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by尾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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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分合情合理,和眼前发生的事也能接得上,福婆没多问,只说了句:“那年轻姑娘,八成是帮她做事的。”
倒是梁世龙听到“金媛媛”这个名字时,忽然想到了什么:“金媛媛?是不是昨天跳楼那女的?”
陈琮点了点头:“她表弟葛鹏,就是帮‘人石会’筹备大会的,也失踪好几天了。”
梁世龙对葛鹏有印象,他向福婆他们解释:“这人确实是我们雇来帮忙的,布置会场的时候,因缘石抬不上来,还是他给找的吊车,很活络一人。”
陈琮心中一动:“布置会场的时候,他有跟什么人聊过天吗?”
牛坦途说,会场里的宝玉石都是赝品,而葛鹏口中,那些都是宝贝,连一个翡翠镯子,都价值300多万呢。
显然,有人忽悠过他。
“有啊,牛头马面都跟他熟,这俩负责对接,一直安排他做事。”
“还有谁吗?”
梁世龙很警觉:“什么意思?葛鹏失踪,你追着问什么人跟他聊过天,难道跟他聊过天的人有嫌疑?我也跟他聊过天,你怀疑我喽?”
陈琮一时语塞。
气氛正尴尬,福婆突然开口,明显地偏帮他:“世龙,他既然问,你就帮着想一想,将来说不定都是自己人,别这么多心。”
梁世龙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什么,别扭地“哦”了一声,顿了顿说:“我也记不大清楚了,谁还从头到尾盯着他看啊,我就记得,李宝奇好像跟他聊过几句。”
李宝奇这名字耳熟,陈琮想起来了,自颜如玉口中听到过几次。
正想着,福婆清了清嗓子:“现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啊,太有了,最关键的、他最关心的部分,还没问呢。
陈琮说:“为什么我会看到?”
为什么他会看到蛇、晃漾的油黄色、石头五颜六色的“场”,以及那团邪诡的黑影?这是什么特殊体质吗?
如果说是“点香”导致的后遗症,那“点香”之前的那些,又怎么解释呢?
福婆轻吁了口气,她早就在等着这一问了。
她说:“首先,我要强调一点,我接下来说的,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我只是说出来,供你参考。一切没有证据,只是推测。”
发现陈琮能看到的那一刻,福婆也很奇怪。
掠食者可憎可怕,关键就在于它们是毫无预警、突然出现在你的世界里的。
试想一下,你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门窗紧锁,本来应该是最安全的,突然间一抬头,看到面前站了个陌生人,还拿着刀,那是什么感觉?
掠食者就是这样的闯入者,可以随意进出、对你发起偷袭。
它要是能力不如你,也就算了,你还可以抵抗、赶走甚至反杀它,但如果它太强了,那结果,只能是单方面的屠杀。
应对这种危险,截止目前,最有效的方法是多找点人“护门”,这需要一些联结操作,但问题在于,你知道掠食者什么时候来?总不能长年累月地拉着一群帮手坐等吧?
如果有人能看到就看了,像陈琮这样,能看到的。
福婆一字一顿:“但是很遗憾,没有,就是没有。在‘人石会’有档可查的记录当中,历史上只出现过一次,还是意外。”
“锥盒”就是为那人准备的,陈琮是截至目前、第二位使用者,事实上,“锥盒”属于古物、展示品,如果不是这趟开大会,可能都不会带来——这也是为什么锥盒开启的时候,甚至扬起了飞尘,实在是太久没打开过了。
陈琮头皮发麻:“什么叫‘意外’?”
福婆说:“我之前提过,我们专门有人研究石头的功效、成份,这叫叩石,本来是为了求药,结果后来,路一度走偏,害人的招开发出不少。约莫是在明朝的时候吧,有位叩石大手,叫马丹徒,是个炼丹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在丹炉里烧炼各种矿物,属于化学范畴了。”
“他炼制过程中出了意外,丹炉爆炸了,自己中了各种混杂的毒,也疯了。”
马丹徒在协会地位不低,出事之后,陆续有人远道而来探望他。
大家渐渐发现,他不是普通的疯。
他会在别人都入睡的时候,兴奋地在门外踱来踱去,还会高声念诵唐诗,比如“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比如“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再比如“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起初,亲朋好友还都挺欣慰,觉得疯了还这么爱好文学,指不定还能疯中出奇章,留下一两篇供人传诵的。
再后来,有人反应过来了。
——“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促织,就是蟋蟀。
——“采得百花成蜜后”,这是蜜蜂。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是咏蝉。
马丹徒念的诗,都是描写动物的,而且,恰恰言中了那些人怀出的胎。
也就是说,他看见了。
起初,大家又是错愕又是慌乱,但很快,就都兴奋起来。
马丹徒看见了,因为中了毒,他居然看见了!这个毒里,大有文章!
