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by凝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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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看来,这些人统统都是傻子,他陈茂青入行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捞钱。
谁影响他捞钱,他就搞谁。譬如最近,他就忙着搞秀峰,谁叫她们非要跑来争一杯羹,上海的电影市场统共就这么大,你也分一口,她也分一口,他喝西北风去啊?
这个局最高明之处就在于,没人会想到他和老对手刘梦麟也有联手的一天,短短几天工夫,就将闻亭丽和黄远山逼得走投无路,他等不及要看她们慌作一团的样子,笑眯眯打电话给秘书,“今天的报纸怎么还没送过来?”
不曾想,倒是他自己的人先慌慌张张闯进来。
“陈老板,这份声明是真的还是假的?怎么上头盖着公司的公章。”
陈茂青抢过报纸。
【华美电影公司老板陈茂青主动揭发一则惊天行业秘闻。】
文中详细描述了这次由黄金、华美、沈氏影业等电影公司联手发起的「抵制秀峰」行动。
“陈老板历来刚正不阿,对于此次由刘梦麟带头的独裁行为很是不满,宁愿冒着被黄金针对的风险,也要退出该联盟。
同时,为了向这种「行内垄断」表达强烈抗议,陈老板还主动将自家新片在美琪电影院的黄金档期让给秀峰……”
底下登着一份华美跟美琪的首映合同照片,合同已经被撕成两半。
旁边配文:为了表达自己对这股不正之风的抗议,陈老板亲手将该合同撕碎。
陈茂青死死盯着报纸,眼睛里几乎要迸出火星子,合同是真的,公章是真的,签名是真的。唯独这份撕烂的合同不可能是真的。
电话突然响了。
“姓陈的!”刘梦麟在那头暴跳如雷,“你竟敢耍我!你这乌龟王八蛋!主意是你出的,结盟是你带头结的,现在你把我推到前面当恶人,自己跳出去挣善名,你给我等着,这次我不把你华美搞个底朝天,我就不姓刘!”
接下来,沈氏电影、群艺、远胜的老板都打电话来兴师问罪,没人听陈茂青解释。
因为那天陈茂青和美琪的柳老板签合同的时候,大家都在场。况且,人人都知道他陈茂青对自己的合同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紧。
陈茂青举着话筒百口莫辩,几乎要抓狂,到后来,索性把电话一摔,火急火燎打开保险箱,里头果然少了一份合同!正是美琪那份。
有人打开过他的保险箱!陈茂青的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不必说,肯定是秀峰的人干的。不对,他的箱子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打开!
难道说,自己身边出了内鬼?说起来,他的心腹少说有五六个,这些人经常陪他在办公室商量事情。
或许,某一次他在拿合同时忘记让某位亲信回避,被对方看见了保险箱的密码。
他抓起电话就要报警,忽又滞在那儿,对方既然能打开他的保险箱,自然早就看过里头的文件,他这一报警,对方势必把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公之于众。
那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陈茂青浑身一阵阵发凉,软绵绵瘫倒在椅子上。
愣神间,视线猝然跟对面海报上玉佩玲的眼睛撞了个正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冒出来。
难道是她?整间公司只有她最受宠,也只有她可以不等批准就直接进他的办公室。
不,不可能,玉佩玲一直是个美人草包,何时变得如此有心眼了?再说不久之前,他刚使手段强逼她跟公司签了续约合同,往后这几年,她究竟是继续红下去,还是被公司发配去坐冷板凳,全在他一念之间,谅她也不敢公然跟他撕破脸。
尽管他迅速打消了心中的疑惑,心里仍极为不安,半跪到地上对着柜子里的合同一份一份核查起来,找到玉佩玲的那一份。
他大松一口气,抬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合同还在就好,她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突然瞳孔一颤,怎么合同……少了最关键的两页,又有人慌慌张张闯进办公室。
“不好了陈老板,玉小姐突然召开记者招待会,说是自己跟华美的三年合约已经到期,从即日起不再续约,要加入秀峰影业。”
“不可能!”陈茂青如青蛙般从地上跳起来。
“是真的!记者会就在卡尔登酒店的一楼宴会厅,估计这会儿还没结束,您快去看看吧!”
