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江湖白by纪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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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打算在此久留,不管是南户,江北,还是主坛,都不会再分派人手。她打算留三座空城给他们,再分出人马做她的分身,去江湖各处兜转一圈。
她说,“弟子要出去几日,等弟子回来,再带你们去一个清净之地。那里很好,有好吃的油饼,浓醇的豆浆。那里的人很质朴,酱瓜很脆,梨子很香,弟子做了一点小生意,开了一间棺材铺,想来您二位是喜欢的,那里还有一个人——”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沉默片刻,怅然一笑,“他太好,弟子配不上他。”
她不敢再去想那些过往,手里摸着冰凉的骨灰坛,仿佛摸到了雾生山的那场大雪,鹅毛飘了三天三夜,冻凉了一地尸骸,冻凝了一地鲜血。所有人都说让她走,所有人都说,阿梨,活下去,别回头。
姜梨抬起袖子掩住刺痛的双眼,微弱的烛火打在脸上,映出红彤彤的鼻头,和撼动的嘴唇。
她曾经也是有师父疼爱的孩子,曾经也是有“娘亲”“外婆”“兄弟姐妹”的孩子,她无意走到这一步,可是她的家被毁了,她的家人,不在了呀。
“弟子就算是死,也会把陆祁阳拉进地狱。”
她打开了一层暗格,恭恭敬敬的将两坛骨灰和牌位收了进去。上次她走得匆忙,没想到会突发旧疾,这次再走,决不会再给其他人再碰到骨灰坛的机会。
三日之后,姜梨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了玉璧山。在此之后,天下令管辖之下所有分舵,都在不同时间遭到嚣奇门暗袭。天下令令主陆祁阳闭关,四侍主被杀,门众一时人人自危,真正坐守门中事务的彭轻涤连下三道格杀令。可惜这江湖太大,他们花了八年都寻不到的人,又怎么可能轻易被他们找到。
仲夏最后一夜,姜梨孤身来到天下令总坛无胜殿,一墙之隔就是陆祁阳的闭关之所,她坐在无胜殿龙骨梁上面无表情的掏出了一只脆梨。
咀嚼时的卡卡声甚是响脆,坐守关口的天云帝师杜寻睁开了眼睛。她进不来,也没打算进来。这扇石门看似简单,实则大有乾坤,从关内到关口都布置着无数机关。
“小家伙这是挑衅你呢。”他对陆祁阳说道。
闭关中的陆祁阳并无反应,闭关之时便如一尊石雕,五感尽失,刀枪不入。
杜寻一个人念叨的无趣,又不甘寂寞的一笑,“你是不是也很头疼?”
雾渺宗,是陆祁阳最得不偿失的一场谋划,灭了一宗,结了一仇,留了一恨。
杜寻看向无声无息的陆祁阳,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和恨意。他不明白何为世间之爱,更不懂失去之殇。
机关门在这时被推动,杜寻平淡抬眼,这处机关只有三个人知道如何开启,一是他和陆祁阳,二就是风禅手翟四斤。
杜寻最先看到的是满脸褶子的翟四斤,这人比他小六岁,长得傻不拉几,一副凶老头模样,谁看都觉得不怒自威,严肃非常。杜寻跟他褶子不相上下,比他看着内敛,也更善相。
可是今日翟四斤腿脚似有不便,杜寻看向他身上的封骨锁,随后,越过老头儿的肩膀,对上了一个年轻人的视线。
杜寻无声打量来人,面生,落在对方兵器上,眼熟。来人任其打量,年纪虽轻却有金石一般的中正气度。
翟四斤找了处地方歇乏,杜寻笑了,“今日倒是热闹,江湖两派神踪难觅的领主都来了天下令。未料到,天机阁主这般年轻,翟老弟想必在你身上吃了暗亏。”
付锦衾拱手一礼,“晚辈只想见前辈一面,得罪之处望请见谅。”
杜寻请他落座,关门之中并无座椅,诺大一张石台,连杜寻都是席地而坐。
付锦衾不挑不拣,坐在杜寻身侧。当今武林除陆祁阳以外,便是这位大护法杜寻功力最佳,付锦衾敢独闯天下令,坐在陆祁阳闭关之处与他们谈判。杜寻钦佩他的胆识,眼中也颇有几分欣赏,“阁下来此是有何求,或是,因嚣其门主而来?”
