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by尾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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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冲葛鹏点头致意,葛鹏却慌里慌张,衣领一竖,缩着脑袋匆匆走了。
陈琮叹气,到阿喀察之后,不,从火车上开始,遇到的人就都怪里怪气。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回宾馆的路上,陈琮惦记着小宗的嘱托,去了趟羊肉铺。
羊肉铺是宾馆旁边那家老羊汤馆的老板推荐的,说是自家长年在那进货。时近年底,铺子刚好在集中杀羊做年礼,定个半扇,带腿带排,一大家子过节管够。
循着地址找过去,天已经黑了。
铺子门面不大,灯光雪亮,进门就是一排倒挂的肉红剥皮羊,肉是新鲜,场面反胃。
老板穿一件脏污的厚白围兜,正跟一个戴黑色堆堆帽的年轻妹子讨价还价。
陈琮听了几句,理出大概。
羊肉半扇一卖,满五打八五折,妹子这边订了三件,想谈个九折,老板不同意,油手撩着围兜下摆擦了又擦:“生意不是这么做的,满五才有折,三件么得。”
一副爱买不买的架势。
妹子未必差这钱,但八成是气到了,转身就想走,这一转,陈琮看到她堆堆帽的侧面,粘了片七彩毛毡小马。
他说:“我跟她一起的,我也来两件,加起来满五,能打折了吧?”
老板想了想,说:“能。”
妹子诧异地看向陈琮,陈琮手指微抬,示意她的帽侧,妹子纳闷地抬手去摸,下一刻秒懂,惊喜地点头。
陈琮忽然就Get到了同属一个协会的好处,大家原本陌路,仅仅因为logo,就有了距离迅速被拉近的亲和感,难怪国人自古以来就喜欢拉帮结会。
两人扫码交钱,按老板要求写下快递地址,妹子先完事,好奇地打量陈琮:“你怎么称呼?”
陈琮:“027号,陈琮。你呢?”
一天下来“潜移默化”,他也习惯先报号了。
妹子有点赧然,吞吞吐吐:“我没号……我跟我爸来的,他有号。”
原来是“二代”,没号也能参会,可以理解,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这妹子也就二十来岁,身量苗条,个子在165左右,穿半长的黑色呢大衣,阔腿牛仔裤加白色板鞋。一头齐肩发,乌黑泛亮,白皙小巧的瓜子脸,长相舒服秀气,有一双笑起来像弯月、不笑时也仿佛有笑意的眼睛。
“我爸是066号,剥皮匠梁世龙。我们家是做珍珠的,我叫梁婵。”
“剥皮匠”这名号有点生猛,但跟“珍珠”搭在一起,合情合理。
陈琮的心一阵猛跳:“你爸是珍珠剥皮手?”
在古代,珍珠一般都是天然产出。外行人会以为,珍珠是蚌生出来的,其实不然。
珍珠的缘起都是意外,简单点说,一颗沙粒或者细小异物,偶然进了珠蚌的体内出不来,成天在肉里磨着难受,于是珠蚌分泌出一种特殊的物质(珍珠质),去包裹这异物。
年长日久,包了一层又一层,越包越厚,最终成品就是珍珠,如果把珍珠一剖两半,用显微镜观察,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同心环层状”结构。
由于珍珠的摩氏硬度较低,容易磕碰磨损,一颗亮圆的珠子哪怕只蹭破一丁点,也与“完品”无缘,珍珠剥皮手由此应运而生:他们技艺精湛,可以用特殊的工具,如同给水果剥皮,把珍珠有瑕疵的那一层给剥去,让珠子重归完美。
珍珠颗粒一般都不大,给这么小的玩意儿剥皮,难度可想而知,而且现代人尚且要借助显微镜才能看清珠层结构,古人只凭肉眼,是如何把握下刀分寸的呢?