福婆说:“接下来的事,想必你也猜到了。有很多人去翻马丹徒的手记,还原他那次丹炉爆炸时、所配置各种药石的种类,种类不难,最难的是配比,哪怕现在的药也是,吞一片安眠,吞一瓶致命。”
他们一点点地去调配比,但配出来了,总得去试吧,试在猫狗身上不行,猫狗不会说话,给不了反馈,于是,其中的最狂热者,盯上了人。
陈琮失声叫出来:“在人身上试毒?”
“是,那个年代,人命不值钱,路边的叫花子、穷人家卖过来当奴隶的、还有衙门里定了秋斩必死无疑的,花点钱,都能买来当试验品。这种事,协会当然不允许,但就是发生了。”
福婆说得平静:“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我最初入会的时候,跟你差不多大,听到这种事也是你这反应,现在老了,反而想明白了。协会的成员,都是从‘人’里来的,人是什么样子,‘人石会’也就是什么样子。你只能去约束,但你控制不了。就好像法律从头到尾都在,但犯法的人也一年到头都有。”
陈琮喉结轻滚了一下:“然后呢?”
“事情发生得太隐秘,无人知晓,后来,是这人自己崩溃了。他害了太多人,其中一大半死了,剩下的疯了,他夜不能寝,总觉得有冤魂索命,作孽太多,石头也保不了他,他写下忏悔书,连同手记一起,托人带给当时‘人石会’的掌事者,悬梁自尽了。在手记里,他详细记录了自己的各次尝试,其中,真的有成功过的,只不过,那孩子不久就生病死了,那种病在乡下常见,一般不会死,所以,一点小病就活不成了,应该跟本身就中了毒不无关系。”
陈琮没忍住:“孩子?”
“对,他在手记里说了,试药“三岁下小童子最宜”,民间不是有说法吗,幼儿未受俗世沾染,能看到很多成人看不到的东西。用小孩试药,效果更佳也说不定。”
陈琮有点不安:“那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福婆沉默片刻:“这件事有详细的记录,连同相关的忏悔书、手记,都封存在你爷爷可以出入的第八石匣。”
陈琮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出二者的关联,顿了顿,血突然腾一下冲上了脑,满脸烫热,猛地起身。
福婆、禄爷,包括梁世龙,随即起身。
寿爷有点紧张,想起身又力不从心,喉头不住吞咽。
陈琮说:“不可能,我爷爷对我很好的。”
福婆冷静地可怕,她说:“开始我就说了,你不用相信,参考就行。”
“我们的推测是,你爷爷拿你做过些什么,后来没有继续,可能是觉得收效不大,也可能是不忍心、中途收手。但他做的事,还是渐渐对你产生了影响,你之前没感觉,是因为身边没有养石的高人。来阿喀察的火车上,你遇到了姜红烛,她是高手中的高手,所以,你在梦里被诱发出了感应。那之后,又遭遇了点香,得以进一步强化。”
“陈琮,‘人石会’是人是鬼,我已经向你和盘托出,因为我们看重你现在的这种能力,所以毫无保留,连‘熄灯计划’都没瞒你。我们真诚邀请你入会,领取027号,你可以拒绝,但我们更希望,你能答应。”
肖芥子把姜红烛带回小院,费了好大劲,才把她安抚下来。
姜红烛完全是一副重伤者的姿态,神情萎顿,木木痴痴,肖芥子差不多也想明白了,这八成是在对付何天寿的过程中,遇上高手了。
真没想到在这行,还有比姜红烛更能耐的,所谓人往高处走,她要不要考虑,改投个门户?
她叹着气给姜红烛盖好被子:“早听我的不就没事了?我都说人家有防备了、要低调,非不听,非要往前冲。”
姜红烛喃喃:“没可能啊,我没看到它啊……”
肖芥子伸手覆住她睁着的那只眼:“行了,先休息吧,睡好了,伤才能好得快。”
姜红烛疲惫闭眼:“阿兰呢?”
