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by凝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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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您原谅我的冒昧,平时我只跟刘老师单线联系,现在我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得出刘老师很信任您。
所以、所以打给电话公司查了贵公司的电话,我也明白自己违背了纪律,但再拖下去,就怕错过营救时机。”
闻亭丽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会是陷阱吗?
她确曾在刘护士长家里见过此人,若非是信得过的手下,当日刘护士长绝对不会让他在场。
但她还是觉得整件事有点蹊跷。踟蹰间,想起厉成英的死,心上像被人割了一刀,痛得厉害。
少年说得对,万一错过救人的最佳时机,她会抱憾终身的。
她想到一个人,嘴里只笑道:“我想你大概是认错人了,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一挂断电话,她就火速给刘亚乔打过去。打从一开始,刘亚乔就就很清楚自己跟邓院长的关系,别人的立场或许有可疑,刘亚乔的立场绝对值得信任。
刘亚乔在律师事务所加班,听到是闻亭丽打来的,只当她是为女工慈善基金会的事找自己:“我有急事要忙,过两天再去找你。”
闻亭丽沉声说:“亚乔姐,我有个熟人突然不见了,姓刘,你认识她吗?”
空气短暂地凝固一秒。
“晚上八点,在我家碰面。”刘亚乔果断挂了电话。
这一来,闻亭丽愈发确信刘护士长是真的出了事,背上的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厉姐遇害的画面在眼前一帧帧画过。
即便是大热天也让人觉得浑身发冷。晚上赶到刘亚乔家,发现她的脸色并不比自己好看多少。
“傍晚那通电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亭丽便将来龙去脉说了,刘亚乔痛苦地跌坐在椅子上:“是,向之姐的确是出事了,与她同车的,还有三位地下爱国组织的成员,上一通电话还告诉我已经顺利把人救出来了,当晚就失去了音讯,奇怪逮捕名单上面并没有新增人员,可见他们并没有被逮捕。”
她担忧地深吸一口气:“我猜,他们很可能还卡在戒严区附近。只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出城,再这样藏下去,不是被饿死,就是被日方发现。
最棘手的是,刘向之是我的上级,我既不清楚其他成员的联络方式,也无法越级向上求助,只能被动地在原地等消息。”
闻亭丽急得团团转,忽道:“我听说国际红十字会的车目前还可以出入北平。假如找到红十字会的成员帮忙,是不是有办法通过他们进城找人?”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路易斯大夫。
“可是这当口,谁又愿意冒这样大的风险?”刘亚乔蓦地卡住了,“等等,我想到一个人或许可以帮忙——陆世澄。”
闻亭丽怔了一怔,刘亚乔解释说:“陆世澄那间药厂有单独的运货路线。而且陆家名下的惠群医院有几位大夫是国际红十字会组织的成员,我这里有一份详细名单,就不知……陆世澄不肯趟这滩浑水?毕竟我们组织此前从未跟他打过交道。”
“不,他一定肯帮忙的。”闻亭丽面含微笑,语气十分笃定。
两人以最快速度赶到大生药厂,陆世澄却不在办公室里办公,而是在后头的车间跟生产经理一起点货。
天气热,只见他敞着衬衣领口,两边的袖子也高高卷起。
即便这样,额头上也满是汗珠,眼见经理领着闻亭丽进来,他有点惊讶,把她带到较凉快的风口处:“怎么这时候来了?吃饭了吗?”