所以很多人认为,“珍珠剥皮手”只是传说,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存在的。
“人石会”里居然有珍珠剥皮手,牛掰大发了,陈琮甚至觉得,这趟跑阿喀察,哪怕打听不着陈天海,能见识一下剥皮手,也算值了。
梁婵骄傲地点了点头:“我爸说这手艺可稀罕了,全世界都找不到几个人会。”
边上的老板终于没忍住,愤愤发表意见:“给猪剥皮哪里稀罕了,光我就认识好几个熟手。还有,谁剥的不是真猪……”
陈琮和梁婵挺有默契,在店内都憋住了,出了门才一通爆笑。
尤其是梁婵,笑得腰都弯了,捂着肚子一直哎呦哎呦。
陈琮说:“他可能开始理解的确实是‘珍珠’,但听到‘剥皮匠’,又觉得珠子哪能剥皮呢,肯定是吃的那个猪。”
梁婵本来都笑完了,被他这么一解释,又憋不住了。她歪着脑袋看他,眼梢笑出了褶、仿佛两条灵动的小鱼:“你人还怪好的咧,还帮他解释。”
陈琮也笑,忽然觉得心情好起来了,看来 “人石会”里,还是有正常人的。
他说:“我是新人,对‘人石会’不太了解。会员都是做宝玉石行当的吗?”
梁婵瞪大眼睛:“你新人啊?”
她吁了口气:“我之前还担心我没号,你瞧不起我呢,原来你是新人。对,绝大多数会员都做这行,少数不是,但也一定有关联。咱协会基本原则,生意互惠。会员就是自家人,你要想内部拿货,给你的绝对是珍货、奇货、高货、底价。”
还有这好处?
陈琮头皮一跳,心也跟着砰砰跳:他的生意模式,经常会外出、寻觅收件,但这种很看机缘,比如这一上午,他只收了一块看得过去的煤精料,赚头有限。但入了“人石会”就不一样了,这得是多少绝佳的货源和人脉啊,不夸张地说,人生都会为之改变。
他试探着打听:“比如我想拿珍珠……”
梁婵大包大揽:“找我就行,我安排。你想要什么珠,淡水的海水的,野生的养殖的,金珠、大溪地还是澳白,马贝还是巴洛克,你提条件,我通通安排。我爸说了……”
她学着梁世龙的口吻:“这么大的协会,存续这么多年,光靠爱好是没法把人长期聚拢的,必须得靠利益、互相绑定,你得尊重人性本质的东西……是不是是不是,我都看出来你心动了!”
陈琮不好意思地笑,他是个俗人,利益交关,确实心动了。在这之前,他还是“老子不稀罕加入”的心态,现在嘛……
“人石会”可真香。
他斟酌措辞:“跟你打听个事啊,会员万一犯了事,很严重的那种,会被清理吗?就是……杀掉的那种?”
梁婵被他问傻了,懵了会才噗嗤笑出来:“你想什么呢,会员犯了事,最多开除,事情严重了,那不有警察处理吗?杀人是犯法的,什么年代了,还搞清理门户那一套?难怪你是新人,想一出是一出……”
她忽然反应过来:“你刚说你是新人,有多新?拈过三花香、拜过三条案吗?抓周呢?不是普通的那种抓周啊,抓石头的那种。”
陈琮听得云里雾中,一再摇头:“我就是前两天,收到一张‘人石会’的邀请卡,刚刚报到,还没等到专人对接。”
梁婵意外:“这样啊,那你还不如我呢,我虽然没号,但从小跟着我爸蹭,知道的比你多……但我不能给你多说,这不合规矩。你等专人对接吧,祝你早日通过审核,顺利入会。”
还真有审核?
陈琮心中一动,压低声音:“我想打听一下,这种审核,是不是暗中进行、安排人从旁观察,尽量不让你发觉的那种?”
梁婵吃惊不小:“这你都知道了?”
她也放轻声音:“是,你不该知道这事的,你是发觉对方了吗?要是被你发觉了,算她工作失职。”
原来如此,难怪火车站那个女人会强调“见到我这事最好别说”。
陈琮:“我的那个审核,好像是个女的。”
梁婵嗯了一声,一脸的“你果然已经发觉她了”。
她说:“自古以来,审核入会的都是女的。我爸说,那是因为从前,觉得女人眼毒、心眼小、爱计较,被女人一路挑剔了还能留下来的,基本就稳了,啊呸。”
她忿忿:“你听听这说的叫人话吗,当然,现在改口说是女人心细,容易从细节处发现问题……总之,审核的都是女的,最好是特事儿的那种,我们管她叫‘判官’。判官定生死,她说不要你,你铁定会被退货。”
那没错了,火车站那女的,冷言冷语冷面孔,高傲又挑剔,确实贴合“判官”人设。
不过这“人石会”够怪的,接引的叫牛头马面,审核的是判官,花名都是通地府的。
陈琮还想多打听几句:“我那判官……”
梁婵忽然“啊呀”一声,肉眼可见的慌了:“你那判官……”
她左右看看,整个人都不自在了:“她不会正在观察你吧……我先回了啊,咱俩别一道走,要是被看到、当成私相授受就不好了。还有啊,要是已经被看到了,问起来,你就说咱们在聊买羊肉的事,关于协会,我可什么都没跟你说过啊。”
是吗?火车站那个女人,会在附近吗?
