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by凝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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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有船工陆续将行李扛上船,而闻亭丽因为恰巧立在楼梯前,不时被撞到肩膀或是胳膊。
她只得退到一边,回头看,码头不远处有个沙包堆起来的「高山」,她走过去猫在沙包后面,眼睛仍直勾勾望着甲板方向,等来等去,陆世澄始终没露面,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就像在油锅里翻滚,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见一个人在后头望着她。
闻亭丽露出狂喜的表情:“我以为你在船上。
又赶紧摘下自己头上的鸭舌帽。”
“是我!”
陆世澄当然知道是她,刚才他的汽车一到码头上,他就在车里认出了她。
他赶忙把她拉到一边,同时谨慎地环顾四周。
闻亭丽望着他直笑:“放心,来的路上我很注意,没有记者跟着我。”
他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问她:“你到这来做什么?”
闻亭丽朝他怀里扑过去,他却把她从自己的胸前拉开,自己也后退一步。
闻亭丽懊恼地跺了跺脚,他这人简直有思想上的洁癖,每回他们闹别扭时,他都会拒绝她近他的身,她问他:“你要送你祖父回南洋养病对不对?听说要走一两个月?”
“是。”回答得如此干脆。
“可是——你那日亲口对我说,我们两个只是需要冷静一段时间,话还没有说明白,怎么说走就走?”
陆世澄不响。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我得告诉你,那天晚上我是去过慈心医院。但我不是去探望孟麒光,实际上我连孟麒光的病房在哪间都不清楚,乔太太纯粹是瞎讲,我没有「一只脚踏两只船」,从头到尾我心里只有你——”
“好,你一定觉得我又在骗你,只恨我现在没办法证明我的这些话,但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
不只大前天晚上,包括礼拜一晚上我也压根没见过孟麒光,我也是直到事后才得知他出了车祸,而且出事后我一次都没去看过他。你要是吃我和他的醋,那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糊涂蛋!”
「糊涂蛋」猛不防开了腔:“所以那天晚上你去慈心医院找谁?”
闻亭丽心脏跳得前所未有的快,他太聪明,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她的这些事统统与慈心医院有关了。
在她默然时,陆世澄只是沉静地观察着她。
每当提到她的那个秘密,她都会露出这种紧张不安的表情,仿佛再往前一步,就会掉进悬崖峭壁。
这时候,他的心里都会浮起一种很不舒服的情绪,不知是嫉妒还是什么。
而在等待她想出新的借口搪塞自己的过程中,他都会觉得对面站着一个未知的情敌。
他爱,他恨,更多的是失望。
哪怕有那么一次,她肯为他妥协——他都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可惜她一次也做不到。
他又想起那天早上她来找他时那心碎的模样。
不,她不只心碎了,连整个灵魂都破碎了,那个人到底是谁?!
竟让她一夜之间变得那样凄惨、那样憔悴不堪。
他看着她,带着一丝希冀再次开腔:“如果我告诉你心里我很介意,你肯不肯为我妥协一次?”
她惭愧地低下头。
他点点头,再开口时,声音暗哑了几分。
“从来没有什么误会。孟麒光也好,还是别的什么秘密也罢,我只愿意相信你亲口对我说的话,可惜你从来都不愿解释。在你的心里,我的感受根本没那么重要。”
闻亭丽泪水模糊了视线:“我要是不在乎你的感受,早就一走了之了,你怀疑什么都不应该怀疑我对你的真心。
这一回你宁愿挨骂,也不肯少做一点,可想而知你有多在乎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感动,我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
我远比你想象中更喜欢你、更在乎你!我们对彼此明明是一片真心,为什么非要赌这口气,你就不怕将来后悔吗?”
陆世澄回头锋锐地看她一眼:“原来你也知道,比起嘴上的甜言蜜语,行动才更重要。每一回,你用这些话哄着我,却又对我撒谎,甚或失踪一整晚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想,你究竟同什么人在一起?
为什么这个人在你心里的分量会这样重?
对你而言,我究竟算什么?!
我不想在这段令人患得患失的关系里,越陷越深!如果你非要问什么,这个理由够不够?”
