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by凝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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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房本来是给父亲准备的,父亲去世后就变成了杂物间,那晚陆世澄出事后她把他临时安置在此处,过后也没来得及拾掇。
陆世澄大概在好奇是谁为她拍的照片,毕竟从拍摄角度来看,摄影师应当是坐在前排的观众席上。
“渴不渴?要不要喝口水?”闻亭丽顺势转移话题。
陆世澄垂眸一想,也顺势摇了摇头。他一句也没有多问,而是很自然地将视线移向房间里的其他角落。
闻亭丽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轻松,他总是那样聪明和知趣,这或许是她在与他打交道时,从未感到过难堪或窘迫的原因。
她的语气重新变得活泼起来,开始自发为陆世澄介绍房里的摆设。
“那是我收集的画报,先前我们家还在开洋服店的时候,我经常把画报上面好看的女装照片裁下来给我爹妈做参考,这样他们就知道当下流行哪些款式……洋服店关门后我也舍不得扔,打算今后让小桃子对着画上的照片学画画。”
他一张一张看过去,除了她说的洋装,还有一些珠宝首饰和可爱玩偶的剪报,看得出她很喜欢这类宝光璀璨的小物件。
她又示意他看那边。“窗台上是我自己种的花生苗,周嫂早年患了胃病,现在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吃十几粒红皮花生,搬家的时候,平安里的邻居送了我几株花生,我就试着在房里种一种,没想到种活了,你瞧,都发芽了。”
“还有那个,这是我姆妈亲手做的一套小木偶,我小时候最喜欢玩这个了,小桃子出生以后又给小桃子玩。陆先生,你不知道我姆妈的手有多么巧。”
不管陆世澄的目光落在何处,闻亭丽总能兴致勃勃地为他做一番介绍。
这些不只是杂物,更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现在,她愿意向面前这个人敞开自己的“这个部分”。
陆世澄全程只是默默听着,但他的眼神显示他对闻亭丽说的每一件事都充满兴趣,可惜体力不支,仅仅绕着屋子走了两圈,额上便布满了汗珠。
闻亭丽忙把陆世澄扶回床边。
这个人实在太绅士,虽说她一直鼓励他倚靠她,他却很注意不把全部重心都压到她肩上。
走了这两圈,一大半靠他自己的力量在走,他伤得那样重,这种走法怎能不吃力。关键他还做得令人不易察觉,不然她早就发现不对了。
闻亭丽帮陆世澄重新躺下,给他喂了点水,无奈地说:“我出去一下。”
刚一转身,袖口突然被人拽住了。
闻亭丽讶然回头。
陆世澄吃力侧身,用自己没受伤的那只手在她掌心了写了几个字。
【我饿。】
写完这两个字,陆世澄抬头看着她,目光清澈坦率,却又有点无辜。
闻亭丽笑道:“不行不行,你刚刚吃过饭,不能吃太多。”
可他的神情认真到让人察觉不到他在耍无赖。闻亭丽心软了,兴许人在伤重的时候,就是格外需要能量。“那我给你泡点奶粉。回头等路易斯大夫醒了,我再问问他可不可以给你多添点饭。”
喝完牛乳,闻亭丽低声问他:“还想吃点什么?我去买来,说不定你晚上可以多吃些。”
陆世澄低眉想了想,似乎真在琢磨自己最想吃什么,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此刻的精力,想着想着,眼神就迷离起来,再然后,尽管他的目光仍停留在闻亭丽的脸上,眼皮却慢慢地、沉重地合在了一起。
闻亭丽看得目瞪口呆,什么叫说睡就睡,她算是见识到了。她帮陆世澄掩好被子,起身准备把碗送出去,心里忽一惊,陆世澄精力那么差,该不会是崩到伤口了,若是这样,得赶快把路易斯大夫叫醒察看。
可是……路易斯昨晚一宿没睡,怎好吵醒他。
她决定自行先确认一眼。
她小心翼翼坐回床边,轻轻掀开陆世澄的被子,待要察看伤口时,却犯起了难。他的伤在肋骨,要细看,必然得解开他的上衣。
几次伸手,又因为不好意思缩了回来,最后她坦然地对自己说:路易斯拜托她照看陆世澄,她就不能敷衍了事,万一伤口出问题可就糟糕了。
她默了下,闭着眼睛去解陆世澄寝衣的第一粒扣子。
谁知她一动,手腕就被人狠狠甩开。速度是那样快,快到闻亭丽根本来不及缩手。
闻亭丽吓得睁眼,就看见陆世澄定定看着她,他像是刚惊醒,眼神有些惘然,可他的动作却是那样的迅速,大约是感觉到有人在解自己的衣扣,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才推开她的手。不必说,假如他的手没受伤,她的手腕可能已经被他一把扣住了。
