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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高枝—— by白鹭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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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宋句清都主动揭发他了。”
“陛下的旨意要传达到南州至少要一日半,宋句清从南州送证据到上京,也需要一日半。”陈宝香竖起两根手指,“而这些东西在圣旨下后不到两日就被送到了。”
也就是说,宋句清不是因为程槐立不堪用了才要揭发。
这人早就与程槐立有了嫌隙,却因为无法完全掌控那支骑兵而不得不对程槐立虚与委蛇。
他想借陛下的手除掉程槐立,这样他才能彻底自由。
换句话来说就是,程槐立只要在圣上问罪之前逃出上京与骑兵营汇合,他就能重新掌控宋句清和他麾下的兵力。
有些待不住,陈宝香飞快地对张知序道:“你先睡,我再出去一趟。”
身边一空,张知序话还没来得及说,屋里就只剩下了一阵风。
他错愕了片刻,跟着就喊宁肃:“快。”
“给您也备马?”宁肃贴心地问。
“备什么马,她去忙正事我还能黏着人不放?”张知序哭笑不得,“我是想让你准备纸笔,趁着得空,再写两份奏折。”
宁肃:“……”
还真是各自都能找到事忙,一点聚少离多的愁绪都没有。
李秉圣看奏折看得头都大了。
李束在位没几年,留下的烂摊子倒是不小,许多重要职务上的官员不堪用不说,还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撤就得多方权衡,再找到极其顺理成章的台阶。
梁永生就不提了,贬黜之后虽然引发了不小的麻烦,但好歹能给国库增添一大笔税收。
可程槐立裴四海之流,都是先前向她投了诚的,随便找个罪名处置吧,难免影响自己名声;但一直不处置吧,这些人就像粮仓里的老鼠,啃得她觉都睡不好。
李秉圣甚至开始希望上天凭空落雷,将程槐立劈死得了。
“陛下,陈宝香求见。”
“这么晚还来?”李秉圣诧异地抬头,“她不睡朕还睡呢。”
“陛下——”陈宝香的声音遥遥传来。
李秉圣扶额:“得了,让她进来,大半夜这么嚎,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怎么了呢。”
女官连忙应声去开门。
陈宝香飞快地冲进来,眨眼就到了她的奏折堆跟前,踮着脚透过奏折的空隙道:“烦劳陛下写道手谕。”
这话说得,比上回又更加冒犯了些许。
李秉圣敲了敲桌沿:“陈爱卿,朕希望你明白,朕是掌着天下人生死的帝王,不是你家门外的代笔先生。”
有这么直接问她要手谕的吗。
“写吧,您就写吧。”她眨眼,“召程槐立进宫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这三更半夜的,她见那么晦气的人做什么。
李秉圣有些犹豫,但看陈宝香那模样,可怜兮兮的,许是当真有什么用处。
她没好气地提笔写了两句,落期盖印:“拿去。”
陈宝香双手接过手谕后退几步,突然正经了神色一撩衣袍就跪了下去。
“臣回禀陛下,镇北将军程槐立抗旨不从,已于亥时初带着三百人马冲破城门,往南州方向逃窜而去。”
她双手将手谕捧得高高的,声音响亮得连殿外台阶下守职的太监们都听了个清楚。
“臣办事不力,请陛下恩准臣调兵追捕,戴罪立功。”
李秉圣:“……”
还有这种好事?
她刚还在想程槐立只要老实不犯事,怕是能再苟活好几年。结果怎么的,这人突然想不开,带人冲城门?
这不就是上好的天雷么!
克制地压了压嘴角,李秉圣露出一副震怒的神情:“怎么回事?程将军怎么敢抗旨?”