等到陈茂青赶到卡尔登,招待会已经接近尾声,玉佩玲站在台上,左右两边分别是闻亭丽和黄远山。
三个人笑吟吟站在一起合影,底下的相机对着她们「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台上高悬着一条红艳艳的横幅:【隆重欢迎电影皇后玉佩玲小姐加入秀峰影业。】
陈茂青拨开人群就要往上冲,岂料秀峰早在会场里安插了保镖,马上有人冲过来捂住他的嘴,把他扔出大门。
陈茂青一从地上爬起来,就气冲冲打电话给卡尔登的经理,威胁说酒店若是不放他进去,就要联络律师告他们酒店绑架了自己的演员,好不容易获准从后门摸进去,迎面撞见闻亭丽一行人。
闻亭丽亲亲热热挽着玉佩玲的胳膊向外走。
“玉佩玲!”陈茂青冲上去破口大骂,“果然是你!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子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你要联合外人来坑我?”
不等他近前,保镖再次将他拦住,陈茂青在原地跳着骂道:“你这不知好歹的贱人,没心肝的东西,臭不要脸的下三滥,早知道当初我就不该捧你!”
玉佩玲冷冷看着他,闻亭丽拍拍她的手背:“别污了你的耳朵,你先上车,我来对付他。”
陈茂青眼看玉佩玲被人簇拥着离开,在原地一蹦三尺高:“想走,我今天跟你没完!你说,你跟姓闻的究竟暗中勾结多久了?”
闻亭丽喝道:“陈老板,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一个叛徒,一个阴谋家,也配跟我讲体面?!”陈茂青恨不得跳起来飞踹闻亭丽一脚,只恨自己压根近不了她的身。
“叛徒?”闻亭丽和颜悦色,“我倒要问问,玉小姐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你们公司?”
陈茂青额角一跳。
“你一边捧她,一边设陷阱拿捏她。”闻亭丽缓步走近,“一面利用她赚钱,一面逼她拉投资,你就像条蚂蟥,恨不能把她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吸干。
在她之前,听说还有一个章小凤,当年也为你们公司赚过不少钱,如今她人又在何处?
你根本没把手底下的女演员当人看!我要是她们,早就对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还能被你欺压这么久?”
说这话时,闻亭丽脸庞凑得很近,脸上杀气腾腾,活像一尊玉罗刹。
陈茂青有点慌,嘴里却不甘示弱:“你少颠倒是非!她们本就是老子一手捧红的,没有我陈茂青,谁认识她们!”
“是不是颠倒是非——”闻亭丽冷哧,“你自己心里清楚!一个人做事太绝,早晚会遭到反噬,今天这结局,都是你自找的!”
陈茂青依旧梗着脖子、喘着粗气,脑筋却在不停飞转。
只怪他千防万防,没防住一个玉佩玲!
事到如今,他已是一败涂地。
这叫他如何甘心!从来只有他暗算别人的,今天却被人整得这么惨!
可是,自己的底裤早已被人看光,丑闻一旦爆出来,玉佩玲是受害者,闻亭丽坐收渔翁之利,只有他,会变成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他不能眼看着自己彻底陷入绝境。
“好!”他饮恨吞声,“算你狠!”
对着闻亭丽潇洒离去的身影,没忍住又啐道:“比起我,你才是彻头彻尾的小人!自诩光明正大,使出来的手段比谁都下作!”
闻亭丽并未停步,只莞尔道:“对付你,用不着「光明」,「高明」就行了。”
陈茂青一口气没上来,翻着白眼,险些当场厥过去。
礼拜天晚上八点钟,秀峰影业的开山之作《春风吹又生》正式在美琪大影院上映。
前些日子,有关这片子差点没能在电影院上映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如今雨过天晴,人们纷纷怀着好奇心理前来一探究竟。
当晚,美琪电影院盛况空前。
闻亭丽和黄远山躲在幕后,全程大气都不敢出。
放到一半时,闻亭丽突然一声不吭跑出去。
“咦……”柳老板错愕,“电影还没放完呢,闻小姐这是怎么了?”
