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江湖白by纪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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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头这事儿,乐安县衙办的不多,城里头清净,闲杂人不多,虽偶有欺行霸市,也没乱到敢在大街上砍人的地步。今次说要砍的这位,也不是本地案犯,而是从外地逃窜进来,被给摁住的。
据说这人从会端饭时就会拿刀,刚被拿下的时候横得没边,被人忘到活囚牢里过了六年多,差点没在里头憋死,乍一听闻要被拎出去砍头,简直比无罪释放还要开心。
他这头开心,乐安城里做买卖的商人小贩也跟着欢天喜地,因为乐安城有过一个不成文的说法,死囚上刑场之前吃了哪家铺子的饭,哪家铺子就能财源广进。
这话其实没什么实质性的道理,百十来年也没人细究,反正只要是跟“财”沾边的传言,都能被一代又一代的延续下来。
于是,在死囚犯前往菜市口行刑的那条必经之路上,不管是做大买卖还是小生意的,都提前在家里蒸好了米饭热菜。姜染原本只想赚副棺材钱,一看别人家开火,也跟着凑热闹,早早从后厨端了其忍做的三菜一汤等在门口。
再看对面付记,比她阵仗还大,折玉,听风,刘大头,还有好些个没露过面的人都站成一排在那儿守着。
付锦衾没露面,估计是觉得这事儿荒唐透顶,只有铺子里这些二傻子信这个“邪”。
时辰偏近午时,衙门口的人才敲着铜锣把犯人押出来,衙役在中间挡开一条大路,提前就把秩序维持好了。
各家掌柜手里拎着一个食盒,从第一家开始送起,许愿似的,说好吃好喝,送财入舍。死囚竟也大方,谁家的饭都吃,谁家的菜都嚼一口,这么吃下去的结果就是,走到酆记门口时,这人吃饱了。
他跟姜染说,“老子不吃了,这便上路去了,你把饭端回去吧。”酆记前头是家包子铺,死囚刚在那儿吃了八个包子。
姜染从他吃包子的时候就知道不妙,这会儿听了这话,气得眼珠子都冒火,数落道,“刚才我就想说你,包子有那么好吃吗?没吃过肉还是没见过面,你看看我们家,三菜一汤!不比吃包子香?”
她抱着食盒不肯走,一只手挎着,一只手递饭,“吃一口,我这铺子生意不好,就等着你帮忙进财了。”
死囚往她铺子里看了一眼,正中间就是一口打样的棺材,姜染告诉他,“那是装你的,等你脑袋落地就得进这里头。”
死囚不知道她还打着卖他棺材的主意,盯着她的铺子道,“你这地方,生意好就得死人。”
姜染不以为意,“饭馆生意好还死牛羊猪狗呢,旁人的买卖死得,我的买卖为何死不得。”
边上看热闹的人提醒死囚。
“她是个疯子。”
疯子压根没正眼看他,端着饭往死囚面前一举,“赶紧吃,别错过了好时辰。”
死囚推脱不过,勉强扒了一口,差点没把之前吃的吐出来。
他说,“你铺里的饭还没牢饭好吃呢!”
“那是你没吃对门的。”姜染面不改色地晃了晃脑袋,“不如我。”
对门那几个端着食盒的一起挑眉,心说你缺不缺德,我们不知道我们做的难吃吗?这不正因为不好吃,才想让他帮我们转个运吗?