闻亭丽恨不得钻进地缝,急忙解释说:“我……我……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口。”
陆世澄平复了喘息,收回手,愧疚地望着闻亭丽。
闻亭丽嘟着嘴揉捏自己的手腕,陆世澄翻身想起,闻亭丽忙按住他:“你别动,你看你一头的汗,我没事,我只是没想到一个昏睡的人反应还能这样快。”
她忍不住想笑,然而细一想,笑容便凝在脸上,只有长期处在危境中的人,才会养成这种习惯,那种警惕,几乎刻在了骨子里。由此可见,他是多么不容易将自己的信任交付出去,她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心情复杂地望着陆世澄。
陆世澄似乎为方才的事感到不好意思,把头仰回枕上,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又诧异地低头看她。
闻亭丽被陆世澄这举动逗笑了,的确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不光是病人,而且病得很重,出于谨慎,帮他察看伤口再正常不过。
只是,面对面解他的衣扣实在有些难为情,于是重新替陆世澄盖好被子,把脸转向另一边,摸索着帮他解开第一粒扣子,再往下,又解开一粒扣子。
解到第四粒时,忽觉得陆世澄太过安静,她悄悄转过头,就看见陆世澄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他的样子十分镇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好,纱布没有渗血和渗液。
检查完胸肋,又轻轻帮他翻身检查后背的两处伤,最后没忘记察看他头上的纱布。
确定几处伤都没有问题,闻亭丽轻手轻脚地让陆世澄躺平,重新替他扣上衣裳。
说来奇怪,明明是同一批扣子,系衣扣时却比解衣扣时快多了,做完这一切,闻亭丽急三火四打开罐子,将一根消过毒的温度计取出来,示意陆世澄含在嘴里。
陆世澄摇摇头。
闻亭丽有些急:“路易斯大夫交代过要再量一次体温的。”
陆世澄依旧固执地摇摇头,这太孩子气了,只有稚童才会把体温计含在嘴里。
“你不能这样任性。”闻亭丽同他讲道理,“路易斯大夫说了,再发烧会很麻烦的,好歹量一量,若是没发烧,我们也放心些。”
陆世澄想了想,张嘴含住那根体温计。
闻亭丽这才满意,托腮耐心等待着。
陆世澄和闻亭丽同时侧过头听动静,又同时回眸看向对方。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之间仿佛又多了一点神秘的默契和信赖, 闻亭丽嘴边的酒窝动了一动,小声对陆世澄说:“路易斯大夫醒了, 我出去瞧瞧。”
陆世澄含着体温计点点头, 闻亭丽望着他直笑,顺手端起桌上的空碗等物。
路易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揉眼睛。
“闻小姐,陆先生怎么样?”
闻亭丽将方才的情形同路易斯说了,说完, 径自到厨房路易斯沏了一盏茶,回到里屋一看,陆世澄歪头睡着了, 嘴里还含着体温计。
闻亭丽担忧地说:“方才也是这样,前一秒还醒着,下一秒就睡着了。”
“别担心,他没有发烧。”
路易斯取出体温计看了看, 对她解释道:“陆先生爱睡觉是正常的,他脑部受了创伤, 这几天虽然一直在用药, 但积血只能靠他自己慢慢吸收, 此外我给他用的止痛药剂量也比较大, 药里有些安眠药的成分, 再加上他的神经系统还在恢复, 嗜睡是一方面, 即便醒来也会神志恍惚的。”
闻亭丽一讶, 难怪他如此乖巧, 有时候甚至有点孩子气。
路易斯叹气:“伤得这样重,能睡是好事,多休息休息,伤口也能愈合得快些。”
闻亭丽慎重点头。
诚如路易斯所说,接下来的一个多礼拜,陆世澄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但每一次醒转,他的状态就比之前要明显好转。
这天早上,陆世澄一觉醒来,发觉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他将视线投向门口,耐心地等待着。
很快,门外传来脚步声,谁知进来的却是路易斯。
“醒了?”路易斯语调轻松,“唔,今早气色好多了。”
陆世澄失望地看着他,路易斯却自顾自走到床边,正色低声说:“邝先生昨夜回上海了,今早回消息说:一切顺利。”
陆世澄颔了下首,路易斯给陆世澄喂了些吃的,扶他下地走动。
每当路过门口时,陆世澄总会停下脚步侧头听一听,路易斯揣摩着发问:“陆先生要联系邝先生吗?”
