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by凝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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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亭丽将胳膊支在沙发右边扶手上,懒洋洋听他们说话,忽觉有一道视线朝这边射过来,就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她身边的人。一抬头,就见陆世澄旁若无人朝那边去了。
仿佛方才那道目光只是她自己的错觉。
闻亭丽咬唇觑着他的背影。
“那小子是谁?”潘家大少爷说,“众星捧月似的,连高大公子都对他如此殷勤。”
“陆世澄你都不认得?”
“潘少爷刚从天津来上海,不怪他不认得,不过陆世澄不是回南洋去了吗?何时回来的。”
“回来有几日了吧,年底事情多,他回来代表陆家主持上海商会的年会什么的。对了,你们都听说了吧,半年前陆世澄投资了一部《时间的沙》,特地找了电影皇帝朱小舟来演,听说都快杀青了,倘若此片成绩好,陆家说不定会继续在电影界投资呢。”
此话一出,这些公子倒没什么,旁边文艺圈的人士登时来了精神。“那电影圈可就热闹了,三四代人积累下来的庞大家业,连白龙帮都眼馋得不得了,到时候陆家想捧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这番话引起了现场某个人的兴趣,这人炯炯地盯着陆世澄的背影,正是陈茂青。
他用目光追随陆世澄的同时,不忘用手肘怼怼身边的玉佩玲,玉佩玲被他一怼,手里的酒差点洒出来,她倒也不恼,只似笑非笑回瞪陈茂青一眼。
半个小时后,随着花厅里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自发离席去往花园。
闻亭丽好不容易才从那堆追求者当中脱身出来,一个人到楼上高筱文的卧室里躲清净。
稍顷,高筱文也来了,一进屋就催闻亭丽:“我都替你安排好了,快去。”
闻亭丽没动。高筱文乜斜着眼睛笑她:“你不是要当面问他几句话吗?怎么,又不敢去了?不去的话,那间屋子我就不给你们留了。”
闻亭丽这才不慌不忙起了身,下楼走到糕点区域,随便拿了一杯香槟,却不喝,只是发呆,身后不断有客人路过,她也没注意,好不容易整理思绪后,另外斟了一杯酒,举着两杯香槟悄悄溜了出去。
很快来到后楼,往里走,迎面看到高庭新和孟麒光出来了。
闻亭丽左右一顾,眼看无路可退,只得躲到一旁的灌木丛后,动作太仓促,险些把两杯酒洒出来。
好在这两人似乎各怀心事,并未注意到闻亭丽的藏身之处。高庭新站在台阶上点燃一支烟,笑着说:“今晚陆世澄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牌也拿不稳,掉到桌下好几次,”
孟麒光没接话,桌上那帮小子一个劲向高庭新打听闻小姐,谁听了不心烦。
高庭新一贯心粗,也没多想,随口说:“你别说,陆世澄这人不声不响的,牌风倒是凌厉,你们几个再怎么围攻他,他也只是不露声色拆招。”
孟麒光淡讽道:“此人若是城府不深,能把他两个叔叔拉下台吗?他祖父陆鸿隽当年也是说一不二的厉害人物,如今不也拿这个陆家长孙没办法,我看他不只聪明,还心狠。”
高庭新不无惋惜地说:“可惜再有本事也是个哑巴,前些日子他举办上海南洋商会年会,个人能力倒是服众的,就是在主持会议时有诸多不便之处,当时我就想,总不能次次都让别人代他发言吧。”
“陆世澄不是给自己找了几个治哑疾很厉害的医学教授,难道就没一点法子?”
高庭新摇摇头:“我一个伯父在美国学医,据他说,陆世澄这病需要一种强烈的应激,类似于我们中国人常说的药引,没有药引子,再怎么治也是不济事的,先不说这个——喂,你比我会看人,你看今晚陆世澄那意思,这次游乐场入股的事他究竟会不会考虑?”
