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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by凝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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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后闻小姐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打这个号码。”
闻亭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接过名片正色说:“如果陆先生醒了,烦请邝先生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邝志林应了,又叮嘱道:“还有一件事需跟闻小姐提前打声招呼,为防白龙帮的人找闻小姐麻烦,这段时间我们会多留一些人在贵府周围日夜照看,闻小姐若是察觉到什么,莫要担心,那是我们的人。”
汽车开动后,闻亭丽在窗内朝邝志林挥挥手,邝志林在台阶上目送了一会才返身进去。
快到家时,闻亭丽留神观察窗外,附近果然停着两辆车。
进了家门,周嫂和小桃子早睡下了。
闻亭丽径直穿过客厅朝里屋走。
往常这个点,她该提醒路易斯大夫给陆世澄换药了。
推开门,发觉床上空荡荡的,心中莫名一空。
这些日子她习惯了在床边照料陆世澄,习惯了掐着时间等陆世澄醒来,现在陆世澄离开了,那种心境上的失落连她自己都有点意外。
有那么一阵,她只是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打量房内,邝志林做事太周到,走前特地留人打扫过。这一来,房中给人一种异常洁净的感觉,但也因为这个缘故,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找不到陆世澄在此生活过的痕迹。
转头望见窗台前月光下的花生苗,她情不自禁走上前拨了拨那嫩绿的叶片,想起那个静谧的午后,整个人说不出的怅然,在窗前心烦意乱待了许久,这才关上灯出来。
回到主卧,闻亭丽一讶。
地板上那堆曲奇罐全都不见了。
找遍房中每一个角落,只是找不见踪影,一直找到衣柜,才发现糖果和曲奇罐不知何时被挪到了柜子里。
多半是周嫂趁她不在时收拾的。
这样堆在柜子里,倒比在地上摆着时更多了,闻亭丽笑着想,怎么一下子买这么多,陆世澄以为她一次能吃下多少罐?其实从医院出来后她的情绪一直有点低落,直到望见这座“小山”的这一刻,心情才骤然明快了几分。
这一晚,闻亭丽睡得并不安稳,醒来已是五点多,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惠群医院打电话。
护士在那头说:“陆先生?对不起,女士您记错了,我们昨晚没有收治一位姓陆的先生。”
闻亭丽直发愣,转念一想,陆家人大概不想让外界知道陆世澄受了重伤,看样子从医院是打探不到什么了,她索性找出邝志林的名片打过去,谁知这时电话响了。
“起床了?四十分钟后我来接你。”
是欣欣百货的大小姐董沁芳,
闻亭丽一头雾水:“沁芳姐?你来接我做什么?”
“给馥丽施拍冬衣广告呀,说好了我来接你的。”董沁芳奇道。
闻亭丽暗道糟糕,她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那晚欣欣百货举办决赛时,馥丽施也在台下观赛,颁奖一结束,馥丽施的经理立即决定跟闻亭丽续签冬衣广告,双方将拍摄时间定在《南国佳人》正式开机前,而拍摄地点则租在冠林影视公司的摄影棚,这事黄远山也知道。
鉴于欣欣百货是中间人,上回来闻亭丽新家做客时,董沁芳主动提出当日开车来接闻亭丽,一方面闻亭丽新租的房子有点远,而摄影师八点钟就要开工,另一方面,她们欣欣百货当天也有一支广告要在那边拍摄(注)。
谁知没多久就赶上陆世澄出事——
“没忘没忘。”闻亭丽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打着哈哈笑道,“我正准备吃早饭呢。”
接完这通电话,闻亭丽忙不迭去盥洗室洗漱,看看还有时间,便再次拿起话筒给邝志林打过去。
接电话的是个老头,想必邝志林昨夜曾专门交代过,老头的语气很温和。
“邝先生一整晚都没回来……闻小姐放心,一有消息邝先生就会通知您的。”
闻亭丽同对方道了谢,挂断电话后,心中只是不安,可是再不安又如何,一个人总得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再说。
想起今天要去的冠林摄影棚经常有大公司拍广告,她特地精心打扮一番才出门,出来后在路口等了几分钟,就看见董沁芳的汽车朝这边驶来。
“沁芳姐!”
