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by凝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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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务完成之后,她本想立即找包律师兑现这笔款子,但那段时期包律师正忙着保护重伤的邓院长,那种紧要关头她无法因为这样的事去打搅人家,后来包律师像是接到了更艰巨的任务,这两个月老是不在上海。加上她因为参加比赛和拍广告挣了些钱,也就不急着找包律师了。
何况一直追着去讨钱,就像她是为了这笔钱才去帮忙调查邓院长的事似的。
现在却顾不了这样多了,等包律师一回上海,她就找他兑现这笔款子。
清点完手中的财物,闻亭丽心里踏实了不少。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至少她手里有钱,这全是她亲手挣来的,属于她自己的财物!
上床前,她从抽屉里取出《南国佳人》的剧本,这两天她心思浮荡,也没好好揣摩拍戏的事,这会儿索性沉下心重新细读一遍。
大约是内心重新找回了方向,读着读着就睡着了,然而睡得并不踏实,一会儿梦见乔太太凶横地朝她扑过来,逼她连夜滚出上海。
一会儿看到陆老先生站在一团模模糊糊的黑雾中冷冰冰地看着她。
忽被邱凌云恶狠狠地掐住了喉咙。“原来那天晚上是你放的暗枪?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腿打残了?别想跑!你赔我一条命!”
他的两只手像铁钳,掐得她喘不过气。
醒来时才五点多,闻亭丽只觉得浑身像脱了力一般。
刚一出屋,周嫂紧张兮兮迎上来。
“外头无缘无故多了一辆洋车。”
闻亭丽吃惊地往窗外看去,自从上回陆世澄在此养伤,邝志林就在她的寓所附近安插了一些人马,目的是为了保护她一家人的安全,但他们很懂规矩,平日只在附近街巷远远待着,从不轻易靠近房子。
可是这辆黑色汽车,却肆无忌惮地停在门前的小路上,奇怪的是邝志林的手下分明瞧见了这车,却不曾过来驱逐。
闻亭丽心知这多半是陆老太爷派来的人了,毕竟只有陆老先生的人马才会让邝志林的手下有所顾忌。
她的心开始阵阵发寒。
周嫂白着脸说:“昨天夜里两点钟我上厕所的时候就听见汽车响,我怕小姐害怕,也没敢再去找你。”
闻亭丽在窗口张望一阵,回身果断对周嫂说:“我想他们暂时还不会有行动,但还是稳妥些为好,周嫂,你马上收拾你和小桃子的行李,待会你装作出门买菜带小桃子先走,我看看情况再说。”
说完便闪身进屋,不一会儿又匆匆出来给陆世澄打电话。
那边很快就接起:“这里是陆公馆。请问您是哪位?”
闻亭丽脸上莫名一红,但语气很坚定:“您好,我姓闻,我有急事找陆小先生。”
对方的态度更和气了,却依旧只是说:“对不起闻小姐,陆小先生一早就出门了。”
闻亭丽只好又给力新银行打过去。
“陆先生他不在。”
“请问您知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那边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抱歉,我们也不知道他在何处,请问您是哪位?”
闻亭丽慌忙放下电话。
在沙发旁杵了一阵,她重新振作精神进屋,不一会就收拾了两个行囊出来,一个交给周嫂,另一个自己带在身边。
这几乎算得上杯弓蛇影了。
但经历过一次惨痛的教训之后,她再也不想因为一时的麻痹大意让一家人陷入困境,万一这位陆老太爷手段更冷酷,等待她们一家人的只会是更无情的伤害。
这时里屋床上的小桃子也有点动静了,闻亭丽忙让周嫂忙进屋帮妹妹套衣裳。
她自己则留在客厅里焦急地来回踱步,看看墙上的电话架,不死心地再次拿起话筒。
这回却是打给邝志林,谁知邝志林也不在家,接电话的是上回那位中年管事。
闻亭丽踮脚瞄瞄窗外,攥紧话筒说:“我姓闻,待会邝先生回来,麻烦您转告一声:我遇到了一点麻烦,请他给我回电话。”
偏在这时,有人来敲门了。
声音虽轻,却像响雷一般震得人心头直发颤。
闻亭丽有一刹那的恐惧,忽然又镇定下来,沉着地把周嫂往里屋一塞:“别怕,我来应付他们。”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从容的样子开门。
谁知外面站着满面笑容的邝志林。
“闻小姐早。”邝志林举了举手里的食盒,“受陆小先生之托过来看看闻小姐,路上顺便买了几份粢饭糕和豆浆,我记得闻小姐很爱吃这个。”
闻亭丽瞠目结舌看着邝志林。
邝志林笑问:“方便邝某进屋说几句话吗?”