“此人怕是有不臣之心。”
“枉朕对他的一番苦心。”李秉圣直拍大腿,“花令音,速召兵部吏部刑部御史台以及司徒史官等人进宫,商议对策。”
“是。”
史官能商议什么对策啊,史官只能拿笔在旁边记:程槐立贼心不死,终于在新帝登基之后发动叛变,要为自己的旧主报仇。
陛下宽宏大量,派出陈宝香想将其请回来,表示只要程槐立不抵抗,回来依旧能做镇北将军。
很好,很完美。
带着麾下的人乔装出城的程槐立什么也不知道。
他只觉得今晚各处城门的小卒烦人,来回检查他的行李和路引,半晌也不放行。
等终于被放走的时候,程槐立竟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当即就吩咐手下的人快马疾行,一定要在城里那些人发现之前抵达南州。
马车飞快地往前驰行。
程槐立遥遥回头望了一眼上京城。
灯火璀璨,高耸壮观,这是见证他位极人臣荣耀辉煌的城池,虽然暂时要离开,但总有一天他会带着该有的地位和钱财,重新归来。

陈宝香在城里等了两日,算着人约莫是到南州了,才开始清点人往那边追。
陛下说了,半路将人截回来罪名不够大,得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陈宝香理所应当地觉得陛下给她准备了充足的兵力,只要去南州就能立马将人抓回来的那种。
结果陛下笑眯眯地对她道:“两万兵力那不太兴师动众了吗,以你的本事,两千就够了……别急眼啊,这是御书房,你且听朕说。”
“南州的州府会配合你调兵遣将,到时候具体要用多少人那不还是你说了算么,但从面上看,你就是只带了两千便灭了他们四千骑兵,这说出去多威风啊,朕也是为你着想。”
陈宝香听了半天,挠着脑袋问:“陛下您是不是心疼钱。”
“怎么会呢。”李秉圣掩唇笑。
君臣二人对视良久,四周一片安静。
“行吧,朕也不瞒你了。”李秉圣摊手,“朕初掌国事,天下百业待兴,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那么多银子要花在追杀程槐立上头,朕觉得不那么划算。”
她这话说得自己都不太好意思,哪有当了帝王还这么抠搜的,居然跟臣下计较兵力花销。
但陈宝香听完,不但没生气,反而恍然大悟:“您这么说臣就听得懂了。”
从上京调那么多人过去的确劳民伤财,程槐立哪里配。
“那臣就带西营的一千兵力从上京出发,到了南州再跟当地州府要人。”她爽快地道,“陛下只需将手谕和令牌给臣即可。”
李秉圣:“……”
这么通情达理吗。
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一千兵力是不是太少了?”
“不少,足够臣安全到南州与人接应了。”
陈宝香拱手抱拳,兴冲冲地就走了。
李秉圣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感慨:“得此良将,夫复何求。”
花令音点头:“碧空回禀说,陈将军从受爵到现在,每日除了替陛下做事就是调戏张知序,别的事她都不感兴趣。”
“不是说她很爱财?”
“先前臣也听人那么说。”花令音想了想,“但最近不少人往她府上送礼,她都没收。”
不但没收,自己的钱还大多都分给了麾下的兵将,前段时日甚至因为去盐井上工觉得路途遥远,想把侯爵府给卖了换成城门附近的小宅。
还是她去好说歹说,告诉她那宅子是陛下所赐,只能自己住,不能典卖,陈宝香才罢休。
花令音觉得陈宝香又贪婪又朴实,真真是个妙人。
但她也知道,陛下对人的戒心一时半会消弭不了,所以哪怕忠诚如陈宝香,身边也要一直跟着个碧空。
不过比起一开始冷冰冰的公事回禀,碧空似乎也有了态度的转变。
能不转变吗。
碧空跟着陈宝香一起出城往南州赶,身上被拢了一件厚厚的斗篷。
她早跟陈宝香说了,她只是陛下的眼睛。
但陈宝香不排斥她,也不避讳她,得到封赏的时候,甚至还分了她一个厚厚的红封。
“你若不着急回宫去,就跟着我继续干吧。”陈宝香笑吟吟地道,“我给你开工钱。”
“不必。”碧空当时是拒绝的,“宫里会给我工钱。”
“哇,那我再给你一份,你就能有两份工钱啦~”
碧空听得一愣,神色复杂。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当然知道陈宝香不是个简单人物,也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开朗天真。
可她是真的会关心自己,会尽量不让她为难,甚至知道天冷了赶路难受,提前给了她这件斗篷。
不是兽皮的,应该不贵,但很暖和。
她是个奴婢,顶着奴籍,永远低人一等的奴婢。
但在陈宝香眼里,她好像跟冯花赵怀珠一样,是个普通的需要关心的朋友。