“不过这饭我是没得选,你下辈子倒是可以选择不吃牢饭,生而为人,抢别人的干嘛?活不下去也不能那么干,记住了吗?”姜染最后给死囚灌了口汤,剩下的放回食盒,就算完成了“财源广进”的仪式。
这事儿说起来挺神奇,没根没据的事儿,死囚吃了,她就真从心里阔亮起来,好像从明日开始,酆记就能进财了似的。
没成想,她这等财的还没笑出来,“送财”的那位反而失声痛哭起来。
世间真英雄豪杰不论,就说这类在外头烧杀掳掠之辈,真到要砍头这一步,没有不怕的。大刀一抬,人头落地,死囚犯心里不犯怵吗?装得再像心里也是发虚。
他说,“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死,之前装横是怕牢里的人欺负我,衙役没关错牢房,是我自己趁乱混进去的。我不想死,就悄悄给自己找退路,后来他们说还是要死,我就只能硬着头皮出来。”死囚说,“我现在知道后悔了,下辈子一定不再犯了。”
姜染若有所思,“坏人不一定能有下辈子,你想得太乐观了,你这样的,能投个牛羊猪狗都算好的。”
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花了一点时间为死囚讲解何为十八层地狱,说到兴头上还让童换在边上作画辅助。童换那画惟妙惟肖,画只苍蝇都像能从纸上飞起来,更别提这么一副大场面了。
死囚吓得抱着脑袋痛哭,说什么都不肯死了。折玉一看死囚哭,急得上前说,这饭还吃不吃了,柳捕头一见犯人失控,还管什么饭!赶紧催衙役赶人,把犯人押入法场。
县太爷坐在监斩台上,挺莫名其妙,说这人押出来的时候不是挺愿意死,这会儿怎么哭成这样。柳捕头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十八层地狱,和疯子吓唬死囚犯事件,只能简单回复,“可能想家了。”
想家就赶紧“送回去”吧,林执也没多问,抬眼看看时刻,正是行刑的时辰,右手一提狼毫,一笔朱砂划到斩首令上。这个节骨眼,法场一般没人出声,这人关了这么些年,也无甚冤屈之处,令头一落地,就是刽子手的事儿了。
再看台上,死囚哭累了,反而没了挣扎的心力。刽子手刀尖向西,朝刀身上喷了一口烈酒,而后用力一挥!
大部分人都背过了身去,只有站在法场最前排的姜染,深嗅了一口浓稠的血腥气。
这活儿我过去是不是干过?
她盯着刽子手的刀,缓慢眯起眼,觉得那刀太憨太钝,砍头哪需这种蛮力,只要下手够快够准,薄剑亦能断头。那剑,甚至不需太长,反抓在掌心刚好能到手肘位置,那人也不必离她太近,脚下一个瞬移,迅速抬臂入喉!
姜染眼神氤氲,恍惚见到一人坐在高台之上,座下进来一队人,为首之人态度蛮横霸道,她扬眉看了那人一眼,纵身一跃,极快地从他身侧略过。
有什么掉下来了,滚落在地。周围人吓软了腿,不住倒退,有人瞪圆了双目,却没力气逃离。
她舔舔嘴角,狼目里尽是邪气。
这人是谁?姜染不知道,只隐隐觉得兴奋,像吃了太久素食的野兽,忽然忆起了肉味儿。
这人是谁?她又好似并不喜欢她,刚生出靠近那人的心,便觉得厌恶。
“这是个恶人,离她太近会不得好死。”她听见一道声音说。
“什么叫恶,悖逆江湖,不逊天下,便就是恶吗?”那人轻慢一笑,“天下令算什么东西,告诉你们令主,我嚣奇门没有规矩,你们的规矩,在我这儿也成不了方圆!”
门众跪了一地,她挥手让他们退下,大殿之内只剩她一个人,在光下跟影子跳舞。
谁在唱:众生皆苦,悲喜自渡。
“姜染。”
耳朵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唤,打乱了她嘈杂的思绪,那些浑噩跃进脑中的画面开始褪色,逐渐合成了一副夺人的眉眼,云霭半揭,她看他仍像雾下远山,出走的思绪却被他一手拉回,轻巧落地。
姜染看着他回神,猛然想起一桩大事,再次皱紧了眉,她说,“死囚没吃上你家的饭,往后若是我那生意好了,就包你吃住。你长得这样好看,不用唱曲儿,不需抚琴,不必伺候我喝酒,单是坐在我面前我养你一辈子也甘愿。”
付锦衾神色不变,扣着姜染的手腕说,“那个不急,你先把刀放下。”
姜染方才“疯”了,准确的说,看在旁人眼里必然是疯了。
刽子手砍完头后照例以烈酒洗刀,她就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在人洗刀的当口跨到斩首台上去了。
“您跟人家说您会砍头,说这活儿您十二岁就开始干,比他做得地道。”她不记得这些情节,都是听带她回来的平灵说的,她说,“刽子手干了这么多年,只听过刀下留人,没见过台上抢活。您夺了刽子手的刀,非要给人家示范怎么砍人,说他握刀和用力的方式不对,林大人知道您有疯病,担心您把刽子手砍了,赶紧命人通知我们。结果我们来了您也不听我们的劝,我们就只能把付公子找来了。”
说到此处平灵还有些不平,半调侃半认真地问姜染,“付公子怎么那么好使呢,他一叫您就回神,我们叫就油盐不进。您现在跟他都快比我们亲近了,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快成外人了。”
姜染没听出她话外的意思,瞪着眼睛说,“你们谁有他长得好看,过去不是有句老话叫,谁好看听谁的吗?”
