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江湖白by纪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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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锦衾要给她上药,她不肯,嘴里絮絮叨叨,“我又不疼,你跟他说什么,他那嘴碎地跟筛子似的,明天五傻就得知道。他们知道了,整个嚣奇门的人就知道了。”
付阁主用药勺舀着药膏,她立着眼,好像谁把她招牌砸了一样。
“我说的是我受伤了。”付锦衾气笑了,跟她置气是没指望的,她倔强的就那么一两件事,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他说,“当时又不止你一人与玉自寒交手,薛闲记不疑有他,嘱咐了几句饮食递了瓶药就过去了。”
发脾气的五官稍有松散,他自是懂她的脾气的,要不然也不会在没人时说到她的伤。
付锦衾递了一个眼神在她肩头,姜梨还是没动,这伤口在肩膀后侧,夏衣轻薄,褪了外裳就是小衣。
付锦衾等了一会儿,撂下药罐,“我让薛闲记进来。”
还没迈开步子就被两只爪子死死抓住了,“你让他来干什么?”
“医者面前无男女。”他等等她,“你要是忌讳,我让平灵进来也行。”
“那就更不用了!这点儿小事咱俩知道就行了。”
这回慷慨了,肩膀一抖,侧了半边身子过去,湖绿色的衫子斜垮在肩膀上,露出圆润小巧的肩头,和窄细的一条小衣带子。
江湖儿女罕有这么细白的皮肉,微微侧头,发丝也随着她的移动落下一点散碎鬓发来。
美人垂眸,原本是柔弱孱盈一副画面,可她眼珠子一味向后,肩膀也努力前送,想要观看伤口。
付锦衾见她眼珠子豆在一处,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忍不住伸手捏住她的下颏。
姜梨被他捏成了一个金鱼嘴,他却仿佛得了趣儿,笑着看看她。
那笑容太宠,像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小玩应儿,而他无论她如何都愿意纵着。
最后是姜梨自己挣扎出来将头摆正。
“我就想看看伤。”她小声嘀咕。
他没听清,偏头靠近,她不得已重复了一遍,他一笑。
“这会儿倒是知道关心自己了。”
呼吸扑在颈窝处,痒得她缩了缩肩膀。她自来是这处敏感,耳朵上像是熏了一层胭脂,偏他不知情般留下悠长的一口气,让她连同腮边都生了热意。过去亲昵时他爱咬她耳朵,那种含在唇齿之间的柔情软意,比吃醉了酒还教人沉迷。她也极爱他的揉哄,整个挂在他身上,她在他面前是敢于放纵的,因为他会克制,会隐忍,会给她哪怕放肆也总会留有分寸的安全感。
可他也爱逗她,便如此刻,眼里分明有戏谑之意。
她负气,狠狠剐了他一眼。
他眼里笑意更浓,手背拍拍她的腿,说坐直。
这又是他另一样好,即便两人有那样的过往,他也从不会趁势说些过分的话,更不会拿曾经的亲密开玩笑。
视线一路向下便不再有旖旎,姜梨知道这次是因为那块肿得发青的伤处。
她方才窥见一点颜色,足见面积蔓延得很大,她不知道刺伤的部分是不是更加难看,想来应是不会太好。
“其实不疼,就是有点胀。”她开解他,真正触了药膏才知道英雄豪杰不好当,才刚上去身体就狠狠一撼。
付锦衾瞬间停下动作,“疼?”
姜梨缓了缓力气,半晌才答,“不疼,凉。”
这种天气怎么可能凉。
付锦衾眉头深锁,“药里有冰片。”明知她嘴硬也未拆穿,只是更加放缓了动作。
“难怪呢...”她跟他说话。
“还凉么?”