闻亭丽如梦初醒:“方便,快请进。”
邝志林进屋把食盒放到桌上,笑道:“陆老先生今天启程回新加坡,陆小先生这会儿正在码头送陆老先生,所以暂时抽不开身。”
闻亭丽茫然盯着邝志林,有那么几秒,她无法消化他这段话的含义。
邝志林不得不含笑重复一遍:“陆老先生坐的是陆家自家航线的“远新”号,八点钟就会出发。”
闻亭丽整个人震了一下:“可陆老先生昨晚还——”
“是。”邝志林微笑,“昨晚一直在,今早才决定要走,我来,就是想让闻小姐放心:陆老先生从今往后再也不干涉澄少爷的私事,闻小姐不必担心老太爷会找你的麻烦。”
闻亭丽立即转头看窗外,外头那辆车不知何时竟不见了。
她又惊又喜。
“怎会这样突然?”她追问,“难道昨晚陆小先生……跟他祖父谈判了么?”
说到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不由得低下去,当着邝志林的面问这些,好像总有点问不出口。
邝志林的笑容有些复杂,没吭声。
是谈判没错,有谈判,就有代价。
昨晚要不是老太爷及时派人相救,陆三爷断乎活不到天亮,肋骨被打断五六根,嗓子里只剩一口气,可三爷还不忘恶人先告状,老太爷一怒之下,当着众人的面扇了三爷一个耳光。
叔侄俩斗法了这么多次,三爷早已输得一败涂地,昨晚更是连最起码的体面都维持不住了:他是在被窝里被澄少爷拎下床的。这意味着他随时可能在睡梦中丢掉性命,而那把悬在他脖子上的利刃,就握在澄少爷手里。
这一情况,不仅陆老太爷想明白了,陆三爷自己也心知肚明,被带到陆公馆的时候他表面上骂得凶,其实早已吓破了胆。
之后,便是长达一整晚的谈判。
老太爷知道小儿子手里已经没什么有分量的筹码,只得仗着祖父的威严出面调停,他承诺,只要澄少爷答应不再追究,无论什么条件他都可以答应。
澄少爷当时就看着祖父笑了,只是那笑意冷彻心扉。
最后祖孙之间具体都谈了一些什么,邝志林也无从得知,只知道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澄少爷终于答应让手下的人放过了陆三爷,陆三爷灰溜溜将手里北平的厂子全数上交给族里,从今往后,每月只能从公家账上领取固定的分红。
没了陆家的庞大产业做支撑,三爷再没有筹码跟外面的人联合起来斗自己人。
老太爷一方面恨自己大势已去,一方面更恨小儿子不给自己争气,要不是顾念着小儿子已是满身伤,恨不得亲手拿出鞭子狠狠抽他一顿,末了,老太爷让自己的心腹连夜押着三爷回北平的协和医院治伤去了。
刚好邝志林守在门口,一行人出来时,他听见老太爷冷冷对陆世澄说了一句话:“这个小姑娘不简单,祖父只希望你别看走眼。”
澄少爷插着裤兜从容下楼梯,眼里一丝波澜也没有。
至此,邝志林什么都明白了。倘若澄少爷昨夜执意除掉三爷,以老太爷对小儿子的偏爱,势必也不肯放过闻小姐,老太爷虽然身体衰弱,但他手里还有许多得用的老人,只要他想,有的是办法让闻小姐一家人受到伤害,哪怕日夜守护,也是防不胜防。
澄少爷怎愿意因为陆家内部的矛盾连累闻小姐。
当然,这些事没有必要让闻小姐知道。
他只含糊笑道:“陆小先生处理问题一向是能快则快,这次自然更不例外。总之我一大早过来,就是告诉闻小姐不必再为此忧愁。对了,适才就注意到闻小姐穿戴整齐,这是准备出门吗?”