他想起方才在桥牌室的情形,他这边刚提起双方入股合作的事,陆世澄就直截了当摇摇头。
高庭新笑着说:“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再拒绝我,这实在是个好项目,多少人想入股都没这个实力,现在上海滩正儿八经的游乐场只有大世界、新世界两家,其中新世界游乐场设施还相当老旧……”
话虽这样说,其实他心里不抱什么希望,毕竟去年他也曾跟陆世澄提过兴建游乐场的事,陆世澄也是果断回绝了他。
谁知今天这话一出,陆世澄居然露出了一点想听的意思。
他忙说:“放心,我晓得你不想跟白龙帮扯上关系,这次不是虹口那块地皮,而是在抛球场附近,原主人姓王,多年前王老爷用它盖了一家面粉厂,厂子破产以后就一直闲置着,我打算把它买下来,你我合作投资,不信不能兴建一个比大世界还要豪华的游乐场。 ”
也不知哪句话触动了陆世澄,他竟接过企划书若有所思翻阅起来。
说到这,高庭新猛地回过神:“瞧我,筱文说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同我俩说,先去看看怎么回事。”
孟麒光迈步下台阶,忽似瞥见了什么,定神朝那边看了一会,又把脚收回来,面若无事地说:“我落了一样东西在里头,你先走,我马上就来。”
高庭新不疑有他,一个人先走了。
闻亭丽在边上的树丛里躲了这么久,腿都蹲麻了,心里只盼着孟麒光赶紧离开,可他意态悠闲往口里放了一根烟,竟像是不打算走了。
闻亭丽暗中叫苦不迭。
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裙角不小心露在一角在外头,小心翼翼想要将裙角收回,偏在这时,孟麒光突然有意无意扭头朝这边看了一下。
闻亭丽吓得忘了呼吸。
还好,孟麒光虽然脸朝这边转了转,却只是很随意地朝楼上的方向瞟了瞟,紧接着便收回了目光。
闻亭丽感觉自己就快要撑不住了。
她开始怀疑孟麒光是存心如此,不然的话,他为何咬着烟管在那儿坏笑。
他多半一早就看见她了。
闻亭丽心中一横,索性打算从树丛里大大方方钻出来,这时前方传来脚步声,透过树缝向外瞄,是玉佩玲和陈茂青来了。
陈茂青正拉着玉佩玲说悄悄话,看到台阶上的孟麒光,两人同时停步,玉佩玲笑问:“孟先生怎么一个人呆在这儿。”
“里头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陈茂青说:“孟先生方才一直在后楼打牌吧,敢问牌局散场了么?”
“早散场了。”
二人便客客气气擦过孟麒光身畔进了楼里。
孟麒光对着灌木丛深深望了一眼,淡着脸掐灭烟头,下台阶走了。
说来也怪,孟麒光前脚一走,陈茂青就从楼里出来了,边走边意味深长朝楼里看,俨然在得意着什么。
陈茂青一走远,闻亭丽立即从灌木丛后面钻出,起来后才发觉自己不只腿麻,手也麻,之前躲起来的时候,手里还习惯性地举着两杯香槟,幸好酒液没有洒出来多少。
在树影里草草拾掇一下,只身往楼里去。高筱文告诉她,一楼东侧有一排娱乐室,最里头的那个房间向来是她大哥跟朋友们打牌之处。
刚进楼,就闻到了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有人刚刚从走廊上走过,那缕暗香还残留在空气里。
这气味太独特了,一闻便知是玉佩玲用的那款香。
闻亭丽静悄悄循着那香气的来源向前走,走廊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双脚踩上去毫无声响,到了走廊尽头,就见那间房的房门关着,里面隐约有女子在说话。
闻亭丽正竖着耳朵听,房门倏地一开,玉佩玲狼狈不堪地从里头出来了,边走边恼恨说:“这是撞枪口上了么?这个陈茂青,净给我出馊主意!”
又哼道:“有什么了不起,上海滩想追我玉佩玲的要多少有多少,不差你一个!”
一边小声咕哝,一边像白天鹅一样把自己的脑袋高高昂起,摇摇曳曳踩着高跟鞋走了。大约是只顾着沉浸在羞恼的情绪里,她压根没注意到角落里的闻亭丽。
闻亭丽朝房里看,就见陆世澄一个人遥遥坐在牌桌后。
房间里的壁炉烧得太旺,他身上未着外套,只穿着白衬衫和一件暗色西装马甲,领带上别着一枚翡翠领夹,或许是觉得热,两边的衬衫袖子各自卷起了一截,手边还有一个空酒杯。
他面色阴郁而冷淡,也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门口的动静,陆世澄的脸上,竟闪现出一丝极不耐烦的神色。
自打认识他以来,闻亭丽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可当他抬眼看见来人是闻亭丽,那种不耐烦瞬间消失了,明显滞了一下。
但随即,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非常刻意的冷淡表情。
很好,几月不见,他的演技都快赶上她了。
演就演,这方面她就没输过。她端着酒杯走进房间,吃惊地看看左右:“咦,不是说筱文在这里吗?怎么只有你?”