“好一点了。”
姜梨眨眨眼睛,将从额头跌落到睫毛上的冷汗眨掉。
上药的过程有些漫长,他控制着力度,她忍着疼。原来习惯了被人照顾,就算做再多抵抗都还是认他。闭上眼,呼吸间尽是熟悉的松木香气,初闻冷淡,时久入骨。
自她清醒,他便一直在她左右,若哪日这人不在,她还能否这般嘴硬,说她并不爱他。
“你是怕有人夜袭,我又伤着胳膊,所以才跟我住在一起。”刺痛略有缓解后,姜梨道出了付锦衾的真实用意。
“仇人窝里你都敢住,总要防备一二。”他并不反驳,语气却有些自嘲,“有时也会觉得奇怪,我这样的人,竟然会怕一个人死。”
“你最不该管的就是我的死活。”
“这话我师父若是听了定然十分赞同。他教我无情无爱,我偏活得像个活人。”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心念所致。谁又管得了。
薛闲记的药比一般医者杀伤口,也比一般药物见效快,忍过一阵尖锐的刺痛便慢慢平静下来。
付锦衾收拾好剩余的药,姜梨敛上衣服,小幅度动了动手臂。酸胀感消减不少,大臂还是难抬,果然还要恢复几日。若是没有这罐药,夜里必定难捱。她是个嘴硬的,他是个心细的,她不叫苦他也知道她疼。
余光里,养尊处优的付阁主已经收拾起了“床铺”。床边令有一床薄被,上好的南缎水云锦像是不值钱,被他正面朝上背面朝下地铺在地上,软枕放在一头,另一只扔回给她。
罗汉床上的石桌被他挪到床下,姜梨看着他躺下,自己也歪回床上,烛火晃眼,付锦衾掀了掀衣袖,房内坠入一片漆暗。
静下来,反而听见了窗外的蝉鸣。雨后蝈蝈像灌饱水的大肚将军,叫声豪放。夏季的夜,是“喧闹”里的宁静,各种声气儿齐全上阵,反而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安宁劲。
姜梨侧躺向一边,“我没见识过上渊,只听薛闲记说过,此地生在无涯之巅,是为神仙之境。”
他提了他师父,她便也有些好奇上渊。
付锦衾默了默,“上渊弟子看它却如荒城,终日艳羡烟火人间。”
“你不喜欢?”
“不止我不喜。师兄、师姐一众天机阁老都不喜欢那里。”谁会喜欢旷而苍白的地方,“那里太高,住在那里越久,身上越没有人气。”
“你之前说,付师兄经常带你和付瑶下山。”
“是,可惜我出不去了,师父传了我掌门令,我便成了那座山最不能来去自由的人。付师兄只能带付瑶出去。而我后来才知道,付师兄才是下任掌门人选,我若没有出现,接令的就是他了。”
“所以你们,因为这个生了隔阂?”
“恰恰相反。”付锦衾笑了,“师兄无意掌门之位,还说多谢我为他解脱。他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喜欢世间百味,做得一手好菜,最精的是点心。我不爱吃甜食,但习惯了蒸锅上甜香的味道。”
姜梨想到了乐安城的付记,原来他开点心铺是因为念着师兄。可若师兄还在,应是也随他来了乐安。
那就是——
“不在了。”付锦衾肯定了她的猜测,“我想用那些味道给自己留个念想,没想到刘大头做出来的东西不是人吃的,每每拿起又放下,更添烦恼。”
“那付师兄是因为什么... ...”
“夺鼎。”
姜梨心里一沉,付锦衾语气不变,“不是他要夺,而是有人泄露了上渊之所,他们绘制了五张地图,高价卖入江湖。”
“这人是付师兄认识的人?”
“不仅认识,还是血脉至亲。”付锦衾音色冷下来,至今心中都有驱散不去的恨意。
“绘图的是他哥哥。付师兄家里一共兄弟六人,只有他被先师选中,入了天机阁。他家中拮据,母亲早亡,父亲不慈,五个哥哥更是屡教不改的赌徒。他常年以银钱供养,却还是不足。大哥欠下巨额赌债,恰在这时听闻江湖中人遍寻天机阁不得,又听有人高价求图,便动了卖图的心思。”
“他苦求师兄带他进上渊山,声称只想见识一下仙人福地的风貌。天机阁有定规,不能带外人进入,师兄自然不肯,可是他那贼兄又掀动了他那个糊涂爹,连同兄弟几人闹了个不死不休。他父亲以死相逼,说自己已经是这个年岁,死前看一看福地,死了也能瞑目,他若不肯便是不孝。师兄与他们僵持月余,实在无法,加之他父亲那时确实患了重病,就只同意了带他爹一人进山。”
“他爹记住了入山的路线,回去以后口述给他大哥,画出了路线图。后面的事情你应该就知道了,有人买下了地图,攻上了上渊山。我那时恰在闭关,正是两境相交的关键时刻,师兄担心我强行出关心脉受损,不顾付瑶阻拦,以内力强行催动琼驽鼎。”
“他知道此物必须循序渐进,且必定要在心无杂念的情况下方能保全自己。他以身祭鼎,不知自此之后,江湖中人更将琼驽鼎视为武道圣物。他们只看到了他得到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不知人体如柴鼎为火。”
姜梨没敢问结果,以柴喂火,最终只能是油尽灯枯。所以付锦衾不让她用琼驽鼎,不是不肯而是不舍。他曾说过他所爱不多,为数不多的几个都倾尽了全力,他视付瑶为姐,视付逆为兄,师兄死时,该有多痛。