董沁芳眼前一亮:“今天怎么打扮得这样招眼?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在冠林的摄影棚里争取新的工作机会,妙极了!那些经理看到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说不定当场找你拍广告呢。”
闻亭丽满肚子心事,上车时只是笑:“沁芳姐又取笑我。”
董沁芳转动方向盘:“这可不是取笑,你呀,不仅懂得把握机会,还懂得主动制造机会,即便有时候运气不那么好,你骨子里的这股劲也能帮你把坏事变成好事,我就喜欢跟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
两人就这样闲闲聊着,驱车向目的地驶去,路过惠群医院时,董沁芳忽道:
“那不是你们学校的邹校长吗?她老人家一大早到医院来做什么?”
闻亭丽惴惴地望着窗外,邹校长刚从车上下来,给邹校长开门的人正是邝志林,邹校长神色匆匆向里走,邝志林紧随其后。
“来看病?不对,若是来看病,没必要让邝志林专门陪着,他可是陆世澄身边的头号忙人。”
闻亭丽忙说:“我听说邹校长当年跟陆小先生的母亲是挚友,兴许陆先生不放心,所以才让邝先生陪邹校长看病。”
又小心翼翼岔开话题道:“沁芳姐,再不走就迟到了。”
两人赶到摄影棚时,馥丽施的人也刚到,诚如董沁芳所说,今天共有四家公司在此地租影棚拍广告片(注),除了欣欣百货和馥丽施布料行,还有另外两家名气不小的公司,这边闻亭丽一露面,馥丽施的工作人员呼啦啦围上来,董沁芳在路边停好车,自行去找欣欣的同事。
馥丽施的经理一共带来了四十多套冬装,每拍完一套造型,闻亭丽就得抓紧时间到化妆室换下一套。眼下虽已是初秋,天气却不比夏日清凉多少,尤其是摄影棚里,温度比外面高许多,闻亭丽穿着厚重的冬装,身上的汗就没停过,偏偏还得在镜头里做出种种姿态,这实在是一种折磨。
好在闻亭丽不是一般人,不论多厚的衣服穿在身上,她都能展现最自然和动人的笑容。
这一拍,就拍到了夜里九点钟,导演和经理对闻亭丽赞不绝口,可惜其他公司并未像闻亭丽所设想的那样,被她的表演吸引着过来打听她的资料,两家公司都是一干完自己的活就走了。
收工时,闻亭丽感觉全身被像泥浆糊住了,汗气熏天,一举一动都笨重不堪,即便卸下了服装,身上每一个毛孔仍在向外冒酸气。
比这更糟糕的,是她从中午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
好在董沁芳临走前在附近的宁波饭馆给她买了一份饭菜送过来,她坐到镜子前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油纸,一尝之下,差点当场呕出来,那包饭菜已经馊了。
随即打开馥丽施为她准备的饭盒,结果也是一股酸气。馥丽施的经理一个劲地赔罪:“实在对不住,谁能想到棚里这样热,闻小姐在此稍等,我马上让他们再买一份吃的来。
闻亭丽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们也没吃,横竖已经收工了,回家再吃也是一样的。”
大伙匆匆收拾东西出来,馥丽施的经理为闻亭丽雇了一辆车:“闻小姐是直接回住所吗?”
闻亭丽略一犹豫,点点头说:“对的,麻烦了。”
汽车启动后,闻亭丽忙不迭从书包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股奶香扑鼻而来,她满足地深吸一口,还好早上出门前特地包了十来块陆世澄昨天送的曲奇在包里,饭菜容易馊,这个却存得住。一口气吃了十来块,好歹不再头晕手抖了。
其实中途饿得慌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将曲奇拿出来吃,但如此一来,少不了给大家也分一点,她平日极大方,今天却只想美美地吃独食。
回到家,闻亭丽轻手轻脚进房间看小桃子,小桃子睡得正酣,闻亭丽在床边看了几眼,急急忙忙将周嫂拉出去:“今天邝先生有没有打过电话来?”
