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by尾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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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跋山涉水来到窝棚前,姜红烛没搭理他,他大概也觉得自己被人耍了、姜红烛绝不像什么包治病的圣手,第二天就垂首丧气地打道回府了。
第二个,在窝棚里死气白赖待了两天,受不了她冷嘲热讽、出言谩骂,暴跳如雷地跟她对骂了一回,被她拿碗瓢砸跑了。
姜红烛说得很慢:“你和他们的区别,在于你脾气好,怎么骂也不走,有时候被骂得几乎要掉眼泪,还乖巧地在那帮我收拾窝棚,时间一久,我也习惯你在身边了。你说的也对,公平交易嘛,你照顾我,我教你养石头,大家各取所需。”
“但我一直都知道,你背后的那个人是谁,因为就是他,把我扔在扬金山一带的。”
肖芥子喉头发干,指尖微颤:“那个人是……”
“陈天海。”
肖芥子五岁那年, 父母离婚,原因是,母亲肖灿竹生了病。
离婚之前, 两人频繁争吵, 但双方有默契, 吵架时都背着女儿, 有时吵得脸红脖子粗,远远看到她蹦蹦跳跳地过来, 会立马换上笑脸, 一副恩爱模样。
是以那时候的肖芥子,更确切地说, 肖结夏, 宛如生活在蜜糖之中, 一天到晚都喜滋滋的, 连名字都拿来跟幼儿园的小朋友显摆。
她说:“我妈说, 我是生在夏天的,结夏, 就是把整个夏天打个蝴蝶结送给我,多美啊, 还有啊,我的小名叫‘小结子’, 就是小小蝴蝶结子的意思。你名字什么意思?”
那个小朋友叫王毛毛,憋了半天憋不出自己名字的美好意境, 说了声“臭美”, 气咻咻地走了。
是以那时候的她, 在幼儿园并不招小朋友们待见, 排舞蹈剧时, 还曾被公推去演高傲的小孔雀,最后被拔光了毛的那种。
但她还是喜滋滋的,因为小孔雀的戏衣最好看,上场时最华丽,拔毛就拔毛嘛,反正是在剧末了,不重要。
她记得,是在五岁半生日的那天晚上——没错,因为她喜欢吃生日蛋糕,她们家跟别家不同,半岁也要庆祝一番——她被父母激烈的争执声吵醒了。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懵懵懂懂爬下小床,将房门打开了一道缝。
客厅里,肖灿竹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哭,地上狼藉一片:花瓶砸碎了,修剪过的花枝像娇艳的尸体,横在水晃晃的白色地瓷砖上。
还剩了一半多的生日蛋糕也掀翻了,五色的奶油蹭在桌角、椅面,以及父亲锃亮的皮鞋上。
这是……父母打架了吗?
肖芥子还没反应过来,听到父亲嘶哑的、强压愤怒的吼声。
——“你这是诈骗,婚姻诈骗,懂吗肖灿竹?”
——“你有这种病,还遗传,结婚前你为什么不说?”
——“女儿怎么办?你要早说,我根本就不会要孩子!自己受罪还不够吗!”
再然后,她看到父亲拎起行李包、大步向外走去。
肖芥子本能地冲出去,叫了声:“爸爸!”
父亲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双目通红,一反常态,没笑,也没过来抱她,只喃喃说了句:“你也是个受罪的命。”
说完就走了,门摔得山响,摔得地上花枝映在水中的影子都颤了一下,还漾开了浅浅的水痕,怪好看的。
那之后,父亲没再回来。
日子继续往下过,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当然,硬要找的话,也能找出几条:比如她改跟母亲姓了,比如肖灿竹喜欢上一种“灵蛇缠龟”的图样,总喜欢往女儿衣服上绣、鞋跟上印;再比如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发现,肖结夏不再显摆也不再臭美了,于是期末时,一致把小红花投给了她。
母亲到底生了什么病呢?肖芥子暗暗观察过。
看不出什么,就是典型的身体不好、体弱多病:不是头疼脑热就是腰酸背痛,有时走到半道,累得扶住墙、半天不挪窝;还有时说着话会喘不上气、捂着心口一直呻吟。
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一言以概之:全方位的虚弱吧。
肖芥子初次发病,是在十六岁左右。
起初,真没觉得是病,只当是学业重、四体不勤,给累的:她的手指脚趾会突然发麻、不听使唤,过了好几秒才恢复。
举个简单的例子,上自修时笔掉在地上了,弯腰去捡,本身食指和拇指协同合作,就能把笔给捏起来,然而突然间,食指动不了了,直愣愣杵在那儿,只余拇指徒劳使力,像长了个蹩脚的蟹钳。
还有一次,是在食堂吃饭,正吃着,舌头动不了了,猛然间僵了几秒,于是满嘴的饭就那么卡在嘴里,吐不出、也没法吞咽。
由于只是几秒,没当回事。
一天晚上,和母亲吃饭时,蓦地想起这事,当笑话一样讲:“妈妈,我最近学习太努力了,都累出病了你知道吗……”
万万没想到,肖灿竹听到一半,面色惨白,连碗都没端住,站了两回才从椅子上站起身,单薄的身体抖得厉害,嘴里不住念叨着:“你怎么这么早?你怎么会这么早?”