“击退外敌之后,我便一把火烧光了天机阁。老冯他们一直以为我是为保驽鼎,截断杀戮,不知师兄死后,我便更腻了这座荒城。我带人隐进世间各处,让他们尝百味人生,开店,做工,走镖,但是这人有长便会有短,买下的那些铺铺没有一样赚钱,悉数亏本,每次开工钱我都极不情愿。”
“我的银子是要传给下一任阁主的,提前花没了他就得去要饭,偶尔也会想想,让谁去要饭。”
“上渊山后我便住进了乐安,那里四季分明,不再是满山冰雪,可也枯燥无味,循规蹈矩。天机阁主这四个字约束了我太多行为,我不能频繁进出江湖,不能不去江湖,不甘平凡一生,又必须安稳度日。再然后你就来了,我见识有限,没遇过疯子。”
他很少像一个一个普通人那样去讲述一个故事,也让很多人忽略了他原本就是一个普通人。
“乐安从没那么热闹,我的人生也从未那么鸡飞狗跳。我知你来路不善,探底之后竟然更觉有趣。刺客门主,鬼刃姜梨。我该杀你,那时还下得去手,但你说我身上有点心味儿。”
他叹了口气,既无奈又纠缠,“渐渐又更懂你,懂你身上的浓墨重彩,懂你背负的沉重。又慢慢怜你,你忆起过往那夜哭着伸出去的手,我也曾如此过,可惜没人回握。父母转身离去时,连句话都没留。我有时觉得自己跟你很像,有时又觉得不如你,至少在失去之前,你得到过很多人的爱。”
说完他看了看姜梨,这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坐起来了,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似乎酝酿着无数内容,嘴上却发不出声音。
他笑了一声,“没让你安慰,除了气人,你也没有什么太出色的本事。”
她似乎认为确实如此,便真的躺回去了。
这一点也算出众,付锦衾眼中笑意更深,这世道就是这么奇怪,总有一个人,哪怕一句话不说,也能把人从悲伤中拉出来。这是旁人没有的能力,只对他有用,而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爱上的也是这样的人。
“为什么是我。”很久以后,姜梨轻轻地问。
“为什么是我。”付锦衾反问。
鬼知道为什么是你。也许是老天爷怜悯,让我活出另一种滋味。也许是看我过的太苦,给我一把救命饴糖,也许是我上辈子做了很多很多好事,即便今世做了恶人,也让我遇见了找回自己的人。
“谁知道呢。”姜梨岔开话题,即便如此,她也有太多未完的事要做,“三大派的人为什么会来?”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
“你不知道他们会来?”
“知道。”付锦衾正色道,“只是没想到黄皮脸他们会转道来羽西。我知道王沛之是天下令的人,知道羽西这边注定不太平,我还料到就算不平,王沛之也不敢动你,万没想到他会杀死自己门下十六弟子,栽赃黄皮脸,借三十门众枉死之举来激怒你。”
手里两块令牌一直都未离手,姜梨看着与夜色混作一团的帐顶,“他会付出代价的。”
包括这起事件的所有参与者,都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你觉得王常与是不是真疯?”付锦衾问姜梨。
“说不准。”
“不知真假为什么同意留在剑宗。”
“因为我想赌一个答案。”
第127章 我知道她是姜梨
王沛之从王常与出现以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段时间老疯子一直在姜梨身边,一日三餐亲力亲为,倒像真把她认成了王环衣。姜梨就更让他看不懂了,竟然真敢吃王常与端给她的菜。
这些事情,他一样都看不懂,越看不明白,越叫人心里发慌。有些恶事一旦做下,便成了心里一只驱不散的鬼。
王沛之愁得要死,一怕王常与不是真疯,二怕王常与太疯。
他得让他死,死前最好还能配合他一下,证明他是一个好徒弟,好掌门。还得义正严词一番,揭穿姜梨邪派魔头的真面目。
难办啊,王常与愁得食不下咽,觉都睡得不甚安稳,这夜三更好不容易糊涂睡去,又忽然惊醒。
床边坐着一个老头,正在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王沛之浑身一个抖嗦,迅速撑手后撤,缓了足有五个呼吸,才凭借对方蓬乱如乞的头发,以及破布一样的衣裳,判定出对方是他师父王常与。
羽西剑没有这么不修边幅的人,三大派,嚣奇门,连聊羽宅的光杆掌门拂尘老道在姜梨身边呆久了都知道梳梳头。
“我知道她是姜梨。”王常与没开头没结尾的对王沛之说。
王沛之傻着眼跟他对视,不动声色地跟老头儿再次拉开距离。
“啊。”他应了王常与一声。
他知道她是姜梨,然后呢?他跟她玩挺好,昨天上午还给她炖了一只鸡。后厨只要开灶老东西就去里面溜跶,饭菜上桌还有银针试毒,他防着他们动姜梨,斩钉截铁的断定她是王环衣,现在又说认识了?