闻亭丽悄声说:“我有急事找你。那是亚乔姐,你见过的。”
陆世澄这才注意到闻亭丽身后的刘亚乔。
刘亚乔忙冲他点头,陆世澄礼貌颔首。
随即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闻亭丽,闻亭丽附耳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他抬抬眼看向左右:“好,去我办公室说。”
三人一上楼,刘亚乔便将大致情况对陆世澄说了。陆世澄没接茬,俨然在思考。
刘亚乔面沉如水,一颗心却秤砣似的往下沉,她既没有说清楚刘向之等人的真实身份,也没有交代他们为什么要在这当口去北平。
合作讲究坦诚,在一方处处有所保留的情况下,另一方是很难答应帮忙的。何况,这不是什么小忙,而是大忙。
她几乎可以预料到陆世澄会是什么反应。
不知不觉间,她的眉头担忧地拧成一团。
不料陆世澄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好,今晚我就带人去北平,不过在那之前,你得给我一个能够证明自己立场的口头暗号,否则我怕他们不信任我。另外,请将他们的失踪的可能范围、各自的相貌和年纪尽可能描述清楚。”
刘亚乔喜出望外。
但最让她意外的是陆世澄和闻亭丽之间的默契。
她这边刚同陆世澄交代完相关细节,闻亭丽便提着自己的行李箱走到陆世澄面前,两个人低声说起话来。
刘亚乔赶忙避到一边,但还是不小心听见了几句。
“我当然要跟你一块去。我会易容,会扮老太太,会骗人,有我在边上,事情会顺利许多……”
陆世澄一听到「骗人」这个字,就在那儿笑起来:“你也知道自己会骗人……你那部戏那样重要,怎么放得下?大不了我找一个真老太太跟着我。”
闻亭丽被这话逗得直笑,边笑边轻声说着什么,两人交谈起来是那样放松、融洽,引得刘亚乔情不自禁再次回头看去。
恰巧看见陆世澄伸手帮闻亭丽撩动落在肩上的头发。
奔走这一路,闻亭丽的头发有点散开了。
陆世澄的目光随着自己的手指一会儿落在她的头发上,一会儿落在她的脸上,掩不住的喜爱,那样专注,仿佛像除了闻亭丽一个人之外,他的眼睛里根本装不下别的事物。
这温柔的一幕,让刘亚乔紧绷的心弦也获得了片刻的放松,她笑着摇摇头,走得更远一些,以便他们两个说些体己话。
陆世澄当夜就出发去了北平。
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任何消息。
闻亭丽忙于拍《抗争》,忙于参加各类抗日活动。但内心有多煎熬,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是再担心,她也没有失去理智,这件事情上,陆世澄自有他的办法,正如当初她营救月照云时有自己的一套那样,他既不能多问,也插不上手。
目前能做的也只有:等。
可是她没办法克服内心的忧惧,几乎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潜意识里也竖着一只耳朵,生怕漏接陆世澄打来的电话。
这天,她一忙完便像往常那样守在电话机旁边,两手捧着脑袋,手指插在头发缝里。
她已经想好了,今晚要是再没消息。无论如何也要采取新的行动,突然,电话响了。
是刘亚乔打来的,一向沉稳的亚乔姐,嗓音里居然带着哽意:“他们都回来了……你放心,都好。”
闻亭丽在沙发上一蹦三尺高:“他呢?”
刘亚乔显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我们也在找陆先生,他帮了我们这样大的忙,真不知道怎样感激他才好。但听那位路易斯大夫说,陆先生好像一回来就直接回陆公馆了。
闻亭丽拿起手包就向外跑,等她开车赶到陆公馆,陆世澄却不在,刚好邝志林也来了陆公馆,看见闻亭丽,惊讶地说:“陆小先生一回来就直接去找你了,你们没碰面吗?”
闻亭丽掉头往家赶,岂料一回家,又对上周嫂愕然的目光:“陆先生看见你不在家,又开车去找你了。”
闻亭丽再次跳回车上,周嫂哭笑不得:“你们两个怕不是糊涂了,你现在只管进屋等着,陆先生早晚会找过来的。”
闻亭丽却说:“我准备去药厂,待会陆先生再来电话,您就说我在药厂等他。”
在陆世澄的办公室里等了约莫半个多钟头,就听见有人上楼来了,那人很急,径直走到办公室门口。
闻亭丽等不及就开门扑到他的怀里,却听陆世澄「嘶」了一声。
“你受伤了?”
陆世澄把外套脱掉来扔到她身后的沙发上,再将里面的衬衣袖口扯高一点给她看。
他的右胳膊上有很大面积的一片擦伤。
闻亭丽心疼得倒抽一口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定还有别的伤处,快给我看看。”
陆世澄眉头紧皱,一言不发由着她摆弄自己。
闻亭丽把他弄到沙发前,他便一头倒下。
闻亭丽找来纱布和药瓶要给他上药,他就举起胳膊乖乖让她擦。
她找到冷水和帕子给他盖在额头上降温,他明知自己并没有发烧,也随她把自己的额头弄得水津津的。
可当她开始一粒粒解他的上衣扣子,准备帮他察看肩背和胸腹有没有枪伤时,他的终于憋不住了,笑着捉住她的手:“我没事,刚才我是装的。”
他笑得很开心,很满足。
“你怎么这样!”她都快担心死了,他还同她闹着玩。
陆世澄把她搂在怀里:“对不起,我只是……”
他只是贪恋这种被她全心全意呵护的感觉。
她瞬间就原谅了一切,目光细细在他脸上摩挲:“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他亲吻她的耳朵,“这几日很担心我?”