肖芥子一头雾水:“我这么早什么啊?”
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发病,父亲口中那个“遗传病”。
这是一种罕见病,有点类似于原发性低钾周期性麻痹和CIDP(慢性炎性脱髓鞘性神经根神经病),但又显然不是,前两者虽然也是罕见病,但至少有初步治疗的方法和应对方案,她们家这个,没有,绝症。
简单来说就是,人体各部位会随机、突发丧失功能,类似于“宕机”、“罢工”。比如你正走在路上,突然膝盖以下罢工、走不了路了,那你只能木然杵在那,或者当自己没有腿,爬到路边。
再比如你正和朋友谈天说地,突然肺不工作了、不能喘气,短时间内还好,万一拖个几分钟,人真是能活活憋死。
总之,各种状况,即便不当场要人命,也会让人想死,例如构音障碍、面瘫、眼神经麻痹、大小便功能障碍等等。
这病从发病到大去,一般10到15年,初期症状轻、时长短,还能勉强应付,之后就会慢慢加重,最后怎么撒手西去视个人情况:有人是慢刀割肉型,受了一大圈罪,躺病床上走,还有人是一击即中,比如心脏停摆。
肖芥子被这个消息给刀傻了。
她这个年纪,正是各种展望美好前景的时候,哪经得住这个?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心里头只剩下愤怒了。
对母亲的愤怒。
她终于明白父亲走的那晚、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也知道母亲的貌似“体弱多病”源出何处,她暴跳如雷,冲着母亲又哭又嚷,说的话跟父亲当时如出一辙。
——“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你早知道会这样,不要生我啊!”
——“你自己受罪还不够,非拉个战友、跟你一起遭殃吗?”
母亲和当年一样,哭成了泪人,苍白无力地给她道歉:“对不起啊,妈妈也没想到,你会病发这么早……”
肖灿竹是在肖芥子五岁那年发的病,她计算了时间,为自己感到庆幸,觉得自己努力再努力,可以陪女儿到二十岁。
愤怒结束,就是麻木和冰冷,再加上那个年纪,正好青春叛逆期,气性大,肖芥子再也不跟肖灿竹说话了,实在要交流,就在冰箱上留个条。
考上大学之后,更是索性跟家里断了联,好像把这让人窒息的“根”给斩了,余生就能再次喘气似的。
大学一年半,她发过两次病,一次是左手不能动了,持续了约摸10秒,当时,手里正攥了瓶饮料,瓶子脱手,落地砸了个粉碎;还有一次是骑车,骑在大马路上,突然看不见了,再然后,被一辆摩托车撞飞,耳边一片纷乱,听到喇叭声、尖叫声,还有骂声,那个车手骂她“你瞎啊”。
她摔在地上,摔得眼前一片黑,以为自己真瞎了,后来模模糊糊,看到蓝天白云以及围过来的路人,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自己这病,事故率可真高啊,万一哪天死在外头,母亲也不在了,找谁来帮她料理后事啊。
大二上学期那年,接到医院电话,说肖灿竹住了一年院,快不行了,请她赶紧回来。
肖芥子又懵了,她连母亲什么时候住的院都不知道。
她一路流着泪赶回去。
那其实不是一家医院,类似临终关怀机构,里头住的都是被医院放弃的弥留者,肖芥子到的时候,肖灿竹已经陷入昏迷,留给她两样东西。
一是亲手雕刻的,“灵蛇缠龟”的竹根印。据说肖灿竹小时候,家人知道她有这病,希望她能活得长点,于是为她栽下一棵竹子,寓意“灿灿青竹”。
二是一封亲笔信。