平灵纠正她,“那叫谁有理听谁的。”
姜染没跟她争辩,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反正在她这儿,就是谁好看听谁的。
平灵观察着她的神色,其实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边给她递帕子擦脸边道,“您今儿上台抢刀是怎么闹的,我看您像迷了心智,这会子有没有不舒服。”
疯子哪有什么心智?姜染听不懂平灵的话,外头的人都说她疯,时间长了她也认为自己有点毛病。
她说,“我应该是正常发病。”
你哪儿有什么病!你就是搭错筋了。
平灵又问,还记得当时想得是什么吗?姜染说没有,她那时候脑子有多乱,现在就有多空,她说,“梦你做过吧?梦里所见所闻都是百味杂陈,醒了以后再去想,忆如游丝,好像有风赶着吹它似的,再想追就追不回来了。”
平灵摇摇头,“那您在法场跟付公子说要养人一辈子的话还记得吗?”
“记得啊,不过那是有钱之后才能干的事儿了。”你看她“正经事儿”一样不落,边说边理着衣裳边往门外走,她还有另一桩事赶着要办呢。
平灵刚把她从法场带回来,一看这人还要出去,赶紧拦到门前,“您这又要上哪儿去,现在打更太早,太阳还在脑顶上挂着呢。”
“哪个跟您说我要打更。”姜染错开她,“我找县太爷领活儿去。”
“领什么活?”平灵发傻。
“死囚那腔子和脑袋不是分家了吗?我们出副棺材给他装进去,挖坑下棺材,这活儿官府给银子。”姜染说完在门口一摆手,“不用你跟,我自己去领,回吧。”
她这主意一定,八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平灵只能任凭她去,至于她嘴里说的那个活,他们一早就猜到不会有结果,果然半盏茶后,姜染气急败坏地冲回来了。
林执不让她收尸,原话是:“酆记棺底不牢,前不久刚生出张金宝五体投地事件,若再葬死囚,恐使百姓不安,今已决定交由乐安城沈记经办,你今日才发了疯病,原也不宜操劳,速去城内买些汤药,早日治愈才是。”
他说她有病,还说她手艺不行,用词再委婉也气蒙了她的脑袋。
“那是我不行吗?”姜染气得在屋里陀螺似地转,她说,“那天懂行的都在那儿看着呢,张金宝的棺材掉底儿,是因为抬棺材的没绑紧,棺底和棺身上的四根三目钉脆了,这两样有一样是我经手的吗?”
丫鬟伙计都在她身边守着,只有林令管不住嘴,接口道,“但棺材不是咱抬过去的吗?东西虽说是上一任掌柜留下的存货,出之前要是提前检查一遍,也不至于让人掉出来。”
没有得到认同的姜染惊讶地看向林令,“全酆记是不是就你长嘴了?”
林令说,“不是,其他人也有。”
“那怎么光你说,其他人不说呢!”
她拧眉,眼风一抬,像极了她从前发脾气的样子,林令被她看得浑身一震,其余几个也是一颤。
“门主,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林令下意识念出一个称谓。
没疯之前的姜染性子其实跟现在差不多,但是真正的姜染撒气的方式,比现在冷唳得多,从来不按牌理出牌,没人知道她纵性儿之下会做什么。
“哪个门?”她瞪林令,“门现在都有主子了?你嘴里的门主跟我现在说的这件事有关系吗?她是在哪儿做棺材的?”
不知为什么,在场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她不做棺材,她只赚人头银子,管杀不管埋。
这话谁敢回她,又听她道,“还有更气人的,我刚才过去还瞧见义庄的人跟县令回事了,说是八里坡那儿送来六副棺材,全是克死他乡的外乡人,他们家里道儿远,运到这边实在付不起车马银子,便想在乐安找片地方下葬。我说这事儿我能办呐,不收死囚,把义庄的活交给我也行,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没人关心怎么着,但她这话落地上不能凉着,只能接起来问,“也没给您?”
“正是了!”她一打手,“死囚没给,六副棺材也没给!全给了沈记了!”