“什么时候认识的。”王沛之问他。
“一开始就知道,她跟环儿长得不像,我也并未糊涂。”
“那您还给她炖鸡?”王沛之对王常与的所作所为完全无法理解,他不糊涂,知道姜梨是羽西剑的仇敌还帮她说话,“而且您还吐我,我一说话就,噗!”
王常与又啐了王沛之一口,“你懂个屁!你那脑子是后长的?我不装作跟她打成一团怎么让她放松警惕,你们怎么杀她?”
王沛之拿袖子抹脸,王常与问,“彭轻涤和翟四斤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什么彭轻涤...”王沛之打了个寒颤。
“你让他们来杀我。”
王沛之都快坐不住了,心说你确实是不疯,看得比算命的都准。可他怎么可能让王常与知道他有这种打算,被子一掀跪在床上就开始磕头,“您这说得是哪家话呀,徒弟怎么会让他们杀您呢。”
“我知道你不会,所以我才说叫你让他们来杀我。他们现下就在城内吧?”
王沛之反覆回味了一遍这句话,“您要我,找他们来杀您?”
“没错。”王常与神色严肃地点头,王沛之在他脸上看不出疯态,仍然觉得他是个大傻子。不过大傻子接下来的话很有条理,几乎与那日在三大派面前说话的话一样清晰。
王常与说,“天下令要动羽西,是因为我们与九派相连,羽西一旦被灭,九派一定会对姜梨恨之入骨。你不忍剑宗被败,所以请了三大派的人相助,不想姜梨没对剑宗动手,反而阴差阳错的稳定了时局,”
王沛之说,“当时没打成不是因为你在里面当搅屎,您拦下来的吗?”
“你以为我不拦,三大派的人就一定会全力出手?你安排的太拙劣!是个人都能看出破绽。刘世尘他们不是糊涂人,姜梨援救三十六派,你以为这一路下来是在做白工?二十四小盟本就对天下令积怨颇深,你再唱这么一假戏,非但不能挽回天下令的名声,还会越描越黑。”
“您说这事儿怎么才能成?”王沛之急道。
“她的做法不在情理之中,我们要解剑宗之危,就必须在情理之外。”
“何为情理之外?”王沛之虚心求教。
“杀我。”王常与说,“我是剑宗师祖,我死了,跟剑宗被灭有着同等份量。你提前让彭轻涤和翟四斤埋伏进羽西,届时我会请姜梨单独进来谈话,你让彭翟二人进来偷袭,这一步很关键,一定要让他们用剑招,绝对不能用本门功法。
你在看到彭翟二人离开后再带人闯进。我假意在弥留之际认清所有,指认姜梨为凶手,如此一来,既解了剑宗之危,又坐实了嚣奇门的罪名。陆祁阳不会再为难剑宗,姜梨放到外面的谣言也会不攻自破。”
王沛之险些要赞一句妙了!
彭翟二人懂九影剑法招式,到时便让他们用雾宗剑法杀人,王常与身上留下确凿剑伤,便如当年“死在九影空手刃下”的王环衣,谁会疑心杀人者另有其人?何况王常与一息尚存,只要他咬定是姜梨,姜梨纵有百张嘴去解释,又能说得清什么?
“可姜梨这些天对您的态度也算客气,并无仇视之态,也没有杀您之意,突然对您出手岂不让人意外?”
王常与抱着胳膊冷冷一乜,“你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哭着阻拦,说无论如何都不能牺牲为师吗?”