紧了紧斗篷,碧空看向前头。
陈宝香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副锈迹斑斑的铠甲,擦洗一番之后就这么套着上了路,不用坐车,不用保护,就这么跟大部队走在一起,充满斗志地看向南州的方向。
有州府的配合,她们很快就知道了宋句清囤兵的城镇所在。
但不妙的是,那地方地势高,易守难攻,对方的骑兵还每日都勤加操练。
陈宝香想趁他们还不知道情况的时候直接攻进去先占有利地形。
但刚潜行到城镇附近,她就看见了瞭望台上坐着的程槐立。
上京封锁了消息,按理说他应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扫一眼前方各处的沟壑和伏兵,陈宝香了然。
有人走漏了消息。
既然对方已经有了准备,那她也不装了,直接让人对着程槐立宣读圣旨,召他回京。
不出意料,程槐立直接在瞭望台上破口大骂。
陈宝香满意地点头,对随行史官说了一句:“都记下来。”
然后就拔旗策马,带人直冲镇子口。
在边塞城里的时候,陈宝香亲眼看程槐立打过很多次仗,知道他的用兵风格,也了解他的埋伏路数。
但她觉得没意思。
那种用人命堆填出来的胜利,换谁来都可以。
调整好阵型,陈宝香举剑直指瞭望台。
“莽夫。”程槐立嗤笑了一声。
这人压根不知道他有多少兵力就敢这么冲上来,还打的是头阵,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放箭!”他下令。
飞箭如雨,很快阻滞了陈宝香这边的攻势。
宋句清麾下的骑兵也在此时从山后冲出,狂野的吆喝声响彻四周,配着铿锵的铁甲碰撞之声,霎时士气高涨。
若是旁的队伍,此时怕是要吓得溃散。
但陈宝香带来的这一千余人,仔细扫过去,每张脸都曾出现过,或天凝山、或北城门、或皇城外。
他们已经跟着陈宝香打过许多的胜仗,笃信只要陈宝香在,不管对面有多少人,他们都能赢。
恰是此时,陈宝香挽出长弓,一箭破空,稳准狠地射中了扛着营旗的骑兵。
“杀——”赵怀珠大喝出声。
忠诚的兵将们冲锋而上,气势汹汹地与骑兵营硬碰硬。
战况激烈,战场渐渐被分割成几处。
陈宝香看了一眼战场四处,皱眉摇头,一剑横开对手,带人脱身离开包围圈,朝天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
东边抵抗的王五听见了,开始调度麾下的人朝她的方向靠拢。南侧的赵怀珠也意识到了对面想包抄,立刻将右翼变为前锋,与大部队汇合。
阵型调整及时,没有被切饼分吃。

程槐立看着下头的局面,倒也还稳坐。
陈宝香兵力不足,扛是能扛一会儿,但打不过来,双方僵持下去对他是有利的。
但手下面如土色地来禀:“将军,磨口镇西侧也有人强攻。”
“糟了,这边怕只是佯攻。”宋句清道,“我就说他们来的人怎么这么少,竟是冲西侧去了。”
他们今日为了迎敌,主要兵力都在镇子口,西侧防守很是薄弱。
“师父,若这地利被占,恐怕……”
程槐立转头看他:“你是不是巴不得她抢占磨口镇,好抓我去千刀万剐?”
“怎么会。”宋句清垂眸,“我当然是站在师父这边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程槐立冷笑,“若不是我来找你,你现在怕是都高枕无忧了。”
宋句清低头听着,不怎么反驳,神情看起来很恭敬。
但下头那看起来坚不可摧的骑兵营,眨眼间居然就被陈宝香撕开了一条口子。
“师父快走。”孟天行挣扎着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程槐立被抬起来往瞭望塔下送,前头还有一千多人挡着,只要在陈宝香杀过来之前转移进镇子里,他就是安全的。
然而,陈宝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于千人之中立马抬头,挽弓如满月。
羽箭破空之声凌然而至。
程槐立被两个人抬着,即使看见了那冰寒的箭头也动弹不得。
他下意识地拉了抬他的人来挡。
一箭穿胸,小卒倒地而亡,抬着轮椅的手骤然松开。
“师父!”孟天行大惊,挣扎着攀着围栏往下看。
程槐立就这么与轮椅一起跌下了台阶,磕碰冲撞,摔落黄土。
剩余的兵卒慌忙上前想扶。
第二支羽箭骤然而至,穿透程槐立举起的手掌,将他的右手钉在了后头的塔墙上。
血水四溅,惨叫顿起。
孟天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想起陈宝香砸他腿时那恐怖的眼神,伸出去的脑袋都缩了回来。
“宋师兄。”他战战兢兢地问,“咱们这么多兵力,不会真的打不过陈宝香吧?”