她气得心都要搅到一起,他们却不懂她为生计犯愁的心。酆记终日坐吃山空,确实快要没银子了,但姜染的急,是急正路上不来银子,他们不急,是有得是法子在邪路上拿银子。
嚣奇门位列前十的五大刺客,随便接一颗人头就能换寻常人家三年口粮,犯得着愁吗。
可这活轻易接不得,姜染是在小酆山遭的暗袭,这个任务知道的人不多,有人埋伏在那里更是大有蹊跷!他们怀疑门里有内鬼,姜染没大好之前,莫说是她,便是他们也不能轻易在江湖上露面,包括对门内,也没给过任何消息。
短暂对视之后,他们配合着姜染的情绪,开始异口同声地大骂乐安县令,连结巴童换都跟着张嘴,生怕跟不上被姜染单拎出来问话。
而她仍旧是不痛快,摔开绘着八方来财的棉布帘子,穿过花厅正堂,独自一人往南屋院子去了。
南屋是主屋,宽敞又暖和,过去是给姜染一个人住的,后来陈婆婆进来,她就把这屋腾给婆婆了。
婆婆正在窗前编竹筐,竹条在她手里生了心似的灵巧,底座一盘开,上头的条子就跟会动似的,随着手上的动作接替构成一个迅速成长的箩筐。
姜染步子撂的轻,走到婆婆近前婆婆才看见,忙放下活儿招呼,“姑娘来了,怎么不叫我。”
她唔了一声,说,“外头待得人心乱,上您老这儿歇歇乏。怎么还是没烧炭盆?”说话躺到床上,拉了只枕头垫在脑后,眼睛微微下移,盯着炭盆。
陈婆婆知道她时时刻刻惦记她,安抚道,“昨儿夜里生过了,下午日头晒的暖,便没再点这炭盆。姑娘身上冷吗?用不用起个火,一会儿就能热上来。”
“不用。”她往婆婆那边挪了挪,探她编筐的手,不凉,这才放下心来。
陈婆婆说,“南屋本来就比东西屋暖和,赶上好天气,不生炭也不生潮,老婆子是借了姑娘的福了。”
这屋子陈婆婆开始说什么都不肯住,但姜染是个打定主意就非得周围人都依她的人。她心好,好得又楞又不明显,只有真正愿意懂她的人才明白。
“什么福不福的,自家人总说两家话。”姜染是小孩儿性子,嘀咕了一声就去摸竹条玩儿。
婆婆看了看她,踟躇道,“姑娘方才发脾气了?”她方才隐约听到前院骂人,不敢细问,怕她嫌她管得多。
“嗯,底下人没板眼,骂了两句,惊着您老了?”她心里烦,从不跟婆婆说这些烦心事,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躺着,脚趾头还一抖一抖的。
旺儿在边上看着她,这孩子腼腆,轻易不怎么说话,不是那种机灵讨巧,却总能得人意的孩子。
除了黑。
姜染对着旺儿招了招手,问,“前些日子我留给你的几个字练得怎么样了?”
旺儿说,“不太好,但每天都练着,不敢马虎。”
姜染点点头,没说要看字,单是抓着他的小手玩儿。几个字教不出什么学识,认得一五六九,懂得二四六八,没用!六七岁的孩子,该到上学堂的时候了,隔壁张二狗的孩子都会背一行白鹭往锅里飞了。旺儿比张二狗的孩子不知聪明多少,白瞎了好苗子,姜染眼皮子朝上,瞪着房梁。
她跟焦与他们不同,因为不记得从前种种,脑子里只有“过日子”三个大字,他们以为他们在乐安只是住一阵子,她想的却是住一辈子,她没向外走的打算,她想给婆婆养老送终,想把旺儿抚养成人,她现在上有老下有小,要是今儿个能接下六副棺材的活,学费的银子就出来一多半了。
这么一想,那个什么要死的县令真是缺了大德了!
第22章 那人是我姐夫
乐安城的夜,时时有风在树草屋檐之间干嚎,人静下来,鸟兽寻窝避寒,便只剩下单调空阔的声音。吊在酆记檐上的马头铜铃被翻卷的藤纸灯笼撞了一下,立即响起一串干巴巴的叮铃,门开了,门页上都带着气,姜染顶着从门里边走出来,反手把门摔上,又撞疼了一次马头铃。
她白天气不顺,到了打更时候也不见好转,左手提灯,右手握锤,憋着莫大气性在更锣上敲出一声巨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戌时正是睡意昏沉的时候,各家关窗吹烛,原本都已歇下了,乍一听这报更的动静,都从床上惊醒了。她之前打更不是这动静,虽说后头缀着一堆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听习惯了也还觉得挺有意思。
今次不知在哪儿受了气,嗓子里那动静,凶里头带着苦,苦里头带着憋屈,憋屈里还带着狠,嚎丧似的。有好信儿的老百姓推开窗户看人,心里头窝火,刚欲理论两句,就被她飞过来的眼刀吓退了。
“睡你的觉去!想买棺材啊?”她还吓唬他们。
众人碍于她是疯子的身份,只能重重将窗户关上。她也不管旁人死活,就这么绕城干嚎了一圈,转回酆记门口后,仍然觉得没宣泄完心中不忿,竟然打算再喊一圈。
“天!!”