闻亭丽有点讪讪的,她何止是要出门,她还准备放弃这段关系连夜跑路呢。
她忙掩饰性地咳嗽一声:“最近在拍戏,这方面我算是新人,早些到摄影棚里去,说不定能学点什么。”
邝志林点点头:“那就不打搅闻小姐出门了,正好邝某也要赶去办事。”
忽又想起什么,指了指外头说:“听说闻小姐至今一次也没麻烦过他们,其实闻小姐何需如此客套,他们本就是陆小先生为防着白龙帮骚扰派来保护闻小姐的,要用车只需跟他们说一声便是。”
闻亭丽笑而不语,邝志林何等聪明世故,心知这关乎到女孩子的自尊心,也就适时打住了话头。
送邝志林出门的时候,闻亭丽含蓄地发问:“昨晚也没好好谢谢陆小先生,就不知他今日忙不忙?”
邝志林既不说“忙”,也不说“不忙”,只笑答:“陆小先生送陆老先生上船后就会回到力新银行接见各厂子的经理,闻小姐想找陆小先生,不妨直接打他办公室的电话。”
送走邝志林,闻亭丽自行回家,刚巧周嫂也抱着小桃子从里屋出来,周嫂那张惶惑不安的脸,这会儿已是一团喜色。
“谢天谢地!真没看错陆公子。”
闻亭丽瞧见小桃子身上斜挎着一个布包,拉过来一看,里头满满当当全是玩具和朱古力,不免哧地一笑,刚才情况那样紧急,周嫂也没忘记把小桃子的宝贝都带上。
“一大早弄得像逃荒似的。”闻亭丽把额头抵住小桃子的额头,冲妹妹做鬼脸。
小桃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刚经历了怎样一场思想上的“动荡”,只兴奋得直拍手:“姐姐带小桃子去南京玩。”
“谁愿意弄得像逃荒呢。”周嫂在旁幽幽叹气,“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怪只怪当初乔家人太疯。不过小姐,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呀,陆先生跟乔先生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一个是那样,一个是这样。”
闻亭丽闷声不响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进门就像昨夜那样埋头扑倒在自己床上,耳边仿佛听到“咚咚咚”的声音,胸腔里的那股悸动,无比新鲜,无比强烈,她有些无措,索性翻了个身看向天花板,眼睛亮亮的。
听见周嫂轻手轻脚把那两件行李送进来,她也没动。
又听见“哒哒哒”的声音,直逼她耳边而来,这才扭过头,正对上小桃子黑葡萄似的的圆眼睛。
小桃子歪着脑袋观察姐姐的脸,闻亭丽忍俊不禁,牵着小桃子的手下床开皮箱,把衣物一一放回衣柜,又预备将包律师的那份合同藏回皮箱的深处,结果一个没注意被小桃子抢了过去。
“姐姐的jie本。”
“这可不是剧本,快松手,小桃子,这东西可不能乱动,这是钱,是一大笔钱。”
小桃子一脸疑惑,她这会儿已经认得钱了,可这明明是一沓纸。
“姐姐什么时候骗过小桃子?过些日子,姐姐就能用它换好大好大一笔钱回来,你要是把它撕坏了,可就什么都没了,没有钱,姐姐过两天拿什么给小桃子买新衣裳和新鞋子?”
她好说歹说把合同抢下来,因为不放心,在小皮箱外面加上了三把锁,确定万无一失了,这才把皮箱重新塞回床下。
力新银行。
陆世澄坐在办公桌后,他的对面坐着曙光织布厂的刘老板,刘老板今日是为办贷款而来,一来就在那儿侃侃谈论着自己购买新机器扩大生产的计划。
算起来,这是陆世澄今天上午接见的第四个客人。除了刘老板自己,力新银行的两位经理都明显能感觉到陆世澄有些心不在焉。
每当桌上响起电话铃声,陆世澄都会立即将目光移过去,有一回瞧他们接电话接得慢了点,甚至亲自起身拿起了话筒,只听一句又默然把电话交给他们,让他们来应答。
二人素来喜欢这位情绪稳定的少东家,但面对这一极不寻常的情况,也是一句不敢多问。
刘老板对此浑然不觉,在那儿唾沫横飞说了十来分钟才打住,之后便一脸油汗地等待着。
在他看来,这位年少的陆公子再好说话不过,听人说,去年有几个大学老师辞去了学校里的教职筹办开一家灯泡厂,因手头没有资金,居然突发奇想跑到力新银行向陆世澄求助,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陆世澄竟真给这几个博士放了一大笔款子。