一墙之隔还能听到姜某人嚼梨的脆响,付阁主伸展出一点视线,神色不愉的收回,他现在不想提这位门主,并且正在考虑要不要将这人毒哑。
“陆令主想要穹弩鼎,早晚会动到天机阁头上。晚辈为求自保,总要有所动作。”
“阁下预备如何?”杜寻等他下文。
“杀他。”
杜寻大笑,“很久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后生了。阁主是想,跟外面那位一起?恕老夫直言,纵使合二位之力,也还是伤不到陆祁阳。便如现在,即便老夫不出手,你的上渊荒骨剑也刺不穿他的心脏。”
“前辈所言甚是。那若是,加上前辈,以及武林三十六派呢?”
杜寻神色一肃,“阁下怕是找错人了吧,世人皆知我是他门下忠仆,令中护法,我为何帮你杀他,三十六派为何杀他。”
付锦衾不紧不慢,“杜寻或许不会,但是前武林盟主薛行意应该会。三十六派之前不会,自陆祁阳自毁盟约,留下陈年积怨的今日,有可能会。”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杜寻摇头。
“不管是您还是三十六派,都在等待一个名正言顺的缺口。嚣奇门与天下令势同水火,本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嚣奇门主行事乖张,独来独往,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恨你们,没人敢拉她入盟,还要提防她心血来潮的明杀和暗袭。而三十六派的反心,终究是有念无胆,每每想起,甚是委屈,每每动念,又恐房倒屋塌。一派基业百年传承,三十六派都想过杀陆祁阳,又因看不到能带动此事的领主和稳定的盟友迟迟不敢进场。至于您,想过重做领主,又恐这么多年人心已散,奴性已成,真要带头挑破这片天,又有几派装傻,几派敢扛?”
“阁下若是来讲故事的就请告辞吧!”
“若说到故事,还真有一桩,晚辈就算不提,前辈也不会忘记。天下令是您一手创下的基业,三十年前,脚下这片江湖还是您的江湖,三十六令还是您的三十六令。”
“我只是天云帝师,没有阁下说的那些权利。”杜寻扬手送客。
“真正的杜寻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付锦衾一字一句的说,“死在前武林盟主薛行意“输给”陆祁阳的那日夜里。”
“这话是谁对你说的!”
