说,“您身边这位童养媳倒是有些本事,若非是她坐镇,恐怕江北的牌匾便保不住了。替我好好犒劳犒劳她。”
严辞唳带人要追,被流素眼疾手快地拦了一步,山月派放出了袖箭,严辞唳劈手斩断时,玉陀螺已运起轻功飞身离去,不见了踪影。
“我用她教我犒劳你?她算个什么东西,交手不过三招就跑了,老子应该把她脖子拧断!你拉我干什么,我还接不住那几根袖箭?她要换匾你那么死守着做什么,让她进去换了又能如何?我要是赶不到你怎么办,活着让她踢死?!”
这人就是这路脾气,有话不会好好说,非得气急败坏的吼出来。其实心里比谁都着急,跑死了两匹快马,就是担心流素出事。可这人带着一身伤站在他面前,又碍极了他的眼,背着手在她面前踱步,他说你站那么高干什么?“不知道我比你矮?”
严辞唳追出去的时候下了一级台阶,流素站高了一层,个头就似猛了一头。
“我不在乎。”流素看着严辞唳说。
“什么不在乎?”严辞唳没听明白。
“我说我不在乎你比我矮。”流素直视着他道,“也不在乎你长不成大人,是你自己在乎这些,便以为人人都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