黄远山闭紧双眸:“她这是老毛病了,等到片子放完,她自然又会出现了。”
闻亭丽两手撑着盥洗台,对着面前的镜子深深吸气。记得当初自己第 一部片子《南国佳人》上映时,她就因为太紧张躲到盥洗室不肯出来,搞得谭贵望到处找她。
说起来才过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可恍惚已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这一年多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一路走到现在,酸甜苦辣她都尝遍了,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和强大,没想到新电影上映的这一刻,她还是会像个小孩子一样找地方躲起来。
她一向是坚强乐观的,不管在一起征战的伙伴们面前,抑或是在周嫂和小桃子面前,从不轻易流露自己脆弱的一面。
但现在,她只想马上听见陆世澄的声音,他温柔又强大,能承受她的千种情绪,他一定会理解和包容她这一刻的脆弱的。
今晚是个太特殊的日子,为免惹出非议,她特意要求他不要到场,她想等到一切都结束,单独同他分享今晚的失败或是成功。
成功,她就在他面前大声欢笑,失败,她也可以抵着他的胸口默默哭泣,没有别人在场,只有他和她。
可是现在,她等不及要向他分享内心的压力,可惜电话打过去,很久都没有人听。
闻亭丽失落地回到镜台前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外面噼里啪啦一阵响。
下雨了吗?不对,是掌声!从前她不是没听过观众席上的掌声,这次怎会那样响?
她有点忐忑地迎着声浪寻去,有人冲上来激动地抱住了她的肩膀,她也分不清那是黄远山还是月照云。
“闻老板!”
她喜欢这个称呼,但她的意识仍未回笼:“怎么了?”
几个人手忙脚乱推着她往前走:“闻老板这是傻了吗,快看!”
看什么?闻亭丽感觉自己变成了瞎子,双眼的焦点根本无法聚拢。但紧接着,雪亮的光芒,和如潮的掌声一齐向她袭来,这下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错愕,狂喜,眼泪滔滔流下来,嘴张得很大,表情彻底失去了控制,面对影迷们的热情,半晌无法动弹,活像个失措的孩子。
首映仪式结束后整整一个小时,闻亭丽的情绪才勉强恢复平静,对着镜子一看,两眼肿得像桃子,但她心底异常满足。
在当晚的庆功仪式上,她和黄远山当众宣布了一个决定。
“各位,秀峰全体职员一致决定将《春风吹又生》接下来的全部票房收入都捐给社会。”
全场哗然。
面对众人的疑惑目光,闻亭丽坚定地说:“《春风吹又生》的主角原型是广大悲苦女工,没有她们,就没有这部片子。如今片子成功上映,我们秀峰不能独揽功劳,我们想借助自己的力量,切切实实帮到现实生活中的「春红」和「云秀」们。
所以打算利用这笔票房收入成立一个帮助本市女工的慈善基金会,今后只要有女工向我们求助,基金会都会无条件向她们提供救援,包括衣食支援,医药帮助、法律救援、夜校识字教育……该基金会,就叫「春风吹又生」慈善基金。”
有人率先鼓掌叫好:“闻老板,贵基金会欢迎外面的人捐款吗?”
众人一看,那女子头戴云纱西洋帽,口涂红唇,模样气质活像一只高傲的绿孔雀,是高家大小姐高筱文。
闻亭丽会心一笑:“当然欢迎,该基金会一切事物将由第三方法律机构负责监督,全部账目公开透明。”
“那么好!我捐一千大洋。”高筱文豪气地说。
月照云从容接话:“我是本片的编剧,我捐五百。”
这状况让人始料未及,大家先是愕然相顾。随即都笑着凑热闹,你捐十块、我捐二十,大多都是小数目,却将现场氛围弄得活络得不得了。
有两个富家公子遥遥站在门口,一边忙着四下里找人,一边低声议论:
“你的消息到底准不准确,陆世澄也没来啊,我还打算借这个机会今晚同他见一面呢。”
“不可能不来啊,会不会他跟闻亭丽已经断了?听说日前黄金和华美合力打压秀峰,陆世澄就没帮忙,今晚秀峰首映礼,又没见到他的人影。”
前头那人想了想,觑着台上的闻亭丽说:“不稀奇。这位闻小姐模样是够可人的,可惜一点也不简单,别人安安心心当明星,她入行之后就没安分过一天,就连刘梦麟和陈茂青那样的老油条,都没在她手里讨到好,我要是陆世澄,宁肯找个听话乖巧的,也不想找她这样的,反正上海滩从来不缺大美人。”
场内突然喧腾起来。
“十万大洋?”众人议论纷纷,“不可能吧!谁这么大手笔?”