付锦衾看向激动的‘杜寻’,“前辈慌了,就是晚辈猜对了。”
三十年前,前武林盟主薛行意接到了来自陆祁阳的挑战书,生死擂台,胜者为王,天下易主。陆祁阳当时的武功并不及薛行意,可他懂得嵌其命脉,比武当日故意露出一只长命锁。
那是薛行意刚满月的独女薛凝栖之物,也是拚死为他生下孩子,难产而死的爱妻留给孩子的唯一遗物。为保全爱女,薛行意输了那场比武,在三十六派面前将盟主之位拱手相让。
原本想带着孩子就此隐居,不想陆祁阳不仅没有将孩子交还给他,反而将其养在了天下令无渊地牢之中。他要薛行意做他的仆,要他用他的力量帮他稳住天下令根基。
可昔日武林盟主若是为仆为奴,不仅新上任的令主有折辱前令主之嫌,令下三十六派也会因此躁动。
所以,陆祁阳将薛行意好友天云帝师杜寻的人皮割下来,送给了他。
他说,“薛行意可以走,但是你要留在令中帮我。你用他的脸做我的护法,我帮你养大女儿。或许你还想要其他的人皮?我也可以送给你。”
好友,女儿,天下江山。薛行意是有血有肉的人,不似陆祁阳那般无心无德,他不忍看到再有旧部因他而死,风禅手翟四斤,金环手彭轻涤,除此之外还有三大派掌门,皆是他手足兄弟。
‘杜寻’咬牙一笑,苍老的容色里,既有对过去的恨,也有对现状的恨。
“你猜的不全,不知道后续。我那女儿被他喂了一种奇毒,受不得日晒,见不得雨淋,虽然活着长大,却终日只能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他每隔一季让我见她一次,我带不走,也不敢走。是想反,但不会反。”
薛行意松了口,便是默认了付锦衾对他身份的猜测,坐在旁边歇乏的翟四斤表情跌宕起伏,惊讶地看着薛行意,显然也是刚刚知道真相。
姜梨在这个过程中啃完了一只大梨,六只李子和五颗甜杏儿。无胜殿与陆祁阳闭关所用的临石内室虽然只隔一面石壁,却有“厚薄亲疏之分”,内室里面的人能听见她嚼梨吃李的清脆,外面的人却听不见内室的交谈。
姜门主吃了个半饱,双脚落地,平平直直地从无胜殿里走了出来。门外正有一队人马在夜巡,她跟为首之人对视了一眼。
她出来的太随意,那人使劲擦了把眼睛,“姜... ...”
姜梨拾级而下,手里还抓着一只没吃完的小李子。那人追在她身后,终于找到声音。
“姜梨?你敢来天下令?敢来总坛?你真是——”
真是什么?
姜门主站住脚,转身,那人楞了片刻,终于活过来一般招呼身后手下动手。
姜梨看向手持断焰刀的天下令门众,漫不经心抛动手里的李子,她进,他们退,她等了一会儿,他们不敢上前,她就慢悠悠地运起轻功走了。
她现在对杀人没什么兴趣,陆祁阳是她唯一的目标,而在杀她之前,还有最后一关要闯。
三日后,姜梨带天下令的人绕了最后一圈,金环手彭轻涤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亲自带人追入怀璧山风月岭,那里有最娇艳的夏花,和最柔软的风光。彭轻涤带人围山十数日,未及山后另有一径,领队风吹手未费一兵一卒,全身而退,而真正的姜梨,早在途中换马,回乐安去了。
姜梨回去那日,乐安刚刚下完一场大雨,这雨将一切洗得净透,刚一落地便嗅进一口青草香气。她是清早带着五刺客、老道和严辞唳等人回城的,由于离开那日并未带什么行装,只在身上挎了一个包裹,姜梨包裹略大,不是背而是抱。
那是两只青瓷坛子,进门以后就将师父和太师父抱进了自己房里。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她笑转过身,甜甜的喊了声“陈婆婆”。
陈婆婆应了声“姑娘”,年纪大了就难接受分离,一时半刻也是想的,何况姜梨这次一去就是一个月。婆婆泪眼看她,抓着手端详胖瘦。
“姑娘在外吃的不好?怎地之前长的二两肉又从脸上消下去了。”
“外头不及家里安稳,回来就能胖了。”姜梨安慰婆婆。
旺儿仍旧羞于表达,拽着姜梨的衣角悄悄看她。姜梨把孩子拉到跟前,问了几句功课。旺儿对她教过的内容向来对答如流,姜梨摸摸孩子的头,对着门外招手,立时有人扶了一个哆哆嗦嗦的老爷子进来。
她说,“这是姐姐给你请的先生,你要好好读书,不要学我们这些舞枪弄棒的人,便是要学武艺,也要先通晓了世间道理,再做强身之用。”
旺儿懵懂点头,怯怯看向姜梨口中的先生。
先生胆子似乎比他还小,正在局促地搓手。
“姜姐姐,为什么老先生好像有点怕你。”
这是风吹手他爹,黄皮脸的爹年纪太大,加上不知道他是做刺客生意的,就没惊动那位。风吹手他爹不一样,知道儿子是刺客,来过嚣奇门几次,大约看过她杀人,记了她的狠,便在心里埋下了惧意。
“先生有些认生,时间长了就好了,你带先生去童爷爷那儿买些早饭来吃?”
