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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高枝—— by白鹭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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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的种子钱怎么可能要逼得农户卖田。”
“不是一年。”她抿唇,“说是好几年了,收成不好,积年累账,小惠钱庄也是周转不开了,才将他们抵的田卖了。”
小惠钱庄?
脑海里闪过些陈宝香在酒楼赌桌上分银票的场面,张知序突然问:“之前陆清容输给你的银票,你可兑了?”
“还没。”陈宝香摸了摸自己的荷包,“你不说我都忘了,最近手底下人劳碌奔波,我得换些银子出来给他们加点肉吃。”
说着,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张知序伸手接过来,展开银票上的钱庄号,跟册子上记的名字对了对。
恰就是这个小惠钱庄。
“你明日去将这张票兑了,顺便去这钱庄看看是什么情况。”张知序道,“抵押田产的价钱、卖向何处、有无欺压强迫——都问个清楚。”
“没问题。”陈宝香拍了拍胸脯,“大仙你放心,我肯定全部办好,绝不给你丢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闪发光,哪怕一身狼狈,也显得很有干劲。
张知序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是怕给我丢人,今日才主动请缨去安县的?”
“也不算,我就是觉得……”她挠头,“给那么多月俸呢,总得好好办点事吧。”
十四两的月俸,大盛比她俸禄高的官员何止千人,可也没见谁像她这么认真。
薄唇微抿,张知序将手伸向她打成络的发梢。
陈宝香下意识地躲避:“脏。”
“不脏我弄什么。”他道,“别动。”
身子被抓过去,头发里夹杂着的草叶泥巴都被清理了出来。
陈宝香觉得自己像一只去泥地里撒欢了的小狗,爱干净的狸奴不但不嫌弃她,还拿尾巴蹭了蹭她。
老实说,之前她挺在意自己的妆扮,毕竟要靠着这张脸在贵人圈子里混,饶是再没钱,陈宝香也会让自己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
但她好像总是在大仙的面前很狼狈,有时候是因为浑身是伤,有时候是因为太累了没来得及洗漱。
大仙也会嫌弃她,但都只是嘴上的,最后都总会将她收拾干净。
心念微动,她忍不住拿脑袋蹭了蹭大仙的手心。
张知序被她蹭得一愣,神色跟着柔缓下来:“家里做了吃的,回去吃了好好歇一歇。”
“有肉吗?”
“管够。”
陈宝香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跟大仙在一起可真好啊,有官当,有家回,还有肉吃。
要是能早些、再早些遇见他就好了。

第70章 又遇故人
宣武门这地界之所以贵人如云,不但因为离皇城近,还因为其中有不少钱庄,出入往来之人皆怀揣大银票,富贵非常。
陈宝香行在其中,只觉自身渺小贫穷,感慨发的财还远远不够。
“小惠钱庄在哪个方向?”她问。
王五打听了回来给她指:“人最多的那边。”
“真不愧是好地界,钱庄这种地方都能围这么多人——等会?”
陈宝香眯眼踮脚,“前头怎么好像在打架?”
“回大人,那边说是银钱纠纷,才叫七八个打手将一个小姑娘围了。”
她当初被打手追着打没人管就算了,这可是官道,旁边那么多人也不喝止?
“住手!”她立马带人上前。
那些打手十分凶悍,上下打量她,不但不退缩反而还呛声:“哪个衙门的,敢管我们的事!”
她拿出造业司那金光闪闪的令牌。
结果那打手完全不怕:“嘁,这衙门可管不到我们头上。”
说着,又抬腿要踹地上的小孩儿。
陈宝香刀鞘一横,刚好就横在了他腿的前方,
“你做什么!”
——打手也想这么喊一嗓子,但没想到的是对面这女官先喊,喊得比他还大声。
陈宝香宝贝似的抱住自己的刀,柳眉倒竖,“本官走在路上好好的,你踹我?”
“来人啊,给我拿下!”