陆世澄一脸了然看着她,闻亭丽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既然凑巧在此遇上了,我正好有话要问你:前晚你在我家楼下鬼鬼祟祟检查什么?”
陆世澄脸上闪过一丝可疑的红晕,垂眸望向手里的空酒杯。
闻亭丽觑着他的脸,心里那股爱恨交织的情绪又涌上来,冷淡地说:“陆先生现在跟我什么关系?我的事好像还轮不到你来管。”
陆世澄默了默,拿起椅子边自己的外套起了身。
闻亭丽心中一酸,忍了几秒,扭头对着身后说:“我的话还没说完。”
陆世澄停下脚步,却不肯回头看她,而是看着前方的房门。
闻亭丽起身走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气,眼睛不看他,而是看着两个人脚下的地面,那么短的一段距离,却又那么远。
她声音低低的:“你是不是已经认定了我是一个感情上的骗子?”
陆世澄面上无动于衷,但她听得出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有点乱,她看着一边:“骗谁我也不曾骗过你,你根本就是误会了我对你的心。”
陆世澄喉结滚动,转眸定定端详她一晌,从裤兜里掏出手,对她做了一个哑语手势。
闻亭丽一愕,最近她因为拍戏的缘故在剧组学了一些基本的哑语,所以能看懂,可是从前跟陆世澄在一起时,他鲜少用哑语手势与她交流,原因她大概也知道,他不愿意在她面前承认自己的哑病是一种残疾。
现在,他宁肯承认自己的缺陷,也不愿意像从前那样与她有过多的接触,毕竟两个人一用纸和笔交流,一切都显得暧昧起来。
他在问她。
【误会——】
【那么请闻小姐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
陆世澄失望地看着她。
比起查她,他更愿意等她自己亲口说出实情,但显然,这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无比重要,重要到她宁愿放弃一段感情也不肯说真话。
他的神色再次变得冷淡起来。
【闻小姐,请你让开。】
“我不让开!我知道,你最恨别人算计你,你怪我当初抱着目的接近你,你觉得我玷污了你的心意——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若不是真心喜欢你,完成任务之后只需立刻远离你就是,为何还整日跟你在一起?你忘了吗,我们曾经那样亲密,我和你——”
她声音越来越低,但这话却并未打动陆世澄,反倒像戳中了他的痛处,他脸一红,目光却愈发充满讽刺,他笑了:
【我应该感动是吗?谎话里面好歹掺杂了些许真心,可是打从一开头,这段关系就充满了谎言不是吗?】
“我是逼不得已!但我可以对天发誓,在我决定跟你在一起之前,这个任务就已经结束了,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都是我自愿的。一些秘密之所以暂时不能对你说,也只是为了保护我的朋友。”
【所以这朋友究竟是谁?!】
她的话声戛然而止。陆世澄寸步不让,望着她的目光深沉而复杂。
闻亭丽咬紧牙关低下头,她不能为了挽回陆世澄就把邓院长的事说出来,她俨然站在了道德的分叉路上,左右为难,果断摇摇头:“我不能说……我只知道,我没有欺骗你的感情,你……请你摸摸自己的心,我对你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你一点也分不出来吗? !”
说着,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陆世澄仿佛有点动容,默默望她一会,抬手帮她轻轻擦泪。
闻亭丽的泪珠益发汹涌,他终于还是心软,终于还是舍不得,可他只帮她擦了一下,就毫不犹豫收回自己的手。
【闻小姐,自从在黄金剧院第一次看你参加话剧比赛,我就知道你是个出色的演员,你的眼泪说来就来,你的情绪切换自如。我无法分清你哪次是真哭,哪次是假哭,你的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心,我更无从辨认,而事实上,那份合同也证明了一点:你一直在骗我。所以,这一套请你以后别再用了。】
他几乎是以一种冷酷客观的态度在表达这番话,绕过她向外走去。
她在他背后恨恨跺脚,他刚才的举动差点就让她相信他已经释怀了,他居然用这种方式让她也体会了一把被捉弄的感觉。
她也把头冷冷转向一边:“好,从今往后,我绝不会来找你,你最好也永远别再管我的事!”
