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by凝陇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10-20
“这位陆三爷现在何处?”
“在北平养病,但他应该留了不少眼线在上海,假如那批药是陆三爷的,那么这次刺杀很可能就与陆世澄无关了,他们叔侄俩几乎是势不两立。”
闻亭丽点头不语。
厉成英看看自己的腕表。“今日实在是不早了,我长话短说吧,你极聪明,才几日,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一份重要线索,陆三爷那边我们会立即着人去查,我过来除了跟你说这件事,也是想问问你今晚有没有从陆世澄和邝志林口里听到什么线索。”
闻亭丽耷拉着脑袋摇头:“陆世澄虽然把邝志林的名片给了我,但他好像很烦我,我猜我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见到他了,至于邝先生,他的嘴巴就跟上了封条似的。”
厉成英苦笑:“嘴不严的人,也不可能成为陆世澄的心腹。不急,老包那里已经安排好了,最多再熬两日就能安排你和他‘见面’,消息传出去,邱氏父子自然不敢再骚扰你。这两日你出门当心些,我会派人到你学校附近守候,你是五点半放学对么?记得留意一辆白色的洋车,那是我们的人。”
厉成英拿起手提包就要走,闻亭丽忽道:“厉先生,我想同你讨一样东西。”
“什么?”
“枪。”
厉成英错愕回身。
闻亭丽极严肃地望着厉成英:“您有!对么?”
“你要枪做什么?”
闻亭丽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显得平静:“今晚您和包律师把一切都考虑到了,结果拍卖会上还是出了一些乱子,您不大清楚邱氏父子的为人,我却相当了解他们,邱大鹏吃了闷亏,这两天一定会想办法探知我和陆家之间是否有交情,若被他发现陆家与我毫无瓜葛,定会再来找我麻烦,我需要一件能够防身的武器,而且,即便有曙光律师事务所庇护我,也总有照顾不到的一天,万一他们纠缠我时您和包律师都不在上海,我希望——我能够自己保护自己!”
说完这话,闻亭丽屏息等待着,可她终究失望了,只见厉成英摇摇头:“不行,你不会射击,枪放在你身上未必是好事。”
“我可以学!”闻亭丽目光里透着坚定和急迫。
厉成英却很坚决:“你说的情况我们会好好斟酌,但这绝非小事,回头等我们好好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闻亭丽还要再说,厉成英却二话不说拉开门出去了。
第二日闻亭丽坐车上学时,慈心医院门口果然多了一辆白色的洋车。
闻亭丽上电车,这辆白汽车立即跟上来。
闻亭丽进务实中学,白汽车就不着痕迹地就停到街对面。
这一切落入闻亭丽眼中,让她安心又感激,尽管厉成英不肯给她枪,但在保护她安全这一块却毫不含糊。
弄不到枪,闻亭丽只能暂且将心里的那个对付邱大鹏的计划搁置下来,踏踏实实上了一天学。
傍晚放学时,班主任柳苑华公布了上礼拜的小考排名,这次考试的排名基本可以预估联考时的成绩。
班主任一走,学生们沸腾起来。“闻亭丽,你还没想好要报哪里吗?”燕珍珍忙着问她。
闻亭丽面前摊着一沓招生剪报,闻言摇摇头,换作往常她一定会大大方方说自己立志像邓院长那样学医科,而今为了避嫌,也不敢在好朋友面前说实话。
“要不我们一起报考圣约翰的戏剧系吧?”赵青萝兴冲冲坐到两人面前,“这次你考了班上第九名!柳先生都夸你进步很大,以你现在的成绩说不定可以试一试圣约翰。”
闻亭丽:“分数还是有点差距的,等下次考完再看看,你不打算念教育系啦?”
“圣约翰也可以选修教育课。”赵青萝说,“经历过上次的话剧比赛,我对戏剧的兴趣越来越浓了,将来我想做一名戏剧导演,多导一些有社会意义的话剧,燕珍珍你呢?”
燕珍珍百无聊赖的样子:“我的志愿从来没变化——搞文学,可是我有的选么?我爹希望我跟他一样搞外交,早就规定我只许在政治系和英文系里这两个专业里挑。”
闻亭丽跟赵青萝对视一眼,燕珍珍一直将月照云视作自己的偶像,平时经常私底下写写文章或小说,闻亭丽从她抽屉里拿出一沓手稿,很可惜地说:“那你的小说呢?”
