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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骨樊笼by尾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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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琮睁开眼睛,眼角有些濡湿。
天已经黑了,他在自己的房间,209房间。
屋里很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身上所有的伤口,脖颈上的、腿上的,都已经包扎得紧实而又温暖。
绕床一周摆了十来个凳子,每个凳子上都燃了香,有刚点上的,也有烧得只剩蜷曲的灰段的,香是淡褐色,香雾也是,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理,淡褐色的香雾都往他身上聚拢。
这场景,站远了看,大概挺像遗体告别的。
有轻柔的女声,混着香雾,袅袅飘过来。
“现在,放松身体,想象自己漂浮在一望无际、温暖的水中,水波荡漾,带走你所有的烦恼……”
陈琮叹了口气。
颜如玉真是他见过的、最勤于练瑜伽的男人了。
大概是声响惊动了颜如玉,下一刻,他的脸就穿透香雾探进来了。
陈琮说:“我……”
只说了一个字就不说了,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自己听了都觉得嫌弃。
颜如玉说:“你中毒啦,不过大体没事,福婆为了你,忙前忙后的,忙活了两个多小时,到最后差点没站住。还说让你醒了之后去找她,要具体问问你怎么回事。不过我看你这状态,话都说不利索,还是缓缓再去吧。”
说完,忽然觉得好笑:“陈兄,我都送别你两次了,每次都送不走,每次,你都是被……强留下来,你跟阿喀察这缘分,还真厚啊。”
陈琮也笑,他现在反应有点慢,听颜如玉说话,总有点赶不上,注意力会突然停在某个词上,半天动不了。
福婆?想起来了,福禄寿,三老。
他说:“寿爷……”
“你是想问寿爷怎么样了吧?不好说。我打听了,昨晚福婆和禄爷他们,在寿爷房里待了一夜,说是今天上午有好转,看着像要醒,结果中午一过,情况急转直下,又睡死过去了,死活没反应。”
陈琮点了点头,总觉得还有什么事要问。
他想起来了:“金媛媛……”
颜如玉没听明白:“什么金?什么圆?”
“跳楼……”
“哦,你说那个啊。对,是有个女服务员跳楼了,不是叫圆圆就是方方,警察也来过了,说是自杀。”
颜如玉这一天下来,显然也没少听关于金媛媛的八卦:“听说她原生家庭不太好,在舅舅家长大的。她舅舅去年得了重病,她为这事一直很焦虑,找了个男朋友吧,那男的对她也不好,就是……本身就有点抑郁,这两天也不知道为什么事,做事恍恍惚惚的,她同事说,今天一直听到她在念叨‘当亲弟一样,为什么要支持他去偷呢’……然后,就跳了。”
陈琮在心里说,不是的,金媛媛不会就这么跳楼的。

第20章
金鹏周围没别的宾馆, 再进停车场也不大可能,毕竟“人石会”经此一闹,估计对车也会多加留意。
肖芥子找了家附近的小面馆, 讲好租用两天, 一天300, 押金1000。
小面馆生意不大好, 能有这赚头,老板挺满意, 交接了钥匙之后就高高兴兴走人, 走之前还大方表示,面馆后厨备的菜什么的, 肖芥子可以随便用, 面条想下几碗就下几碗。
肖芥子送走了老板, 关门落闸。
面馆很小, 只前堂、后厨两个区域, 前堂临街,后厨开了小门, 供外出倒垃圾及人有三急,都不太安静, 好在后厨角落有个不锈钢的大储物柜,肖芥子把里头大桶大包的调料、白面都挪出来, 打扫出一块区域,铺上毯子, 足可当姜红烛的床——柜门再一关, 天地寂矣。
安顿好姜红烛, 正待关上柜门, 肖芥子想起自己的大事:“红姑, 我那个胎……”
她描述了一下昨晚梦中所见,本来是混沌模糊、不断挣动着的一团,如何有一根细长的东西,像电线、又像铁丝,自那一处突然荡出来,又瞬间收回去。
姜红烛静静听着,半天没说话,柜子里本来就暗,她披裹着麻布,一半陷在暗角的黑里,使得这种沉默,平添几分不祥意味。
肖芥子心头忐忑,生平第一次有怀了孕的母亲看到胎儿超声图的感觉,不同的是,人家看到的至少是个人,而她看到的,集二十多年生活阅历,都认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姜红烛终于开口,语气也不太肯定:“看起来,像条腿。”
肖芥子本能反驳:“那怎么可能,腿有那么细的吗?”