“打过两个电话,第一通是早上八点,我说小姐出门拍挂历去了,邝先生便要我转告小姐:陆小先生醒来了。第二通是傍晚五点多打来的,问小姐回没回家,我说还没回,这次邝先生倒没说什么。”
闻亭丽二话不说冲进浴室。
为了洗掉身上残留的汗气,光是头发她就仔仔细细洗了两遍,又用香皂从头到脚打了三遍泡沫,将全身洗得香喷喷的才出来。
一开门,香气伴着乳白色的水雾一起涌出来。闻亭丽裹着毛巾到卧房里找衣服,忽觉后颈有点发痒,一时也顾不上细看,匆匆将头发高高束在脑后,换鞋准备出门。
周嫂正忙着热菜,闻声在厨房里扬声问:“要去探望陆先生吗,好歹先吃点东西再走。”
“再晚医院恐怕就不让进了,您先睡,我去去就回。”
病房的医务人员果然将闻亭丽拦在外头。
“过了探视时间了,请明天再来。”
“我姓闻,我是来找邝志林先生的,麻烦通传一声。”
邝志林没出来,倒出来了两位面熟的中年男子,闻亭丽以前在陆世澄身边见过他们,二人对闻亭丽很客套。
“邝先生临时有事离开一会,闻小姐请这边走。”
闻亭丽随二人上楼,这是一幢单独的小楼,每层只有两三间病房,陆世澄的那间位于三楼走廊最深处,走廊上有不少陆家的护卫,但他们一个比一个安静。
推开门,房里也是阒然无声。
“先前澄少爷醒来过一阵,后来又睡着了,大夫说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了。”
“我可以进去看看陆先生吗?”
“请便。”两人悄悄退到门边。
闻亭丽走到床旁的椅子上坐下,一天不见,陆世澄额上的白纱布并未撤下,反而加厚了些,胸口盖着薄毯,也不知胸腹处的伤口如何了。这样在灯光下看着,他的气色比前几日略好,只是他仿佛睡得不太踏实,皱着眉,呼吸也有点乱。
忽然,陆世澄挣扎了一下。
“妈妈——”
闻亭丽立即屏住呼吸。
接着,又是同样的一声低喃。
他似乎经常做同一个噩梦,梦里总在找寻他的母亲,那声“妈妈”,也总是充满痛楚。
闻亭丽不忍陆世澄陷在那可怖的梦境里,轻轻唤一声:“陆先生。”
陆世澄呼吸稍缓,却并未醒转。
闻亭丽有心等他醒来再走,最起码也要等邝志林回来问问陆世澄的情况再说,但看这样子,陆世澄一时半会醒不了,干脆悄悄从书袋里取出剧本,打算边读边等,但她委实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天不亮就起来了,白天在摄影棚绷了一整天,而此前,她为了照顾陆世澄连日来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撑到现在早就筋疲力尽了。
读了没多久,竟不知不觉趴在床边睡着了。
闻亭丽是被一阵钻心的痒弄醒的。
猛一抬眼,病床上空荡荡的。
她一惊,顾不上追究那奇痒的来处,慌忙转动脑袋:“陆先生?!”
定睛一看,陆世澄坐在对面床边的轮椅上一眼不眨看着她。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闻亭丽一懵,急急忙忙直起身,不料肩膀上盖着东西,她这一动,东西便无声滑落到她的脚边。
那是陆世澄床上的薄被,不知怎么到了她的身上。
在闻亭丽发懵的当口,陆世澄朝她这边推动轮椅,推了两下却未能成功,闻亭丽果断地放下被子朝陆世澄走去。
“我来。”
她想象不出陆世澄刚才是怎样下床而不吵醒她,他的动作必定十分小心,甚至可能扯动了伤口,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陆先生醒来多久了?怎么也不叫我?瞧我,过来探望病人,自己倒先睡着了。”
陆世澄望着她的脸,忽然一下子,眼神变得奇怪起来,一边盯着她看,一边试图撑着轮椅站起。
闻亭丽抢先一步扶住他,陆世澄立即低下头盯着她的脖颈瞧,双方的距离那样近,他的目光几乎是牢牢黏在了她的肌肤上。
闻亭丽脸上一烫,陆世澄从未这样唐突过,她把脸转到一边,小声提醒他:“陆先生。”
陆世澄目光微动,但他并未挪开视线,而是抬手指了指她的脖颈,接着便焦急地环顾四周。
闻亭丽心知不妙,慌忙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意外触到了蚊子包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这一碰,那种奇痒的感觉又来了。
她下意识想抓挠,手腕却被陆世澄扣住了。
【不能抓。】
“可是我好痒,是不是很吓人。”闻亭丽痒得跺脚。除了痒,还被一种惊恐的感觉攫住了,那究竟是什么,脖子上怎会突然长疹子。
陆世澄也不似往常那样冷静,她太惊慌了,这样下去会把皮肤抓烂的。
他尽可能用安抚性的眼神告诉她“不吓人”,一只手按住她,同时揿动床边的电铃唤人。
两名随从进来看见屋内的景象,一下愣住了。闻小姐在陆先生身前扭成了一团麻花,陆先生则强摁着让她别动。
陆世澄沉着脸让他们去催大夫。大夫进来一看便说:“像是过敏了,什么时候起病的?有点严重,千万不要抓,闻小姐,你以前犯过皮疹吗?什么时候起的病。”
直到大夫走到身前,陆世澄才松开闻亭丽的胳膊,闻亭丽强忍着奇痒说:“从来没犯过皮疹,来之前还好好的,刚才不小心盹着了,醒来就这样了。”
“来之前可曾吃过什么不该吃的东西?白天都待在什么地方?”