闻亭丽含泪在原地看着他上了船,又看着那艘船启航。
他大概是气昏了头,一次也不曾回头看。
看样子,这次他决心要忘掉她。她在极度的恼恨和伤心中,也赌气驾车离开码头,也发誓不再向后看,可是一回到家她就扑到床上大哭起来。
哭着哭着,闻亭丽在床上睡着了。
大概是刚经历一场激烈的情感起伏,她做了许多梦。梦里,她恍惚看见自己和陆世澄在大世界游乐场玩,他牵着她的手到处走,他给她买冰淇淋,他笑起来是那样好看,他的声音里有种令人心碎的温柔。
她高兴得几乎要发疯,玩笑似地从他手里抢走冰淇淋,可是一伸手的工夫,面前只剩一片虚无。
她慌了,在梦里四处找他,不提防被脚下的人绊了一跤——是厉成英,她浑身是血躺在那儿。
“厉姐——”闻亭丽哭喊着从梦里惊醒,房里墨黑一片,也不知几点钟了,脸上全是泪,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
闻亭丽惶然望向窗外的树影,心好似被人挖掉了一块,一阵阵地抽痛。
真希望那只是梦。现在她的脑子有一种麻木的感觉,什么也不愿意想,什么也不能做,只愿意一辈子在黑暗里僵卧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得胃饿得烧心,恹恹地下了床,打算下楼随便找点东西吃。
周嫂居然还没睡,看见她下楼,忙将一封信递过来:“这是董小姐刚才让人送来的支票,记得收好。前头好些人打电话找你,有黄小姐、什么姓洪的导演、姓李的自来水厂老板……还有高大公子,回头你记得给他们回电话……饿了吧?我给你下碗面。”
闻亭丽一头歪倒在沙发上。
那些人找她,不是为工作上的问题,就是为社交上的事。
随着《窈窕侦探》再获成功,她的生活变得异常忙碌。每天有许多的事等着她亲自确认,每天有新的朋友愿意与她结识。
这种感觉,在《南国佳人》那一阵还不明显。而现在,她隐约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磁力点,越来越多的人朝她靠拢,渐渐地,以她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小范围的势力圈子。
钱和利,纷纷向她涌来。
原本她是陶醉于其间的,但今晚,大约是心情太糟糕的缘故,面对这些事,她只觉得空虚和乏累。
支票上那高额的广告酬劳,也没能刺激到她的神经。
周嫂还在那头说:“前头潘太太打电话约你去她家打牌,你与其在家里闷着,不妨去她家坐一坐。茶几上那封信你看见了吗?
是荣安巷那边的房东让人送来的,想必是你某个朋友不知道咱们搬了新家,仍将信寄到旧址去了。”
闻亭丽迟钝地应了一声。
等她吃完一碗面,赫然突然发现周嫂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这下子,耳边连个念叨的声音都没有了,她骤然受到了寂寞的打击,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这座洋房是如此的大。
无论走到哪个角落,耳边都只听得见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她缩到沙发上,用毛毯把自己盖牢。
但是寂寞不肯放过她,它们钻入她的毛毯,钻入她的心。
向来坚强的她,在这个寂寞的夜晚,第一次尝到了脆弱的滋味。
不行,不能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感觉里,她得逃避到热闹的场合里去。
要不去潘太太家里坐坐?