“担心得觉也睡不着,怕你出事,更怕你回不来。”
“我答应了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只要有一口气在,爬都要爬回来见你的。”
闻亭丽捂住他的嘴:“这样的话只许说一次,以后不许说了。”
“好。”他什么都答应她。
他的呼吸热热的,烫着她的掌心。
那异样的热度……闻亭丽狐疑地摸摸他的额头,没在发烧,余光瞥见他的上衣被她解开了一半,这才醒悟他的呼吸为何这样烫,她有点懊恼,更有点赧然,刚才自己真是太急乱。
她矜持地垂下眼皮,讪讪地想要帮他把扣子重新扣上。他却躲开她的手,自顾自起身站到一边扣衣扣。
这方面,他素来是绅士和守礼的,那些新式风气,他一点也没沾染上,他有他的原则。哪怕两个人感情这样深了,也是发乎情止于礼。
她忍不住偷瞄他的侧脸,看见他的耳根子全红了。
陆世澄一个人对着窗外静了好半晌才算恢复神色,回来问她:“饿不饿?我让饭店送点吃的才来。”
他一回来,她的胃口就回来了,他们俩头挨着头坐在一起吃,她吃得比他还多。
饭后喝茶的时候,闻亭丽低声问他:“那日你答应帮忙的时候,也没仔细追问那些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你心里就一点疑惑都没有吗,你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
“知道。”陆世澄看着茶杯里的茶叶,“厉姐也好,邓院长也罢,她们都是帮过你的人,你的长姐就是我的长姐,你要保护的人,就是我要保护的人,这方面我是没有原则的。”
闻亭丽倏地捂住自己的脸。
陆世澄含笑凑到她面前察看,她不肯把手从脸上放下来,身子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只管躲着他的眼睛。
冷静了很久,她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陆世澄,我有点爱你。”
“「有点」?你把手放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说。”
闻亭丽把手放下,望进他的眼睛里:“陆世澄,我很爱很爱你。”
他这才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深深吻她,窗外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他们走到窗外查看,原来是药厂的货车在那里起货。
路灯下,能看见一箱箱的药品被搬到车上。接下来,它们就会被送往急需药品的地方。
闻亭丽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自豪之情,国难当头,人人都在尽自己的一份力。
当初收购这片废墟时,许多人都笑陆世澄是败家子。但他毫不在意,按照自己的蓝图,在废墟上一点点建设了这座新式药厂。
到了紧要关头,它又以一种毫不张扬的方式,默默为国效力。
她欣赏他的为人,喜欢他的作风,任何时候,他都没有叫她失望过。
陆世澄两手撑着栏杆出了一回神,忽道:“知道吗,看着这些货车游龙一般陆续出发,我总觉得那是我母亲生命的延续。”
她懂他的意思,坚持了这么多年,他终于代他早逝的母亲实现了当初的抱负。
但他还是觉得遗憾,因为母亲无法亲眼看见这一切,逝去了就是逝去了,凭他怎么努力,也回不来。
她欷歔,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不可弥补的遗憾,能做的无非是抓住拥有的一切,珍惜每时每刻。
她下意识握紧他的手,陆世澄太聪明,立刻就反握她的手。在这漆黑的夜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就像两株相连的树。
可是,当他们想再说点什么时,却只是缄默,时局的艰难,让两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当晚,陆世澄送闻亭丽回家,很晚才回到陆公馆,邝志林在书房等他。
“出什么事?”邝志林心事重重迎上来。
陆世澄有点疲惫,揉了把自己的脸,坐下来思考,这趟去北平救人,他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下,看到陆克俭跟几个日本军官走在一起。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所以想尽快核实清楚。
如果是真的,他想,陆克俭大概是疯了。
一条丧家之犬,为了夺权、为了报复他和陆家,居然情愿跟一帮侵略者虚以委蛇。
不行,他必须得在最短时间内查清真相,并及时采取行动。
邝志林听完整件事,不由惊怒交加:“这个败类!他以为自己还能当初跟白龙帮勾结那样借力打力、全身而退?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老太爷?”