信纸上的字迹扭曲中带孱弱,应该是写信的时候,手已经没法活动自如了。母亲在信里叫她“小结子”,向她解释“没有一个母亲是为了让儿女遭罪,才生下孩子的。之所以生你,一是因为觉得这世界很好、很大、很有趣,想让你来看一看、走一走;二是抱有希望,也许医学进步了呢,你这一代,病就不是绝症,你就能安安稳稳地活很久很久了。又或许会有奇迹呢,世界充满了奇迹不是吗?妈妈遇不到,也许小结子能遇到呢。”
肖芥子把信纸蒙在脸上,又流了很多眼泪,多到把信纸都打湿了,多到她恍恍惚惚间觉得,这辈子的眼泪差不多要流光了吧。
遇不遇到奇迹她是无所谓了,她只希望母亲能醒过来,哪怕几分钟也好,她就能和母亲笑着说说话,那样,母亲走的时候,对她的最后记忆,就不会是断联、冰箱上留的字条,以及她固执、沉默和冰冷的脸
肖芥子在医院里陪护了三天。
这三天里,总有人窜进来发小卡、散传单,宣称什么“国手、大师、药到病除”,想想真让人愤怒,行骗的主意打这儿来了,连要死的人都不放过!
然而让她诧异的是,真有人信,不在少数,而且,还不是愚昧迷信的那种,是走投无路、拼命洗脑逼着自己信。
她就亲眼看到,有个老教授,以2000元/次的报酬,请一位气功大师前来“发功”,非常笃定地表示九次之后,就能见成效。还听见隔壁床给乡下的亲戚打电话,火烧火燎让赶紧抓癞蛤蟆送来,说是“神医”给开的药引子,个头越大的癞蛤蟆越有效,要是能重达一斤二两,那就万事不愁了……
三天后的深夜,肖灿竹在昏迷中停止了呼吸,没能醒过来。
医护人员赶来确认的时候,肖芥子失魂落魄般下了楼,一直往外走,不辨方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只觉得现在母亲走了,自己没来处,也没去处了。
末了,在一处街心公园的水池边坐下来,水池子里蹲伏着一只乌龟,乌龟的头上、背上、身周,亮闪闪地散落着好多硬币。
她记得母亲说过,蛇和龟这两种灵兽,都是保佑她的,她遇到了,准有好事。
肖芥子趴在水池边,也不挽袖子,任衣服湿到肩膀,从水里狠狠抓捞了一大把硬币上来,指甲缝里满是抠抓的滑腻青泥。
她对着乌龟,一枚枚地扔硬币,扔得咯咯大笑,热烫的眼泪流下来,就顺手抹掉,硬币扔完了,就俯身再捞,捞得浑身湿淋淋、滴答往下滴水。
也不知道是扔到第几百次时,身后有人叫她:“肖结夏?”
是个苍老的男人声音。
肖芥子头也不回,也不觉得害怕:“什么?”
那人说:“我认识你妈妈,她前阵子还清醒,我跟她聊过天,她那封遗书,还是我帮她摁着纸、看着她写的。”
肖芥子回过头。
大半夜的,这人黑大衣、鸭舌帽,还戴了口罩,完全看不清长相。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他向她复述信里的内容:“世界充满了奇迹不是吗?妈妈遇不到,也许小结子能遇到呢?肖结夏,送你一个奇迹,你要不要?”
肖芥子不屑地笑:“既然认识我妈妈,为什么不送给她呢?”
那人笑了笑,说:“她已经太迟了,回天乏术。再说了,她心里牵挂着你,有牵挂的人,就没法全心全力、只为自己去拼。奇迹,是需要虔诚对待的。”
肖芥子冷笑:“这世上真有奇迹,也轮不到我啊。”
那人回答:“这你就错了,你就算只是一粒尘埃……芥子还能纳须弥呢。你可能觉得,你的命运已经写好、摆在这了,不过我想说,你要是低头,只能看到你那双挪不动的脚。但你要是抬头……”
“抬头怎么样?”
那人说:“你抬头看看啊。”
肖芥子愣了一下,忍不住抬头去看。
这一晚,夜空居然很美,有散落的星,有朦胧的、成团的云,也有浩渺的,看不清玄虚的无穷远处。
抬头怎么样?