最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无所适从,忽一眼看见了茶几上的信,她捡起来看,奇怪封皮上没有注明来信地址,只写着一行字「闻亭丽小姐亲启」。
【小闻:见字如晤。】
闻亭丽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是邓院长的字迹!她老人家给她寄信来了。
她急不可待地看下去。
【前日收到了平给我寄来的包裹,里头有你托她给我寄的营养品和棉服,衣服我试过了,又轻又暖……你总是这样心细体贴,营养品我会记得每日都吃,争取不辜负你的雅意……】
看着信上密密麻麻的「平」字,闻亭丽的眼泪毫无预兆从眼眶里滚落。
「平」是厉成英的代号,邓院长在写这封信时,厉成英还没有遇害。
【平还在信中提到你的新片上映了。幸运的是,我刚巧到城里办事,城中有一家电影院放映了你的片子。
我去看了,非常好!我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你扮演的傅真真,你的表演是那样自然,那样活泼有趣,真实到就像我们日常生活里会遇到的人。】
【报上似乎将你归类为有天赋的演员,你自己以为呢?】
【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你是个头脑清醒的孩子。一旦认准某个目标,就会排除万难去做,比起所谓天赋,你的人格力量才是你成功的要素。
我能想象,为了争取饰演这两部片子,以及为了演好这两个角色,你背后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
这些话就像温暖的泉水,汩汩地注入闻亭丽的心田,读着读着,她的心慢慢安定了几分,只是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
【如今,你收获了成功,收获了名望,将来你还会在个人成功上创造更显眼的成绩。我在替你高兴的同时,也有一些担忧,过去这些年,我见过同你一样天资出众的文艺界朋友,在取得骄人的成绩后,迅速在名利场中迷失了自我,别低估花花世界对人性的腐蚀力,我的年轻朋友——希望你不要觉得我的话太过冒昧。】
闻亭丽对着信纸喃喃道:“不,我正需要您的建议……厉姐她牺牲了,陆世澄也走了,我的心正像刀割一样疼,求您能给我指一条明路……不然我怕我会迷失方向。”
她的语气是那样恳切,就好像邓院长就坐在自己对面似的。
奇妙的是,这些写在信上的字,仿佛蕴含着某种真实的力量。
【一个人在取得巨大的成功之后,生活势必会发生遽变。即便这个人自己肯满足现有的成就,身边的人也会怂恿她继续向上爬。
然而,山之后,是更高的山,名望之后,是更显赫的名望。不论人们怎样追逐,这条路上都不会有所谓的终点。
假如一个人的视野始终局限于个人成功上,就会成一个睁眼的瞎子,整日为了个人的名与利,不知疲倦地追赶,直到……在这条路上跑到力竭为止。】
【所以答应我,今后不论你走得有多远,不要被名和利牵着鼻子走,不要将年轻的生命浪费在纸醉金迷中……珍惜自己的才华,尽量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闻亭丽死死攥着这封信,身体却缓缓跌坐到地毯上。
换作从前,她会觉得邓院长的话是在杞人忧天,现在只觉得字字诛心,邓院长显然深谙人性,提前就预感到了她将会面临的困境。
纸醉金迷的生活,的确在向她招手。
她有了自己的汽车,有了自己的人脉,一些从前办不到的事,现在轻易就能办到了。每晚都有邀请她的饭局,耳边充斥着各类吹捧她的声音。
这种生活,往往会使人上瘾而不自知。
从前好歹有厉姐在,厉姐所做的事,时时刻刻鼓舞着她。厉姐一走,自己就如一艘失去了引航灯的船,一下子困在了原地。
痛苦尤其会动摇一个人的意志,今晚她和陆世澄的决裂,让她委顿到了极点,这时候赌气躲到灯红酒绿中去,不失为一个麻痹自我的好办法。
正由于感到自己的意志力在软化,所以她今晚才格外恐慌和失意。
“山之后,是更高的山,名望之后,是更显赫的名望。假如一个人的视野始终局限于个人成功上,就会变成一个睁眼的瞎子。”
闻亭丽细细咀嚼着这些话,心里的迷雾一点点被驱散。
她想起自己曾经问过邓院长一个问题:“我与您素昧平生,为什么您要冒着风险来帮我?”
邓院长半调侃地说:“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像你这样聪明的女孩子无故被撵出学校。”
如今的她,也像当初的邓院长一般,有了一定的社会能力。也许,是时候把视野抬得更高些,去帮一帮当初那个走投无路的「闻亭丽」了?
等一等!她终于想明白厉成英临终前未能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了。
厉姐她说的是:“救人,救更多人。”
闻亭丽把头埋在膝盖里,热泪扑簌簌往下掉。
若非亲眼所见,连她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勇士。
真傻!她们真傻。在世人眼里,她们大概就是无可救药的傻子!