陆世澄把脑袋靠在沙发上,仰起头,闭着眼睛。
局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他相信陆克俭会一条道走到黑的。
至于祖父——这可是他老人家不分黑白拼死都要维护的小儿子,他很期待他老人家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这样想着,陆世澄嘴边泛起一丝嘲弄的笑意。随即又沉默下来,他对祖父的恨意似乎比对陆克俭的恨意还要深,这使他都有点意外。
战火迅速蔓延,天津、北平相继沦陷。
报上每天都有各类刺心的报道,走到街上,人人都愁云满面。闻亭丽和黄远山抱定一腔信念,争分夺秒拍摄《抗争》。
八月中的一个夜晚,刚睡下,忽然被远方的一声声隆隆的巨响所惊醒。
闻亭丽心里仿佛有预感,一骨碌就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楼梯口,周嫂也抱着小桃子出来了,在底下惶然地说:“大囡,我心里好慌,那是什么动静。”
“您别怕,我先打个电话。”
但她几乎是连滚带爬下了楼,不等拿起话筒,外面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深夜时分,这声音让人无比惊骇,闻亭丽白着脸上前开门。
陆世澄的脸色比她预想中还要难看,一进屋就说:“日本人开始攻打上海了,马上跟我去陆公馆。”
“好。”
闻亭丽上楼收拾行李,眼看周嫂还在发愣,厉声说:“您快进屋收拾东西。”
这种时刻,没时间想东想西,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去了陆公馆,互相之间有个照应不说,陆家的客轮就停在码头,随时可以往南走。
她急三火四帮小桃子拾掇行李,然后才上楼去收拾自己的衣服。
一家人刚在陆公馆安置下来,客厅电话响了,却不是找陆世澄的,而是找闻亭丽的。
“是我,闻老板。”是谭贵望,他的嗓子急得像是要冒烟,“别怪我冒昧,你家电话没人接,我猜陆公子把你们接到陆公馆去了,师父她——”
闻亭丽心房一抖:“出什么事了?!”
“战防就在斜坡路附近,刚好离秀峰不远,师父一得知这消息,就开车去了公司,月姐根本拦不住她。我想,师父肯定是放心不下那些摄影机和胶卷,我马上出发去追她,但我怕……”
闻亭丽二话不说就撂下电话往外跑,一边跑,一边不忘检查手包里的手枪。
“去哪?”陆世澄急忙拦住她。
“去找黄姐,她一个人去了秀峰,我得把她带回来。”
许管事等人面面相觑,那附近正在打仗,闻小姐这是不要命了。
陆世澄却毫不犹豫地扣住闻亭丽的手:“我同你一起去。”
他们上车出发。
越往前走,街上越乱,远处的炮声像雷声轰隆作响,老人小孩的哭声不绝于耳,华界的居民成批成批往租界跑。
陆世澄神色异常冷峻,闻亭丽也是咬牙切齿看着这一切,这美丽的都市,可爱的人,热闹的街口,她的家!一夜之间,全变了!
她恨透了侵略者!恨透了这暴行!恨到胸膛似要炸裂,恨到眼睛赤红!
陆世澄一路开得飞快。
距离秀峰越近,前方的炮弹声越密集,那是死神的叩响,闻亭丽整个身子都绷成一团,当初她们之所以把公司租在那附近,就是图它租金便宜、场地也够大。没想到,恰恰因为它身处边缘地带,战火率先从那边燃起来。
突然间,前方的天空窜起一团浓烟,那是——
闻亭丽瞳孔一缩,不要!她脸色苍白,喉咙发紧,死死攥住陆世澄的衣袖不放,等不及他将车停稳,就慌里慌张跳下去,结果因为没站稳,结结实实向前扑倒在地。但她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往火光里跑去。
在这巨大的火舌面前,她的力量太渺小了。
短短几秒钟,秀峰已被一片火海吞没。
“不——”对着熊熊火光,她绝望地哭嚷起来。
她想哭,想骂,想杀人,想随手找到些什么去把火扑灭,在巨大的情感刺激下,她彻底丧失了理智,横下心就要往里面冲,却被陆世澄一把抱在怀里。
她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全完了。她的《抗争》胶卷,她当初费尽千辛万苦保下来的摄影器材,她和同伴们一砖一瓦砌起来的摄影棚!