她让孩子带人先出去,又跟陈婆婆说了好些话,婆婆见她眼底发青,不知是在外睡不踏实,还是连日赶路,着手替她铺了被子床褥,让她再睡个回笼。
姜梨没拒绝。
玉璧山不算她的家,江湖各处也没有让她放心安睡之所,只要一脚踏进江湖,浑身都是紧绷的。这么多年来了,除却雾生山,似乎只有乐安能让她卸下所有防备。
姜梨这一觉睡得非常扎实,睁开眼睛时,窗外已是一片漆沉。张眼望着空空的床帐,有人推门而入,脚步声不大,她看了一眼红蓝交错的裙角,认出这人是平灵。
“少主,时辰不早了,今夜...去吗?”
姜梨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极淡的嗯了一声。
盖在身上的被子从身上滑下,露出一身利落的夜行衣。
睡前就做好了夜探的准备,怎会不去。
第112章 这是她刨的?
浓夜之中迅速钻进一队人马,青檐石瓦之上,个个都是下脚如风,声如细羽。檐上仿佛只是经历了一阵黑风,连踩踏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一人落入前院,以细竹探进绡纱窗纸内,一口细烟,一团薄雾,逐渐荡漾开来。
另一队则径直涌进后院,轻下轻落,屈膝着地。如此清浅的动作,依旧惊动了院内之人,有人闻声而出,数十把剑锋亮在圆月之下。嚣奇门刺客反手抓剑,曲臂于肘,是与门主如出一辙的割颅断骨的起手之姿。
天机暗影横剑在前,自姜梨入城开始,天机阁便做好了迎战准备,只是不想她此次的切入点,这般刁钻!
“影主!”一人行色匆匆地冲进付记,对折玉道,“姜梨去了衙门后宅,前院衙役全部被迷晕,林大人被绑。付姑奶奶跟他们动了手,对方下手很重,没留情面。”
这场交战是从林宅开始的,付锦衾此刻不在乐安,暗影不知该如何动作,只能让总领暗影的折玉做决定。
折玉也没想到姜梨会先动林宅,他们的人严阵以待,全在付记等他们,付瑶那里只有小部分人马。
“您说怎么动到那里去了?”暗影同样不解,“姜梨要鼎,不是该冲我们来吗?难道是因姑奶奶跟她结过梁子,要先跟她清算?”
付瑶与姜梨不合,这是众所周知之事,可纵使再怎么不合,也没到派人去掀林宅的地步。
折玉说不会,“她还是冲着琼驽鼎去的。你还记得公子带龙枝桂回来那日吗?他们二人就是那时知道彼此身份的。公子去了林宅,反而将付记留给了姜梨。如果琼驽鼎在付记,公子又知晓她的意图,从常理推断,会留她一个人在藏鼎的地方吗?姜梨一定是觉得,付记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藏鼎之处是在林宅。”
“可是那鼎不是在——”
“别管在哪儿!现在的问题是,姜梨认为鼎在林宅。付姑奶奶是个暴脾气,一旦双方动了真格,必然会拚命,你现在就通知人跟我走,我们马上过去!”
折玉走得匆忙,真正赶到林宅时才发现,情况并未像他想像的那么严重。嚣奇门这次阵仗虽大,却没有真正拚命的地步,双方都是一身皮外伤。付瑶正与童换平灵二人交手,折玉没在院子里看到姜梨和焦与,猛然回神,暗道一声坏了!