当时他还嘲笑陆世澄是个毫无眼光的败家子。
这一块市场历来为日商、德商和美商所垄断,中国人拿什么跟人家竞争?岂料仅仅花了一年时间,这家新灯泡厂就制造出了质量不错且价格低廉的灯泡,命名“百姓之灯”,一经推出就广受欢迎。
这一结局是刘老板始料未及的,这件事却给了他极大的信心。比起那种空有一腔理想的空壳企业,他的曙光丝绸厂可是既有销路又有机器,陆世澄没有理由不给他放款。
滔滔不绝说了一通,陆世澄突然合上文书,站起身来同刘老板握手,刘老板正暗自窃喜,陆世澄却用眼神示意柳经理送客。
柳经理不容分说把他请出去:“刘老板,请这边走。”
他们几个一点也不奇怪陆世澄会拒绝放款,这位曙光织布厂的刘经理前年趁四川军阀作乱囤积了大量织布,织布市场低迷的时候,他坐地起价,不肯救市,如今市场回暖,又大量抛货扰乱布价。
对于这样只顾自己不顾大局的“害虫” ,少东家是从不手软的,刚才之所以犹豫了一会,大概是在想要不要干脆做个局把这毫无作为的厂子放倒。
“这位刘老板要是够聪明,就该庆幸少东家最后放了他一马。”
留下来的王经理对着陆世澄笑叹。
陆世澄点点头,但他没兴趣再讨论刘老板,高效率地签署了几份文件交给王经理,抬腕看看时间,再一次把注意力转向电话机。
也不知是不是他瞧得太认真了,电话竟然听话地“叮铃叮铃” 响了起来,王经理想也没想就帮她接起。
那头是个女孩,用矜持的语气说:“您好,我找陆先生。”
王经理正要答话,话筒就被陆世澄夺过去了,紧接着,陆世澄对他指了指门口。
【你先去忙。】
王经理忙不迭退出房间。
那边没能听到回应,语气有些疑惑。“喂?您好……”
忽像是捕捉到了这边的什么动静,先是一默,随即高兴地说:“陆先生,是你对不对?!”
陆世澄习惯性地拿起手边的笔和纸,预备回答她的一连串问题,陡然想起自己不论写什么闻亭丽都看不见,脸上的笑意不由一凝。
闻亭丽果然开始一叠声地发问:“你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陆世澄对着电话机,好几次懊恼地握住笔,又一再地松开。
闻亭丽俨然觉察到了什么,马上换了个话题,笑道:“你在做什么?刚才我在棚里看到一份报纸有南洋公立大学的招生广告,我就想起你了。”
她的嗓音渐渐低柔下去。
陆世澄默然紧攥着手中的话筒,他知道自己这时该对她说些什么,可恨自己一张口,永远只是沉默。
他有些焦灼,有些沮丧,看看左右,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把王经理找回来帮他转述一些话,但此刻他一点也不想把话筒交给别人。
可他又不想让闻亭丽觉得他没在认真听,于是轻轻拉动手边的椅子,让她听到他这边的动静。
闻亭丽果然一顿,旋即轻声笑道:“你的办公室真安静,只有你一个人吗?真好,我们摄影棚整日里闹哄哄的。对了,我今天差不多六点多就能收工,我们这附近有很多家味道不错的饭馆,有宁波馆子,有广东菜,最难新开的一家四川馆子味道尤其好,要不……”
陆世澄马上在心里对她说了一万句“好”,却没任何办法对着话筒说出来,平生第一次,他恨透了自己的哑疾。
闻亭丽的情绪却不受影响,而是高兴地说:“要不就四川馆子吧,晚上六点半在我们摄影棚附近的四川馆子门口见面,你会来对不对?我——我等你。”
她轻声说道,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急急忙忙挂断了电话。
陆世澄在那儿杵了好半晌,缓缓地放下话筒。
他心里难过极了,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寂然良久,把王经理重新叫进来。
【让邝先生和路易斯大夫尽快过来一趟,还有那位善治喉科的谢主任,若他抽得出时间,也请他一并到我这来,我有紧急的事情要跟他们讨教。】
闻亭丽对着三号机器前的邓天星偷偷做鬼脸。
说好了下午三点钟《时间的沙》剧组就把摄影棚让给他们,没曾想男主角邓天星一再出状况,迟到了快一个钟头不说,来之后又频频忘记自己的台词,以至于一场戏拍到现在都没拍好。
再这样下去,她铁定没办法准时赶去四川馆子赴约。