“埋掉,以后都不写了。”燕珍珍老气横秋地叹口气,“人生哪能没有遗憾呢。我要惩罚我爹,他亲手扼杀了一个文学家。”
“别呀,就算你学别的专业,又不是不可以继续写小说。”
三个人约好了礼拜天去赵青萝家里好好研究填志愿的事,说了这么久的话,闻亭丽比往常迟了三十分钟才出来。所幸那辆白色的洋车仍停在附近,只是车上的司机不似早上那样沉得住气,竟立在路边频频向校门内张望。
眼见闻亭丽出了校门,这人才不动声色重新上车。
闻亭丽挤上电车,一径坐到伯顿路,从这一站下车,再转一趟电车就到慈心医院了。
刚下车,忽听身后传来凄厉的刹车声,路边行人说:“哎哟,后头那两辆洋车要‘打架’了。”
闻亭丽向后瞧,一辆黑色洋车突然横穿马路,一下拦在那辆白色洋车前面。
紧接着,黑色洋车上下来几个白龙帮的人团团围住那辆白车。
闻亭丽心一沉,莫非叫白龙帮的人看出这辆白车是专程来保护她的了,她急忙跑到路边电话亭给曙光律师事务所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助手,包律师此刻并不在事务所。
闻亭丽紧接着给厉成英打电话,然而不等电话接通,对面突然有两个白龙帮的人朝她这边看过来。
闻亭丽见势不妙,挂断电话抢先跳上一辆黄包车,催说:“慈心医院,拜托师傅快一点!”
只需捱过这一阵,厉成英那边一定会派人过来解围。
黄包车载着闻亭丽拐过一个弯,又过一条马路,前方出现一条僻静的巷子,这是最近的一条路,这时,前方巷口突然出现几个人拦住去路,清一色的银白色短褂长袴,个个口里都叼着烟。
师傅不明就里,赔着笑脸说:“小兄弟,请让一让。”
那几个人却流里流气笑起来:“让?挡路的不是你们吗?”
不等师傅拖着车向后退,后方又来几个人堵住退路。
一帮人围拢过来推推搡搡,动作和语气凶蛮得很,眼看要将师傅搡倒在地,闻亭丽突然从车上跳下来。
那人这才换了一副和悦的表情:“闻小姐,明人不说暗话,我们邱舵主在车上等你,随我们走一趟吧。”
闻亭丽心中暗恨,咬牙随这帮人走出巷子,前方果然停着一辆车。
车窗摇下来,露出油头粉面的一张阔脸,邱大鹏翘着二郎腿坐在后座。
“亭丽啊。”邱大鹏掸了掸手里的雪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刚才邱伯伯在后头叫你一句,你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闻亭丽看看四周,这地方离慈心医院已经很近了,于是笑道:“邱伯伯是专程来医院探望我爹的吧?他可是托您的福才变成现在这样,都到门口了,你不去瞧瞧他么?”
邱大鹏脸皮比城墙还厚,摆摆手说:“兄弟早就想来探望大哥,奈何大哥对兄弟误会太深,贸然进去探望,只怕大哥急火攻心,今日我找你,是为了凌云的事——”
他脸色忽一阴:“托你的福,凌云被孟先生的人打得全身没一块好肉,养了这么些日子,身上还有几处骨头未好,可怜这孩子,被打成这样还日夜惦记着你。大夫说了,心病还需心药医,今日邱伯伯特地令大东楼的师傅在家里准备了一桌好菜,就为了招待你。你和凌云在饭桌上把误会解开,只要你在,这孩子不论是骨伤也好,心病也罢,全都能养好。”
说着冲手下人一摆手,闻亭丽冷笑:“我和邱凌云之间实在是没什么误会,他究竟为何挨打,他自己心里清楚,再说打他的人又不是我,您这话该去跟孟先生说。”
邱大鹏眯了眯眼:“邱伯伯知道,你如今大了,认识的人也多了,仗着有人撑腰早不把邱伯伯放在眼里了,可惜,今日既然在此地撞着了,邱伯伯势必得教你一些做人的道理!凌云还在家等着呢,快把闻小姐请上车。”
闻亭丽急得四面张望,捱了这么久还不见包律师和厉成英的人过来。
这一愣神的工夫,两边的人就要把她拖上车,她愤然一挣,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到处找公共电话亭。
邱大鹏眼睛极尖,一眼就看见了名片上硕大的“邝”字,他却不似上回那般忌惮,只轻蔑地哼笑一声:“拉幌子拉上瘾了?邱伯伯已经打听清楚了,陆家根本不认识一个姓闻的。上回人家看在你务实学生的份上帮你招一回车,没想到你又来这一招,邝先生知道自己跟你很熟么?”