老头儿不疯,脑子清楚得很,王沛之被他中途叫起又灌进一脑子阴谋,哪里还记得做戏。此刻经由提醒,立即痛哭流涕,“徒弟不孝,非但没能振兴剑宗还连累您老人家为我受累,若是可以,徒弟恨不得代您去死。”
“其实你死也不是不行。”王沛之没想到王常与接了这一句,他说你要舍不得为师,就把这计划改一改,“由为师去通知彭翟二人,让他们在你身上留下几剑,你在弥留之际咬死姜梨,死后葬入剑冢,得后世敬仰跪拜,身后有名,也不算对剑宗没贡献了。”
王沛之哭都哭不出来了,他张嘴着嘴,干咽了几次口水,这话让他怎么接。客人已经被送到门口了,你客气一句:要不留下来吃口饭?
他说:好。
你做不做这顿饭?
“不是徒弟不想。而是姜梨,不会单独见我,我若约她,她必定觉得此中有诈,您最近跟她关系不错,也只有您能叫来。”
“那确实。”王常与下巴微扬,“我是最先向她示好的,她自然更信任我,你们一再逼她,除了激怒还能有什么作为。”
这副慷慨赴死,目空一切,觉得所有人都是二傻子的状态,又让他显出一种疯相。王沛之回忆着十年间王常与的种种行为,疯了,没疯,亦或是疯不算太彻底?他想不明白,恐怕连医者也看不出来。
“雾渺宗已灭,只剩姜梨这个余孽,你说,她有多大本事,能抵得住三十六派合攻。周两金和丘月集当年都是宗师之境,仍是死在了雾生山。你说她们与姜梨会面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拚死保她,最终还是断了香火,便如她们杀了我的极儿和环衣... ...”
王常与的脸上露出癫狂之相,她等了她十年了,十年。
“那您之前为什么装疯?”王沛之还是不解。
“谁装疯了我是真疯!”王常与这次没吐,喷出来的口水仍然让王沛之洗了把脸,“说起来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让杜寻用那么粗的铁链子锁我干什么。你知道多沉吗?脚腕都磨出老茧了!还有那个老傻子于称意,一共就会做三个菜,一年四季都吃一样的东西,疯子都能逼成正常人!”
他将王沛之骂了个狗血淋头,骂的时候还不听解释,最后累得自己喘气,说锅上炖着孩子呢要回去吃,独自气呼呼地走了。
王沛之脑子里轰隆隆的乱响,仍然没能消化这一系列变故。
角落里传出一声嗤笑,翟四斤从桃木色多宝阁后漫步而出,又吓了王沛之一跳,他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翟四斤说,“他来的时候我就来了。”
王沛之平息了一下心情,“你觉得老东西说得几分是真。”
“说不准。”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按你们刚才说的办。”
“你不是不确定他是真是假吗?”
“真的就顺水推舟,假的就杀人灭口。”翟四斤走到桌前注了一盏茶,“铆足了劲也只剩半成功力,还怕他上天不成?”
“你吃这个,这个是你最喜欢吃的。还有这个,极儿小时候也爱吃。”
月亮睡去太阳来,世间永远不变的就是朝升夕落,再漫长的夜晚也有天亮,再漫长的日子也是十二时辰。
王沛之起床时,王常与已经精神抖擞地给姜梨布菜了,这种时刻外人是不能进的,除了“冯瞻极”能在场,其余人都会被骂走,王沛之打了一个呵欠,识相地往于称意那里去了。
“他说三日后动手,由我给你们报信。”
于称意跟王沛之得到的消息是一样的,这人是跟王常与师兄,也是一路扶持他成为一派掌门的人。王常与疯了以后谁也不能靠近,唯有于称意可以留在他身边。
王沛之追问于称意,“这些年您陪在师父身侧,可看出他是什么时候清醒的。”
于称意说,“我现在都觉得他疯,也不觉得他清醒,非要想一个原由,大约就是执念吧。徒弟死了,女儿也死了,你不是他属意的接班人,连吸收半数功力都花了整整三年。他是个要强的人,眼见剑宗日渐萧条,怎能咽下这口气。在他看来,一切缘起都因姜梨,雾宗已灭,再将她送走,这才算报完了之前的仇。”