“今天一整天都在冠林公司名下的摄影棚拍广告,早上在家吃了一碗糖渥鸡蛋——这个平常我在家里总吃的,中午在片场吃了一块粢饭糕,晚上没吃东西。”
陆世澄皱了皱眉,大夫也很错愕:“一整天就吃了这么一点东西?”
闻亭丽咬唇忍耐着说:“还吃了一点别的,回来的路上我吃了十来块瑞士国的露斐尼曲奇,这个我以前也吃过。”
“所以应该不是饮食上出了问题。你这看着像是汗疹,摄影棚里很热吗,你在那里待了多久?中途可曾出外走动?”
“从早上八点一直拍到晚上九点才收工,我今天拍的是冬装,出汗尤其多。公司只租了一天的场地,中途不曾休息。”
大夫叹口气:“这一捂就是十三四个钟头,怎能不出问题,面积这样大,不只像汗疹,还像是对某套冬装的染料过敏,当时可曾痒过?皮肤这样红,敢问闻小姐收工以后是不是用肥皂洗过澡?”
何止清洗过,为了清清爽爽来医院,闻亭丽恨不得把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搓洗一遍。她瞥瞥陆世澄,喃喃地说:“我觉得身上汗津津的不舒服,所以回家洗了个热水澡。”
“难怪,在已经出现皮疹的情况下,肥皂和热水都有可能加重皮损,我马上请急诊科的同事过来看看,闻小姐这情况必须马上用药,不然会越来越严重。”
闻亭丽想抓又不敢抓,大夫一问完话,她立即跑进盥洗室照镜子,一看就哭了。
脖子上出现了一片红疹子,眼皮和嘴唇也有点红肿,这令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颗红肿的寿桃,亏她还特地打扮一番才来探望陆世澄,这样子不把人吓坏才怪,忙又关上门脱掉衣裳检查,前胸和后背也是红红的一大片。
陆世澄在外面敲门。
“我不想出去。”
陆世澄顿了一下,再次轻轻敲门。
闻亭丽垂头丧气拉开门。
陆世澄推着轮椅向后退了退,望她一阵,随手把便笺簿递给她。
【大夫说你可以喝绿豆粥,我让人去准备了,你先吃点东西再哭。】
闻亭丽:“谁说我还要哭了?”说完自己噙着泪先笑了。
陆世澄也笑了,望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转头看看四周,对她指了指沙发,不管怎样,先坐下来休憩一会,等她坐下后,他推着轮椅离她再近一点,低头帮她细细查看。
她心窝一暖,他的目光没有冒犯,只有浓浓的关切和心疼,很快急诊科大夫就带着药箱来了,是位女大夫,一看就说:“估计身上也有不少疹子,我得马上给闻小姐做个体检,时间很短,陆先生方不方便回避一二?若是不方便——”
陆世澄想也不想就推着轮椅退到门外,随从们一愣,赶忙拿起毛毯追出去。
闻亭丽愈发哭笑不得,她明明是来探望陆世澄的,现在他的病房倒变成她的了。
大夫检查完毕,在患处抹上一层薄薄的淡褐色药粉,又给闻亭丽喂了几粒口服药。
“皮疹面积比较大,为慎重起见,闻小姐最好留院观察一晚,我给你在公共病房安排一张临时床位,万一晚上病情有变化,也好及时为你处理。”
出去后,女大夫又将这话对陆世澄说了一遍,陆世澄想了想。
【麻烦给闻小姐安排一间单独的病房。】
闻亭丽本想说些什么,大夫早应了,陆世澄在轮椅上向大夫欠身道谢。
闻亭丽轻声对陆世澄说:“我得给周嫂和小桃子打电话说下情况,不然她们会担心的。”
打完电话,饭食也送来了。除了绿豆粥,还有几碟精致的点心,
陆世澄看着闻亭丽脖子上的药粉。
【还痒吗?】
“痒。”闻亭丽懊丧地点点头。
【要不先吃点东西再说?】
闻亭丽本来是没有胃口的,但桌上点心的热气丝丝缕缕直往鼻子里钻,眼看陆世澄帮她舀了一碗放到她手边,当场决定先填饱肚子再发愁。
不过,她还是习惯性地也给陆世澄舀了一碗粥放到他手边,顺便拿起一个小勺,准备给陆世澄喂食。
陆世澄在她家养伤期间,她和路易斯就是这样轮流照料他的,这会儿她心不在焉的,不免又把他当作重伤病人来看待了。