闻亭丽之所以拿出邝志林的名片,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眼见一帮人重新围过来,瞪着眼睛说:“熟还是不熟,当面打个电话不就知道了?只要告诉邝先生我在甘家巷遇到了大麻烦,他绝对会派人过来。你们还是趁早走吧,省得回头吃大亏。”
说罢,她疾跑几步钻进最近的电话亭,拿起话筒作势要打电话。
假模假式拨了几个号码,却不肯把全部号码拨完。
这回不必邱大鹏拆穿闻亭丽,几个喽啰也大笑起来:“这小姑娘不得了,花架子摆得够足,刚才差点被她给唬住了。”
邱大鹏手指间夹着一根雪茄,得意洋洋抬了抬手:“诶,别笑话这孩子,让她打。”
闻亭丽脑中飞转,这当口她又能给谁打电话,燕珍珍?赵青萝?乔宝心?无论如何她都不忍心把她们扯到这么污糟的事情中来。
邱大鹏耐心告罄,冲手下人摆摆手,一帮人呼啦啦围住电话亭。
“快出来吧!”闻亭丽心一横,当着众人的面拨起了邝志林名片上的号码。
一帮人愣住了。
打过去,那边却无人半天没有接电话。
白龙帮的人再次公然发笑:“闻小姐怎么不开腔?你不是要跟这位‘邝先生’说你遇到麻烦了吗,来来来,我们好心替你报地址,‘甘家巷,邝先生快来’。”
那人故意捏着嗓子尖声说话。闻亭丽焦急地等了几声,便要挂掉电话,电话那头却突然传来一点动静,闻亭丽一惊之下,险些没握稳话筒,看这架势那头似乎有人,她吓得忙说:“我、我找邝先生,我是闻亭丽。”
然而那边却久久没人吭声,她万般无奈,只得挂掉电话。
库伦路的某间寓所,陆世澄刚进门就听到一阵急促的电话响。
他随手把西服外套扔到沙发上,这是邝志林的私宅,电话轮不到他来接。
一个钟头前,邝志林约他在此见面。谁知刚到楼下,力新银行那边出了点小状况请邝志林过去处理,邝志林下楼把钥匙交给他,自己开车走了。
偌大一间寓所现在连个下人都没有。这不奇怪,每回邝志林向他汇报要事时,都会把附近的闲杂人等提前清走。
电话依然在响。
陆世澄置若罔闻,案几上放着茶水,他欠身拿起一杯水喝了几口。
渐渐地,陆世澄觉得那铃声比雷声还吵。
他不耐地瞥瞥自己的腕表,这个点正是饭点,也许,那边的人有什么急事找邝志林?
终于,他起身拿起电话。
刚把话筒放到耳边,里头传来几个男人的调笑声。
“我瞧她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甘家巷,邝先生快来。”
这期间,话筒边有个人的呼吸一下下重重拂在麦克风上,听上去极为焦灼。
陆世澄握着话筒静静等待,那头的谑笑声越来越放肆,打电话的人却始终一句话都未说。
陆世澄垂眸看看手中的水杯,突然将其搁到桌上,力气故意大一点,发出咚的一响。
电话那头果然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倏地一默,忙说:“我找邝先生,我是闻亭丽。”
“你所谓的邝先生在哪呢?”一伙人大笑着拉开电话亭的门,“这下你还有话说吗?
闻亭丽不等对方拉扯自己,反身用肩抵住门。
“你们懂什么,刚才接电话的是那位陆公子!陆家很快就会派人过来!”
众人越发笑得打跌。
“我说我是天王老子你信不信?”
闻亭丽虚张声势:“我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再等个十分八分钟不就知道了?万一我说的是真的,你门就不怕陆家找你麻烦?”
邱大鹏将雪茄扔到脚下踩了踩,拉长了声道说:“听她的,那就再等一等,假如你真能请动陆先生,你帮邱伯伯引见引见如何?”
闻亭丽心头微松,她不信十分钟后厉成英的人还找不过来。
拖得一刻钟,是一刻钟。
十分钟过去,邱大鹏等得脸上泛起了油光,巷子口也不见有人来。
很好,他像个傻子似的又被这孩子耍了一遭!一扭头,他没好气地说:“把她给我拖到车上去!”