她的雄心壮志!
听着闻亭丽哀戚的哭声,陆世澄喉结滚动,痛惜地将她抱在臂弯里,不断摩挲着她的后脑勺。
但他知道,这时候不论自己做些什么都无法安慰到她,忽听见那边传来「哗啦啦」一声巨响,有两个人咳嗽着从里面跑出来。
竟是黄远山和谭贵望。
黄远山不知从何处找来一片巨大的旗帜,狂乱地挥舞着旗帜向外冲,缓一口气,扭头又要往火海里闯。
谭贵望跌倒在地,不及再追上去。
“黄姐!”闻亭丽不由分说冲上去抱住黄远山的腰。
黄远山力气大得出奇,刚抱上去,就被甩在地上,陆世澄追上去死死拽住黄远山的胳膊:“黄姐,不能进去,你会没命的。”
“没命就没命。”黄远山声嘶力竭哭起来,“那是我的命啊!我的电影,我的秀峰!我还有什么希望,我要跟这帮侵略者拼命!”
闻亭丽潸然泪下,陆世澄费了好大力气,将黄远山连抱带拽拖到车边,谭贵望这时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急忙帮着把黄远山往车里塞。
前一秒,黄远山还在激烈挣扎,后一秒就毫无声息了,闻亭丽凑近一看:“不好,黄姐厥过去了,得赶紧去医院。”
黄远山面如金纸,额上温度滚烫,路上,闻亭丽帮她检查,才发现她的胳膊和腿都烫伤了。
闻亭丽急得直掉眼泪,好在没一会,路易斯就赶到了陆公馆。然而,用过药打过针,黄远山的高热却丝毫未退,牙关咬紧,肌肉也异常紧张,需要两个人合力才能把她按住。
路易斯把一块软毛巾塞到黄远山的嘴里,又弄了几个冰袋盖在她的腿上和腋窝里帮助降温,越处理,路易斯的面色便越难看:“她的情况相当不好,我担心会发展成喉痉挛。”
闻亭丽脑中一空:“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的情况比我预想中还要糟糕,或许是情感上遭受重大创伤所致,又或者是刚才在火海里的时候吸入了大量的浓烟。总之是临床上一种非常罕见的情况,我姑且给她再用一剂镇静剂试一试。”
要用的药只有红十字会医院有,陆世澄动用一切办法去把药调来。然而用完第二轮药,黄远山的情况丝毫不见好转,甚至嘴唇颜色都有点不好看了。
谭贵望急得蹲在墙角抱头痛哭。
闻亭丽顾不上伤心难过,两手交握在一起,默默抵着自己的额头,这让她看上去像在祈祷,实际上,她的脑筋正飞快转动。
她毫不怀疑路易斯的话:再这样下去,黄姐会没命的。
她的心,顷刻间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害怕失去黄姐。
可是最好的大夫已经在这里了,最好的药也用了,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
不,她想,也许大家的思路一开始就错了,心病还须心药医!
黄姐对电影的热爱,堪称至纯至性。就像鱼儿离不开水,黄姐也离不开电影,秀峰的被焚,对黄姐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或许,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尽快帮黄姐重新建立信念……
想着想着,闻亭丽猛然抬起头,意外发现陆世澄一直在边上静静望着她。
“需要我做什么?”
闻亭丽莫名感动,握紧他的手:“我想马上接几个人到陆公馆来。”
很快,曹仁秀、顾杰、小田、李镇、柯庆和玉佩玲来了,就连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的月照云也赶来了。
大家聚集在房门外,无比担忧地望着房内床上的黄远山。
闻亭丽跟大伙低声交谈几句,众人微微颔首,闻亭丽回屋半蹲在黄远山的床边。
“黄姐,你看,大家都来看你了。”一开口,眼泪就模糊了她的视线,“所有人都在,没有一个舍得离开,大家都等着你醒来带我们拍电影,你知不知道,你是秀峰的主心骨,公司被烧还可以重建,你要是倒下了,秀峰就迎来了真正的灭顶之灾。”
屋内外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泣声。
玉佩玲哭得妆都花了,冲到床尾说:“黄老板,你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把我从华美挖过来,才拍完第 一部片子,你就要撂挑子吗?!我还等着你帮我量身打造下二部呢,你快给我醒来,真没想到你这样不负责任!”