姜红烛说:“怎么没有了,你自己想想,苍蝇腿是不是就是那样?”
肖芥子张口结舌,回想了一下苍蝇腿的形状,越想越像,像得她心都凉了,再接着周身恶寒,似乎真有成团的苍蝇在她裸着的皮肤上爬。
她怀了两年,怀出个苍蝇?这还不如死胎。
姜红烛隔着麻布,看不到肖芥子脸上的表情,但约莫也是察觉到气压突低陡寒,少见地安慰了一下她:“也未必就那么糟,兴许是别的什么虫子。”
是别的虫子?是别的虫子她就能高兴了?
肖芥子失态到连声音都变调了:“我怎么可能是个虫子?”
姜红烛冷笑:“这世上太多人自视甚高,当自己是龙是凤,其实也不过是满地爬的虫子蝼蚁,你特殊在哪,又高贵在哪了?你怎么就不能是个虫子了?”
说完,砰地一声,自内狠关上门。
柜门带起一阵气流,像巴掌,正掴在肖芥子脸上。
肖芥子瞪着不锈钢的柜门看,气得眼圈都红了,她咬了咬牙,腾地起身。
前堂后厨之间有塑料厚帘,她也不用手去掀,拿脑袋顶开,大步走进前堂。
前堂很小,只七八张小塑料桌和配套的塑料凳,上下都弥漫酱油醋蒜气息,肖芥子走进桌凳间的步道,突然悲从中来,先脱下长棉服扔在地上——当然是里衬朝上避免弄脏——然后身子一歪,向着棉服铺就的那一块砸栽下去。
栽成什么姿势就什么姿势,一动不动,万念俱灰,像一具悲伤情绪满溢的尸体。
夕阳的光从高处的通风气窗里透进来,在灰扑扑的墙上打下温暖的橘色光斑,光斑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后店内店外,很像摇摇晃晃溺了水,沉进同一片没人情味的黑里。
肖芥子把脸埋进棉服,眼泪慢慢流下来。
她太可怜了,这些年,她这么辛苦,忙前忙后,忙出了一只虫子……还可能是苍蝇。
不想过了,今晚她就吊死在这面馆里。
也不好,能看得出,面馆老板是个辛苦挣生活的实在人,把人门面搞成凶宅,有点不讲美德,吊去别的地方吧。
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阿喀察的里里外外,最后决定吊在省道进阿喀察的途中,那里有块“欢迎您来到阿喀察”的大广告牌,她就吊在牌子上吧,俯瞰这南来北往的车流。
这么一想,眼泪流得更多了,想象着自己孤零零地吊在那,经受风吹雨打,后来应该还是政府好心,给她收葬,工人戴着口罩,满眼晦气地把她从广告牌上起下来,拖去火葬场烧成灰,装进最廉价的一档骨灰盒。
太凄凉了,肖芥子裹紧衣服,把衣袖交叉抱起——连难过时的拥抱,都是她自己的衣服给的,下次她得买件名牌,这样怀抱会显得比较值钱。
过了会,她从地上爬起来。
完整地“死”了一次,心里舒服多了,感觉还能多过几年。
真要是怀出个虫子,那就打掉,左不过从头再来。反正有红姑在,她能看胎、催生、接生,那打掉,自然也是没问题的。
临近半夜的时候,马修远给209打了个电话,问陈琮醒了没有、感觉如何,能不能去跟福婆聊会天。
命都是人家救下来的,这里头没有“能不能”的余地,更何况,快半夜了还打来,明显不是去唠闲嗑。
陈琮挣扎着坐起,说:“能去。”
10分钟后,马修远就过来接了,还挺人性化地搞来一个简易轮椅,他很客气地对颜如玉说:“我推他过去就行了,回头再给推回来。”
颜如玉目送着陈琮被推走,表情很复杂,仿佛马修远推走了他地里精心栽培了十年的瓜。
路上,陈琮再一次问起金媛媛的事,希望能从马修远这里听到些不一样的,可惜事与愿违。
马修远也说是抑郁,还说下午的时候,金媛媛的男朋友代表家属,来宾馆闹过一回,要求不低于五万的赔偿。
陈琮挺难受的,五万,一条命就过去了,如果可以这么折算,他愿意出五万,把金媛媛换回来。
他始终记得,早上分别的时候,金媛媛自两扇门里探出身子,很认真地跟他解释,葛鹏的爸爸是她的舅舅,而她,等于是舅舅照顾着养大的。
一个人,愿意跟你说些不常向外人道的私事,那就是把你当朋友了吧。
房间修缮的关系,寿爷从417搬到了419号房。
同款房型,豪华套,但其实就是地方大点,并不分内外间,进了房就能看到床。
一进门,满屋子酒味。
陈琮的目光一下子被床边角落里盘腿坐着的一个胖子给吸引了。