“外头跳皮筋呢,玩可开心了。”
姜红烛终于安稳了。
肖芥子长长舒了口气,这一夜,她忙前忙后,东奔西走,可比姜红烛累多了。
她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关好门窗,拉好窗帘,打着呵欠在那几个拼接好的、铺着褥子的箱子上和衣躺下,眼皮很快就沉得掀不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肖芥子忽然醒了。
她睫毛轻动,没有睁眼,脸上有锋利而冰冷的寒意,那是姜红烛惯用来扯烂布娃娃的那把刀,正在她脸上缓缓移动。
她听到姜红烛的低声呢喃:“芥子啊,红姑瞎了,你把眼珠子匀一只给红姑,好不好啊?”
在刀锋离开脸的刹那, 她陡然睁眼。
果然,姜红烛攥着刀柄、刀尖下指,正要剜落, 突见她睁眼, 愣了一下。
肖芥子抓住这刹那间隙, 头迅速往旁侧一偏, 避开刀尖下插的方向,同时双手撑板起身, 瞬间挪转身体, 屈膝狠狠一脚,正蹬在姜红烛肚子上。
姜红烛被踹得倒飞出去, 后背重重撞上圆板桌。
板桌是老物件, 本就有点朽了, 一撞之下, 倾侧倒翻, 桌面上的蜡烛、布头、碗筷等等,兜头向姜红烛砸下来。
肖芥子坐起身子, 破口大骂:“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这还不够,她抓起手头能抓到的物件就往姜红烛那头砸:褥子、枕头、毛毯、苹果、插座、烧水壶……
烧水壶里还有半壶水, 早凉透了,这倒也好, 姜红烛左挡右避间,被冷水浇了满头满脸, 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人是浇懵了, 也清醒了。
她茫然看着肖芥子, 瑟缩了一下, 有些不知所措。
肖芥子不吃这套,吼她:“我对你不好吗?养狗还知道护着我,你趁我睡觉,拿刀来捅我?待着吧你,爱谁伺候谁伺候你!”
她胡乱蹬上靴子,抓起棉衣就往外走,隐约听到姜红烛在后头哀哀叫她,绝不回头。
摔上门时,不忘从窗台上取下链子,在门上狠绕了几圈落锁。
待着吧你!
肖芥子怒气冲冲,大踏步穿院而出,中途险些踩到鞋带摔倒,这才发现刚刚蹬上鞋就走,鞋带都还是散着的。
她俯下身子系好鞋带,直奔停在门外的皮卡车,咬牙切齿拽开门,恶狠狠把自己摔进驾驶座。
这日子没法过了,谁爱过谁过吧。
她发了会狠,看向窗外。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原来,都已经睡了快一天了。
小院在荒郊,靠近草场,远处有山,但内蒙的山不像西北那样耸峙参天,这儿的大多数山更像土坡,又像拍得扁扁、但仍蓬松绵软的大面包条,给天地之间原本平直的分界掺进几抹婉约的微曲。
今天的夕阳特别美,远近都镀上了不同的橙红、金红、明黄,天边还有片微散的云,颇似半枚蝴蝶翅膀,整体像极了姜红烛收藏着的一块缠丝玛瑙。
在石里进出久了,有时候看现实会恍惚,觉得天地一石头,被美景治愈,不就是从这块庞大的“石头”里汲取大自然的能量吗?
古代有个庄子,多半也养石头,怀的胎还是只蝴蝶。所以梦里化蝶之后,醒来就分不清现实是梦是真、自己是人是蝶。
怀胎怀胎,到底是她怀出了石中的那个胎,还是石里的那个,怀出了现实的她呢?