宋句清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她挺厉害的。”
“那怎么办?真再落回她手里,我和师父就都死定了!”
“是吗。”宋句清不甚在意地往下看。
陈宝香射出两箭之后就被近身攻击分走了精力,没能再朝程槐立补几箭。
有点可惜。
不过这人还是那副不要命的样子,饶是对面全是黑甲骑兵,她也敢闷头往前冲。
就这架势,不出五日便可拿下磨口镇。
他不介意替她缩短两日。
“将军,程将军在下头发了火,要您立马带人去镇中见他。”有小卒来禀。
宋句清应了一声,好一会儿之后才慢悠悠地往下走。
徐不然发现陈宝香很擅长攻城。
许多他看着都不太理解的布置,真到实行的时候居然十分顺畅,不但很好地填补了双方的兵马差距,还用巧劲解了磨口镇的地势难题。
磨口镇在他们压过来的第三日,就被里应外合地破开了。
跟着她冲进镇里的时候,徐不然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对她死心塌地。
谁不喜欢一个能带着你赢,还总给你分奖赏的老大呢。
不过这一战跟先前的好像不太一样,他感觉到了陈宝香身上透出来的焦躁。
这人哪怕在天凝山被围困时都没露出这的气息,眼下势如破竹胜利在望,她却好像连呼吸都无法稳住,手甚至轻轻在发颤。
是紧张吗?不对。是难过?也不像。
徐不然想问,但陈宝香一心往前冲,压根没给他机会。
“宝香,他逃了,走的是密道。”赵怀珠急声道。
陈宝香跟过去看了看那密道口。
程槐立在边塞城也留过这样的密道,里头似迷宫一般,却只有一条出口,若没有地图,轻易下去反而会中陷阱。
她转眸看向日落的方向。
冬日风冷,日落时更显凄寒凛冽。
程槐立从密道口被抬出去,四周已经是一片旷野。
他急急地喘了口气,又有些不甘心地回望。
“将军,宋大人在断后,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随从催促。
程槐立回神点头,是的,他得回边塞去,只有那里的人才是真正忠于他的,也只有回到那里,他才能彻底安全。
轮椅咯吱咯吱地被推着往前走,偶尔一个土坑,颠得他差点跌出去。
程槐立捏住扶手,狼狈又觉得懊恼。
夕阳之下,他的影子像一张被扯坏的抹布,歪歪扭扭地映在草地上,再也不见当初班师回朝时的意气风发。
不甘心,又没什么办法。
抹布无可奈何地随着轮椅的动作继续往前蠕动。
动着动着,突然撞上了一双黑色的云靴。
程槐立眼皮一跳,跟着僵硬地抬起头。
目之所及,陈宝香就站在他面前,手里捏着把陈旧的匕首,正漫不经心地用衣袖擦着上头的铁锈,来回翻面。
她眉目间全是陈鸢儿的影子,却没有丝毫柔弱无措的神色,眼尾朝他扫过来,冷淡得像在看死人。
“你?”他瞳孔都缩紧了,“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想回边塞城?”她不答反问,轻轻扯了扯嘴角,“你觉得自己输给我,是因为地利不合?”
“少揣着明白装糊涂了!”程槐立避无可避,终于还是暴怒出声,“若不是宋句清那贼竖子临阵倒戈,我何至于会输给你这样的黄毛丫头!”
陈宝香挑眉:“宋句清不是你最得意的弟子吗,他怎么会背叛你?”
“因为……”程槐立想说,又觉得难堪,死死抿住了嘴。
“——因为他是你教出来的,所以才最像你。”陈宝香轻飘飘地替他补上,“临阵倒戈不也是你的拿手好戏?”