陆世澄摇了摇头。
路易斯搀扶着陆世澄躺回床上,换药时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陆世澄一瞬不瞬注视着门口。
“陆先生?”路易斯忍不住再次开腔。
陆世澄若无其事把视线挪回路易斯脸上。
【闻小姐不在家吗?】
路易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她的新戏马上要开拍了,今天剧组要提前搞什么研讨会,她是主演,不能缺席。”
说完这话,路易斯终于感受到了陆世澄的失落,他欲言又止,可是陆世澄似乎不大想跟他交流的样子,只好把盘子端出去,正巧小桃子和周嫂从菜市场回来,小桃子看这边房门开着,忙甩开周嫂的手,一头跑进屋。
“快出来,不要打搅陆先生休息。”周嫂急得追上去,路易斯却制止了她。
他示意周嫂往里看,陆世澄正饶有兴趣听小桃子说话。
“陆先生早。”小桃子学着姐姐的样子跟陆世澄打招呼,只是照例把“陆”喊成“如”。
陆世澄微微一笑,伸出未受伤的那只手同小桃子的胖手握了握,小桃子感受到了陆世澄的友善和鼓励,也高兴地“嗬嗬”笑了两声。
周嫂见小桃子还算懂分寸,这才放心去忙别的事。
小桃子在床前啪嗒啪嗒走来走去,路过杂物时,将两手攀住柜子边缘,踮起脚尖往上面看。
她很好奇陆世澄吃的东西跟她的有什么不一样。
很快在柜上发现了什么,转头看看陆世澄,确认陆世澄并不反对她从上面拿东西,便从柜顶上搬下来一样罐头似的东西。
“营养膏。”小桃子拍打着罐头盖,“姐姐,大药房买的,贵贵,只能陆先生吃,陆先生是病人,小桃子用不着吃。”
说了一大串,最后小桃子体谅地把这罐东西捧到陆世澄面前。
陆世澄在床栏上写了个“谢”字,写完瞅着小桃子。
小桃子一脸茫然,她才三岁,对于用笔墨写在纸上的字尚且不熟悉,何况是指头写的这种无形的字,歪头想了想,“咚咚咚”跑出去,不一会,抱着一堆课本进来。
“姐姐教小桃子认字。”小桃子用胖胖的手指头指着书页,骄傲地读起来,“山、中、大、小。”
陆世澄望着本子,左边的一排字显然是闻亭丽誊写的,全是方方正正的楷书,誊了一整本,每个字都写得极大。
从右边那些歪歪扭扭的鬼画符来看,小桃子刚学到第五页。
念到第六页时,小桃子果然卡壳了。
那是一个“水”字。
陆世澄朝四下里一望,随即指指手边的水杯,让小桃子往里看。
小桃子低头看了眼,仍旧满脸不解,陆世澄便对她做出个仰脖喝水的动作,又指指杯子里的水,接着示意小桃子看本子上的那个“水”字。
小桃子终于有些懂了,望着那个字愣愣地说:“水。”
陆世澄扬了扬眉。
小桃子每念一次“水”,陆世澄便笑着颔首一次。
小桃子彻底兴奋起来,捧着本子跑出去找周嫂:“水,周嫂,水。”
周嫂和路易斯误以为陆世澄要喝水,应声跑过来,在搞明白小桃子新学了“水”字后,周嫂有些无措地进屋说:“难为陆先生这样有耐心,这孩子平日也是这样吵她姐姐的,这样下去准会没完没了,您一定累了,我马上把小桃子带出去。”
陆世澄只是摇头,小桃子愈发有兴致,跑回床边让陆世澄教她下一个字。
这回是个“花“字。
陆世澄想了想,抬头看向窗户,闻亭丽种的那盆花生苗静立在晨光里,几片浓绿的叶子反着白花花的光。
他用手指了指窗台,用目光鼓励小桃子说出那是什么,小桃子果然大声说:“姐姐种的花生苗。”
陆世澄趁势指了指本子上的“花”字,原以为有了上次的经验小桃子很快就能学会,小桃子一开口却说:“姐姐!”