肖芥子渐渐平静下来。
回想刚刚,姜红烛固然是在发疯,但自己那表现,也挺癫的,果然近墨者黑。
她喃喃了句:“过得跟个泼妇似的……”
书上说了,女人不能易怒、暴躁,那样容易生结节,要时刻舒展,拿自己当花,活得美丽而又优雅。
肖芥子拗低车内后视镜,镜内所见,简直触目惊心:一头潦草乱发,眼神凶戾,脸都气得变了形。
她拿手指慢慢理顺头发。
这样可不行,姜红烛一疯,她就跟着乱,还有没有点自己的节奏了?她的性子还是不够稳,得去买盆花来养养,陶冶身心。
肖芥子给车子打火,开动的刹那,她又瞥了一眼小院。
姜红烛,就先扔这儿晾着吧,不然,她不长记性。
陈琮回到房间。
颜如玉又在床上“练瑜伽”,明明听见他回来,眼皮微掀,复又闭上,装着一无所知,显然对他“藏话”一事,仍然很有意见。
陈琮懒得理他,径直上床躺下,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床周的蜡烛都灭了,没了香雾缭绕,居然有点不习惯。
他拿起打火器,间错着点了四五支,再次躺下时,还两手交叠置于小腹,一副活腻了的姿态。
这药烛的确神奇,烧着烧着,四五线香雾就俯首弯腰,向着他绵绵递进,让他觉得自己很像积年的老鬼,正慢慢吸食这世间的阳气。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社会主义的朗朗乾坤下,一个在吸食阳气,一个在谋求怀胎。
陈琮想梳理一下这半天里聊的事,又觉得烦,陈天海可能给他下过毒,也可能没有,这老头是另类的可盐可甜,好像干什么都不奇怪。
早知道不找爷爷了,不找,他还是个快快乐乐的普通人,这一找吧,不但稀薄的爷孙情保不住了,他的无忧无虑也一去不返了——小时候,葫芦娃的故事就告诉过他,找爷爷找不出什么好事,一准遇到妖魔鬼怪。
越想越烦,他转过头,拿颜如玉排遣:“怀出什么来了?”
颜如玉噌地睁开眼睛,朝这头欠起身:“陈兄,你这都知道了?”
他跟陈琮抱怨:“真不是人干的事,让我先提高专注力,说什么人石交流,首要在于心静,你说这怎么静?外头噪音这么多!”
陈琮心说:外头噪音多不多不好说,你心里噪音一定挺多的,我只说了一句,你啰哩啰嗦返我这么多句。
抱怨完了,颜如玉反应过来:“养石头这种事你都知道,陈兄,你是要入会了吧?你到底干什么了?”
陈琮拿手挥了挥冲着脸来的那道香雾:“也没干什么,那天晚上,不是有个穿戏服的女人惊着了寿爷吗?巧了,我昨天开车出去,撞见她了,就想表现一下,把她给拿下……”
他示意脖子上包着的伤:“然后,我什么结果,你也看到了,三老说,我这是被‘点香’了,他们怪过意不去的,就跟我多聊了会。聊的过程中,估计是看出我老实又善良,是个可造之材,就问我,想不想入会。”
说到这儿,他吁了口气:“我还没拿定主意,这入会……好像也没太多好处。”
颜如玉不说话,只盯着他看,盯着盯着,呵呵笑起来,笑得陈琮心头发毛。
他说:“陈兄,你这人越来越没劲了,‘人石会’什么德性你当我不知道?遍地都是狼,会相中你老实又善良?”
陈琮反问他:“‘人石会’什么德性?”
颜如玉嫌瑜伽音乐太吵,随手摁掉,朝着他盘起腿:“有句话你听过没有,‘人石会’的码头不纳废船,淘汰起弱鸡眼都不眨。”
陈琮心中一动:“弱鸡?不是只淘汰违法违规的吗?”
颜如玉冷笑:“大哥,它只有99个号,这还不明白吗?古代那种大的帮派,动辄成千上万人,丐帮那更是弟子遍天下,‘人石会’为什么只有99个?是玩石头的人少吗?当然不是,它只纳头部、最精良的,你不行,你就走人、让位,自有新人顶上,你以为它会拖老拽小、跟你携手共进?能立在这的只有狠人。”
他着重强调:“无一不狠!寿爷房里,那瞎子,就那小日本,你见到没有?”
陈琮点头:“见是见到了……一个瞎子,狠在哪?”
颜如玉白了他一眼:“想必你也知道,养石头最重‘精气神’三宝,三宝之中,‘神’为上。这位友人,在中国悟到了养神的至高法门,其实这法门,你肯定也听过,就是没往心里去。”
陈琮好奇,忍不住也坐起身:“什么法门?”
颜如玉回答:“闭目养神。”
陈琮呆了半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养神?”