等等,陆世澄真听懂了她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吗?她都没问他是不是有空就急急忙忙把电话挂断了。
她懊恼地捧住自己的脸,眼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亲自到四川馆子跟老板交代一句,这样待会陆世澄见不到她,也不至于摸不着头脑。
但四川馆子距离摄影棚还有一段距离,一去一回少说也要半个钟头,倘若轮到他们开拍的时候她这女主角不在,难免惹人非议。
更何况她还顶着妆。她低头看看自己,妆坏了还可以补,身上的戏服弄坏了可不好办。
其实今天并非是正式开拍,而是黄远山专门为她安排的一次棚内预演,为此,黄远山老早就关照摄制组的人员好好配合她。
“拍电影跟你平日在台上演戏剧不一样,胶卷可是很贵的,今天先按照流程在棚里提前过一遍,回头正式开拍时也能少出些错。”黄远山对闻亭丽这样说。
人家处处为她操心,她怎好意思为了自己的私事偷偷溜出去,哪怕只是偷跑出去半个钟头也于心不安。
更气人的是,不只邓天星一个人频繁出状况,《时间的沙》剧组听说接下来的场子是要腾出来给闻亭丽这样一个新人来试戏,也有点磨洋工的意思。明明两三点钟就能收工的戏,硬是拍到了五点多才结束。
场地一空出来,副导演立马招呼闻亭丽过去,可这时《夜莺》的大导演关林又带着人马过来了,说是要补拍早上没拍好的某个镜头。
副导演拉着闻亭丽向关林赔笑脸:“关导,能不能商量一下,我们这位闻小姐等了一天了——”
话未说完,关林就让人把他们撵到了一旁。
闻亭丽近来对这类事见得多了,心知自己这样的新人在棚里是一点话语权都没有的,但今天总归情况不一样,情急之下便开始向周围的人打听那家四川饭馆的电话,倒是有不少人去那儿吃过,但谁也没特地留过馆子的号码。
忽然瞧见一位叫尹明的前辈提着化妆箱路过,闻亭丽灵机一动,忙上前:“尹姐。”
不出所料,尹明正打算回公司,途中恰巧会路过那家饭馆,闻亭丽便写了张纸条委托尹明转交给饭馆的老板。
关大导演这一拍,就拍到了七点钟,若非提前送出那张纸条,闻亭丽早已急得跳脚,现在至少知道陆世澄即便真来了,看到那张纸条也会早早离开,那么她这边再晚也都没关系了。
又听关林在那边骂人。
“眼泪呢?痛苦呢?眼圈都没红在那里干嚎什么?你现在是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不是一个犯了烟瘾的瘾君子!”
闻亭丽听得头皮发麻,起身想要出去透透气,一动才发现自己腿有点发软,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们这组顶多拍到六点钟就会收工,副导演为了节省一顿饭钱,也就没订饭,这会儿听大伙嚷饿,才急急忙忙让人去外头买夜宵,闻亭丽估摸着还要等上一个小时才能吃上饭。
她饿得受不了,便对副导演说:“我去化妆室喝点水。”
到化妆室门前一看,另一个剧组的演员们为了赶戏正在化妆,房间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闻亭丽忙又退出来。
幸而化妆室的旁边有个用来放剧组杂物的楼梯间,现在那上面堆着几株假枫树,底下的台阶上倒还算宽敞,闻亭丽早已饿得头晕眼花,便在那堆假树前坐下,又把藏在书包里的曲奇饼找出来,一边吃一边看剧本。
这地方不算隐蔽,回头副导演到后面来找,不愁不能一眼看见她。
吃着吃着,闻亭丽不由得想起了陆世澄。
他若是真赶来的话,今晚就算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正式约会,四川馆子的菜很美味,约会的时间也不早不晚,一切都再好不过——谁知临时出了这么多状况,这会儿他多半已经回家了吧,闻亭丽沮丧地想着。
忽然有人朝自己走过来。
“轮到我们了吗?”闻亭丽低头将吃的收进书包,“我马上就好。”
然而一抬头,面前的人不是副导演,而是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闻亭丽呆呆地对着面前的人上上下下扫视,他面色如玉,眉眼清澈,身穿一套极考究合身的西装,里面是同色西装马甲,领口系着领带,袖口则是一对暗光流转的别致袖扣。