抬头能看到天。
原来那人是陈天海, 肖芥子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挺感激他的。
毕竟是在她绝处时、给她指路的人。
她记得当时,自己很挑衅地说了句:“抬头有天是吧, 那行啊, 奇迹在哪, 你给我啊。”
陈天海回答:“你这么说可就不懂礼貌了, 这世上,奇迹是有, 但为什么要给你、你怎么证明你配得上呢?”
肖芥子一愣。
之前的对话, 她只是悲伤之下、负气随意对答,奇迹云云, 也完全没当真, 但现在, 她突然意识到, 这老头没准是来真的。
她再次打量他, 想把人看得更清楚些,就是可惜, 天实在是太黑了。
陈天海问她:“听你妈妈说,你一直埋怨她, 说自己不想被生下来,是吗?”
肖芥子说:“现在还说这个, 就没意思了。”
生都生了,还能塞回去?都已经这样了, 考虑怎么好好活下去才是正经。
“那我问你, 就以你现在这身体状况, 也许只能再活七八年。这七八年, 你要怎么活、活成什么样你才能满意、了无遗憾?让我猜猜看啊……”
他一一例举:“有一份满意的工作?事业上很成功?交很多好朋友?中彩票, 一夕暴富?遇到一个真心爱人、只羡鸳鸯不羡仙?”
肖芥子一直摇头:“不行!不行!不行!”
陈天海笑她:“小姑娘,这都不行吗?人不能贪得无厌,很多人一辈子,能达成其中一两样,就已经很满足了。”
肖芥子说:“就是不行。”
如果她和其他人站起同一起跑线上,她可能也就无所谓了,平安活着就好,事业成功、一夕暴富、真心爱人,哪一样都是意外之喜,能让她乐得梦里都笑出声。
但正因为不是,她起步就差了一大截,她不甘心。
具体她说不上来,非要打个比方,像幼儿园里,老师给小朋友们发糖吧。
有人只手一伸,就掬了满手的糖,她是巴巴伸了半天,双手空空,要靠自己到处去挖去掘,那么,她一定要找到很多很多,比其他人多得多,才能弥补老师漏过她时、她空捧着手的那种失望和不甘。
她大声说了句:“给我一手烂牌,打出平局、输得不太惨,那算什么满意?除非打出大杀四座、前无古人的局,那才叫心满意足、了无遗憾。”
这世上,谁不是拿身体做牌,入一场亿万人的大牌局?凭什么她就要先天不足、被牌拖累?
怎么才能了无遗憾?
不是给她换一手好牌就完事的,那是靠牌定生死。
输赢在人不在牌,牌烂人不烂,能拿烂牌一路晋级,打出别人打不出的局,死了她也甘心,那才叫来一趟酣畅淋漓,了无遗憾。
陈天海哈哈大笑。
他说:“你这个小姑娘,有点意思。不过豪情壮志放大话,谁不会呢。以前,我孙子总说要当武林高手、华山论剑,实际做的,都是些撵鸡追狗的事。”
边说边递了张传单过来。
肖芥子看不清是什么,伸手攥住。
“你去云南,扬金山一带,有个沙下村,村外头的窝棚里,住了一个没腿的老女人,叫姜红烛。你去找她,只说你有重病,看到传单寻过去的,想请她教你养石头,作为回报,你会陪在她身边、照顾她。”
肖芥子一头雾水:养石头?养石头就能治病吗,怎么听起来比寻找一斤二两的癞蛤蟆还不靠谱?
话到嘴边,却成了最实在的:“那我不上学了吗?不上学,我拿不到毕业证书啊。”
陈天海说:“我只指条路,其他的你自己判断,也许那儿压根就没姜红烛这个女人,是我骗了你,你白跑一趟,又也许她根本治不了你的病,总之,我什么都不保证,你自己选,非要想回去上学,那也随你。”
肖芥子实话实说:“红姑,我就是拿着传单找到你的,其他的,我真的都不知道。”
姜红烛笑了笑。
她说:“我以前的事,没跟你说过,因为不想说。现在想想,如果能找个人说,那也只能是你,毕竟,我身边没别人了。”
“那时候,我跟‘人石会’斗得两败俱伤,最后,他们把我关进一座庙里,上古时候供奉梦魇神的庙,你一定想不到,是那种山腹中掏空的一处,一丝光都见不到,通向神庙的通道也曲曲弯弯的,像肠子一样。”
“关我之前,那庙已经空置封存了几百年了,‘人石会’也没想到,进去之后,里面居然有虫子。”
肖芥子轻轻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这些事,她几个小时前,刚听陈琮讲过,现在再听,依然有些骨寒毛竖。
姜红烛伸出手,摸了一下毁容的左脸:“那些虫子,嘁嘁喳喳,密密麻麻的,被虫子咬过的地方,就跟被腐蚀了似的,先是疼,再然后发麻发木。‘人石会’那帮怂包,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的,留我一个人在那受罪。”
说到这儿,她指了指自己的大腿根:“你看看我这腿。”
肖芥子小心翼翼:“是被虫子……”
姜红烛嗯了一声,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还不是一次,分了好几次,龟孙子,这是拿我当储备粮了……”
肖芥子忍不住问了句:“可是红姑,你在那怎么过的,吃什么、喝什么啊?”