要不就是“草”。
教了好多回,只是教不会,陆世澄将视线在房里扫了一圈,突然发现小桃子脚上的娃娃鞋上面嵌着两朵赛璐珞做的花。
他撑着胳膊向床外慢慢挪了几寸,让小桃子低头看自己的鞋。
小桃子慢腾腾蹲下去,用小手抚摸那柔软的花骨朵:“花花。”
陆世澄立即示意小桃子看本子的“花”字,这回小桃子说对了:“花!”
陆世澄摸摸小桃子的头,小桃子兴冲冲跑出去,转眼就抱了一个大盒子回来,打开,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糖果。
一堆零食里,有一种金纸包着的朱古力球小桃子最为喜欢,她特地挑出来一颗赠予陆世澄。
“陆先生吃。”
陆世澄歉然指指自己头上的伤,表示自己不能吃。
小桃子依旧拿出两粒放在他的枕头边,很大方地对陆世澄说:“先不吃,好了吃。”
随后,她自行剥开一颗糖,万分珍视地将其放进自己嘴里,细细嚼了一会,再次在罐子里翻找起来,不多时,从里面取出几块用纸包着的曲奇饼干,向陆世澄介绍说:“姐姐爱吃这个,朱古力是小桃子的,姐姐没有钱,省着吃,姐姐拍戏赚了钱,就给小桃子买很多很多朱古力,给她自己买很多很多曲奇。”
她张开胖胖的胳膊,对着陆世澄画了无限大的一个圈。
陆世澄默了默,接过小桃子手里的曲奇认真看了几眼。
小桃子仅吃了一颗朱古力就舍不得再吃了,小心翼翼把盖子盖好,抱着罐子跑出去,回来继续捧起小本子,让陆世澄教她认字。
此时此刻,闻亭丽正在黄金影业的事业部开会。
原定于礼拜二开机,但黄远山不知何故跟黄金影业的大老板刘梦麟起了龃龉,导致开机时间再次延期,但公司对这部戏异常重视,黄远山轮流把剧组的几位主演喊到公司讲戏不说,还亲自带闻亭丽去公司的摄影棚提前熟悉环境。
影棚租在曹家渡,面积足有五六百平米,摄影机是从美利坚商人处买来的最新式的贝尔号,水银灯、炭精灯等设备也是应有尽有(注),进棚后,闻亭丽只觉得眼花缭乱,她虽经常在舞台上表演,进棚拍电影却是第一次,对于如何走位、如何找机器,她是全无经验,黄远山刚给闻亭丽讲解了几句,便有报社记者过来采访黄远山,不一会又来了几个场务,说是某批新做的道具需要黄远山亲自验收。
稍顷,总公司打来电话,制片人有几个重要事项要当面询问黄远山,黄远山立即撇下场务走了。
这样一趟又一趟,叫闻亭丽看得目瞪口呆,她从不知道拍戏这样麻烦,看这架势黄远山是没空教她了,只好改向现场的前辈们求教,但棚内的人都面生得很,而且大家都各忙各的,没人有时间理会她,闻亭丽接连碰了几次壁,只能捧着剧本在角落里自己琢磨,快天黑时,副导演跑来说:“快走,《时间的沙》剧组要拍夜戏了。”
闻亭丽几乎是被撵着出了摄影棚。
她简直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的这一天,在门口杵了半天,自行摸索到后面的化妆室卸妆,卸着卸着,突然意识到,这一整天她就没见过同剧组的几位主演。
她知道这部戏的男主角定的是当红小生巫笙,配角则由温冠华、林少云等老演员担任,在这些前辈面前,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新人,今早她特地第一个赶到公司,预备等前辈们到场时挨个向对方问好,然而一直到十点钟也没能见到几位前辈。之后她在棚内待了一天,这帮人更是连面都没露过。
闻亭丽心里直犯嘀咕,外头传来人声。
“哎,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什么?”
“没听刚才他们说吗,白龙帮最近像在搜找什么人。”
闻亭丽耳朵一竖。
“怪就怪在他们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只敢偷偷摸摸找寻。”
“哎哟,怕不是在找什么重要人物吧?”
闻亭丽越听越慌,陆世澄虽然机警,究竟重伤未愈,周嫂和小桃子手无寸铁,路易斯大夫身上不知是否有枪。一旦白龙帮找上门来,他们必然凶多吉少。
出去一看,走廊上那两个人早走远了,闻亭丽急忙叫车往家赶。快到寓所时觉得周围不太对劲,马路边多了一些形迹可疑的人,沿路还停着十来辆车。
闻亭丽悄悄攥紧了包内的那把枪,令黄包车车夫绕到另一头去,路边有家电话局,她立即下车给家里打电话。
电话是路易斯接的。
闻亭丽屏住呼吸问:“大夫,家里还好吗?”