“是!”身后的人应了,立马上前。
打手傻眼了,连忙朝里头喊掌柜的。
掌柜的急匆匆出来,看了陈宝香两眼就拱手笑道:“这位官爷有所不知,这刁民欠了我们钱庄的钱不还,还想放火烧我们的店面,我们没打死她已经是良善的了。”
“呸,信口胡诌!”地上的小姑娘骂道,“你们分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陈宝香将她拉起来推去后头,朝掌柜的道:“如此,我就先将她押走。”
掌柜的有些犹豫,盯着她笑道:“上官,这小儿满口胡话,可不作数的,咱们有陆统领作保,是最正经的营生了。”
“陆统领?”陈宝香眯眼,“陆守淮陆统领?”
“正是。”
她沉默片刻,又笑:“既然有陆统领担保,那就简单多了,我替你们将她收拾了便是。”
“好好,有劳大人。”掌柜的以为接上头了,瞬间放心下来,拱手让她把人带走。
满脸黑灰的小姑娘听着他们的对话就想跑,谁料被陈宝香一把抓住了后襟。
“放开我,你们这些狗官,放开!”小姑娘挣扎踢踹。
陈宝香很凶恶地拽着她往旁边的巷子里走,看架势像是要杀人灭口。
但拐进无人的巷道,她却朝赵怀珠努嘴:“把口子看紧。”
“是。”
死命蹬着腿的小姑娘被扔到了稻草堆上,陈宝香在她对面的旱缸边坐下,翘着腿问:“你放火烧人家铺子?”
小姑娘红着眼瞪着她,不吭声。
陈宝香哼笑,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肉包递到她面前。
白花花的面皮里渗出酱肉的香气。
那小姑娘眼睛都睁大了,二话不说抢过去就吃。
她像是饿了很久,吃得气都不喘一口,没两下就把自己噎住了,死命拍打心口。
陈宝香连忙又递了水囊过去。
小姑娘咽下水和包子,怔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就哭了:“你不杀我?”
“杀你做什么,胳膊上都没二两肉。”她摇头,“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要去纵火。”
“他,他们钱庄仗势欺人。”小姑娘哇哇大哭,“大前年天旱,田里没收成,这钱庄便到乡里来放钱,说好的借八千文第二年还四两,到时间了却拿改过的契约,非要我们还四十两。”
“我们还不上,他们就强拿了田契去抵,说再过一年有收成了还能再赎。结果去年田里好不容易丰收了,这些天杀的却来放夜火,将我们辛苦种的粮食全烧成了灰。赎田契的钱也从一亩四十两变成了一亩四百两。”
“我们家只是借了他们八千文,到头来却背出了上千两的债!他们就是个吃人的黑心庄子,官府还一味护着,你若是我,你不纵火?!”
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在灰黑的脸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陈宝香听得有些不好受,掏出帕子给她,一边擦一边问:“你哪个村的?”
“阳林村。”
“阳林村?”陈宝香在意地抬眼,“是安县那个阳林村?”
“是呀。”
陈宝香怔了一下,犹豫地问:“你们村是不是有一家姓叶的?”
小姑娘抽抽搭搭,纳闷地看她一眼:“我家就姓叶,我奶奶叫叶琼兰,家里前年还剩我跟她,如今只剩了我一个了。”
叶琼兰。
面前的大姐姐突然激动起来,抓着她的胳膊道:“你叫含笑是不是?叶含笑。”
叶含笑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嘴唇抖了两下,陈宝香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我知道你,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
叶含笑震惊地看着她:“你是我们家以前还兴旺时相熟的人?”
可又觉得不对,“我们家当年的罪过可不小,奶奶说但凡沾着官边儿的,要么与我们划清了界限,要么还要反过来落井下石,怎么可能还有人在意我。”
说着,狐疑地打量她。
面前的大姐姐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唇红齿白的,穿着一身威风的官袍,一看就很有钱。
但她好像很难过,脑袋抵在她小小的肩上微微颤抖,半晌也没有抬起来。
好像,在哭?
叶含笑一脸茫然。
她才十二岁,不知道这个姐姐为什么哭,但念在方才她给了自己一个包子的份上,还是挺直肩膀,努力将她的重量撑起来不让她倒下。

张知序晚上回明珠楼的时候,就发现陈宝香身边多了个人。
瘦瘦巴巴的小姑娘,皮肤黝黑,衣裳上也全是补丁——不用问就知道定是这人乱发善心从外头捡回来的。
他收回目光不打算问,毕竟他见过的苦难之人太多,真要挨个去救,哪能救得过来呢。
“大仙。”陈宝香先开口了,“我今儿去了小惠钱庄,他们果真是在欺压百姓,强行抵卖农户田产,还跟我直言说那地方是陆守淮罩着的。”
“嗯。”张知序坐下,抬眼看她,“拿了些什么证据回来?”