梅丽莎护士刚好端着托盘从外面进来,看见这一幕,吓得忙要把玉佩玲请出去,闻亭丽却冲她直摇头。
李镇原本只是低头不语,被玉佩玲的话所触动,抬头红着眼圈说:“黄老板,那回你来苏州找我,我对你避而不见,你不惜三顾茅庐,对我拍胸脯说誓要创办一家与众不同的电影公司,我被你的志向和魄力打动,毅然辞掉报社主编的工作加入秀峰,我没看错人,《春风吹又生》《双珠》《天堂花园》……
每一次你和闻老板都能出奇制胜,跟你们在一起做事,我李镇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现在呢?一场火就把你打垮了?你要是就这样醒不来了,我第一个瞧不起你!”
床上的黄远山依旧昏迷不醒,眼角却无声无息滑落一行泪。
闻亭丽心弦一颤,忙凑得更近一点:“我知道你能听见,黄姐,你听我说,秀峰是被一把火烧毁了。但我们秀峰人还在,我相信只要大家不走散,一切都可以重来。
大不了我们先往南走,去武汉、去重庆,再不然就去香港,高筱文去香港的时候,连个鸡蛋都不会煮。如今她那间小公司已经办得像模像样了,可见只要开了头,万事都难不倒我们。”
她抹了把眼泪:“你想想,秀峰刚成立的时候,全公司只有我和你两个人,连一个像样的办公场所都没有,再看看现在,我们身边聚集了那样多的新鲜力量,大家都等着你带我们往前走,黄姐,你听见了吗——”
突然间,路易斯惊喜地说:“她好像真的能听见,梅丽莎快过来,病人的肌张力已经不那么高了,快给她喂药。”
闻亭丽惶然退到一边。这一次,药喂下去没多久,体温就有了下降的趋势,闻亭丽喜极而泣,与大伙相拥在一起。
再过一个钟头,黄远山的情况进一步好转,闻亭丽脱离般软倒在床边的椅子上,等情绪稍平复,她开始有条不紊地部署迁移事项。
公司没了,当务之急是公司员工们的生计问题。
“等到黄姐情况再稳定些,我们就动身。愿意跟我们去香港或重庆的,请举手。不愿意走的话,秀峰也绝不勉强,我会额外支付一笔遣散费。”
众人齐刷刷举手,只有编剧部经理柯庆例外。
他没好气地说:“一大家子都在乡下,拖家带口地逃难不方便,我打算回乡下避一阵,再说我对当前的战局颇有信心,就不跟你们凑热闹了。”
闻亭丽不容分说从包里取出一沓银元塞给他,足有四百块之多。
“这——”柯庆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秀峰从不亏待自己人,您为公司效力这么久,这是您应得的补助,快拿着,家里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呢。当然,将来柯先生再想创作电影剧本,欢迎您随时联系我们。”闻亭丽笑吟吟地说。
柯庆赧然点头。
陆世澄仰头望望天花板,没忍住又朝那边看去,他早说过,闻亭丽的灵魂是金灿灿的,秀峰的被焚,对她造成的打击一定不小,但她撑住了。在这方面,闻亭丽一向有着惊人的自愈能力。
邝志林看在眼里,由衷感叹:“闻小姐跟黄远山这份交情,委实让人动容。说实话,从前我多少对闻小姐有点偏见,可是后来接触多了,越发欣赏闻小姐的为人处事,她真是、真是一位极有魄力的女子。”
一夜之间,陆公馆成了一个临时收容所。
曹仁秀和顾杰等人刚安顿好,立刻把父母兄妹也接过来,吃晚饭时,饭桌边起码围了几十号人,弄得陆公馆嘈杂不堪。
这也没办法,眼下人心惶惶,租界毕竟相对安全些,尤其是陆公馆。
月照云等人只担心会打搅太甚,没想到陆世澄毫不介意。不仅管吃管喝,还让人把后楼的客房一一拾掇出来,以便众人当晚在陆公馆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