这人是个光头,五六十岁年纪,白白胖胖,腰间摞起层层赘肉,整个人看起来像个陀螺。他手上戴了一串大珠的乌金黑曜石,正攥了瓶草原白酒,咕噜咕噜往嘴里灌,身侧还有一箱启了封的。
而且,他显然是已经喝醉了,满脸通红,目光迷散,见到陈琮进来,嘿嘿傻笑了两声,还打了个酒嗝。
这应该就是那个“阿欢”了,陈琮还记得禄爷前一晚赶人时吩咐过马修远“去把瞎子叫来,再给阿欢搞箱酒”。
那么床侧站着的,八成就是“瞎子”。
瞎子四十来岁左右,双目紧闭,一张脸瘦长,面颊深凹,身子也细瘦如竹竿,他穿了一身黑色长款日式和服浴衣,腰间扎了条灰蓝色的腰带,这让陈琮怀疑他不是中国人,还有,他立在床边,两脚微微开立,双手拄刀样拄着一根盲人拐杖,这拄杖的姿势,也很不中国。
这人,八成是从更东头过来的。
除此之外,屋里的人就都是他见过的了:躺在床上的寿爷、站在夜景窗边低声说话的禄爷和梁世龙,以及坐在沙发上、面色疲惫的福婆。
马修远把陈琮推到福婆跟前,转身想走。
梁世龙叫住他:“牛头查到那辆小面包车了吗?怎么说?”
马修远说:“查到了,是个残疾老头的,听他的意思,车子不值钱,被人偷开出去几天,昨晚上,又莫名其妙还回去了。”
禄爷笑了笑,说:“我说什么来着,查车子没用的,人家大张旗鼓演戏给你看,能让你从车子上查出线索?”
马修远也笑,又指陈琮:“那你们聊,我先出去了。”
看来这谈话,是小范围的。
陈琮想先向福婆表达一下谢意,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还为他忙前忙后,“到最后差点没站住”,值得各种重礼重谢。
福婆猜到了,摇了摇手,说:“孩子,先说你的事。”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孩子”,这称呼,有种老辈人对后辈自然的关切和爱护在里头。
陈琮看福婆,忽然就觉得很亲切。
福婆叹气:“你今天,是被点了香了。点香这行径,古时候在‘人石会’,是被定性为杀人的。”
“人石会”存续日久,并不仅仅局限在“赏石”,多年来,由“赏”入“商”,进而入“学”,发展出不少旁支。
如梁世龙所说,石头,简单点讲就是矿物,是矿物,就有各种成份、功效。研究这些石头,叫“叩石”,取“石不语,叩门而问”的意思。
起先,是为了从石里求药,但因为药毒同源,害人的招也开发出不少。“点香”就是其中一种,这毒很“歹”,很少害命,但哪怕剂量很小,救治得不及时,都会让人疯癫。
福婆说:“这招多损啊,不杀你,没要你的命,但让你一辈子疯疯癫癫。当时的会员再三争论之后,把‘点香’定性为杀人。非得喉管没气、脖子断得血淋淋才叫杀人吗,让人变成一堆无智无识、只会喘气的废骨烂肉,把人身为‘人’的属性给杀掉了,也叫杀人。”
陈琮愣愣听着。
他想起他爸陈孝,这么多年了,始终认为自己是一只龙虾,这也属于人的属性被“杀掉”了吧。
“那之后,协会定下规矩。一,叩石所得,只准救人,不准伤人害人;二,点香害人,一经查证,要动家法;三,发现有人受害,不管这人是谁,要出手救人。哪怕这人是仇人呢,也要先救人、再算账。”
说到这,福婆笑了笑:“你这孩子,也很运气,受了伤,是怎么想要开车往回跑的?一般人都会先去医院,这一去,可就耽误了。”
医院会先清创,包扎,或者验血,很少第一时间做毒物检测查筛,即便做了,一套鉴定做完,人早疯得满地乱爬了。
陈琮止不住后怕,后背直冒凉气,嗫嚅着说了句:“谢谢。”
福婆又摆了摆手,似乎受之有愧:“我已经尽我所能了,你醒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蜡烛香雾?那都是药烛,跟艾灸似的,引气入体,能帮你补气安神……但有件事,我得跟你明说。影视剧里中了毒、吃了解药就没事了,点香不一样,救得再及时,也会有后遗症。”
陈琮没听明白,他看福婆,又看禄爷和梁世龙,禄爷原本面色凝重地在听他们说话,忽见陈琮看他,赶紧把脸转向窗外,极力避免和他目光接触,梁世龙没来得及转脸,表情一秒僵硬。
陈琮轻声问了句:“什么叫后遗症?”