闻亭丽拼命抵住电话亭的门,然而,一个人怎敌得过这帮流氓,就在她即将被强拽出去的那一刻,巷口诡异地一静。
巷口悄然多了个人,这人插着裤兜立在那儿,一副刚巧路过此地的样子,夕阳照在巷口,把那人的腕表照得熠熠生辉,这个人先是半信半疑朝里瞧了瞧,看清里头的情形,面色一淡,朝一行人走过来。
邱大鹏僵在了原地。几个流氓闻声一回头,也似被定住了。
闻亭丽的表情更是见了鬼似的,
“陆、陆公子。”
众目睽睽之下,陆世澄径直走到电话亭前,向前一伸手,几个流氓愣愣地缩回自己的爪子,就这样,陆世澄毫不费力地拉开了门。
闻亭丽几乎是一个箭步从里边跳到陆世澄身前。
这时,邱大鹏终于回过神来,眼看陆世澄目光扫向自己,忙腆着笑脸向后退:“误会!一场误会,亭丽,邱伯伯就不送你了——”
剩下的那几个流氓也是如梦初醒,随邱大鹏一窝蜂跑到车边,纷纷跳上车,轰隆一声驾车跑了。
闻亭丽现在顾不上管邱大鹏,因为她整个人都处在极大的震惊中。
大白天见鬼也不会比在这里看到陆世澄更让她吃惊,刚才她不过是信口胡说,难不成那电话真是陆世澄接的。
“陆先生。”她结结巴巴地说,“您怎么会在这儿?”
陆世澄眼看白龙帮的人一下子跑了精光,这才回头上下打量闻亭丽,确定她没有受伤,也没停留,掉头向巷子外头走去。
闻亭丽二话不说跟上去:“您是刚巧路过这儿?还是?难道刚才电话那头是陆先生?”
陆世澄没有接茬的意思。
闻亭丽却一下打开了话匣子。
“我发誓,我没想过打搅邝先生,前面我只是想用邝先生的名义吓吓姓邱的。电话那头一直没人声,我以为没接通就没马上挂断。谁知道,谁知道被你接了。”
她庆幸又好笑,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
“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陆先生,您怎么听出电话那头是认识的人呢?噢对对,他们刚才叫我闻小姐来着,想必你听见了。”
陆世澄忍不住睨她一眼。
她在他耳边聒噪了这么多回,他要是还听不出她的声音就奇怪了。
闻亭丽望着脚下的路,突然又是一阵发笑:“陆先生能这么快找到这儿,是不是因为听见他们说‘甘家巷’了?你说他们傻不傻!!自己暴露自己!对了,您一定很好奇邱大鹏为什么找我麻烦吧?”
陆世澄闭了闭眼,不,我不好奇。
闻亭丽却低头叹一口气:“这件事说来话长,姓邱的跟我爹本是拜把子兄弟,可是这个人一肚子坏心眼……”
突然又停下来好奇张望四周:“您刚才跟邝先生在一起?怎么这会儿没见邝先生?”
回眸瞥见陆世澄的表情,闻亭丽恍然大悟:“您是一个人过来的?”
陆世澄面无表情打量四周,出来时也没跟邝志林留个纸条,这会儿老邝估计正到处找他呢。
他再次转头看向闻亭丽,白龙帮的人也走了,这下她没理由跟着他了吧。
刚要抬步,闻亭丽却拦在他面前。
她脸上满是感激之色:“那晚您给我名片时,说我在毕业前在学校遇到任何麻烦都可以找邝先生,真没想到您如此重诺,您是因为那晚的事才专门跑一趟吗?这样麻烦您,我真过意不去,要不——”
她假惺惺掏出那张名片:“您把它收回去吧。”
陆世澄二话不说接了过去。
不但收了,他还立即当着闻亭丽的面将名片纳入衣服口袋。
闻亭丽呆了一呆。
怎么,闻小姐不是诚心还给我?他睨着她。
她忙清清嗓子:“您还没吃晚饭吧,我请您吃顿便饭行不行?”