“闻小姐?”路易斯很快反应过来,“噢不必担心,家里一切都好。”
说话时,隐约听到小桃子在那头笑,那种轻松的氛围不像是硬装出来的,闻亭丽松了口气。
匆匆赶回家,一进屋,刚巧路易斯从里出来。“闻小姐今天在外头都听到什么风声了?”
闻亭丽急声说:“我听说陆三爷和白龙帮的正到处搜找陆先生,回来的路上我看到好些形迹可疑的人。”
路易斯笑道:“放心,那些全是陆先生的人,上午邝先生带人过来了,现在方圆数里都是陆家的人马,陆三爷和白龙帮绝没有胆量再露面。南洋那边,陆老先生也得到消息了,据说这两日就会抵达上海。”
闻亭丽悬着的心落了地,忽又想起那晚陆三爷对陆世澄说的那些话,陆老先生急着回国,未必是出于对长孙的关心,她瞬间对陆世澄充满了同情,朝屋里看了眼:“陆先生睡了吗?“
“半个钟头前才睡着。”路易斯擦擦头上的汗,“邝先生看陆先生行动不便,着人去买轮椅了,闻小姐先进屋照看一会,我去打两个电话。”
小桃子从另一侧抱着一个大盒子跑出来了,抬头望见闻亭丽,一阵风似地奔过来将盒子塞入姐姐的怀里。
闻亭丽一怔,那是一罐她最喜欢吃的曲奇,几年前乔宝心从家里带过一罐分给同学吃,她一吃就喜欢上了,焦香浓郁,入口即化,但因为价格太贵,自从家里出事后,她再也没舍得去洋行买过。
小桃子塞给她的是全新的一罐,盒盖上的封条还未撕。
“这是哪来的?”
小桃子不容分说拽着闻亭丽朝主卧跑。
一进去,闻亭丽吓一跳。
她的卧室里像山一样堆满了各类零食,有小桃子喜欢吃的朱古力、果脯、奶粉、营养膏、一些新出的外国高级零食,此外还有一堆新买来的小人书和识字课本。
而堆在最前面的,正是她一向最喜欢吃的曲奇,整整齐齐码在一起,少说也有五十盒。
小桃子像只小兔子在零食堆里蹦来蹦去。“这是姐姐的,这是小桃子的,这是……”
周嫂进来笑着解释:“陆先生让人买的。上午的时候,一位姓邝的先生带人来了,也不知道陆先生跟他说了什么,再回来时就买来了这一大堆东西,我一看,竟全是小姐和小桃子爱吃的,连我都有份。那位邝先生说话那叫一个和气,讲了一大堆好话,请我们务必收下。”
说话这当口,小桃子再次像箭一样飞蹿出去,闻亭丽和周嫂急忙追出门,小桃子却只是跑回自己屋拿出一个本子塞到姐姐手里。
打开书页,小桃子对着上面的字咿咿呀呀念道:“水、花、天、木……”
全是闻亭丽尚未教过的字。
“陆先生教的。”周嫂一脸钦佩,“一遍一遍地教,上午教了一页,中午我怕陆先生要歇息,硬拉着小桃子出来,谁知下午一个没看住,又叫小桃子跑了进去,陆先生就继续教,竟把整整三页的字都教会了。”
闻亭丽不知说什么好:“你这个小淘气。”
小桃子仰着小脑袋等待姐姐夸自己,闻亭丽在妹妹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我们小桃子最聪明,但下次不要吵陆先生了,等姐姐回来再教你。”
周嫂说:“还没吃饭吧,桌上有饭菜,还是热的。”
闻亭丽应了,轻手轻脚走进里屋。
太阳快下山了,房内光线有些昏暗,陆世澄在床上睡得正沉。
她在床边坐下来观察他的睡态,想象不出陆世澄用什么法子教的小桃子,但她知道,那必然少不了一份非比寻常的耐心。
她在脑海里琢磨了一下当时的情形,险些笑出声,低头瞥去,手里还捧着那罐曲奇,她支起下巴,很小声地问:“陆先生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肯定是小桃子告诉他的。这个小叛徒!