福婆斟酌了一下:“不好说,这个要看个人体质,有轻有重。有时候,可能看着没事,生了场小病就诱发了;有时候,年轻时没事,年纪一大,就熬不住了。这毒是攻脑子的,你可能会知觉混乱,会突然疯癫……”
陈琮脑子里嗡响,福婆的声音好像已经飘去了天外,他茫然地看向室内,忽然觉得这里每个人,睡着的站着的坐着的,都既荒唐又可笑……
下一秒,他浑身一震,身子猛得往后顿挫,失声叫了出来。
除了“阿欢”和瞎子——这两人对屋内的一切都充耳不闻——其他的人,福婆、禄爷、梁世龙,都被陈琮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
陈琮牙关格格打颤,哆嗦着抬起手,指向床上。
寿爷还在睡,且睡得很安稳,但有一团看不出形状的臃肿黑影,正蠕蠕而动、在他盖着的被子上爬,准确地说,正经由寿爷的腹部、爬往胸口。
而荒谬的是,这三个人,福婆坐的位置正对着床,禄爷和梁世龙也侧向对着床,明明一抬眼就可以看到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像是完全没看见一样,反而来问他怎么了。
梁世龙甚至还皱了下眉头,问他:“你鬼叫什么?”
陈琮一颗心在胸腔里乱撞乱窜,几乎喘不上气来:“那团黑的,在床上!在爬!爬在他身上!”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床上。
明明床上只躺了一个何天寿,哪来的什么东西在爬?
福婆打了个寒噤:“孩子,你在说什么?”
陈琮耳膜处震响,那团黑影还在爬,快到寿爷的喉口了,随着“它”动作的起伏,能隐约看出是个人形。
“那个人!在爬,你们看不到吗?”
梁世龙突然反应过来,低声说了句:“不是‘点香’的后遗症吧,这么快就发病了?”
陈琮听见了,他脑子简直是要爆开,但是太清晰了,真会是幻象吗?是他在发疯吗?
他赤红着眼,抬手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那个人影爬到寿爷的头上了,后背拱起,两手自左右掐进他的头,像是要把头颅硬生生拔起。
陈琮实在忍不住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从轮椅上猛然起身,跌撞着直扑砸到床上,拼命去推那个黑影。
他的手如同穿透空气,推了个空。
陈琮愕然看向自己的手,黑影还在,就在自己的视线下方,他大汗淋漓,转身看福婆和禄爷他们,几乎站不住:“真的……是有。”
梁世龙看向他的眼神里,有怜悯,也有躁烦,他忍着气上来,伸手就想把他揪开:“你少在这给我发……”
禄爷突然喝了一声:“慢着!”
他看向陈琮,面颊潮红微颤,连声音都有些异样了:“快,老五,去把锥盒抱来。”

第21章
福禄寿三老, 分属5、6、9号,005刘五福,006田进禄, 009何天寿, 彼此间习惯互叫“老五”、“老六”、“老九”。
福婆被禄爷这么一点, 也反应过来, 小跑着开门出去。
她房间就在对门,回来得也快, 抱一个半人多高的大红缎底织金纹锦盒。福婆人不高, 抱着走有点吃力,梁世龙忙迎上去, 和她分抬两头, 把锦盒抬到床边。
锦盒是双开门的, 像古代深宅大户的大门, 每扇上有个青铜兽头的铺首衔环, 开启应该是有暗格机关,禄爷两手拽起衔环, 左旋右拧地操作了几次,手上用劲, 闷哼一声,大力向外拉开。
这盒子估计已经太久没打开过了, 拉开时,居然还扬起了飞尘, 陈琮下一秒就被晃花了眼:盒底铺着明黄锦锻, 里头一排排、一列列, 放满了锃亮的钢锥。
难怪叫“锥盒”。
再一看, 钢锥的形制相同, 但锥尖处的材质有异,陈琮只粗略一扫,就看出有金尖、银尖、黄铜尖、玉尖、松石尖、碧玺尖……
禄爷抓出打头的那根金尖钢锥,塞进陈琮手中:“那个黑影,能看到头吗?”