陆世澄眼中闪现笑意,偏头躲开闻亭丽送到自己唇边的勺子。
【我吃过了,这些都是你的。】
有那么几秒,闻亭丽只是手握勺子端详陆世澄,医院里的条件究竟要比家里好,才一天,他的状况似乎就好了不少,仔仔细细打量一晌,她放心收回勺子,咕哝着说:“我是来探望陆先生的,结果倒成了陆先生照顾我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兴致勃勃把一碗粥吃完了,接着,她望向那几碟点心,犹豫要不要吃。
陆世澄把桌上的碟子一股脑推到她这边。
【问过大夫了,这些都可以吃。】
闻亭丽夹起一小块放到嘴里,很节制地不敢多吃,就听随从在外头敲了敲门:“闻小姐,病房安排好了,那边大夫正等着录病案。”
闻亭丽看看钟点,不知不觉已是一点钟多,陆世澄脸上没有半点疲态,但她知道,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这不过是在强撑而已。
她悄声对他说:“那我走了。”
陆世澄欠身从几上拿起便笺簿写了一行字递给她。
纸上只有一串电话号码,别无其它文字。
但她猜这是他房间的专线电话,惠群医院每一间高级病房好像都装有电话号码。
他指指自己的那串号码,夜里有什么事,马上打电话找他。
“好。”她垂着眼睫甜笑。
陆世澄推着轮椅亲自把她送到楼梯口。在随从的带领下,闻亭丽来到了前楼急诊科那间新开的病房,房中有新买的脸盆、毛巾、牙粉、水杯、软毛拖鞋等物,就连梳子也准备了全新的一把。
此外,床头堆满了熟悉的维琪牌矿泉水,以及一些易消化的水果,只是没有牛奶和饼干等物,想是怕她吃了病情加重。
“这些都是陆先生让买的。”随从热忱地说,“闻小姐若还缺什么,尽管吩咐我们。”
闻亭丽望着床边那双葵绿色的缎面单鞋,心里不知怎的浮起一点隐秘的爱悦,这鞋子的颜色和款式跟她在公寓里常穿的那双几乎一样,就不知是巧合,还是陆世澄专门让人买来的。
她原以为自己换了陌生环境会睡不着,不料心里有种出奇的安宁感,洗漱完出来,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第45章
睡到早上六七点时, 隐约听见主治大夫进来跟另一位大夫进来交班。闻亭丽含含糊糊回答了几个问题,一翻身又睡过去了。
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闻亭丽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 想起昨晚的事,赶忙掀被下床, 跑到盥洗室对着镜子一照, 大约是昨晚治疗得够及时的缘故,脖子上的疹子已经消下去一大半。
她轻吁一口气,听见外面有人在低声说话,原来是陆家的随从。
她打开门。
“吵到闻小姐了吗?”
闻亭丽莞尔:“不是, 我自己醒来的,你们昨天一晚上都在这里吗?”
“陆小先生担心夜里有什么危险,让我们整晚候在闻小姐门外, 对了,这是闻小姐的换洗衣裳,昨天实在太晚了,陆小先生怕打搅贵府的周嫂和小小姐休息, 特意等到今早才让人去贵府取来。”
闻亭丽接过那包衣裳,却久久没说话, 随从们只当她拘谨, 笑道:“闻小姐不必拘束, 陆先生一向知礼, 闻小姐又曾帮过陆小先生的大忙, 如今闻小姐生急病, 陆先生自当万分用心。”
闻亭丽笑容微滞, 等等, 她不喜欢这个说法, 这一切才不是因为“她帮过陆世澄的大忙”,陆世澄是因为对她——
她细看这两人的相貌,好像在陆公馆看见过他们,但从二人并未被派到她家附近守护这一点来看,他们显然不能算是陆世澄的心腹。
不过她还是充满感激地说:“我什么都不缺了,两位大哥快请去休息吧。”
“邝先生已经派人来接我们的班了,陆小先生这方面从来没话讲。”
闻亭丽佯装不经意发问:“陆先生对人总是这样好吗?”