姜梨的目的仍然是付记,此番假意围攻林宅,分明就是调虎离山!她猜到天机阁这次会死守,所以声东击西,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折玉带人调头欲走,迎面就对上了一身刺客服的严辞唳,身后另有一队人马是为他们留的,严辞唳带头走近,“疯子说不想杀人,你们让她把东西翻出来带走就是了,何苦伤了和气。”
折玉知道姜梨不想大动干戈,他们又何尝愿与他们你死我活,可是对他们来说,这件事情跟她要拿走琼驽鼎一样,都是没得商量。
折玉拔出了长剑,暗影架上了弓弩。
严辞唳费解的看看折玉,右手虚抬,用出了大无相指。
双方这场架打得各有伤损,嚣奇门的人应是被姜梨下过死令,只做围困,不伤性命。天机阁的人也留着分寸,所以他们从头到尾都没人死。而这种没有人死的架,打到最后就只能是“斗嘴”。
“你就不能劝劝你们阁主?”
“你们怎么不劝你们门主呢?”
抛去互不相识的刺客暗影不论,单说五刺客与折玉听风等人,相处数月早将彼此视为友人,乐安南城一战,鹿鸣山一战,天机阁都有援助,真让他们抡着刀子往对方腔子上戳,谁也下不去狠手。
那就只能是打得浑身是伤,只能是一个给了对方一剑,另一个还对方一刀。刀和剑动狠了就生出了脾气,边打边吵,边吵边朝付记方向而去。
折玉等人冲回后院时,姜梨正在跟院内一块磐云石板发脾气,她叉着腰来回踱步,脚下一停,哈着腰往地下看,“还砸不开吗?”
焦与拿着一只形似流星锤的东西给她看锤子顶端,这东西也是龙盘精铁所制,锤子上的刺儿都快砸秃了,石板依旧纹丝不动。
姜梨看见折玉回来也不见外,指着地上的石板说,“你们这东西哪儿搬来的,为什么打不开。”
折玉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您是不是没走之前就在我们这儿四处找机关暗门来着。”
姜梨说对,“我自己常做密道,嚣奇门里只要能抠开的墙,能翻起来的地,都能通向另一处地点。我之前翻过你们的多宝阁,原本以为你们会把书阁藏在某面墙后,拧开一个机关就能打开。可我翻遍所有墙面都没有动静,那就只能是在地上。这片地方土壤略显坚硬,花草也不冒头,可见是片死土,我就料到你们把书阁安置在石板之下了。”
她说,“把这板子翻开,肯定就有一截石梯,顺着梯子下去就是并将书阁吧?”
折玉神色怪异的皱眉。
大抵因为姜梨之前的疯子形象在他心里太过根深蒂固,以至于对方“忽然”条理清晰起来,让他非常不适应。
不过很快,姜梨的“疯”就回来了,她说,“你打开我看看,我得下去取鼎。”
谁不知道你是来取鼎的?!我们还是守鼎的呢!
折玉不动,也不说话。姜梨等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有点太习惯把对方当自己人了,哪有让守鼎的给夺鼎的开门的道理。
她点着头说没事,盘腿坐到石板面前,蓄起掌风,拍!
连点裂痕都没有,眉心使劲一皱,手疼。
这东西肯定不是这么开的,但是她在这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处能开石板的机关,支着脑袋看向折玉,她愣了一下。
“你怎么伤成这样?”
折玉是鼻青脸肿的赶回来的,这种伤一般不会在江湖人脸上出现,更像是市井青年之间的打架斗殴。
折玉说,“严辞唳打的。”
姜梨看向严辞唳。
“你伤的也不轻啊。”
严辞唳咬牙切齿,“童换打的!”