“天惹你了?”对门付记点心铺的直棂窗被人从里面推开了,窗里头没灯,影绰绰有道坐在窗前的人影,姜染提着灯笼走过去,映真切了付锦衾的脸。
骤然拉近的光有些刺眼,他偏过头,瞥下一道视线,姜染看他轻袍缓带的装束,猜测他是被她“喊”起来的。
天没惹她,都是人在造孽!
她心里有股火出不去,憋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受累,背身往他门口一蹲,丢给他一个惆怅至极的后脑勺。
付锦衾看了她一会儿,语气平平道,“让你的人替你打,你回去歇着去。”
更鼓每两个时辰就得喊一次,她就是不多绕这一圈,亥时再喊,也得把他从床上喊起来。
“哪有人,全是废物,嘴皮子利索的都睡着了。”她后脑勺一动一动的,对着自家门口骂街,又垂下去。方才她出门时还剩下一个熬夜绣花的童换,不知什么时候爱上的这门手艺,绣得驴唇马嘴依然斗志昂扬。
她那嘴还不如她呢。
付锦衾知道她为什么怄气,昨天她去衙门口闹了一通,消息不胫而走,传得满街都是。林执处事公正,她这么一个冒冒失失的人,在他面前肯定讨不到好处。
“就因为昨儿没让你埋死囚?”他问。
“不止死囚,义庄还来了好些个!”她提起这事儿就要发火,站起来面对他,想到他不愁银子,定不明白这种愁苦,长叹道,“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
她有老人孩子要养,有五个废物伙计要吃饭,她想让他们都过得好,可活着太难,她有手艺没处使,她找不出自己的毛病。
灯笼在她手边摇晃,连它都变得垂头丧气,付锦衾难得见她这样,不由道,“你还有多少银子,上次买给婆婆的药吃完了?”问完去勾她前襟的荷包,想看看她还剩多少家底。
她主动拉开荷包凑近,两人一起往荷包里看,“还有十几两吧。”
切近之后,她身上淡淡的梨花香就扑了上来,付锦衾不自觉地抬眼,她正念念叨叨掂量她的“余粮”,眉毛拧成一团,几乎像个孩子,具体说什么他没细听,只注意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和一张一合的唇。
“我再这么耗下去就得饿死,你说是吧?”她忽然看他,声音在耳朵里放大。
他收回视线,说“不至于”,不动声色地跟她拉开距离,“省着点儿应该够用,打更不是也有工钱?”他作势拿茶,桌面上空空如也,连只壶都没有,他的人无处不在,还能让他渴着?立马有人猫腰递来一壶热茶,一只茶杯。
他呷了一口,心情差强人意,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她太亲近,仿佛她不是外人,仿佛再这么下去,她和他都可以任对方予取予求。
姜染则是全部心力都全放在银子上,这事在她这里追根究底,还是县令的问题,算上义庄那八具尸体,她一共丢了九桩生意,九桩!
这是位无故就能生仇觅恨的主儿,遑论这次。姜染入定似的想了一阵,没想开,忽然从窗户外探进半边身子,抓着付锦衾的手说,“陪我去个地方!”
大晚上黑风浊夜,能有什么好景,她没细说,他也没深问。大约心里有了困惑,也想出来走走。这不是他第一次陪她发疯,头一遭买狗,他搭进两瓶金创,大半夜陪她送银子,被她拆了一扇窗户,接陈婆婆回家,付了好些药钱。他是精于算计的人,到她这里常常赔本,是他算不明白账了吗?