泛着寒光的匕首抵到了身前,程槐立浑身紧绷,哑声喊了一句:“宝香。”
他不想死,他想活着。
“这是叶婆婆给我的名字,你不配叫。”
陈宝香不为所动,左手出手如电,用力掐住他的咽喉,右手手腕一翻,匕首便没进了他仅剩的一条腿上。
惨叫如粗刃刮铁器般陡然拔起,又在绵长的痛苦里变成了溺水时的嘶哑呛咳。

第158章 叶琼心
大盛崇尚孝道,所有念过书的孩子都知道百善孝为先,不能忤逆父母,哪怕父母是错的,当子女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是顺从。
——所以陈宝香打小就不爱念书。
狗屁的不能忤逆,狗屁的顺从。
杀人凶手就是杀人凶手,难道多个头衔她就要在旁边看着不能报仇?
赵怀珠和王五都冲了上去,将后头的残部收拾了个干净。
陈宝香眼也不眨地下刀,刀刀避开程槐立的要害。
“这一下是老刘头的。”她还好心地给他解释,“你可能不记得他了,他在城里遇见过你,叫了你一声程三旺,被你打断了腿。”
刀刃割开筋皮血肉,露出里头白色的骨头。
程槐立失声惨叫,想推开他,手却被绑在了扶手上,想用头去撞她,陈宝香却轻而易举地就躲开了。
“别急,慢慢来,这才哪到哪。”
“接下来我们来说王更夫吧,我可喜欢听他讲故事了,故事有多好听呢?”
尾音上扬,刀刃下落,斩断他一根尾指。
“——大抵就有这么好听。”
程槐立呲目欲裂:“弑杀亲父,你会遭天打雷劈!”
“就剩九根了?不够数呢。”陈宝香置若罔闻,“连村里的债都还不了,更别说边塞城里的。”
“我是你父亲,你亲生的父亲!”
“没尝过被人从肚子里剖出孩子是什么滋味吧?”她笑,“倒是个好机会。”
“杀父之人天地不容!你不会有好下场!所有人都会厌弃你唾骂你!”
“你的血原来是红的,怎么不是黑色的呢。”
“救命……啊——”
夕阳照得山头上一片暖色,陈宝香有些恍惚地想起边塞城里的那个令她绝望的黄昏。
“你知道她的名字吗?”她突然轻声问。
程槐立已经生不如死,压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陈宝香觉得可惜。
她沾了点他身上的血,对着余晖一笔一笔慢慢地写。
“婆婆,字好难学啊,我可能一辈子也学不会。”
长着皱纹的人从时光里回过头来,花白的发丝被光映得透亮:“你这皮猴儿,叫上山一蹦三丈高,叫写字脸都皱成团了,将来大字不识,怕是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
“这个我记得,婆婆叫叶琼心。”
“那叶琼心三个字怎么写?”
小宝香为了难,咬着笔杆心虚地抬眼。
婆婆笑着摇头,接过笔来在天光大亮之中一笔一划地教。
“叶、琼、心?”
程槐立迷茫地看着她的笔画,完全不认识这个人是谁。
陈宝香似乎也并不想让他认识。
她只是虔诚地写着,像在完成一个约定一般,嘴角甚至有了笑意。
这是她唯一会写的三个字,因为很久没写了,有些歪歪扭扭。
但没关系,叶婆婆从来不会怪她。
陈宝香想起季秋让说的话,她的叶婆婆不是什么无名小卒,是个很厉害的女官,是该在沉冤得雪之后重返上京、名留青史的人。
这样的人,是不该死在边塞无名的黄沙堆中的。
目光从天边落回轮椅上,陈宝香笑意渐淡,眼里的恨色终究是汹涌而出。
徐不然想去接应陈宝香,却被碧空给拦下了。
“王五赵怀珠她们不都上去了么,怎么偏拦我?”徐不然不解。
碧空摇头:“他们都与程将军是故人,大人还是回避一二吧。”
不是故人怎么了?难道程槐立还怕生?
徐不然正腹诽呢,就见山上那几个人抬着程槐立下来了。
“不好意思,多叙了会儿旧。”赵怀珠笑着抬手挡住他们的视线,“陈将军有些累了,咱们回磨口镇汇合吧?”