这封信她读了又读,直到将信里的话深深烙印进了心底,这才擦亮一根火柴将信纸点燃。
她不确定是否已完成了自我救赎,因为在想到陆世澄的时候,胸口还是会隐约地抽痛。
然而,随着信纸化为一团团黑色的蝴蝶,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房里俨然有什么新的东西,在悄然生根发芽。
邝志林在船舱门口朝里看,陆世澄在办公桌后翻阅文件,昨晚上船之后就是如此了,一直在忙,忙到不睡觉、不吃饭,忙着处理各类事项,忙着接待看护陆老太爷的几位大夫,仿佛只要忙个不停,就没空想别的事。
邝志林在心底无声叹息,一个人被心魔折磨的时候,外人是帮不上忙的,再痛苦,也只有自己走过这个坎。
但若是一直这样不眠不休折磨自己,铁人也会大病一场的。
他怀着忧惧的心情清清嗓子,上前对陆世澄说:“澄少爷,刘经理说有人想谈谈南洋糖厂合作的事。”
陆世澄看着手头的文件:“请他进来。”
没一会,刘经理过来了,他热忱地将一张名片递给陆世澄:“此人现在新加坡,只要您同意,随时可以来拜见您。”
名片上头印着:利川株式会社。
陆世澄犀利地瞥一眼刘经理,把名片扔回去:“记住了,陆家不跟日本人合作。”
刘经理面红耳赤地说:“对不住,对不住,是我糊涂了,澄少爷别见怪,我马上让人回了他。”
刘经理走后,陆世澄头也不抬地说:“下船后,把刘经理的工资结算清楚,叫他今后他不必再来了,平日厂子里与他亲近的人,也务必好好查一查,该撵的全都撵走。”
邝志林点点头,转眸望望窗边的茶几,盘子里的午餐原封未动,再这样下去——
他忍不住开腔:“昨天你跟闻小姐?”
陆世澄打断邝志林:“您还有别的事吗?”
邝志林语重心长:“实在不行的话,我让人查查那一晚闻小姐究竟去了何处。虽说现在再查已经晚了,但至少能弄明白她那晚——”
陆世澄把笔扔到桌上,起身,头也不回离开舱房。
邝志林无奈叹气。
陆世澄立在护栏边望着滔滔江水出神,默立一晌,只觉得心乱如麻,突然回身对人说:“让茶房经理把上海上礼拜一到礼拜三的旧报纸都送到我的房间。”
随从有些诧异:“旧报纸?”
“是。”
茶房很快将船上所能搜罗到的上礼拜的旧报纸都送来了,陆世澄随手翻开最上头的一份,第一条就是【纱业巨子孟麒光出车祸送入慈心医院】的新闻,时间卡是礼拜一那一晚。
陆世澄心中一刺,毫不犹豫将报纸揉成一团远远地扔出去。
刚巧赶上船身晃动,那团纸本已被扔到远处,又滚回他的脚边。
陆世澄闭眼把头向后靠在椅背上。
距离昨晚跟闻亭丽见面,已经过去十几个钟头了。
然而只要他一静下来,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她的声音:“我要是不在乎你的感受,早就一走了之了,你怀疑什么都不该怀疑我对你的真心!”
他心里烦乱不堪,睁开眼朝脚底下看了眼,板着脸蹲下去,将那团报纸捡起来一点点展开,对灯读起来。
他耐着性子读完孟麒光出事的新闻,又迅速浏览下一条新闻。看完这份报纸,再看下一份。
就这样,他一口气翻阅了十来份旧报纸,每一条新闻他都不错过,每个字他都仔细研究,甚至连副栏里的广告也不曾落下。
看了一下午,也没查到什么头绪,傍晚,他随便吃了点东西,继续在桌前翻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总归是不甘心,又或是,放不下!
真可笑。
他只知道,自己执迷不悟地想要找出一个「真相」。
事实上,翻找旧新闻是最为低效的一种调查方式。
但只有这样,才能够最大程度保护她的「真实身份」,他要自己查,不管查到什么,至少他永远不会出卖她。
就这样不眠不休查到了半夜,船上的旧报纸几乎被陆世澄翻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
这时候,邝志林忽然送来皱皱巴巴的两份,“这是大副房里找到的,他说自己平日里喜欢买些小报来看,这些都是他上礼拜看过的,前头他只当澄少爷要找的是《沪江报》之类的大报社新闻,也就没送过来。”
陆世澄赶忙接过报纸,又对邝志林说:“我自己找就好了。”
邝志林带着一肚子疑问离开房间。
陆世澄回到灯前翻开报纸,诚如邝志林所说,这上头几乎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无聊新闻。
其中一份小报名叫「荒唐林」,里头的新闻恰如其刊名:十分「荒唐」,半真半假。
然而这一翻,他的注意力陡然被一条不起眼的新闻吸引住了。
【昨宵,法租界白塞仲路一位无名氏惨遭不测,路上鲜血触目惊心。】
日期正是闻亭丽失踪的那一晚。
文里说:“出事的时候,围在现场看热闹的居民不少,某家香烟店老板一眼就认出这男子下午来自己的店里买过香烟,买的是日本人最喜欢抽的「大和香烟」这个牌子。”
文中还提到:法租界的巡捕闻讯赶来,迅速将该男子送去医院。但是众人都看得出那人已死去多时。又有人说,马路上还有另一人的大片血迹,然此人已杳无踪迹。
“怪哉!出事时现场究竟有几人?该男子究竟是何身份,法方巡捕为何对此讳莫如深?据本报观察,也不知是哪位义士将其刺杀!”