“的确是十万大洋。”曹仁秀对着支票揉揉自己的眼睛,“捐款人一栏写着:小橘子。”
大伙愈发轰然。
“假名,一定是假名,哪位大老板如此支持慈善事业,有没有兴趣出来跟大家打个招呼?”
闻亭丽火速拨开人群走到曹仁秀身边,只见最下面果然写着:小橘子。
她疑虑地环视四周,场内哪有他的影子,忽然福至心灵,抬头朝二楼的观众席看去。
电影早已散场了,二楼的贵宾席已是空空荡荡。但是护栏后面分明站着一个人,他闲适地将两只胳膊支在护栏上,就那样倾身看着光影中的她。或者说,只在看她。
他的眼神是如此专注,也不知这样看多久了,见闻亭丽这样快就找到自己,他扬扬眉,嘴边浮现一点笑意。
这一刹那,闻亭丽似乎听到自己心扉撞击的声音,她仰头跟陆世澄含笑对视,明明周围有那么多人,可是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他……
【我想见你。】
这件事并不容易做到, 首映礼的大获成功,让她和黄远山成为了人群中的焦点。无论她们走到哪儿, 都有一大帮人跟着。
耳边甚是喧嚣。
有祝福的声音, 也有挑剔的话语。有人面上谄媚,话里暗藏陷阱,闻亭丽见招拆招,全程滴水不露。
宴会结束后,闻亭丽和黄远山在台阶前殷切地同宾客们道别,记者们却不肯就此离去。
等到闻亭丽上车,更有记者跳上后头的车准备跟上来。她心知肚明,今晚只要她这边有点风吹草动, 明早马上会有人大作文章。
她决定先按兵不动。
回到家里,周嫂和小桃子已经睡了。
闻亭丽机警地走到窗边向外看,路灯下人影憧憧,看来那帮记者会整晚都守在她家门外。
陆世澄处处为她着想,今晚绝不可能来见她了。
她也懒得卸下身上的华服, 一头倒在沙发上, 环顾空荡荡的客厅, 颇有些寂寥之意。原来, 一个人难过的时候希望有人分担。
成功,更渴望有人可以分享。
电话突然响了。她一听对方的声音,就像弹簧一样弹起来。
“你在哪儿?”
“在你家附近。”
闻亭丽咬唇直笑:“陆先生好大的胆子, 今夜我家附近到处是埋伏, 你也敢来找我么?”
“反正五分钟以后, 你到后门来。”
闻亭丽上楼换一身干净衣裤, 等时间一到,就蹑手蹑脚赶到后花园。
说来奇怪,头先她家后墙外面起码蹲了有五六个记者,这会儿全不见了。
即便如此,她也不敢直接打开后门出去。因为那扇铁门有点老了,每次开门都会发出极刺耳的声响,她害怕会惊动前门的记者们。
这时节,有人在外头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夜里听来,俨然是某种浪漫的暗号。
闻亭丽心中一定,四下里找了找,花园里有架木梯子,周嫂有时候会踩着它去打院子里那株红叶李树梢上的果子,她将那梯子搬起来架到后墙上,踩着楼梯往上爬。
刚到墙上,就看到陆世澄站在月光下面。
两个人目光一对,闻亭丽一颗心高兴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陆世澄冲她张开双臂,示意她往墙下跳。
闻亭丽想也不想就从墙上跳下去,他毫无悬念地接住了她,她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心里觉得刺激极了。
她就像是赫米娅,正与她心爱的拉山德幽会。
“我们去哪儿?”她在他耳边快活地问。
陆世澄搂住他的「大猫」亲了几口:“待会你就知道了。”
记者果然没有跟上来,闻亭丽登时觉得耳边清净不少,舒舒服服在后座打起了盹。
一觉醒来,汽车已经停在了闸北陆家那家新药厂的大门前。
闻亭丽揉揉眼睛,疑惑地朝四周打量,方圆一百米,一个人影都无,忽然会心一笑,亏他能想到来这里,今晚再也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
陆世澄从车前绕过来帮她打开车门,很绅士地向她伸出一只手。
闻亭丽高兴地将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掌心里,款款下了车。
他牵着她的手向前走到工厂的侧门前,他有钥匙,把门打开,进去后又把门锁好。
门一关,这一方世界,真真切切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两个人心有灵犀,突然齐齐加快速度向前冲去,一口气跑到顶楼,闻亭丽边跑边笑,在这里,不必担心有埋伏,也不必担心被人抓住话柄,她终于可以畅快地呼吸,肆意地欢笑。
顶楼有两间房,陆世澄带她径直走到右边那间房面前,那是他的办公室,一推开门,闻亭丽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整个房间都被花海淹没了,艳丽的玫瑰、清丽的百合、馥郁的郁金香……
上千朵上万朵,「姹紫嫣红开遍」,毫不掩饰的嚣张,目不暇接的美丽。
她喜欢鲜花,当初她们一家人还在租小房子的时候,她常常把小桃子喝剩的奶瓶洗干净作花瓶,在里头插上从路边的花丛里捡来的野花。
她还会在家里的窗台上用小花盆种花生苗、种月季。
哪怕学业和工作再忙,也不忘悉心照料它们。
在她家养病期间,陆世澄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到了为她庆祝成功的这一夜,他把全市的花都买下来,送到她面前。
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里面还有,进去看看吗?”