这一身出奇地精致和隆重,但他一走过来,便毫不在意地半蹲在她面前。
他手里甚至还提着一个盒子。
“你怎么来了?!”闻亭丽一脸惊喜。
陆世澄看看她蜷身的狭小角落,又看看她身旁的手帕,最后将目光落回她的脸庞,就那样默不作声打量着。
灯光下,他的目光有点异样。
闻亭丽有点窘,怎么偏是在这种狼狈的境况下被他瞧见,她忙不迭就要把饼干收起来,又急急抬手整理头发,一边整理一边小声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世澄一声不吭弯腰帮她把手帕包起来交给她,又对闻亭丽指指身旁的位置,示意她让一让。
闻亭丽笑道:“这地方很小。”话虽这样说,却立刻朝边上挪了一挪,可陆世澄只是将手里的盒子放到她身边,自己却没有坐过来。
他帮她把盒盖打开,里头竟是三盒菜和一盒饭,看菜色正是那家四川馆子的招牌菜。
闻亭丽怔怔看着。陆世澄把菜一一摆在她面前,又指指闻亭丽的书袋,闻亭丽仍是一脸呆滞,却习惯性地取出自己的便笺簿给他。
【我想你还没有吃东西,所以过来看看你。】
闻亭丽眼睛里浮起细亮的静谧光芒,只是默不作声望着他。
【够不够吃?】陆世澄又问。
闻亭丽噗嗤一笑:“这么多饭菜怎会不够吃,我又不是饭桶……”
陆世澄却笑不出来,他看看她手中那本睡觉也舍不得放下的剧本,厚厚的一沓纸已经被她翻得很皱了。
又抬眼看看她身后的那一大杂物,几株高大的假树将她映衬得格外瘦小。
再看看腕表上的时间,她竟然忙到现在都没能吃上一口热饭。
略一迟疑,伸手朝她的头顶摸去。
闻亭丽心跳如鼓,半垂着眼睛任他抚摸自己。
陆世澄却只一探就收回了手,再看,他手里捏着一片假枫叶,一看便知是刚才她坐下时不小心从假树上粘下来的。
闻亭丽不由闹了个大红脸,也不肯再看他,自顾自捧起一盒热气腾腾的米饭,吃惯了冰冷的东西,米饭的这股子热气尤为诱人。
“真香。”她甜甜地深吸一口气。
陆世澄望着她直笑,随即起身。
“这就要走了吗?”闻亭丽一愕,“你先等一等。”
她放下饭盒,回身在书袋里找寻起来。“上午去办事的时候路过大光明电影院,有部新电影看着还不错,正好明天周日没什么事,我就买了两张明天的票。”
“要不要一起去看?”
陆世澄没有任何犹豫就朝她摊开掌心。
闻亭丽抿嘴直乐,因为怕回家后小桃子乱翻她的包,她特意将票藏在钱包最里层,这会儿楼梯间光线不够明亮,只能凭直觉来找,好不容易翻到了,竟顺手将几张名片一起带了出来,有两张恰好落在陆世澄的脚下。
他俯身帮她捡起,动作忽一顿。
闻亭丽这会儿已经找到那两张票,不经意顺着陆世澄的视线看过去,
尽管光线不甚分明,却一眼可见那上面印着烫金的“孟麒光”三个字。
她脊背一麻。
这是那一回孟麒光过来为父亲吊唁时留下来的,事后她因为从未想过找孟麒光帮忙,也就没把这张名片放在心上,加上后来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她早忘记皮夹子里还有这张名片了。
陆世澄的目光只在“孟麒光”三个字上停顿了那么一下,就很自然地将名片还给闻亭丽。
闻亭丽明明是问心无愧的,这会儿却出现一阵可疑的沉默,要知道她那一堆名片里只有这么一张男人的名片。
“我——”想了一想,她坦然地说。
忽听那头有人说笑着走来:“陆公子怎么只露了个面就走了,都没来得及同他认识认识。对了,这位平日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天怎么会跑到戏棚里来?”
“当然是为了那个姓闻的小姑娘,你没听见邓天星说吗,这位闻小姐很有本事,前不久她的男朋友还是大名鼎鼎的孟麒光呢。”
“孟麒光?天星怎么知道的?”
“天星跟孟麒光算是沾点亲带点故,当初他进公司拍电影,就是孟麒光向黄导推荐的。他说前两月某一晚,亲眼看见孟先生在丰云里附近跟闻小姐在一起说话,你想想,若非男女朋友,怎会那么晚腻在一起,没多久这位闻小姐就进了公司,而且一上来就演女主角,天星就以为闻小姐也是孟先生推荐的,几次托她向孟先生问好,这姓闻的只装糊涂,转头就搭上了陆公子,她那样的女子,不过是看哪个男人更有本事就搭上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