陈琮:“能……吧。”
“照着它头,扎,扎头,快!”
陈琮发懵:怎么照着它头扎?那是一团虚幻的空气、根本没实体啊。
禄爷没空跟他解释,推着他向前,语气又急又紧:“赶快,能不能救老九,就看你了!”
陈琮被他推得几乎要陷进那玩意,眸底映入一团涌动着的邪诡黑雾:这东西还有“头”,居然真是个“人”吗?
禄爷一迭声的催促像是催命,陈琮搞不清状况,但又被他催得没法,心一横,抬手就扎。
没反应,跟之前用手去推一样,毫无反应。
禄爷和福婆几乎是同时问出来:“怎么样?”
“没反应啊。”
禄爷一秒都没耽搁,抽了金尖的那根扔下,又抓了一根塞给陈琮,恨不能代他上阵:“赶快,再来,没时间了!”
陈琮觉得自己像个被操控的工具人,但人已经上了场,又不能停下来。
再扎,没反应,换一根。又扎,还是没反应,再换……
忘记是第几次时,他扎得都有点麻痹了,那个“头”猛然一偏,紧接着迅速缩手,像是痛苦回抱,接下来发生的事很难形容,仿佛有一台看不见的吸尘器,马力强劲,先把那团黑影吸得变了形,再然后,瞬间纳入,无影无踪。
世界都清净了。
房间里也随之安静下来,除了那位“阿欢”还不时嘿笑一声、打个酒嗝。
禄爷他们也看出这次不太一样,互相对视了一眼,居然有点不太敢问。
过了好一会儿,福婆才小心地问了句:“怎么了?”
陈琮喃喃:“没了。”
他低头看手里的那根钢锥,这一次的,有什么不同吗?
锥尖是无色透明的,乍看像玻璃,但指尖移上去,有天然石的凉感,略略晃动,能看到灯光流转时,颜色有轻微色变。
这一根锥尖的材质,是天然白水晶。
陈琮回过头。
被面上,已经横七竖八扔了十来根试过但“不行”的钢锥。
梁世龙的表情僵硬,似乎情绪还没能从刚才发生的离奇事里抽离出来,福婆嘴唇微微嗫嚅,看看陈琮又看看床上的寿爷,目光里有点喜极欲泣的意味。
床侧站着的瞎子突然开口说了句:“哎,又走了。”
汉语说得很生硬,果然不是中国人。
禄爷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退,忽的碰到轮椅边,顺势就往下坐,哪知没坐稳,轮椅骨碌往后滑脱,他一屁股坐空,整个人摔跌在地上,笑得呲牙咧嘴。
他说:“好!真好!老九到底是有福气,愣是又拽回来了!你小子,福星,福将啊。”
陈琮也笑,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觉得,夸自己的词怪好听的,氛围烘托到这了,不笑一笑,不太合群。
笑着笑着,疲惫袭来,再加上腿上有伤,有点站不稳,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
福婆抢上一步,扶住了他。
她看上去有很多话想说,但都忍住了,深吸一口气,拍了拍陈琮的胳膊:“好孩子,你今天太累了,先回去好好休息、睡上一觉,明早再过来,我们有很重要的事,得跟你谈。”
陈琮点了点头。
他也觉得,是时候该谈点“重要的事”了。
不过,他实在太累太困了,天大的事,都等他睡一觉再说吧。
他转身想走,福婆忽然掐了一下他的胳膊,低声吩咐他:“记着,刚刚的事,对谁都别说,这是要命的,懂不懂?”
陈琮笑了笑,随口嗯了一声,今天发生的事,哪件事不要命啊,以至于他听到这话,第一感觉居然不是惊悚,而是麻木。
他拖着步子,扶着墙,也忘了自己是坐轮椅来的,慢慢走出房间。
陈琮一走,屋子里更安静了。
福婆也脱了力,腿一软坐倒在床边,顿了顿,一根根去收拾散乱的钢锥,锥身偶尔磕碰,发出轻微的撞声。
梁世龙看看福婆,又看看禄爷,实在没忍住:“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这是‘点香’的后遗症吗?他撞的什么狗屎运,就这么……看见了?”