陈琮忍不住四下去看,这当儿,梁婵已经一溜烟似地遁了。
回酒店的路上,陈琮忽然有点拘谨,还有了形象包袱,虽然他并没有被人跟踪窥视的感觉,但万一呢?
有人从旁观察,仪态上还是要讲究的,更何况事关钱途,不想落个被退货的下场。
陈琮不自觉就挺直了背,走得气定神闲、风度翩翩,路过一家书店的时候,煞有介事地进去翻了翻书,一副热爱文学、很有内涵的模样,翻完之后,还把书小心归位,展现了良好的修养和素质。
回到房间,颜如玉居然在。
他盘腿坐在床上,双目微阖,神情肃穆,边上的手机外放音乐,有温柔的女声娓娓引导:“现在,让我们放慢呼吸,想象自己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呦,这人还有如此风轻云淡的一面呢。
呼吸吐纳间,颜如玉缓缓睁眼,不知怎么的,满眼悲悯,眼皮一掀,仿佛给陈琮渡来一片慈祥佛光:“马修远来传过话,晚上都早点睡,养足精神,明早9点,四楼开场。”
又朝陈琮的床头努嘴:“还有,对接你的专人来过,给你留了名帖。”
对接?可算是来了!
陈琮快步过去,拿起枕边对折的小卡。
卡左是张大头照片,照片上的老头得有七八十岁,方面大耳,须发皆白,不过精神矍铄,颇具仙风道骨意味。
卡右是几行小字。
无锡太湖
黑山老幺
老幺,一般是指在家里同辈间排行最小,意思他懂,但……黑山老妖?
边上还凹印着号码,048。
陈琮问颜如玉:“这位黑山老……先生,住哪号房?”
人家专程来过,按礼数,他该回访一下。
颜如玉呵呵冷笑:“这老头抠搜的,都没给你带块石头,回访个屁。”
陈琮没听明白:“带什么石头?”
颜如玉同情地看着他:“对接,就是老带新,就是你在协会的引路人。按照规矩,他做珍珠,该送你颗珍珠,做翡翠,该赠你块翡翠。这老头是做太湖石的,送大的不现实,不该给块小的?”
陈琮很乐观:“可能他想当面给呢?”
颜如玉指向他手中的卡帖:“你想多了,帖到礼到,这是规矩。如今光有帖子,没可能会有见面礼。这人压根没把你当回事,陈兄,还需要我说得明白点吗?”
什么意思?陈琮持帖站着,隐约觉得不太妙。
颜如玉叹气:“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是吧,早死早超生。陈兄,你已经出局了,懂吗?”
陈琮还是不太明白,他站了会,慢慢在床边坐下:“你的意思?我被退了?”
颜如玉点头:“没错。我早有察觉,你想想,你有新人礼包吗?”
陈琮:“还有新人礼包?”
颜如玉恨其不争:“不然呢!你去街边办信用卡,是不是能领一板鸡蛋?去参加老年人健康讲座,是不是能领一桶花生油?或者一箱牛奶?”
陈琮答不出,他都没领过,不过看起来,颜如玉领过不少。
颜如玉:“这么大的协会,你千里迢迢过来,居然什么都没拿到,连明天开场的日程表都没收到一张,属于首轮淘汰了都,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说真的,我都有点看不下去,怎么能做这么明显,好歹含蓄点。”
陈琮说:“是我在判官那没过,对吗?”
颜如玉意外:“判官你都知道?”
继而点头:“没错,这么早就被退,基本是判官行使一票否决权了。”
陈琮哦了一声。
原来是他的判官把他给否了。
心里有点怅然,要是不知道那个“生意互惠”原则就好了,刚生出向往就被浇了瓢凉水……
现代人有独属的脆弱,失恋或能扛个几回,破财真是一击致命。
温柔女声还在继续:“现在,你感觉到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被幸福包围……”
颜如玉觉得这样的氛围下,这个音乐对落选者有点残忍,很贴心地帮他换成了费玉清的《千里之外》。
陈琮本来不糟心的,在音乐的烘托下,有点了。
他问颜如玉:“那我明天的流程大概是什么?”