陈宝香指了指身边的小姑娘:“她是人证。”
“大盛审案重物证,轻口供。”他摇头,“光人证不行,你说的这些都必须要有实证,包括陆守淮和小惠钱庄之间的关系,也必须找到往来账目或者信函才能坐实。”
这话说得没错,没有证据就去告状,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只是太过理智公正,就显得不那么近人情。
陈宝香垮了肩头,委屈地道:“咱们这儿又不是公堂,你跟我同仇敌忾地骂他们两句会掉块肉么。”
“不会,但也不解决问题。”张知序看向她身边的人,“此人若是人证,该先移交武吏衙门,你带回来做什么?”
含笑下意识地往陈宝香身后钻。
陈宝香护着她,想了想,道:“她卖身给我做丫鬟了,已经签了死契,等找到别的证据我再一并将她送去衙门不迟。”
张知序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座位。
陈宝香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坐过去。
“方才心里是不是在骂我?”他轻声问。
陈宝香嘴角一抽,小声嘀咕:“不是吧,都分开了你还能听见我的心声?”
哼了一声,他摇头:“有些道理我跟你说不清楚,以后事情遇多了你就懂了。眼下这个人你要留下我不说什么,但别对我撒谎。”
什么死契一眨眼就签得了,这不纯胡诌么。
“我没撒谎啊。”陈宝香当真掏出契约给他看,“她家里欠了好多债,实在还不上了,这不就只能卖身给我?”
新鲜的契约书,上头的指印都还鲜活。
张知序扫了两眼:“四百两?”
“贵啦?”她有些紧张,“正常人家什么价?”
张知序指了指身后的小厮:“二百两。”
“二……啊?”陈宝香扭头看向叶含笑,“你讹我?”
含笑连连摇头:“我,我没卖过自己,不知道该是多少钱,我就是想着先赎一亩地回来。”
“一亩地?”张知序纳闷,“哪里的地这么贵,寻常旱田不过二三十两,贵的水田顶天不到四十两。”
含笑看了陈宝香一眼,咽了口唾沫,将小惠钱庄怎么抵卖他们田产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
张知序终于变了脸色:“这么荒谬的欺压,你们不去衙门提告?”
“告过了。”含笑道,“没用,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他们手里却是白纸黑字。”
“……”
张知序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凡事的确都讲证据,但对着这些提告无门的穷苦百姓走章程,他跟那些高坐堂上尸位素餐的官员又有什么区别。
屋子里安静下来,含笑有些害怕,连忙道:“我干活挺利索的,主家千万别赶我走,我出去是万活不成的。”
他怎么会赶她走,那可是陈宝香的四百两银子,谁动一下她都保不齐要跟人拼命。
想了片刻,张知序道:“我明后两日休沐,不如去安县走一遭。”
“好呀。”含笑眼眸大亮,“我能给大人带路。”
陈宝香看了看张知序身上那崭新的缎袍,又看了看他刚换的小羊皮锦靴,很是迟疑:“我替你去就行了吧。”
“你也说了,嘴上说的和亲眼看的是两回事。”
张知序挥手让宁肃带含笑下去更衣洗漱,自己也就着铜盆洗了洗手。
陈宝香在他身边转:“可是路途遥远,我怕你吃不消。”
“你都吃得消,我为什么吃不消。”他斜她一眼,“还是觉得我病弱,是吧?”