“那当然。”那人非常健谈,他指了指身边的同伴,“上回我这位姓高的兄弟患了急性肠炎,陆小先生特地安排了一间单独的病房给他治病,听说老高的母亲担心儿子,还把老太太从无锡接来上海住了些日子,之后安排老太太的食宿,也是要多细致有多细致……别看陆小先生年轻,在为人处世这一方面,陆家上下无有不服气的。”
闻亭丽望着那位五大三粗的高姓随从,有点笑不出来了。
回屋关上门,闻亭丽一边换衣裳,一边暗自琢磨。关于陆世澄待人礼貌周到这件事,早在第一次跟他打交道时她就已经十分清楚了。
一个有着成熟人格的男子,绝不可能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在外人面前那样好,在对待自己人时只会更好,因此在听到随从那番话时,她并不如何惊讶。
但她心灵深处仍然有点小小的失落,至少,陆世澄的这份用心和周到,并不仅仅只用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从枕头下面摸出陆世澄昨夜写给她的那张纸条,纸面已经有些皱了,但纸条上的字迹却是那样清晰,陆世澄的表达方式永远是那样简洁有效。
她本该充满甜蜜,可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他们之间还少了点什么。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亲口对她表白过,这一想,那人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上回我这位姓高的兄弟患了急性肠炎,陆小先生也是……”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会不会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或许,陆世澄买来她最喜欢吃的零食堆成小山放在她的房间,不是为了讨她欢心,只是为了回报她的救命之恩。
他耐着性子教导小桃子认字,不是为了取悦她的家人,只是为了酬谢她这段时日不眠不休的照顾。
他照着她的喜好帮她买来这些随身物品,不是出于某种特殊的情愫,只是看在她曾专门帮他买过寝衣的份上。
这些想法依次钻进闻亭丽的脑海。
他对身边的亲信都如此亲厚,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只会加倍用心,用心到让她产生误会的地步。
她不确定陆世澄是否察觉到了两人相处时那些微妙的暗潮,纵算他察觉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将其归因于两人在一个空间里相处久了产生的错觉?
事实上,在此之前,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处在一个奇怪的状态,他再三关照她,屡屡对她施以援手,但每当她要往那方面想时,他都会用一种清醒而克制的态度与她拉开距离。
她猜自己对陆世澄是有吸引力的,只因陆家的环境太复杂,才令他不敢轻易对人交出自己的信任,因此,她主动地迈出了那一步,然而,那晚在陶陶居,她一直等到十点钟也没能等到他来赴约。
他爽约了。
他至今欠她一个解释。
尽管从后来的事得知,陆世澄的爽约跟他遇险有关,但只要他没有亲口向她解释清楚缘由,两人之间便仍像云山雾罩似的,始终隔着一层什么,况且那一晚他赴约也不见得是为了情愫的冲动,说不定只是要当面同她把话说清楚呢。
细一想,陆世澄对她的态度明显发生转变是在那晚遇险之后。
那一劫,让他从此把她当作可以托付信赖的人。
她现在心里很糊涂,他究竟是把她当作恩人在进行特殊关照,还是出于感激才对她产生一种别样的情感?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她内心所能接受的!
她的爱人,必须臣服于她本身的魅力,欣赏她,迷恋她,追逐她,包容她,喜欢她的优点,也接受她的缺点,但凡两人的情愫里掺杂了其他的因素,在她心里就称不上是爱情。
不行,不能再这样稀里糊涂地跟陆世澄相处了,她得尽快把他的想法弄明白,不然她只会在一种混沌的情境下越陷越深,最迟今天,她要听他“亲口”说清楚自己对她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个生性洒脱的人,在心里拿定主意之后,便不再自寻烦恼,拾掇一番就去要找陆世澄,一出去就撞见了邝志林,邝志林正在走廊上向她的管床医生打听她的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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