于称意说话直来直往,王沛之虽然略有不悦,却也因他的说法定了心。
而更让王沛之坚定王常与要对付姜梨的另一原因是,王常与开始找三大派和刘世尘等人谈话了。
嚣奇门最近离开了很多人,三十人一组,暗客带头,分别前往辉映山、黄林坞等地,九派除刘世尘等人以外还余三派,姜梨派去的人就是朝这三派去的。
“救人,天下令的人要活的,三派的人若是不信,不必解释,保全自己最重要。我要你们每一个都活着离开那里,这是死令。”
这是姜梨亲口下的命令,暗客们领命而去,王常与听见了,可他转述给刘世尘他们的是——“我听见她在吩咐他们杀进剩余三派。他们的人一共分两批,先去的腰上带着天下无胜的令牌,后去的一批则用来拆穿‘阴谋’。这是她惯用的伎俩,用得多了,自然信的人也多了。”
刘世尘等人俱是一惊,才刚接受一种说法,又被另一套说辞扰乱了思维。
王长白马后炮的跺脚,“我就知道她不是好人,但是老哥哥你,不是错认她是王环衣了吗?怎么这会儿又——”
“我若是不错认她,她如何会信我,又如何会听到这些真相。”
王常与换了一副模样,撩袍坐于主位,除了形象不佳,衣料抽丝,烂得像披了身头发,几乎与十年前的王常与一模一样。
刘世尘等人一直认他为首,他的话不必多,只要他信的事,他们就会信,只要他说这是真相,他们就会信这个真相。
蹲守檐上的翟四斤王沛之等人互换了一个眼神,翟四斤笑道,“姜梨带人冲进剑宗那日,不论你是什么态度,刘世尘等人都抱有怀疑,同样都是用嘴说话,王常与的份量比你重多了。可见这掌门之衔只是名头,真正稳固不变的,还是人心。”
王沛之听出翟四斤在讽刺他,他确实处处不如王常与,可王常与在位期间也没对他放过权啊。众人皆知他是不被待见的弟子,王常与去九派时带的永远是冯瞻极,他不过是他不中用的弟子,不过是哪怕站在眼前也看不见的弟子!
王沛之厌恨一切看不起他的人,但是他对着翟四斤笑了,他说您说的对,“我确实是个废物,要是没有陆令主提拔,哪有我的今日。”
“你也不必自谦。”翟四斤轻蔑一笑,“你也挺努力的。”
当年若不是他毛遂自荐,他们也想不到用他。
“不过你这师父也着实厉害,若是没有他这步棋,我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走了。一子定全局,没想到误打误撞走出一步活棋。”
翟四斤很欣赏王常与,就连一贯寡言的彭轻涤都点了点头。
第128章 阳间的债,阴间的骨
王常与这段时间忙得像只陀螺,但是他心气儿充沛,下脚有力,看着比之前还要疯上不少。
这日不知刮的哪阵邪风,正阳在头竟有秋一般的凉爽,天顶云层厚密,织成浅淡的一点阴意,正阳与它较劲一般,遮住了露头,露头了再遮住。
于称意估摸是要下雨,用过午饭便去收了衣服,王沛之坐在房中吃茶,认为这是大事发生前正常的预兆,姜梨靠坐在回廊上,与刚从三大派房里出来的王常与迎了个对脸。
“闺女,晒太阳呢?”老王头儿脚步下不停,甚至没有任何异常之态,嘴角绽开一个和蔼的笑,很像一个正常的父亲。
他招呼的自然,姜梨勾了勾嘴角。
“没晒,专门等你。”
“等我?好好好。”老头儿迎着她点头,说去偏厅聊吧,“爹爹正好有话要对你说。”
姜梨未置可否,跟着他朝偏厅去。
回廊处不止姜梨一人,王常与走近才看到蹲在廊顶的严辞唳和背阴处翻绳玩儿的平灵童换,两人走行的这一路,处处都布满了嚣奇门弟子。他口中的“极儿”正在偏厅不远处的凉亭喝茶,迎着他望过来的视线,遥遥敬了一杯。
刺客们或站或坐,看似并不警觉,实则眼中暗含防备,亦是有备而来。
老头儿咋了咋舌,知道今日不会平凡。
偏厅比前庭花厅小了许多,王常与进去以后便轻车熟路地去多宝阁上翻了一包好茶,脚下没停,并未在偏厅内的茶桌茶椅有所停留,他将她引向一处小门处,那里挂着一道帘子,掀开之后是间内室,他以手示意,请姜梨入室。
姜梨对他有防备,但因所进之处与偏厅仅是一帘之隔,便也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