一听这话,陈宝香摇头如拨浪鼓,生怕再被举起来去院子里向各方展示。
“放心,我比你有分寸。”他洗干净自己的手,顺路将她的手也按进去擦了擦,“再说,我若是人证,那可比她有分量多了。”
陈宝香睫毛微动。
许是周遭只剩大仙一个人的缘故,她突然觉得有种忙碌一整日之后归家的疲惫和安心之感,任由他给自己洗完手,又窝去他旁边的位置上。
大仙还要看书,一边看一边与她说些书上的内容。
她听不懂,只抱着毯子盘坐着,没一会儿就眼皮打架,歪歪斜斜地朝旁边倒了过去。
张知序刚说到律法修改和量刑之度,肩膀上就是一沉。
他闭了嘴,没好气地看她一眼。
若是旁人,这算越矩,哪有直接往人家身上倒的。
——但这是陈宝香,他跟她澡都一起洗过。
挨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又没有私情。
飞快地说服了自己,张二公子收回目光,承着肩上的重量继续翻页看书。
阳林村离上京有八十里地,张知序一开始想的是乘车,算了一下时辰,又改为骑马。
九泉给他准备了一身深色织金的骑装,很是华贵好看,但张知序摆了摆手:“换一套简单些的,我是去巡视,不是去摆阔。”
“还是主人想得周到。”九泉连连称赞。
陈宝香在旁边看着,就见他换了一套红白相间的银边骑装、一双麂皮靴,两个奴仆给他膝间和手肘绑上硬牛皮,又将遮阳的斗笠给他系上。
——到底哪里简单了!
“大仙。”她忍不住提醒,“安县泥重灰深,路不好走。”
“我知道。”张知序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又利落,眼眸侧睨下来看她,有几分骄傲,“我也是出过城的。”
张家不养闲人,他七岁就开始帮着家里巡庄了,见过大片大片的土地,也见过破洞的瓦房。
才不是什么娇养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贵公子。

第72章 大仙没见过的世面
陈宝香沉默地看着他,觉得大仙有句话说得好啊——有些道理是说不清楚的,只有事情遇多了才会懂。
比如她身后这位贵公子。
他以为的难走是路面没有铺青石板,马蹄容易溅起黄沙泥土。
然而真到了地方他才发觉,安县岂止是没有青石板,简直是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树根盘踞之处是路,泥水横陈之处是路,山石滑落摇摇欲坠之处也是路。车过不得,马行不得,远远地就要下来步行。
步走的山路崎岖陡峭不说,路上树枝横生,杂草遍地,走了足一个时辰,也还没有要到的意思。
张知序扶着树干,有些想发火。
陈宝香咚咚咚跑过来,眨巴着眼对他道:“大仙,我背你吧?”
笑话,他一个八尺男儿,能让她背?
咬咬牙继续赶路。
陈宝香在后头闷笑,觉得大仙也挺可爱的,虽然娇气又吃不了苦,但很倔,像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气狸奴。
一行人走到阳林村的时候,鞋都快磨破了。歇脚的地方还是一间草屋,顶上连片瓦都没有,还漏着一个洞。
洞里漏下来的光正好照在张知序抹着灰的鼻梁上。
他闭了闭眼,表情很难看。
主人家很紧张,一边使劲擦凳子上的灰,一边拿木桶:“各位且等一等,我去打水。”
“我来吧。”宁肃接过木桶,“你去找几个碗。”
“这个好说。”主人家熟练地从墙角的竹筐里摸出几个陶碗。
张知序定睛一看,好么,每一个都缺了口,碗底还沉积着一圈洗不干净的泥。
“我也不是很渴。”他别开脸,“好不容易来了,还是先四处看看吧。”
含笑立马给他指路:“从那边田埂上过去,顺着往西就能走到村里的收粮口。”
张知序撑着膝盖站起身,蹙眉看了一眼衣袖上的脏污,鼻尖皱了皱。
陈宝香伸过脑袋来瞧他:“想更衣?”
“没有。”他拂开衣袖,“出门在外,哪能诸多要求。走吧。”
陈宝香跟在他身后,刚走上田埂,就见这人一脚踩进旁边的软泥,身子跟着一沉。
“小心。”她拉住他的胳膊。
张知序错愕地看着脚下,麂皮软靴被臭气熏天的泥埋了一半,使劲拔出来也带着厚厚的一层,四瓣雪白的衣摆不但脏,还沉,很是妨碍行走。
他回到路边,沉默地垂下眼皮。
含笑脸都白了:“宝香姐,大人好像很生气。”
陈宝香解下背后的包袱,笑眯眯地道:“他没生气,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吗。”含笑小心翼翼地打量。
前头那人半坐在石头上,手紧握成拳,嘴角也往下抿着,俊俏的脸上一片阴翳。
——怎么看都是在生气吧。
“你先带宁肃去探路,我和大人随后再过去。”陈宝香拍了拍她的背。
含笑如获大赦,立马带着宁肃走了。
张知序正犹豫要不要把这靴子弃了,就见面前蹲下来一个人。
“喏。”她笑着问他,“要不要试试?”