陆世澄脚下一滞,恰巧外头有人来了。
“世澄,那份文书看好了吗?你意下如何啊?”是高庭新的声音。
闻亭丽迅速环顾四周,怪她没有掐准时间,高筱文之前就告诉过她,最多只给能她和陆世澄争取到十分钟的独处时间,这下可好,若被高庭新他们看到自己跟陆世澄独处一室,少不了会传出一些流言蜚语。
没想到陆世澄出门时顺便把门关上了。
“到前头去谈细节?”高庭新很惊喜地说,“也好,我让人去书房沏茶。”
闻亭丽竖着耳朵听,过不多时,外头便恢复了安静,她瞅准时机从房里溜出来,心里百感交集,陆世澄的这份细心和体贴从来就不会让她失望,要说这个人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思想上太过顽固!
在某些原则性的问题上,他几乎是铁石心肠!
高筱文几个正四处找闻亭丽。
闻亭丽回到前楼跟朋友们闲玩一晌,演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悻悻然对赵青萝等人说:“我得回片场拍夜戏了。”
几人送她,正好这时高庭新和陆世澄一行从书房出来,闻亭丽面上跟朋友们说话,眼睛却忍不住溜向陆世澄。
陆世澄始终不曾看她这边。
闻亭丽鼻哼一声,果断收回视线:“别送了,明天我给你们一个个打电话。”
“赶紧走吧,别耽误你杀青。”高筱文等人忙笑着说。
一群小姑娘聚在一起本就打眼,高筱文这一笑,便引来了旁人的注意。
高庭新讶问:“闻小姐这么早就走了?”
这时一个管事慌里慌张过来找高庭新,看看高庭新身边的陆世澄和孟麒光,又把话咽了回去。
“都不是外人,有什么话直说好了。”高庭新笑道。
管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压低嗓门说:“前头不知谁将两杯香槟带到后楼的桥牌室,刚好太太的猫今晚在外头溜达,阿香一时没看住,这小东西蹿进去跳上桌舔了一口酒,没想到这猫竟当场倒地身亡,阿香几个当时就吓坏了,我们怀疑……怀疑那酒里头被人下了老鼠药。”
陆世澄面色一变。
“香槟酒不是招待客人喝的吗?”高庭新也惊住了,“好好的怎么会有老鼠药?”
“不知道,桌上共两杯香槟,一杯是有毒的,另一杯是没毒的,有毒的那一杯沾了一点口红印子,应该是一位女眷留下的,若真被人投过毒,多半就是冲着这位女宾来的,就不知这位客人还在不在现场,少爷您看要不要报巡捕房?”
“等等,等等。”高庭新听得有点乱,“你的意思是,今晚有位客人想给另一个客人下毒?”
陆世澄面色如霜,思量一晌,忽抬头朝闻亭丽坐车离开的方向看去。
黄金影业摄影场。
闻亭丽扮演的中年南淇,手挎一个竹篮,独自走向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山坡”,她脊背佝偻,神态麻木,膝盖僵直,明明才三十一岁,却苍老到像个老太太。
走到半山坡上时,双足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趔趄就从陡坡上翻下来,“南琪”挣扎了两下就放弃了,她看上去很疲累,脸上浮起了一丝苦笑,静静迎接死亡的到来。笑容像是水中的倒影,不断在镜头前微微颤抖。与此同时,场内灯光越来越暗,随着最后一道光熄灭,南琪的脸,就像一朵枯败的花,彻底凋谢在黑暗中。
“好!”镜头后响起黄远山的叫好声,场内灯光“唰”地重新亮起。
副导演和摄影师振奋地说:“还担心这条要拍好几遍才过呢,没想到闻小姐这样争气,辛苦了。”
闻亭丽自是高兴不已,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半,摄影棚里的同事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不然就凭最后这场戏拍得这样顺利,这会儿大家早就乐成一团了。
饶是如此,在场的十来个同事仍掩不住满脸笑意,一边热火朝天收拾东西,一边商量去哪儿吃宵夜庆祝。
闻亭丽笑着说:“今天我就不凑热闹了,时间太晚,再不回去家里人该担心了。”
“那回头再一起吃杀青宴。你们学校快放假了吧?戏一杀青,往后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黄远山一团喜气走过来拍拍手:“这几月大伙辛苦了,今晚我先请大家吃顿宵夜,小谭,你把胶卷带到公司去,剩下的这些活留到明天再干也不迟,亭丽,公司的司机已经下班了,待回我先开车送你回家吧。”
闻亭丽忙说:“也好,我进去卸完妆就出来,黄姐你等我一下。”
“不急,我先安排伙计们吃宵夜,回头再来接你也来得及。老卢,你们收拾完都早些过来啊。”
一会工夫就都走光了,只剩两个场记在外头卸灯,年长的那个,正是黄远山刚才提到的老卢。
老卢是剧组公认的老好人,每次片场收工,他都是最晚走的那个,他有个女儿跟闻亭丽差不多大,一家老小全靠他一个人挣钱。
闻亭丽对老卢印象很不错,对他说:“卢师傅,我大约二十分钟就能出来。”
她跑去后头化妆间里卸妆,她的戏安排在最晚,其他女演员早就下班了。
弄完后,闻亭丽打开衣柜取自己的手包,忽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只当是老卢过来催她出去,赶紧关好柜子出来。
到门口一拉门,房门却打不开,仿佛有人在外头把门锁住了,闻亭丽一凛,开始大力拍门。
“卢师傅,我小闻呀,我在里头没出来呢!”