颜如玉没好气:“就是闭目养神!那之后,再没睁过眼,当然了,起初可能不太纯熟,遇事还会睁一睁,后来就一闭到底了。反正,就我听说,十七年没睁过眼了。他之前在日本,叫什么郎什么君咱不知道,反正现在,都叫他养神君,或者瞎子。”
“瞧见没有,这多大魄力?老实又善良,说出来你不嫌寒碜?”
陈琮有点意外,这跟他想象中同舟共济式的协会完全不同:“就因为人家势弱就淘汰,也不拉拽一把?太没人情味了吧。”
颜如玉说:“虽然我跟这破协会也没什么感情,但陈兄,这我就要跟你好好捋捋了,朝协会要人情味,请问你给协会什么了?”
他屈起一根手指:“首先,你记住,你加入这个协会,是不缴任何会费的。大哥,你上学念个书还得交班费呢。你就给协会交块石头,回头万一被退,人还还给你。平时,你也难得履行什么义务,二十年一趟的大会,想不来就不来,来了,还给包交通住宿。”
说着,又屈起一根手指。
“再次,想想协会给了你什么。生意互惠,是财脉也是人脉;教你石补,连个教学费都不收。虽然不能补出个长生不老,但希望你知悉,自古以来,协会有老死的、作死的,从来没有病死的。你要说它图什么,我也不清楚,我琢磨着,像那种文化遗产,是一种传承,它就希望人石交流这种事儿不断绝。”
“所以,当然是优胜劣汰,不行就换。你可以说这样不近人情,但事实摆在眼前,‘人石会’存续至今,从未老迈,就是因为它注的都是最新鲜的血液。39、69、99为什么能一直保号,就是因为无可替代,好比69号,水下作业太强了,想换也换不掉。”
“综上所述,你勇擒什么戏服女人受伤,协会可能会感激,可能会包你医药费,但绝不会为这个纳你入会,老实又善良就更扯了。陈兄,哑口无言了吧,还是坚持不说?”
陈琮笑笑,一脸的“对,我就不说,你能把我怎么样吧”。
颜如玉也笑:“行,你可别告诉我,我总有办法知道。”
傍晚时分,梁婵来找陈琮,说是阿喀察有个周末夜市,这两天正赶趟,想拉他一起去逛。
陈琮对这邀约有点莫名,但还是答应了。
一来他心里有点烦,确实想出去走走;二来,颜如玉对他放完狠话之后,看他的目光,就总像在看渣男——大概是因为他给陈琮讲了不少事,陈琮却始终不尽不实,让他觉得太亏了——这目光,陈琮实在有点难顶;三来,梁婵是个漂亮又讨喜的姑娘,他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
梁婵也是没办法,这是梁世龙交代的事,说三老已经正式邀请陈琮入会,但他态度含糊,始终没表态,让梁婵去探探口风,还强调要“不经意一点”、“别做得太显”。
总不能去人房间探口风,阿喀察又是个小地方,梁婵在网上找了又找,才搜到这么个夜市当由头。
陈琮一进夜市就觉得眼熟,顿了顿想起来,他在这条街上逛过,还买过煤精。
原来到了周末,路两头会设卡、禁止车辆通过,而原本走车的主街上,满布各色小摊,虽说没大型旅游景点热闹,但也颇具地方特色。
逛了没多久,陈琮突然发现,他买过煤精的那家店,被烧了。
可能是怕影响市容,店面处蒙了好大一块塑料布,但边角露出的烧得漆黑的墙还是明明白白昭示出发生了什么事,陈琮打听了一下,得知老板这些天都住在店里,昨晚上可能是肚子饿,半夜起来煮夜宵,不慎走火,人也被烧伤、进了医院。
这都什么事儿啊,再想起姜红烛、陈天海,陈琮难免有点郁郁。
梁婵走在他身边,满心怏怏,这一路上,她各种跟陈琮说话,一会让他吃小吃,一会让他看新鲜好玩的,他都有些心不在焉——平时,都是别人约她出来、使劲浑身解数逗她,现在,她这么卖力,都没得个笑脸。
在一处小吃摊头前,梁婵终于忍不住了:“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陈琮一愣:“啊?”