因为他伤了折玉。
结果童换打完他又跟折玉打,因为折玉一门心思往付记跑。姜梨又看向童换,也有伤,轻伤,院子里不管是哪边的人,都是青青紫紫的一片。
姜梨揭不开石板,也觉得丧气,没多一会儿付瑶来了,一看院子被她翻的抄家一般,二话不说就动了手。
不过这架也没打多久,天亮了,有人出来了,双方顾忌着身份,不想动静太大,只能偃旗息鼓。姜梨摆了摆手,刺客门的人领命散了,付瑶沉着脸也摆了摆手,暗影们也散了。
剩下一群有身份的人,一部分回了棺材铺,一部分回了林宅。
而自此日之后,姜梨几乎夜夜都来,每次都是对着那块石板敲敲打打。付瑶来过几次,发现她已经从锤子换成锸了,背影十分像在种地,似乎是要把旁边的地挖走,从边上撬开。而这个计划最终也没持续很久,一是石板侧边还是石板,根本就像一座铜墙铁壁,二是——付锦衾回来了。
点心铺白日里照常开张,付锦衾回来那日,店里仍有几名客人在吃点心,折玉在门口迎他,听风透了只湿帕子递过去,付锦衾接过来擦手,与店中客人寒暄几句才起脚朝后院走去。
折玉跟在付锦衾身侧,一路都在斟酌用词,二人进入后院,由于姜梨每夜都来,院内一直保持着掀开的痕迹,石板边上堆着几搓土,地上扔着几把铁铲和大锤,挨着石板的西墙没能幸免,凿的太用力,致使墙面也生出了几道裂痕。
付锦衾脚下一沉,“这是她刨的?”
折玉点头称是,觉得阁主此刻的表情,跟当初在酆记门上看到那张:付锦衾与狗不得入内的字条时如出一辙。
半个时辰后,折玉听风敲响了棺材铺的大门。
姜梨正在用热水泡手,最近不是刨土就是砸石板,手和胳膊都有了肿起来的迹象。她已经不打算再刨了,石板坚硬,肯定是有一处机关在控制它开合,她打算今天夜里再去琢磨琢磨,正计划从何处着手,折玉听风就被焦与让进来了。
他们这些人夜里打得凶,到了白日里还是跟之前一样。姜梨没约束过他们走动,童换平灵还给他们送过几次外伤膏,他们也照旧称她为姜掌柜的。
姜梨挺喜欢这个称呼,每次人来都有一副笑脸,今天却有点笑不出来,因为折玉说,“姜掌柜,我们公子回来了,看见你刨在地上的大坑,让你赔钱。”
姜梨愣了半天才想起自己留在付记的“杰作”。
她想说,刨个坑能赔多少,可是脑子里率先跳出来的是“他回来了”。
泡在盆里的手指曲了曲,她从嘴里发出一声“啊”,一边在温热的水里揉揉手,一边问,“赔多少?”
折玉比了个一。
“一百两?”
“一万两。”
姜梨看向面色如常的折玉,虚心求教,“他是不是要讹我?这要是别人刨的坑他也这么要?”
折玉照着付锦衾的意思说,“别人自然不会,姜门主就不同了,公子说您丧尽天良的银子没少赚,金窝银窟里住着的主儿,要少了怕您面子上不好看。时风客栈的地如今也不平整,便连那里一并问您要了。”
她在回乐安之前让黄皮脸带人去了一趟玉宁,那里有处名叫时风的客栈,也如付记一样被他们“探”了一遍。她的人动作不大,夜里潜入,白天做客。那里江湖、官道两路都有,孙夺不敢动作太大,虽然夜夜交手,却没大动干戈。嚣奇门的人以“翻”为主,孙夺头疼至极,付锦衾这次过去,应是也见了一地“残骸”。
“算上时风也用不了一万两吧?我们还付了吃住的银子。”
他们那里的菜难吃死了,还非常的贵,明显是宰冤大头的。
折玉说,“您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自己把坑埋回去,把土垫实,把墙修好。”
那她不是白翻出来了吗?好不容易找到入口,没弄明白怎么打开就把土填回去,她看上去像脑子有泡的人吗?