“可能就是参加个开场致辞、跟黑山聊聊,你就可以走人了。”
行吧,凡事往好处想,本来此行的目的就是打听陈天海的消息,求仁得仁,他也没损失什么。
陈琮调整心情,收起名帖,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你知道姻缘石吗?我听人说明天的开场石是姻缘石,还说它寓意不好。姻缘石……不都是挺好的石头吗?”
颜如玉看了陈琮好一会儿:“你连姻缘石都不知道?”
陈琮:“我一个首轮淘汰的,应该知道吗?”
颜如玉若有所思,顿了会问他:“你知道李德裕和平泉庄吗?”
这算行业的“文化相关”,陈琮当然知道。
唐朝时有段著名的“牛李党争”,长达四十余年,其中的“李”就是李德裕,他曾官拜宰相,有个小众爱好,赏石。
他将自己在任时搜罗的各种珍木奇石,都存放在建来养老的私人别墅“平泉庄”中,对这些木石的珍视达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写遗嘱都要正告子孙“鬻吾平泉者,非吾子孙也。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者,非佳士也。”
意思就是:敢卖我平泉庄的,我再也不认你这龟儿孙。哪怕只把一块石头拿给人家,你都不是好东西。
然而后来黄巢起义,亦即“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那个黄巢,京中大乱,平泉庄里的珍稀木石被各路人马挖的挖、搬的搬,据说连樵夫都进来砍树当柴卖。
一代名园,就此风流云散。虽然时至今日,洛阳市还有个“平泉庄遗址”,但只是有那么一块地而已,意义早已不同。
陈琮隐约有点概念了:“姻缘石,最初是从平泉庄里流出来的?”
颜如玉点头:“据说是。当时的说法是,‘发土得巧石,前后几千块,多有骇世者’。”
他意味深长地看陈琮:“注意这个词,‘骇世’。”
“又过了几百年,到了宋徽宗的时代,皇帝带头搞石头,‘花石纲’听说过吧?”
这可太知道了。
坊间传言,徽宗对珍石怪石有特殊喜好,半是缘于兴趣审美,半是他认定怪石中广蓄蟠龙神力,长期相处相对,有助于自己得道飞升。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爱这玩意,地方上还不广为搜罗孝敬?当时的情形是,只要听说你家里有奇异怪石,就冲过去拿黄纸一封,意思是,这石头不再是你的了,是要运走去孝敬皇帝的,你敢唧唧歪歪,那就是大不敬。
再然后,一船船、一车车地往京里送,有些怪石块头太大,超过限高、大过城门,以至于“拆桥梁、凿城墙”,总之是只求运到、沿途死活不重要。
《水浒》中的青面兽杨志,起初就是押送花石纲上京,结果遇到大风浪船翻了,吓得丢官弃职,四处躲藏,潦倒之下当街卖刀,杀了泼皮牛二。
颜如玉说:“你知道大的历史背景那就好说了,就是在这样的风潮下,某个地方上……具体是哪不重要,地方官想往上攀附,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本地大户铁子……”
陈琮:“这个大户叫‘铁子’?”
颜如玉:“不是,这是我给起的名,因为他头铁,就叫铁子,顺口。”
陈琮:“……你继续。”
颜如玉:“听说这个铁子,祖上跟过黄巢、挖过平泉庄,家里藏了块奇石,块头挺大,差不多……棺材那么大吧。形状隐约有点像一个美人喝醉了酒,倚躺在榻上,姿态吧……看久了,恍惚之间,还比较撩人。”
“隐约”、“恍惚”,颜如玉用词还挺谨慎:奇石是天然形成,就算形似美人,也是写意式的,不可能像雕塑一样惟妙惟肖,很考验观看的角度和观者的想象力。
陈琮:“之所以叫‘姻缘石’,和美人结缘的意思?”
颜如玉笑得狡黠:“你这理解不算错,但肤浅了点,别急啊,才刚开头呢。”
地方官朝铁子索要,但这个铁子爱石成痴,再加上东西是祖上传下来的,感情不一样,就一口咬定没有、是谣传。
然而铁子这段数,跟官斗太嫩了点,期间发生了不少事,起承转合,就不一一赘述,反正到最后,铁子被摁得死死的,大不敬的罪名压下来,再不交石头,小命就要玩完。
说到这,颜如玉跟陈琮互动:“要是你,你怎么办?”