姜红烛不想过多回忆,匆匆带过:“虫子吃什么喝什么,我也跟着吃呗,再不济,我还能吃虫子呢……总之,我在那关了二十多年,但也不是没收获,那庙里,有上古时留下的岩画,也有古时候‘人石会’的人在里头闭关时,留下的一些心得记载,当然了,也有不少刻记的疯言疯语,那里头,估计关疯过不少人。”
再然后有一天,地震了。
那场地震不算大,山也不至于真塌,但幸运的是,封锁魇神庙的门震坍了。姜红烛兴奋莫名,二十多年不见光,她已经习惯黑暗视物了——她迅速爬了出去,暗自祈祷着山肠千万不要堵塞、自己能够顺利出去。
然而地动山摇,山肠不受损是不可能的,好在那些小的阻滞,她想法设法都扒拉清除了,可惜天不从人愿,就在她觉得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山肠堵了,大小落石叠摞,堵得严严实实。
姜红烛绝望之下,大放悲声。
就在她痛哭流涕的时候,听到从堵塞的另一面,隐约传来人的说话声。
——“是谁,是谁在那头?”
——“是姜红烛吗?”
听到第一句时,她是惊喜的,以为遇上了救援人员,但第二句让她刹那间噤若寒蝉,知道她的名字,这是“人石会”的人吧?
这些人又来了,来确认她死没死,不死的话,再给她加点料吗?
大概是发觉这头突然没声音了,那头有点着急,不断向里头喊话。
——“是不是姜红烛?我是陈天海,027号,陈天海。”
——“你要是还活着,就应个声。我想办法,调挖掘的工具过来,救你出来。”
——“姜红烛,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就吱个声,我有事找你,重要的事。”
明知道那时的姜红烛已经没什么可被谋算的了,肖芥子还是听得心里发慌:“红姑,你都被关了二十多年了,他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找你啊,别是诓你吧。”
姜红烛摇了摇头:“不是,他还真有。”
姜红烛后来才知道,陈天海是为了儿子,陈孝。大概十多年前吧,算起来,也是她在魇神庙关了十多年的时候,陈天海的儿子陈孝外出做生意,在夜班车的火车卧铺上,被一伙沿铁路线流窜的歹徒拿锤子砸坏了脑袋,那之后就傻了,一直住在精神病院。
这件事纯属意外,也没什么好翻案的,但关键在于,陈孝也养石头,并且养成了,至于怀的是什么胎,陈天海没说。
肖芥子之前查过陈家的信息,反应很快:“是龙虾吧,听说陈孝在病室里,一直勾着头、举着两只手臂,觉得自己是龙虾。”
是不是龙虾,并不是重点。
案子花了很长时间才破,也是运气好,陈孝的部分财物居然被追了回来,其中,就有他养的石头,一块雕刻成佛头形状的的白水晶挂坠,估计劫匪也是看着喜欢,觉得能保平安,于是没出手,自己挂着玩了,直到被警察给摁住。
领回挂坠的晚上,陈天海哄着孙子陈琮早早入睡,案灯下摩挲着儿子的挂坠老泪纵横,抽纸巾拭泪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心头一凛,整个人都僵了。
——养石头的人,习惯成自然,入睡时,会自然地入梦、入石。
——根据劫匪交代,是在陈孝熟睡、毫无反抗能力的时候下锤的。理论上,陈孝当时在“石头里”。
人的意识储存在大脑哪个部位,陈天海不是特别清楚,他只知道,陈孝的脑子整个儿被砸坏了、废了。也就是说,石头里的陈孝没办法回来了,大脑没法接收他,他困在石头里了。
陈天海激动得浑身发抖。
“人石会”的记载中,完全没有这样的先例,陈孝如果真在石头里,到底是个什么状态,没人说得清。
得看一看,能看到就好了。
有两种方式可以看到。
一是,历史上,有个叩石大手,叫马丹徒的,因为炼制丹药时出了意外,自己中了各种混杂的毒,阴差阳错的,能看到别人石里的胎。可惜的是,翻遍记载,由古至今,只有一个马丹徒。
二是,找掠食者。掠食者可以进到别人的石头里,自然也就能看到石头里有什么。然而掠食者都是秘而不宣的,没人会对外放话说自己是掠食者。放眼“人石会”内外,他知道的只有一个,姜红烛。
可姜红烛,已经被关进魇山好多年了,而且,听说刚送进去的时候,就被奇怪的虫子攻击,早就尸骨无存了。
这些都已经过去了,肖芥子急于知道结果:“那后来,你被救出来之后,帮陈天海看了那颗佛头水晶吗?”