包袱皮展开,露出两套麻衣、两双草鞋,衣裳是短襟短摆的,下身宽肥但要绑上裤腿。
好难看。
他抬起视线:“你也换?”
“是呀。”她指了指自己的官靴,“这玩意儿好看不中用,走泥地还是得光脚,到了地方拿水冲一冲,再换这样的草鞋。”
张知序犹豫良久,还是伸手拿了一套。
两人回屋更衣。
门扉闭了又开,先前威风凛凛的女官变回了乡野村姑,很好地与当地人融为一体。
但她抬眼一看对面,小脸当即一垮:“凭什么?”
同样是换了衣裳,她被打回了原形,张知序却依旧气质出尘,棕褐色的麻衣衬得他皮肤更为白皙,高大的个头和长长的墨发简直是立在鸡群里的仙鹤。
鼓起腮帮,陈宝香左看右看,抹了一把墙上的泥灰就想往他脸上抹。
张知序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手腕:“用不着,待会儿下了田都一样。”
陈宝香刚想说就他这张脸,下了田也不会一样,余光却瞥见他抬起来的手臂。
红肿起疹,有些被抓挠的痕迹。
“这么快就有反应了?”她皱眉反手掀开他的衣袖,“宁肃还真没撒谎,你这人穿不得差的衣料。”
“无妨。”他拢下衣袖,“我也不是来享福的。”
陈宝香笑了,拍拍他的肩带着他往外走:“这里的乡野人家是不是跟你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
岂止是不太一样,简直就是两码事。
张知序回想起四伯带他看过的庄户,他们说自己很穷,只有三间很穷的瓦房、三头很穷的驴、还有三百亩很穷的土地和三个很穷的仆人。
他当时看着那些破破烂烂的房子,觉得很有说服力,当年还减了他们的上缴粮。
如今再看眼前的景象,张知序恨不得回去踹那庄户一脚。
他在别的事上一向不好骗,怎么老在这种事情上被人一骗一个准儿!
陈宝香看出了他的沮丧,摆手安慰:“没关系,大家都无法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就像我想不出明珠楼的盛景,你不知道穷人能穷成什么样不也是情理之中么。”
这话说得他更沮丧了。
张知序叹了口气,看着前头女子的背影:“你也是从这种地方长出来的。”
“是呀。”
“那你看见明珠楼的时候,不会觉得恨吗。”他抿唇,“你们活得这么苦,我却活得那么好。”
“羡慕是有的,但为什么会恨呢。”陈宝香避开一个水坑,蹦蹦跳跳地继续往前,“你张家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了?”
“没有。”
“那就是以权谋私,做不正经的生意了?”
“也没有。”
“那活得好又有什么错。每个人都想活得那么好,只要你来得正当,那我就没有理由恨你。”
她走在贫瘠的田间,突然回头看他。
“这世道间该恨的是压榨,是不公,是本可以过好日子却被人剥削得食不果腹,是本应该升官发财却被不良风气排挤得壮志不展。”
张知序愣住。
五月的春风夹杂着一丝酝酿中的热气,拂过空旷的田野,拂过干枯的树梢,拂过她稍显愠怒的眉眼。

张知序突然发现,以前的陈宝香在自己的脑海里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熟悉她的声音和身体,也熟悉她的行事和感受,独不清楚以旁观者的眼睛来看,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而现在,这抹影子在五月春风吹拂的田埂上,突然飞快开始生长,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慢慢清晰地露出她全部的模样。
鲜活生动,明媚张扬,有他了然于心的习惯,也有他完全不了解的想法。
单纯的贪财好色贪生怕死不是陈宝香,单纯的心地善良为天下计之也不是陈宝香,她有最普通的底色,最世俗的欲望,也有隐隐闪烁的抱负和理想。
怔愣地看了她许久,他道:“回去让人将你这话写下来贴在造业司衙门。”
“可以。”陈宝香点头,继续往前走,“但记得写小张大人的落款。”
“嗯?”