陆世澄这会儿自然无法回答她的这些问题。
他睡得很沉。
他似乎不喜欢板板正正睡在床中间,相反,他老是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仿佛这样睡更踏实和安全。
闻亭丽刚要将曲奇饼放到一边,不期然发现他枕头边的小本子是打开的,空白页上写着一行字。
【今天还顺利吗?】
闻亭丽心中一荡。
他大概是提前写好了这句话,本想等她回来给她看,结果没能等到她就睡着了。
她不禁哑然失笑。
她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面对他的关心,尽管她明知他这会儿听不见也看不着,仍提笔在纸上一字一句写道:
【顺利,顺利得不得了。今天第一次进棚,大家都很帮助我,黄姐让我先在片场适应几天再开机。】
这时候,路易斯带着两名陆家的护卫过来了,每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在门口冲她无声点头,闻亭丽忙出去。
二人客客气气说:“闻小姐还没吃饭吧,下午澄少爷说闻小姐爱吃这家的饭菜,特意让我们去买来,闻小姐要不先用膳吧。”
他们打开食盒,将饭菜逐一摆在桌上,四菜一汤,一看就知道是广雅居买来的,那是她第一次请陆世澄吃饭的地方。
闻亭丽心里甜丝丝的,恳切地问路易斯和护卫:“你们都吃过了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又把周嫂和小桃子都拉过来一起吃,先喝一口扁尖腐衣汤,不只胃里暖乎乎的,身上的疲倦感也一扫而光。
闻亭丽心满意足把饭吃完,重新进屋去照料陆世澄,他仍保持着刚才的睡姿,连身都没翻过。
她估摸着他还要睡上好一阵,便轻手轻脚从书包里取出剧本挨床沿坐下,借着窗外的残阳默背起来。
床上的陆世澄呼吸越来越粗重。
而且,不知是不是窗外恰有一缕夕阳落在陆世澄脸上的缘故,他的脸色显出一种奇异的潮红, 探手摸去,他的皮肤有点烫手。
闻亭丽大吃一惊, 路易斯大夫说过, 别的不怕就怕陆世澄发烧,她忙低声唤道:“陆先生,陆先生。”
陆世澄微微耸了耸眉,却没能睁开眼。
闻亭丽慌忙跑出去:“路易斯大夫!陆先生好像发烧了!”
路易斯进屋检视一番后, 沉着脸说:“应该是伤口感染了,白天邝先生在时,我就极力建议把陆先生转送医院, 陆先生只是不同意——我马上给邝先生打电话。”
闻亭丽焦声问:“我能做些什么?”
路易斯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你帮忙把药品和近几日的体征表都收好,稍后跟惠群医院的大夫交接时,这些记录有助于那边了解陆先生的伤情。”
一个钟头后,陆世澄被送到了惠群医院。
惠群医院是一家私立医院, 隶属于陆家名下,等他们赶到时, 院长早已率领一班人亲自在门口等候。
陆世澄被安排在外科的高级病房。
大批医护人员在病房里进进出出, 闻亭丽无处容身, 只得先退到走廊上。
忧心忡忡等了半晌, 邝志林出来了。
邝志林这段时间黑瘦了不少, 望见闻亭丽, 疾步走近说:“闻小姐请先回吧, 大夫们在商议诊疗措施, 这地方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快十点了, 我让人送闻小姐回去。”
闻亭丽悬着心问:“陆先生情况怎么样?”
邝志林只是摇头:“闻小姐,你这几日太累了,今晚先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来。”
闻亭丽咬了咬唇:“也好。”
邝志林送她出去,路上突然止住脚步说:“忙到现在也没跟闻小姐道过谢,那晚多亏闻小姐挺身相救,过后又承蒙闻小姐和周嫂悉心照料,否则澄少爷未必能脱离险境,这份大恩,陆先生和邝某铭记于心。”
他深深向闻亭丽鞠了一躬。
闻亭丽忙说:“当晚那种情况,凡是有点血性的人都会出手相救的,何况陆先生也曾不计回报多次帮我。”
邝志林并未马上接腔,而是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情打量闻亭丽。从前他待闻亭丽就极客套,但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眼神里常常透出审视和防范的意味。
而今晚,邝志林对她,于客气之外还多了一份尊重。
闻亭丽未作声,想想陆家多年来的恩怨纠葛,再想想陆世澄险些命丧陆三爷之手,这一切也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门口停着一辆汽车,两人下了台阶,邝志林亲自帮闻亭丽开车门,紧接着,他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闻亭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