闻亭丽用力点头,他牵着她进到里间,里面却不是鲜花,桌上摆着四个食盒。
陆世澄走到桌前打开第一个食盒。
“正兴菜馆的红烧肚裆。”
“锦东饭店的八宝鸭子。”
“长兴馆的红烧鮰鱼。”
“蟹粉炒蛋。”
他逐一打开桌上的食盒给她看。
“你自己说的,等到《春风吹又生》首映完,你第一时间就要吃这四样东西,诺,我全给你买来了。”
闻亭丽大笑着朝他扑去:“陆先生,我太爱你了。”
“什么?菜居然还都是热的。”
“我等不及了,筷子筷子。”
陆世澄满眼都是笑意,先按住她乱抓的手:“冷静点好不好,筷子又不在我身上。”
他在食盒底下摸出两幅碗筷,紧接着,像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冰桶,里面放着几瓶闻亭丽最爱喝的饮料。
他这样子,既潇洒又有点孩子气。
闻亭丽一颗心就像泡在了牛奶和花瓣里,两个人坐下来享受了一顿异常美味的宵夜,平常哪怕在她家里,也要顾及周嫂和小桃子,在饭馆就餐就更不用说了,哪像今晚,两个人无拘无束,想怎样就怎样。
闻亭丽因为刚刚恢复正常饮食,不敢放开肚子大吃,但依然吃得心满意足。
饭毕,两个人合力把桌面收拾干净,闻亭丽把冰桶里的水挑出来洒到陆世澄脸上,陆世澄一手躲避她的袭击,另一手抄起桌上的小油碟作势要贴到闻亭丽的脸上。
两人打闹一阵,闻亭丽笑着跑开了,好奇把脑袋探向窗外,从前她也来这儿找过陆世澄几次。
但通常只在大门外等着,今晚倒是进来了,可惜夜里看不见什么,只能通过地面上的一些路灯辨认大致的范围。
这间药厂的规模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广阔。
陆世澄插着裤兜走到她身后:“天台看得更清楚些,要上去看看么?”
“走!”
两人默契地手牵着手到了天台上,闻亭丽走到阑干朝远方眺望,由衷发出一声感慨:“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宏伟的一间药厂。”
陆世澄带她爬向更高的平台,两个人对着远方并肩坐下来。
闻亭丽对着天幕眺望一晌,豪情万丈地说:“从前,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挣很多很多钱,有很厉害的事业。”
“现在呢?”他果然懂她。
“我遇到了一些事,认识了一些朋友,我这个「俗人」,也有了一点新的志向。”
“所以才有了这次的「帮助女工」基金会?”
“嗯,我很庆幸黄姐跟我有同样的想法。”闻亭丽把脑袋挨靠在他的肩膀上,甜笑道,“更高兴有一位名叫小橘子的匿名人士大力支持这个慈善活动,陆先生你神通广大,知道今晚这人是谁吗?”
“不,我不知道。”陆世澄垂眸微笑。
“我倒要当面问问此人,他怎么偷我的小名呢?”