“这话是他之前说的,我听了一耳朵,在这里背出来正合适。”
张知序:“……”
差点忘记了,永远都不会让人高看一眼也是她一贯的本事。
无奈摇头,他跟着她继续往前走。
光脚踩在泥地里的感觉让张二公子很不适应,污泥很快沾上了裤腿,偶尔还会踩着石块树枝,硌得他眉心紧皱。
原以为这样已经算辛苦,但到了收粮口上,张知序被震撼得滞在了原地。
荒芜的地面自他所立之处向四周扩大,堆积的夏粮像一座即将倾覆的山。而山脚之下,灰扑扑脏兮兮的农人如行尸般萎靡行走,只一眼就能看得见那些人瘦弱得像在骨架上绷了一块皮。
两肋的形状根根分明,肚子瘪下去,常年弯曲的腿几近畸形,肩膀也被扁担压出了消不了的凹陷。
他有些不敢置信,快走两步拉住一个人:“敢问,你们是这村里的农户还是农奴?”
老人家迷茫地看他一眼,呕哑的嗓音像破损的风箱:“农户,自然是农户。”
张知序瞳孔紧缩。
农户是良民,是被各个官员甚至陛下反复提及的苍生百姓,在上书和御折里他们安居乐业,在恩旨和述职里他们多被心系。
可眼前这些人,与敌国抵质来的最受罪的农奴又有什么区别。
良民过得不如农奴,那农奴过的又该是什么样的日子?
张知序又问那老人家:“造业司让你们交的可是三成粮食?”
“三成?”老人家盯着他,扭曲地笑开了,“若只是三成,我愿意朝东磕头磕到死,以谢皇恩浩荡。”
他回头指了指:“瞧见那是什么了吗?”
张知序顺着看过去:“两个收粮用的称重箩筐?”
“是官字两张口,一张吃你的血肉,一张吐一副骨头!血肉尽数刮去,骨头还留着明年继续耕种,真是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
老人家推开他,蹒跚地继续往前走。
张知序呆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奏折上的字迹飞散出来,恍惚与那些骷髅一样的农夫映作一处。
大盛繁华,五谷丰登。天子厚德,万古流芳。朝堂雅正,开创先河。
三句二十四字,无一字讲眼前这些人,却统统都压在眼前这些人身上。
张知序急喘一口气,有些不知所措。
陈宝香站在后头安静地看着。
她看着大仙一个又一个地拉着人询问,看着他跑去称重的秤台,又看着他抓过一个收粮的小吏。
“酿造署的人?”
“你做什么?放肆!”
四周的人围了过来,陈宝香终于动了。
她上前掀开围上来的小吏,翻手掏出腰牌:“自己人,别乱来。”
小吏认真一看,火气更盛:“你这武吏衙门的不来帮忙,怎么还捣乱呐!没看这儿都忙成什么样子了,今日若是收不满一千斗的粮食,你我都得挨罚。”
“你眼里就只看得见收粮,看不见这些人是什么模样?”张知序指着远处问。
那小吏无可奈何地哼笑一声:“我看他们,谁来看我呢,我上有老下有小,短一个月的月俸就要全家饿一个月的肚子。”
“可上头分明说了只收每家三成粮。”
“是啊,你看咱们这册子上写的,不就是每家三成么?”小吏不耐烦地翻开册子给他看,“喏,看清楚没,斗大的字,每家三成。”
不看还好,一看张知序眼睛都红了:“阳林村平均每家田地约莫十七亩,每亩产粮不足六斗,你收一百斗一家,还敢说是三成?!”
小吏恼了,眯眼盯着他,面带威胁:“你说这话,有证据吗?”
“长了眼睛就能看得见的事,你还问我要证据?”张知序气个够呛,但话说出口,自己又先愣住了。
可不得要证据么,他长了眼睛能来看,但不能把上头所有的人都拉来亲自看,中间若没有任何证据支撑,那就算提告也极容易中断没入废弃文卷之中。
得先拿到县里的鱼鳞册,再让酿造署将春日以来收粮的数目与账册核对出来。
冷静些许,张知序转身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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