“看了啊。”
肖芥子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那你看到陈孝了吗?”
姜红烛回答:“看到了。”
肖芥子结巴:“那,那他是个什么状态?满地跑的龙虾吗?”
姜红烛摇了摇头:“是个人的状态,死人的状态。有意思吧,人在石头里,应该是飞禽走兽的状态,只有一种情况下,会出现人形。”
将死的时候,《西游记》里,妖怪被打死,往往会显出原形,或狐或熊,但在石头里,将死是反着来的,渐渐没了动物的状态,显出人形来。
这就是为什么,陈琮在去往阿喀察的火车上,看到的是大蛇吞掉方天芝,方天芝石中“将死”,现出人形来了。
第62章
姜红烛第一次入狱时, 曾因跳楼逃跑摔坏过油胆水晶,那之后,对于相关的重要物件, 她都很小心, 找了妥当的位置存放。
“人石会”找到她时, 在她身上遍寻无获, 是以三老等人连她养的石头是什么都不知道。
山肠脱困之后,为了帮陈天海看佛头水晶, 她辗转取回了这些物件。
陈孝的情形很特殊。
一般来讲, 养石头的人在现实世界受到攻击身亡,肉身精神俱灭, 那石头里, 自然也就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这种石头, 消个磁、净化一下, 就能转手。不过, 有那“人石感情特好”、非常忠贞节烈的石头,biaji一声碎了, 那也是石头的个人,呃, 个石选择,少归少, 确实也发生过——当然,不排除这只是一种极致的巧合。
反之, 入石时在石中世界遭受致命攻击, 死里头了, 石头同样也会空, 死即消散嘛。映射到现实世界, 类似方天芝或者黑山,要么昏迷不醒,要么疯疯癫癫。
但一个养石人,如陈孝这般——
【1】现实世界遭受锤杀时,正好赶上大半夜、入石入梦。
【2】受攻击之后也没死,活着,就是脑子暂时坏了。
【3】养的石头偏偏被人带走、长达一两年之久……
各种小概率事件叠加,叠出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困局型课题:现实中,陈孝还活着,痴痴傻傻;石头里,这么久了,也没空——姜红烛进去时,眼前所见宛如当日场景瞬间冻结,仍是当年的绿皮火车、出事的卧铺,陈孝以濒死弥留的人形状态、歪倒在溅血的床上。
姜红烛说:“你看电视里,那些重症、昏迷的卧床病人,床头一堆监测仪器,不但有心电图,还有脑电图,一般来说,只要这人有心跳、大脑还能活动,家属但凡经济上还能承担,说什么都不会放弃的。”
“陈天海认为,如果不是佛头水晶被劫匪带走,那么陈孝经抢救脱离危险,醒过来之后,会是个正常人。”
肖芥子大致听明白了。
简单点说,可以把自己养的石头比作一个身外延展出的大脑,“石脑”。
人脑为主,石脑为辅,成功怀胎入石,就是把人石打通、连缀为一个系统:两者之间有通路,入睡之后,是意识由人入石,清醒时相反,由石入人,且这套系统运行时,人石的物理距离不能太远。
人脑活跃,石脑才能活跃,入石时,能在里头自由行走、到处蹦跶,追根溯源,是因为大脑虽在休眠、仍然正常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