碧空垂眼点头,没有多问。
徐不然却是一头雾水,实在没忍住朝后头望了一眼。
“……”刚吃的饭差点全吐了出来,他震惊地看向赵怀珠。
赵怀珠仍旧保持着笑意,很是自然地解释:“山路崎岖,轮椅不好抬,摔着程将军了。”
怎么个摔法能把人摔得像是被凌迟了一般,血肉模糊,浑身没一块好皮。
捂着胸口直咽唾沫,徐不然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还……活着吗?”他试探地问。
赵怀珠笑:“按照陛下的旨意,程槐立若是抵死反抗,将军则有权就地将其处死——很可惜,他反抗得太激烈了,所以死状也不那么好看。”
“徐大人能理解吗?”
“……”徐不然其实不太能理解。
他认识的陈宝香天真可爱,心地善良,怎么能对人下这么重的手。
陛下给的任务被顺利地完成了,陈宝香即将回京。
张知序收到了消息,早早地就去城门外等着。
他其实也不是什么离不开她的黏人精,两人分开也不过七日八个时辰零一刻,他没有很担心她,只是今日刚好休沐,过来这里也刚好顺路。
但已经快中午了,外头怎么还没有影子。
“主人别急。”九泉道,“我问过了,她们马上就到。”
“我没急。”他摇头,“有什么好急的,早晚要回来。”
说着,一夹马腹,又往外多走了半里地。
九泉:“……”
远远的,张知序看见了飞扬的西营旗,顺着旗帜往下看,他很容易就看见了陈宝香。
“凤卿?”她笑吟吟地立起身与他挥手。
如同春风拂过,万花生香,他勾唇等着,就见她快马赶到了自己身旁。
“来接我?”陈宝香很是愉悦地问。
他矜持地道:“顺路。”
“少来,这东门跟你家宅子隔得远着呢。”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他,而后就伸手过来捏了捏他的手腕。
不是牵手,也不是拥抱,只是隔着衣料轻轻握了一下。
但张凤卿突然就觉得很踏实,心里软软和和的,像一团刚晒好的棉被。
他抬眼,正想问她要不要去摘星楼吃饭,却发现后头过来个眼熟的人。
徐不然?
张知序在别的地方看见这人都还行,唯独在陈宝香附近看见会觉得不爽。
下意识地就抿唇直视过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人居然没像之前那般回视,反而是飞快地垂下了眼,甚至还越过他们,自顾自地往前走。
瞧着脸色有点发白,姿态也带点……避讳?

陈宝香扫了徐不然一眼,没说什么。
后头的碧空和赵怀珠都跟了上去,不动声色地行在他的左右,一直到进了城门身影消失。
“走吧,先回去更衣。”她接着笑。
直觉告诉张知序南州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但陈宝香伸手来拉他,他也就先跟着她往回走。
一路回到侯府,进到主屋,张知序都没再说话,似乎在沉思什么,神情越来越凝重。
陈宝香脱了盔甲换朝服,看似自然,手上的腰带却系了好几个来回都没将结打正。
“我来吧。”他伸手接过那玄色的带子,修长白皙的指节缠绕其间,来回翻扯,看着有点好看。
陈宝香盯了一会儿,长叹一声,还是决定直说:
“凤卿,程槐立死了。”
面前的人一顿,抬眼看她。
陈宝香很清楚,自己的行为虽然是有因有果,但就是很难被人接受,连徐不然都被她吓了个够呛再不敢接近,更别说知道程槐立是她生父的张知序。
但他早晚会知道,与其从别人嘴里听说,不如她自己来讲。
目光投向旁边换下来的盔甲,陈宝香轻声坦白:“两千多刀,我动的手,为免仵作验尸,尸骨在南州就烧了,只带了一罐灰回来。”
张知序静静地看着她,呼吸放得很轻,似乎还在等。
但等了一会儿不见后续,他纳闷:“没了?”
陈宝香:?
“什么叫没了,你还想听什么。”她哭笑不得。
面前这人突然大大地松了口气,然后伸手将她揽抱过去,心有余悸般拍着她的背:“我还当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还不叫大事?”陈宝香震惊地伸出自己的手在他眼前晃,“我亲手杀了他。”
“你领旨去南州不杀他,难道还真请他回来当镇北将军?”张知序一脸莫名,“那陛下不白疼你了。”
理是这个理,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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