福婆叹气:“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了,被点香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你见过谁是点了香就能‘开眼’的?要真能这样,我第一个愿意被点香。”
禄爷沉默片刻,忽然说了句:“老五,你是不是怀疑……”
话没说完,有点不敢往下说。
福婆说:“是啊……”
她突然打了个寒噤,也没再往下说。
午夜时分,肖芥子动锅动铲,给自己煮了碗面。
太饿了,这一天东奔西走的,都没能好好坐下来吃顿饭,既然老板表示过后厨的备菜可以随便用,那她就不客气了。
她往面里加了很多木耳、蘑菇、牛肉、以及菜叶子,热热闹闹的一大碗端上桌,香气腾腾的。
肖芥子在桌前坐定,抽了双筷子,筷头顿顿齐,庆祝自己翻过一页、迎来新生:面条嘛,寓意好,代表着顺顺溜溜,这次不顺,下次必成!这次是虫,下次必得龙!
她筷头一挑,挑卷起一长溜,吹了吹热气,就往嘴里塞。
面才刚入口,后厨突然传来凄厉的惨呼声。
半夜三更的,这声音太瘆人了,又起得太突然,肖芥子吓得身子一僵,后背发毛,面条小部分含在嘴里,大部分拖垂在外,不敢吞也不敢吐,看上去颇似受到了惊吓、惹人怜爱的吊死鬼。
是红姑!
她赶紧吐了面,撒了筷子就往后厨跑,刚撩开帘子,就看到姜红烛撞开柜门,自里头跌滚出来,抱着头戾叫哀嚎。
肖芥子处理过姜红烛的不少疯癫状况,但这一次的情形,可谓前所未有,她一时也有点束手无策:“红姑?”
她听到姜红烛在狂叫:“眼睛!我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隔着麻布,肖芥子看不出来,她手忙脚乱,费了好大劲儿,才帮着姜红烛脱下麻布。
姜红烛一只手正死死捂着右眼,乍见亮光,身子蓦地往上一挺,一张脸直直迎上惨白的顶灯。
肖芥子小心地蹲下身子,语气尽量温柔:“红姑,眼睛怎么了?”
姜红烛的头猛然转向她,左眼圆瞪,满布血丝:“你瞎吗?没看到我眼睛被扎了一刀?还不赶紧给我止血!”
边说边颤抖着移开手。
她右眼好端端的,什么事都没有,也并没有在流血,但她死死地闭着眼,眼周的皱纹都揪成了一团,表情极其痛苦,痛苦到连脸上的肉都在抽搐。
见肖芥子不动,她又吼了句:“你死人吗?赶紧啊!”
配合她就对了,肖芥子一边哀叹自己这一天天的、要陪疯子真情实感过家家,一边忙不迭点头:“红姑,你忍着点啊,我马上回来。”
她从后厨的小门飞奔而出,去皮卡车上取了药包和绷带回来。
就算是过家家,也得一丝不苟,有时候,疯子比正常人更较真。
肖芥子让姜红烛靠墙半躺,给她含了片止痛药,棉球蘸了盐水细细擦拭眼周,然后用纱布和绷带加压包扎。
她有点奇怪姜红烛这次的反应,以往,红姑也会一惊一乍地痛呼说是受了伤,但只是嘴上嚷嚷得厉害,但这一次,她脸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丝纹理好像都在配合她的痛苦,那种肌体受创后的生理性应激反应,肖芥子自忖,自己反正是演不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疼”的,姜红烛木然睁着的左眼里,缓缓滑出一行浊泪。
她喃喃念叨:“瞎了,这只眼瞎了,看不见了……”
肖芥子心说,没瞎,你用点力气,把你那眼皮睁开就行。
但嘴上还是温温柔柔地顺着说:“红姑,多大点事啊,现在医学那么先进,回头再装一个呗……”
话还没说完,姜红烛突然抬头,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
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右眼依然闭得死紧,像是被强力胶水给黏合住,左眼却瞪得往外暴突——原本的容貌就已经够吓人了,此时又添几分极其不对成的狰狞。
肖芥子眼帘微垂,看看自己被攥着的手腕,又抬眸看姜红烛:“红姑,有事吩咐我?”
姜红烛一字一顿:“给我挖了他的眼珠子!”
“谁的?”
“戳瞎我的那个,就在野马那头。查他是谁,查到了,给我挖了他的眼珠子!”
肖芥子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姜红烛的手:“行,咱们挖了他的眼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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