外头的脚步声却一下子跑远了,步伐还透着几分慌乱,闻亭丽面色一厉,不对劲!
“外头是谁,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她毫不犹豫掏出手枪,对准门锁就是一枪,火速拉开门,却被迎面滚来的厚重黑烟呛了一口。
闻亭丽顿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至全身。
着火了! 莫非有人故意纵火?这人分明想要她的命!
她咬牙捂住口鼻,拼命往外跑。
这段时日她处处当心,家里、学校里、宴会上、上工的路上,无时无刻不加以防备,为了防止有人伤害周嫂和桃子,她甚至拜托厉成英派人在她家附近安插人马。
可她万万想不到,凶徒为了谋害她竟到片场放火!当真是胆大包天!
走廊上四处是火,巨大的火舌沿着墙壁和地板,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速度朝她这边蔓延而来。
“救命!”火势很快拦住了去路,赶忙掉转头另寻出路,还好在片场待的时间够长,记得走廊尽头有个厕所,从窗户里跳出去,有条过道能直达后巷,再就是茶水间后头也有露台,只是距离稍远些。
闻亭丽当机立断朝厕所的方向跑,忽听后方有人喊:“着火了,闻小姐,闻小姐你出来了吗?快跑!”
“我出来了!”
话音未落,楼梯口发出一声闷响,回头透过浓浓的烟雾,就看见一个人扑倒在台阶上。
“卢师傅!”
卢师傅俨然刚刚从二楼的道具室逃下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水桶,桶里的水洒了一地。
闻亭丽冲回去将卢师傅扶起来,两人一起朝走廊尽头跑去,
“本以为只是小范围着火,可看这架势,分明被人撒了汽油,火势会越来越猛的。”
须臾间,熊熊大火就顺着护墙板烧到了天花板上,待要冲进厕所,梁上掉下来一根木头,恰巧砸到了两人中间,那火苗往上高高一窜,差点就烧到了闻亭丽的眉毛。
卢师傅一不小心被砸到了胳膊,在里头闷哼一声。
闻亭丽吓得退回走廊,才一转眼的工夫,厕所门口就是一片火海,只听卢师傅在厕所里绝望地喊:“闻小姐!闻小姐!”
“想办法跳窗出去找人!茶水间有个露台,我试着从那边走!”
“好,前头我看到马路上有辆车在路灯下停着,说不定是她们黄姐回来接你来了,我先去喊人过来帮忙救火,再给租界消防署打电话。”
说话间浓烟再度向闻亭丽扑来,她瞄准茶水间的方向一路冲过去,火势还未蔓延到里头,穿过茶水间,待要一鼓作气冲进露台,没想到火势一下子蔓延到门框,滚烫的火苗直冲她而来。
这一来,前后都无退路可言,闻亭丽对着露台方向大喊起来:“来人啊,救命!”