“不一定是偷的。”陆世澄一脸无辜,“也许这世上就是有人跟你有一样奇怪的小名。”
闻亭丽龇牙咧嘴捏他的脸,他低眉笑着,不忘抬手挡住她的手,纠缠间,两个人就吻在了一起。过后,她用手指在两个人的脚底下写了三个字给他看。
“厉成英。”她神色有些恻然,“就是上次同你说过的那位长姐——她的事迹对我刺激很大,这是她的本名,我叫她厉姐。”
陆世澄肃然起敬,也跟着她低声念道:“厉姐。”
脱口而出就是「厉姐」,只因那是她敬重的人。这种感觉真奇妙,像是两个人的心越挨越紧,越来越亲密,直至两颗心中间再没有一丝空隙。从此喜怒相通,荣辱与共。
她把他的手从他身侧捉起来,跟他十指交缠。
但因为提到了伤心事,接下来她没再说话。有那么一会儿,陆世澄也只是若有所思望着前方。
闻亭丽回头看看他的侧脸:“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建这个厂子是为了完成我母亲的遗愿。”
闻亭丽心跳啵啵加快,这是陆世澄第一次对她提起自己的母亲,那样随意的口吻。但她知道,越是在意,越是举重若轻。
“我母亲是学西药学的,出国前曾遭到家里的反对——”陆世澄眸中浮现一点笑意, “她是家里的独女,外祖母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我母亲就对我外祖母说:她这是「师夷长技以制夷」,凡是有志青年,都不该苟安一隅,要么投身革命,要么拼命学习新知识新技术,像她,就打算把洋人的药剂专业学通学透,再回国建造我们自己的民族药厂。
实在不行的话,她就把自己的嫁妆换成学费,她可以不成亲,但是这个洋她是留定了。”
“她老人家当真有魄力。”闻亭丽不禁有些神往。
陆世澄微微一笑:“我外祖母并没有克扣母亲的嫁妆,倒是被我母亲的志向感动了,鼎力支持女儿出去留洋。
母亲在外面五年,顺利拿到了学位,回国第一时间投身革命,同时还想办法筹措资金建造药厂,在这期间,她认识了我的父亲。
我父亲当时负责打点陆家在上海的银行和航运生意,出于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常常参加本地爱国青年或是商人举办的会议,他对我母亲一见钟情。”
他顿住了,表情透着遗憾,过片刻,才低声往下说:“没多久,外祖父遽然离世,外祖母也跟着病倒在床,家中生意眼看要一败涂地,我母亲不忍心我外祖母独自支应这样艰难的局面,只好暂时放弃自己的理想回家帮忙,可她此前从未插手过家里的生意,难免有些应付不来,我父亲暗中帮她几次,事后我母亲知道这件事,不知是出于爱情,抑或是出于感激,总之她嫁给了我的父亲。”
陆世澄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闻亭丽担忧地望着他的侧脸,他的不快活,让她也跟着揪心。
他抬头看向夜空,语气里透出一种深切的怅惘。
“我想,假如母亲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一准会后悔自己的这个决定。她本是一只在高空里飞翔的鹰,却阴差阳错被关进了陆家这个牢笼里。”
说话间,他俨然已经憋闷到了极点,扯一扯领口的领带,霍然起身。
“结婚时,父亲并没有征求祖父的意见,仅给南洋拍了一封电报,紧接着就同我母亲在当地教堂举办了婚礼,为这个,我祖父始终不接纳我母亲。不允许她住在陆家大宅,更不允许她拥有陆家的股份。”
陆世澄嘴边露出讽意:“可我祖父没想到,我母亲对此毫不在乎,她同我父亲去了荷属文东埠创业,父亲在那边开办了两家新厂子,她就去当地荷兰人创办的药厂参观,最后甚至以一线女工的身份应聘进药厂工作。”
“她汲取了第一次创办药厂的经验,失败,不是因为她的理论知识不够扎实,只因实践方面毫无经验。
所以这一次她想从基础做起,我母亲不是闹着玩,她在工厂里待了一整年,写下了一本厚厚的实践手册,之后我创办这家大生药厂,就借鉴了我母亲工作手册里关于第一线的工作心得。”
那大概是母亲留给陆世澄的最宝贵的一样遗物,闻亭丽心中百感交集,格外想亲眼看看陆世澄母亲的这本手记。
“那之后……我母亲一直在等待机会回国,常常和自己的好朋友邹哲平——也就是后来的邹校长通信,邹哲平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在信上时时提醒我母亲别忘记自己的理想,我母亲备受鼓励,暗中把一切工作都准备完毕,甚至连药厂的名字都拟好了,写信告诉邹姨,说自己很快就会启程回国,偏偏在这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