他看向走在前面的姜染。
她带着他穿屋过巷,走得全是窄路,这种地方常年堆着一些废旧之物,她像怕他摔着,忽然向后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两人谁都没提灯,窄小的巷子像被人蒙了一层密不透风的厚纱,他停下脚,两人的脸都拢在昏沉里,姜染感受到一点温热,和因他骤停,打在腕子上的,冰凉的佛头串子。
“再过一会儿就到了。”她回过头拽拽他,不知为什么心头发烫。
他在看她,轮廓即便坠入这样的夜里,也还是能轻松又清晰的让她感受到他的视线,她略微心惊,这种看似乎与以往不同,又似乎没什么不同。
沉默片刻,他带她躲开一条横在地上的竹筐,说,“看路。”
她嗯了一声,转过脸,握住他三根手指,手心微微汗湿,也许是他的手太暖,捂热了她的手心。
路途不算长,走出那条长巷,道路便开阔起来,月亮从云堆里钻出一点头脸,耀下一片云蔼半揭的薄光。道路两边依旧是高墙,墙上有树影,正藉着薄光,投下几片斑驳的影子。
姜染走到一颗歪脖树旁就停下了,松开他的手,虾着身子捡了几颗碎石子儿揣进怀里。
仰着脑袋盯着墙头看了很久。原本打算爬树,可身上轻飘飘地,总有一种纵身一跃就能坐上墙头的错觉。树叶被风刮出萧瑟的沙沙声,叶片高低起伏,绿袖轻招。树下是纤瘦笔直的一道小影,做了几次垫脚的动作,自言自语地说,“我上去试试。”
自从上次追贼跳过一次城门之后,她身体里就生出一种躁动,每次看见拦路的门墙、人群,甚至不大好走的雪路都想凌空翻过去。法场那口腥甜像勾人的迷香窜进内腹,有真气在悄悄流转,有内力在暗暗跌宕,她不知道这些力量代表着什么,只知道自己肯定不会只有做棺材这一样本事。
呼吸随叶片起伏,又缓慢沉入丹田,极快地跃上墙头。动作干净利落,如砚中一点浓墨落进墨盘,可惜刚在墙头坐下就生了变故,上身向后一个大仰,差点栽回去。
付锦衾听到一声痛苦又疑惑的“诶?!谁薅我头发?”
老树笼枝太多,常年没人修剪,便伸展成了无拘无束的刺猬,姜染个子不矮,又梳着双髻,刚从枝干里钻出去就被树枝挂住了头。
“谁啊?是鬼打墙吗?”
她手在半空乱抓,嘴里念念叨叨,念咒一般。
他表情复杂,像在思考她就这么摔死好像也挺省心。
老老实实当个废物不好吗?
付锦衾喟叹一声,跃了上去。
“往后靠!”他揽她的腰,一手托着,另一只手去解她缠在枝头的发丝,女人的发髻他摆弄不明白,一圈一圈的绕,一圈一圈的缠。修长手指穿梭在青丝之间,略微笨拙。
付锦衾觉得烦躁,上一次这么烦还是替她包扎伤口的时候,距离此刻也没过去几个月!这人像是担心他过得太平静,非要给他一些惊喜。
“不会找个没树的地方?”他寒着脸道。
他身上有好闻的香味儿,人一上来,她这心就踏实了,就近端详他领口精细的福兽云领纹,“我也没想到我能上来,万一要是摔了,还能抱住树干。”
眼前一黑,是他袖子落到她脸上了,他今儿穿得是广袖,胳膊抬高,那袖就落下来了。
那么清雅体面个人,楞是让她逼得大半夜坐墙头拆头发。
实在有些造孽。
付阁主拆得不称意,她却极喜欢这种滋味,“美人腰”近在咫尺,比树干更让人安心,她之前抱过,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柔韧健硕的力量。如此一怀念,手就不客气地搂了上去,夸赞说,“你有把好腰。”
温热一段儿身子骨贴上来,你说谁在占谁便宜。她脑子一穷二白,付锦衾可不是拎不清的主儿,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么闹下去还有规矩么?使力将树枝折断,拎直了她的身子。
“能不能有点姑娘样子?纵使不拘小节也要守规矩。”他板起脸训斥她,蹙起的眉峰像水墨勾画的山川,再严厉都有清雅端正的容色。
“我只跟你这样。”她一眼一眼看他,见他又有数落的迹象,立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往院子里头看。
院子里有住家,隐约是个三进院,前院漆着灯,只有正院一间房里留着一只蜡烛。直棂窗上映着一道秉烛夜读的人影,这样的院子乐安城有很多,很难一眼辨出是哪家那户,好在她一早打听过,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手里的小石子儿被她掂了两下,瞬间变作一道离弦的箭,精准无比地打在小窗上。
付锦衾不动声色地看向她的手,她这段时间长进不小,除了脑子不着调,身体各处都像只破土的种子在缓慢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