陆世澄目光一定,再次移眸确认事发日期。
没错,是上礼拜一。
【刺杀日本人】
【不知是哪位义士做的】
【路上鲜血刺目惊心】
陆世澄全神贯注对着这条新闻的每一个细节来来回回地读,读到最后,他惊疑不定跌坐在沙发里。
窗外江水拍打着甲板发出滔滔声响,一如此刻他内心的惊涛巨浪。
两个月后。
时值酷暑, 天气异常燠热,太阳白晃晃地照在灰色水泥汀地面上,树上的蝉鸣声叫个不停。
晌午时分, 烈日下的“红棉”纺纱厂后巷,悄然开来了一辆车。
开车人恰是闻亭丽。
她头戴鸭舌帽,鼻梁上架着西洋墨镜, 所开汽车也是从祥生车行租来的, 一路遮遮掩掩到了纱厂的后门附近,不下车,而是躲在车里偷偷向外瞄,不多时, 一个身穿灰布旗袍的年轻女人闪身从后门出来。
闻亭丽赶忙探出车窗向对方招手。
女子跑过来把手里的东西塞给闻亭丽:“工头的眼睛就像鹰一样, 我一靠近女寝就盯牢我看, 女工们又是逆来顺受惯了的,想要从她们嘴里挖出点东西简直比登天还难,昨晚我趁人不注意溜到女寝草草拍了几张照片, 也不知道照片能不能洗出来, 闻小姐, 你将就着用。”
闻亭丽从皮夹子抽出一张银票递给女子,感激地说:“再查到什么, 请记得第一时间联系我。”
曹仁秀把银票推回去:“我又不是为了钱, 我是觉得这些女工太可怜才找您帮忙的。”
她回身指指那灰黑色的锅盖似的厂房, 恨声说:“天气热成这样, 四十多个女工挤在一间巴掌大的房间里,马桶就放在地铺旁边, 夜里几十号人轮流上厕所, 一进去, 恶臭熏天。一天只给两顿饭,早上晚上都是稀粥,上月才病死一个,从头到尾没人过问,夜里老板直接让人把尸首抬出去,听说才十八岁——闻小姐你是大明星,你比我们有能耐,你帮帮她们。”
闻亭丽默然半晌,郑重向曹仁秀颔首。
“我得回去了。”曹仁秀朝里头跑了几步,又折回来腼腆地说,“闻小姐,前头我们可说好了,万一我丢了饭碗,你得、你得帮我重新找事做。”
闻亭丽拍拍自己的胸脯,叫她放心。
她和这位曹小姐是半月前相识的,那日恰逢期末考试,校园里到处是灰头土脸的学生,闻亭丽也是其中一员,她焦头烂额考完最后一堂试,正忙着在教室外头与同学们对答案,这时,一个名叫刘荣华的同学带着一个年轻女子来找她。
“闻亭丽,你上次说过的话还算数不?”
“你指哪句话?”
“你说你想拍一部反映劳工悲惨境遇的故事片,喏,素材我给你找来了。”
刘荣华把自己身边女子推到闻亭丽面前:“这是我表姐,名叫曹仁秀,她是上海师专毕业的,毕业后一直在虹口红棉纺纱厂的账房里做事,这几月她在厂子里看到了一些不平的事,很想同你聊聊,不知你有没有空?”