他抬手:【不必。】
闻亭丽咬了咬唇:“陆先生是担心不够好吃吗?这附近的馆子我都很熟的,不管陆先生喜欢什么口味,我保证您能吃得满意。”
陆世澄掉头朝自己的车走去,车停得有点远,刚才他在路边找了好一阵才找到所谓的甘家巷。
闻亭丽始终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
难道她看不出来他不想她跟着吗?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
终于找到了停车地方,他拉开车门正要上车,这时,街角突然来了十来辆黄包车,车上的人清一色全是老太太,一窝蜂从黄包车上下来,风风火火往甘家巷闯。
老太太装扮与衖堂里的娘姨无异,偏偏走起路来个个健步如飞。
其中一人瞥见闻亭丽,身形忽一顿。
陆世澄心中一动,扭头望向身侧的闻亭丽,闻亭丽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意识到那是厉姐派来救她的人,忙不动声色冲对方做了个极细微的手势。
老太太收回视线,改而踮起小脚张望四周:“娄二奶奶真住在这附近,这地方怎么这样冷清啦?”
边说边朝那边走了。
闻亭丽一转头,恰巧碰上陆世澄的视线,她没料到他一直在注视着她,眼波不禁漾了一漾,但她很快就甜笑着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是真心想请您吃饭。”
陆世澄看一眼那帮老太太离开的背影,瞬间改了主意,关上车门,朝闻亭丽的书袋指了指。
闻亭丽琢磨片刻,从自己的书袋里取出上回那个小本子,试探着说:“要这个吗?”
陆世澄接过来,目光随便在本子上一瞟,才一日,她又背了不少新单词。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轻车熟路翻到后头的空白处,在上头写了一行字。
【闻小姐要请我去哪吃饭?】
闻亭丽错愕地望着那行字。由于太过震惊,这回她安静了足有十秒之久。
但很快,她就欣然点头:“让我好好想想,要不我请您去广雅居,它家的糟都是自己特制的,一道白糟腌青鱼鲜得不得了,另外它家的鳝糊面和草头圈子都比别家做得好吃。”
陆世澄示意她带路。闻亭丽愈加高兴,抬手指了指指街对面:“那馆子在唐家巷的后面,不好找的,我们先过马路。”
说着便要在前领路,陆世澄却拦住她。
【请帮我给邝先生打个电话。】他把本子递给她。
“哦对对。”闻亭丽转回先前那个电话局,没走几步,忽然回过头笑看陆世澄,“您是怕邝先生担心您吧,您对身边人真好。”
陆世澄自管自望着路旁的洋梧桐树,他对闻亭丽这种没话找话的行径已经习以为常了。
电话接通了。
“邝先生,我是闻亭丽,陆先生要我跟您说一声……我怎会跟他在一起?这、这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就在甘家巷附近,对对,您不必着急找陆先生……”
给邝志林打完电话,闻亭丽又给周嫂打了个电话。
接着两人从甘家巷并肩走出来。
“吃完晚饭,我再请您吃点甜品吧?这附近有家店鸽蛋圆子做得很不错。”
说得正起劲,陆世澄忽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原来她只顾着招待陆世澄,却没留意自己的脚下有块大石头,要不是陆世澄及时拉她一把,这会儿多半已经崴脚了。
陆世澄严肃地把手插回自己的裤兜。
闻亭丽不好意思笑起来:“您真细心,这地上坑坑洼洼的……我就不招呼您过马路了,陆先生自己走?”
陆世澄默了默,他是哑巴,又不是盲人。
“我不是怕我招待不周嘛。”她快步穿过马路,又转过身立在台阶上笑眯眯等着他。
等到陆世澄过了这边,闻亭丽将自己的小本子双手递给陆世澄。
“吃饭的时候陆先生觉得哪里不好,把意见全写在这上头,我保证这顿饭让您吃得满意。”
陆世澄接过本子,闻亭丽抿嘴直笑。
这时,马路上开过一辆汽车,车里坐着孟麒光和小高。
小高想起昨晚的事,正是百思不得其解:“孟先生,我们手里还压着曹帮主的两船货,原本昨晚当场就能帮闻小姐解围,为何你要在宝心小姐面前要装出无解的样子,是想再等等吗?”
“等?”孟麒光漫不经心翻着报纸,“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无非是利益交换,把我有的给对方,再从对方身上换回我想要的,假如我身上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即便我主动帮她一百遍,她也会只拿一句谢谢来打发我。”
小高似懂非懂。
孟麒光一哂:“这也不懂吗,天大的恩情,换不来等价的交情,这是人人都有的劣根性,你跟我这么久,何尝见我孟麒光做过亏本买卖。昨晚她既然死也不向我开口,我又何必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在宝心面前做做样子也就算了。放心,姓邱的忌惮着我这层关系,不敢真拿闻小姐怎么样的。”
小高待要再开腔,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闻亭丽和一个年轻男子在荡马路。
小高瞬间张大嘴,那竟是陆世澄!