房间里温度越来越高,浓烟也越来越厚,看到茶水柜边上有条毛巾,闻亭丽忙将茶水桶里的水哗啦啦倒在毛巾上,迅速将湿毛巾捂住嘴巴,拼命往外一冲。
走廊上的火基本在天花板上蔓延,前路暂时还没有被堵住,不愁不能顺利逃出去。
没想到,冲是冲了出去,却不小心重重摔倒在地上,半晌都没爬起来,挣扎间,听见前方传来脚步声。
来人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人,每跑到一扇门前,就会停下来猛地踹门。
随着这人的闯入,走廊上的房门被一扇扇大力踹开。
怪的是,这人明明很焦急,却是异样的沉默。
只是找,只是万分焦灼地找,始终不曾发出半点声音。
随着希望一次次落空,这人的动作渐渐开始透出一种仓皇和绝望的况味。
轰隆一声,天花板上又有一块梁掉了下来,震得地板嗡嗡作响,高涨的火焰伴随着股股黑色浓烟,似能吞噬世间万物。
那人猛地呛了几声,脚步顿在哪里,这次除了沉默和慌张,还有一声声剧烈的喘息。
闻亭丽脑子像是进了一团团迷雾,仍在地上发懵,忽然听见前方有人极为艰涩地喊出一句:“闻亭丽。”
是道年轻男人的嗓音。
闻亭丽心中一震。
短短的三个字,却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似的,像是没有办法了,不得不用尽全部的力气喊出来。
闻亭丽身体开始微微发抖,这声音她听过一回就忘不了。
艰难地喊出第一声后,那人立即又低喊:“闻亭丽。”
这回顺利多了,只不过这个人仿佛没习惯这样大喊,喊一声,便会停顿一下。
从这人的音调里,能听出他此刻心中有多着急。
“闻亭丽。”他喘息着,很吃力地,一声声喊道,“闻亭丽。”
似是因为得不到回应,他猛往楼上跑去,闻亭丽浑身一个激灵,用尽全力喊道:“我在这儿。”
那人立即捕捉到了她的声音来源,迅速回转身,疾步朝她这边奔过来。
一个身影随着光影一同出现在她的眼前。
闻亭丽喉间直发酸,眼泪涌出来,睁大眼睛看着上方的脸,可不等她看清他的表情,这人就一把将她紧紧搂到了自己的怀中,抱起她向外逃。
闻亭丽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
房间有点昏暗, 耳边异常安静,她呆呆环顾四周,脑中像水洗过似的一片空白。
毫无预兆地, 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铺天盖地朝她涌来。
熊熊的火焰,令人心惊肉跳的嘈杂声响,冲天的黑烟中, 有个人在焦灼寻她。
“闻亭丽!”
这声音, 哪怕是在梦中也能让她的灵魂发抖。
她像中了电一样从床上弹起。
“闻小姐,你醒了。”房里的灯被人捻亮,有人快步朝床边走来。
闻亭丽茫然地看着前方,半晌才认出那是路易斯诊所的梅丽莎护士。
“我这是在哪儿……”闻亭丽勉强停顿了一瞬, 马上用急切的语气问, “陆先生呢?”
这一发声, 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像吞了一大把沙砾似的,哑痛难言。
“先别动。”梅丽莎温和地扶住她的肩膀,“你在火场呛了不少浓烟, 目前还在观察阶段, 先喝点水看看情况, 若是有不舒服的感觉,我得马上去告诉路易斯大夫他们。”
闻亭丽注意到自己在陆公馆的客房, 这下哪里还躺得住。
“陆先生他在哪儿?火扑灭了吗?他有没有受伤?我要去找他。”
梅丽莎强行扶住闻亭丽。
“程主任和路易斯大夫这会儿正在给陆先生治疗, 目前你们都需要好好治疗和休息。”
“他伤得很重吗?为什么来了这么多大夫?”她几次要下床, 无奈拗不过梅丽莎, 急得将梅丽莎手里的水杯夺过来一口气喝完,“您瞧, 水喝完了, 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也没有, 我真没什么大碍,让我去探望探望陆先生好不好。”
梅丽莎无奈去找路易斯汇报,不一会儿走廊外就传来了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进来的除了路易斯大夫,竟然还有几位惠群医院的内科大夫。
路易斯大夫负责检查闻亭丽的神经系统,其他大夫用听诊器给她肺部听诊。
“怎么样?”闻亭丽一会儿仰头看看左边的路易斯,一会儿仰头看看右边的程主任,“我可以下地了吗?”
几位大夫互相交流几句,大约是认为闻亭丽的状况还不错,态度便有些松动。
“我们建议闻小姐继续卧床休息,再说陆先生这会儿已经睡着了,要看也只能明天再去探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