“有空!当然有空!”闻亭丽忙说,低头看看腕表上的时间,“要不我们到对面找家餐馆边吃边聊。”
就这样,闻亭丽得知了红棉纺纱厂的女工们的悲惨境遇,她和刘荣华当场气得拍桌子,繁华的上海滩,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龌龊角落,红棉工厂的女工何止过得不幸,简直比猪猡还惨,她义不容辞答应帮女工们讨个说法。
送走曹仁秀后,闻亭丽开始思索接下来具体怎么做,不久就想出了一个主意:何不把这些女工的遭遇拍成一部电影,以此来激起社会各界人士对女工的同情和帮助。
当然,想要实施这一计划,首先要得到黄远山和公司的支持,而在那之前,她得先把故事大纲构思出来。
恰逢放暑假,她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于是白天在棚里拍戏,晚上则着手整理素材和构思剧本。
到今天,她在曹仁秀手里又收获了一批新的素材,等不及就想回公司找黄姐。
一进公司的大门,就看见社会部的白经理在那里贴月历牌,好多同事在旁边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
“闻小姐,你回来得正好,刚才刘老板过来宣布,《窈窕侦探》的续作已经打破了第 一部的上座率,现在外头都叫你票房法宝,不请大家去锦春饭店好好吃一顿,说得过去伐?”
闻亭丽笑道:“礼拜六晚上,锦春饭店二楼‘名士’包厢,我请前辈们吃饭,谁都不许缺席。”
现场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闻亭丽留在原地与同事们说了几句玩笑话,便急三火四去楼上找黄远山,刚到走廊上,就听见黄远山同刘梦麟吵架的声音。
这已经是他们这个月第四次吵架了,两人之间的矛盾俨然越积越深。
“为什么要放着赚钱的片子不拍,去拍什么工厂女工?究竟是你的脑子坏掉了,还是闻亭丽的脑子坏掉了?”
“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看我给你的草纲!红棉纺织厂的女工处境糟糕到超乎想象,这可是上好的社会片题材,只要我们根据闻亭丽提供的素材好构思剧本,未必不能拍出一部叫好又叫座的片子。”
“胡扯!这类片子除了得罪人,能给公司带来什么好处——远山,你不要一听说公司要拍《窈窕侦探》第 三部就跳脚,能赚钱的片子,就算拍它个十部续作又如何?《窈窕侦探》已然成为我们黄金影业名头最响的金字招牌,更成为了她闻亭丽的个人标签,如今她走在马路上,谁不叫她一句“傅大侦探”?难得有这么多现成的影迷,道具和服装也无需再重新赶制,随随便便花上两个月的时间就能拍出一部新片子,不对——”
刘梦麟蓦地笑起来:“闻亭丽放暑假了,三个月的时间说不定能拍出两部续作,轻轻松松就能大赚两笔,她又不是傻子,你帮她算算前两个月的进账,就能知道她愿不愿意继续拍了。”
“我不愿意!”闻亭丽推门而入,“第 三部的剧本我看了,比起前两部毫无新意可言,再拍下去只会损害《窈窕侦探》的口碑,不如见好就收。”
“剧本可以改嘛,我马上让□□的刘经理过来,当着你的面把剧本改到你满意为止如何?”
闻亭丽笑吟吟坐到沙发上:“刘老板,最近上海起码有十家电影公司在筹拍校园侦探片这个题材,花样繁多,奇招频出,听说有家公司请了名笔庄晓生写剧本,还有人预备把几年前的花魁绑票杀人案搬上荧幕,再这样下去,我们的《窈窕侦探》未必能保持原来的号召力,何不趁此机会另辟蹊径?您忘了,当初我们正因为不想重复武侠片的套路,才另起题目,才有了《窈窕侦探》系列的成功。”
刘梦麟笑道:“你这小鬼头嘴皮子是真厉害,正话反话来回地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不过公司已经对今年的市场做过评估,《窈窕侦探》离过气还早得很,早上公司已经正式宣布开拍《窈窕侦探》第 三部了,所以你们的反对无效。远山,你别赌气了,拍什么不是拍?反正公司不会少了你的酬劳。”
黄远山忽然换了一副极为严肃的口吻:“刘老板,你还记不记得公司成立第一天你亲口对大家说过的话?”
刘梦麟愣了愣。
黄远山朗声道:‘电影是世界第八大艺术,能够广泛地在人们心中播下扬善抑恶的种子,作为电影人,我们不应一味哗众取宠,而应当勇于承担社会责任’。当初我之所以义无反顾加入你的公司,就是冲着你番话,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何等的狭隘、愚昧、固执己见,你早已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电影市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