梁婵委屈:“我跟你说那么多话,你答得都有一搭没一搭的,我还给你讲笑话了,你笑都没笑一个。”
她还讲笑话了?陈琮完全没印象,可能当时一直在想煤精店老板的事吧。
他有点过意不去,赶紧笑了一下。
不笑还好,这一笑,梁婵更气了:“不想出来逛明说,这么敷衍算什么事,你自己逛吧,我不在这碍事了。”
说完,掉头就走。
陈琮意识到得罪人了,赶紧去追,才追了两步,蓦地停下。
他看见那位肖小姐了。
她站在不远处,一条连着主街的小巷口,夜市的光恰恰照亮巷口的边缘,她只半边身子探在光里,另一半隐在暗中,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目光接上,她笑了笑,眼神往巷子内略作示意,又退了回去。
这明摆着是让他过去。
这可是姜红烛那头的人啊,陈琮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穿过人流,来到巷子边。
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她。
她倚着墙站着,还穿那件风衣式的长棉服,厚底圆头的长靴,换了顶钩针的白色八角帽——她可真爱戴帽子,没见过几次,已经换几顶了——手里还抱着一盆白色的蝴蝶兰。
她斜乜了他一眼,大概是对他脸上的表情很不满意,冷哼了一声:“怎么了?对着边上的姑娘笑得花红柳绿的,见到救命恩人,就这表情?不给我也笑一个?”
主要是因为她抱的那盆花。
花没问题,花盆一言难尽, 那种中老年花友偏好的八角瓷花盆, 还特爱在每个瓷面上绘制花花草草、写上几句人生箴言。
正对着他的那个瓷面上写着——
静心又美丽, 常笑少生气。
原本她这个出场, 来得很突然,又身处幽暗的小巷, 神秘感和压迫感拉满, 陈琮过来的时候,多少有点发怵, 一看到花盆, 就只剩下想笑了——又不能笑, 一过来就对着恩人哈哈捧腹, 这不二百五吗。
所以, 只能憋着。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清了清嗓子, 主动开口:“找我有事啊?”
肖芥子还真不是来找他的。
睡梦惊魂,不是不后怕的, 她需要给自己补补,所以计划进城吃顿好的、买盆花, 以及最重要的,把姜红烛晾半天。
小地方, 鲜花店还有几家, 专门卖盆栽的实在少, 好不容易在夜市找着一家, 可选也不多, 店主听说她想修身养性,极力向她推荐店里最后一盆蝴蝶兰:“这花好养,兰花嘛,高贵又优雅,跟美女你的气质非常搭配。”
店主要是看到她发怒时的气质,多半就会推荐仙人掌了。
肖芥子也有点嫌弃花盆,但店里的花盆都是一个调调,花红柳绿,跟被乾隆爷点化过似的,只得先抱上了,心说回头换个古朴点的也不难。
出来没走几步,就看见了陈琮,俗话说,相请不如偶遇,都是签过契约的关系了,她犹豫着要不要正式打个招呼,还没拿定主意呢,陈琮自己看到她了。
那就聊两句呗。
肖芥子说:“我能为什么找你,你心里没数吗?”
陈琮点头:“合约是吧。”
可能是因为真的被她救过,救命恩人面前,陈琮大体还是放松的。
虽然她确实趁人之危、软硬兼施地让他签了一份空白合约,但说到底,自己的命宝贵,她想要什么回报,他尽量给就是了——万一她提丧良心的过分要求,他就耍赖、或者装弱小不做呗。
他看看四周:“就在这聊?”
肖芥子说:“吃着聊呗。”
又示意了一下外头的夜市:“你选地方,带路吧。”
夜市里,最多的是羊汤馆,陈琮选了口碑最好的一家,拣招牌菜点了一桌。
羊汤锅很快翻沸,乳色的羊汤在锅里打花,热气腾腾往外冒。
肖芥子的蝴蝶兰先是摆在桌上,眼见锅气来袭,怕损了花的脱俗气质,有碍她后续修身养性,又给挪到了桌底下。
大灯光底下,陈琮才发现,她染银发。
不是那种流行的挑染,是一大片,从帽子下头露出来,晃人的眼。
肖芥子察觉到他在看她头发:“看什么?”
陈琮说:“没什么,你头发颜色怪好看的,就是……为什么不全染呢?”
普通人很少这样生硬地划区块染发,要么挑染,要么全染。满头银发,像冰雪女王那种,会更带感吧?或者带一些梦幻的色调,夕阳橙啦,神秘紫啦……
肖芥子“啪”地一声将那张空白契约猛拍在桌面上,凶他:“说正事。”
陈琮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