因为隔得太远,也听不见两个人在说什么,只晓得那个闻小姐正跟陆世澄有说有笑。
“孟先生?!”他惊讶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原以为孟麒光会不高兴,没想到孟麒光只是兴趣浓厚地望着那边,注目良久,低笑道:“很好,目标明确,野心勃勃,比我还善于把握机会。”
说这话时,汽车刚好从两人身后擦过,孟麒光目光炯炯看着闻亭丽的侧影,眼看两人朝巷子里头走,又转过头继续向后盯着看,直到着两人的身影消失,这才淡着脸收回视线。
闻亭丽所说的广雅居离慈心医院不远,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
老板娘待闻亭丽十分热情,只是说话时老偷偷打量陆世澄。这年轻后生不光生得挺拔俊雅,衣着更是体面得不像话,这样的人贸然走进路边的小餐馆,任谁都会多看几眼。
陆世澄进店后只在一旁静静环顾四周,察觉老板娘的目光,不但毫无恼意,反而礼貌地冲对方点点头。
闻亭丽早就见识过陆世澄的涵养功夫,老板娘却闹了大红脸,忙堆起局促的笑容,招呼两人进了一间包厢。
两人相对着坐下。
“喜欢吃这个吗?”闻亭丽拿着菜谱请示陆世澄。
陆世澄点点头。
闻亭丽却笑道:“瞧我,哪有做东的一个劲问客人的。”
接下来好一阵没吭声。
陆世澄没忍住抬眸一看,就见闻亭丽低头皱眉研究菜谱,单看那认真的表情,比治学还要严谨,不一会,就见她抬起头冲门外说:“老板。”
一口气点了七个菜,外加一份负责解腻的红苋菜汤加糟,只是菜刚点到一半,陆世澄突然朝她招招手,闻亭丽脸蓦然一红:“您该不是要——”
【不,我不要。】
他在小本子上写了一句话。
【你菜点的太多了。】
原来不是要净手,闻亭丽松了口气,但她随即坚定地摇摇头:“我是因为拿不准您的口味,所以才多点了几样招牌菜,陆先生每样都尝一尝,碰到喜欢的就多吃一些,不怕吃不完的,我可以把剩菜打包带回去。”
点完菜,闻亭丽当着陆世澄的面用帕子擦了擦桌面,然后把帕面反过来给他瞧。
“瞧,这家店小归小,但干净得出奇。他们后厨我都去瞧过,也跟外头一样卫生。”
陆世澄伸手去拿桌面上的碗筷,闻亭丽抢先把东西整整齐齐放到他面前。
同时让老板娘多上一副碗筷,预备待会夹菜的时候用。
紧接着,她又亲手给他倒了一盏茶。
“就是茶的味道差了点。陆先生先将就喝一口,我让他们给您买几瓶冰橘子水过来。”
【谢谢。】他正好渴了。
“不用谢!”闻亭丽开心地说,“天气实在太热,不喝点凉的简直吃不下饭。”
她拜托店里的伙计帮忙买冰汽水,之后便把两只胳膊交叠着放在桌面上对着陆世澄,仅仅安静几秒,又开始兴致勃勃找话。
“我从小就住在这附近,家家饭馆都吃过,再没有比这一家味道更好的了,要是陆先生还是不满意——”
她拍拍自己的胸脯:“不妨直接告诉我您喜欢什么类型的饭店,下次有机会我再请您一次,刚才的事多亏有陆先生,再怎么酬谢也是应当的。”
陆世澄状似随意拿过本子,在上面写下一句话。
【假如方才我没及时赶到,闻小姐可还有别的求助对象?】
闻亭丽头皮一麻,他可真会切中要害。当然她不能对他说他前脚刚到,厉成英的人后脚也到了。
“那我就向朋友求助。我有几个同学家里是很不怕白龙帮的,我因为实在不愿意麻烦她们,才拿邝先生的名片吓唬姓邱的,但如果逼到没办法,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会给我那几个同学打电话。”
陆世澄静静谛视着闻亭丽。
闻亭丽坦坦荡荡回视。
长长的睫毛一眨,她端起杯子轻轻抿了口,然后大约是觉得无聊,她就像欣赏名画一般研究起手里的茶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