姜梨沉默了一会儿,“要是既不赔钱又不修墙呢?”
“那就带你去见官。”一道声音从折玉身后缓缓而出,姜梨心里一颤,没想到他还会登酆记的门。门槛上划过一阙霜白锦缎,晃在腰间的玉佩似乎又换了一件儿,他对这些器物向来喜新厌旧,对人却爱用旧。
折玉听风让到一旁,焦与由于招待过付锦衾很多次,很自然的给他搬了把椅子。
付锦衾撩袍落座,“姜掌柜的夜闯民宅,刨土砸墙,不会以为耍个无赖就能过去吧?”
他亲自过来兴师问罪,她脑子有片刻的空白,说出来的话就不大体统,“你还能进我的门?”
天热,付锦衾手里多了把玉骨扇子,修长手指摸过扇棱,“这话说得奇怪,做生意不让人上门,还开着铺子做什么。”
“付公子是来买棺材的吗。”姜梨不想每句话都被他占上风。
“酆记也不只卖棺材。”付锦衾对折玉说,“买姜掌柜一沓纸钱,再要两盆金银元宝。现在接着说后院那块地的事儿吧。”
付阁主不论是做掌柜还是做领主,都有一种沉静自如的气派。这声气儿不严厉,也不过分冷淡,可你一看一听就能明白,他对你是极疏远的。他这次过来只是为了院子里那桩事,你在他眼里也只是一个寻常的,去他们家刨了个坑的掌柜。
姜梨将手从盆里拿出来,平灵递了帕子她没接,甩着手上的水说,“去把付公子要的纸钱元宝备上。”
院子里鼓进一股燥辣的风,沾着水的手上反而有了凉意。她重新看向付锦衾,“赔钱的事儿有点强人所难,咱们有话好商量,别说见不见官,谁不知道那是您自家亲戚,就说银子,若是真按一万两赔了,有没有一万两银子的好处。”
付锦衾未语先笑,慢悠悠地捋着扇子股。
“姜掌柜想要什么好处。”
姜梨迎上他的视线,“一万两银子买下那院子都够了,付阁主看得起我,让我花了大价钱,我如今认赔,只要一样夜里随意进出付记,研究那块石板的权利。”
“依你。”
付锦衾应得太痛快了,以至于姜梨觉得这是他一早挖给她跳的坑。最关键的是,他这么一痛快,很难不让姜梨觉得,他料定那块板子她翻不开。
“所以,你——一万两银子,就把并将书阁的“门”给卖了?”
“还真有点舍不得。过去它都好好的埋在土底下,头一遭这么一丝不挂的示人。”
姜梨盯着这“奸商”,怎么算怎么觉得不合账。
但是现在谈到这份上了,说反悔?没意思。她腰缠万贯,非常有钱,差这一万两银子吗?
肯定不差,而且他应了她来,也免去了两人交手的过程,不必消耗两派人马。
甘愿吗?肯定也不甘愿,因为这钱给的特别像一个怨种。
姜门主心里百转千回,体现在脸上的却是一副慷慨模样,胳膊一抬手心一伸。
她让严辞唳拿银子。
严辞唳拧眉,抓出一把银票递过去,“就六百两!”
“你就拿六百两出门?”姜梨立眼。她这么大一个刺客门主,六千两在嚣奇门里像跟头发丝那么细,她让他带钱,他就带根“头发丝”?
“谁知道刨个坑要一万两?皇宫大内抠块砖都没这么贵。你知道乐安城猪肉才多少钱一斤吗?六百两都够在这儿过完后半辈子了。”
“凑凑!”姜梨懒得跟他吵架,眉头一皱,招呼人过来。
凑出一万两银子之后,付锦衾就走了。
姜梨独自一人等到深夜,大摇大摆的去了付记。天机暗影常年守在暗处,原本是极枯燥无味的工作,姜梨来了以后,连他们的日子都“精彩”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