陈琮:“这就不可能是我,我能错过这样的风口?我敲锣打鼓,拉个横幅,大张大扬地把石头给皇上送过去,皇上一高兴,加官晋爵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干嘛要死抱着石头不松手呢,又不能下蛋,放家里还占地方。
颜如玉噎了两秒,说:“所以你不是铁子哥。”
铁子哥,人如其名,头铁到最后一秒。眼见回天乏术,他遣散家人仆从,把自己跟石头关在一间屋里,周围堆满了淋火油的易燃物,然后放了把火。
据说这场火烧得很猛,可巧当天又刮大风,风助火势,四邻想救都无处下手。地方官赶到现场,气得捶胸顿足,万分心疼那块石头,却又束手无策。
然而没想到的是,大火过后,屋子烧没了,人也烧化了,骨头都没捡着,那块石头,除了烧黑了点之外,居然没大碍,被火淬过,还愈发油润鲜亮。
地方官乐得合不拢嘴,差人把石头抬回官衙,然后广邀宾客,开了个赏石会。
颜如玉在这暂停,拧开床头柜上的矿泉水,咕噜猛灌了好几口,看那架势,这故事还远远没完。
陈琮察言观色:“赏石会上,出状况了?”
“别猜了,就你那水平,猜不着的……赏石会上,酒到酣处,有人提议,要用东瀛人看石头的方法,来赏鉴一下这块石头。”
东瀛,也就是日本。
日本的赏石文化是唐朝时传过去的,不过入乡随俗,不叫赏石,改了个名儿叫“水石”——赏鉴时,往石头表面泼水,观赏水渍由深转浅、慢慢变干,咂摸其变化况味。
换言之,赏的已经不单纯是石头了,而是一种说不清的哲理、境界,这做法怎么说呢,确实也很日本。
地方官马上命人担了两大桶水,把石头泼了个透心凉。然后一屋子人,推杯过盏,喜滋滋等水干,等着等着,个个都傻了。
原本,石头的形状是个美人斜倚榻上,但现在,随着水渍渐干,美人身上出现了一块阴影,像抱了个男人,或者说,像有一个男人,死死扒在美人身上。
那位大户铁子,被烧死时应该是紧紧抱扒住石头的,于是大火把他死时的姿态如实烧印在了石面上,石头干燥时看不出来,一旦水湿,影像就会显现。
人被活活烧死,自然痛苦万状,所以人影的姿态有多恐怖扭曲,可想而知。好好一场赏石会,忽然就鬼气森森,客人们再待多一秒都嫌晦气,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走了个干干净净。
陈琮长吁了口气。
这种不吉利的石头,应该也没法再往上头献了,故事的结局倒也解气:地方官多半是被吓出一场大病、或者花大钱请来专业人士为铁子超度。
然而故事接下来的走向,啪啪打他的脸。
颜如玉:“地方官一场空忙,气得七窍生烟,恨得磨牙凿齿。家人们劝他尽快把这不吉利的物件给处理了,但这一位也很杠,对,就叫他杠子,顺口。”
陈琮:“……那他到底是有多杠?”
这位杠子大老爷非但不扔,还让家仆把石头抬进书房,朝夕相对。
恼恨的时候,就泼一盆水上去,拿鞭子狠狠抽打显出的人形,边抽边骂说,你活着大老爷治得了你,死了照样是老爷想打就打的狗。
有一天晚上,杠子喝多了酒,再一次大发雷霆,揪打小僮时,没留神脚下一滑,脑袋磕在阶上,摔了个头破血流。
然而这满头的血,反而给了杠子灵感。
他用手把血一道道抹涂在石头的人影上,看上去,像是铁子身上被抽出了条条血痕。
涂抹完毕,杠子纵声狂笑,又抓起了皮鞭。小僮估计也发觉大老爷近乎癫狂,生怕自己再不跑会死在当场,屁滚尿流之下,夺门而逃。
总之,大老爷发疯,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连夫人都不敢靠近,府宅上下,只听见书房方向不断传来含糊不清的斥骂和抽打声。
讲述至此,颜如玉看向陈琮,表情玩味,声音也渐渐放轻:“到了后半夜,大家忽然觉得,书房那一处的院落,有点……太安静了。”
陈琮倒不意外:“都后半夜了,睡着了吧。”
颜如玉还是那副瘆人的幽幽腔调:“杠子的夫人也是这么觉得的。”
夫人贤惠,生怕大老爷酒醉之后就地一倒、没被子盖会被冻着,于是吩咐侍女打灯,一路来到书房。
书房的门半开,从门口看进去,里头黑洞洞的,灯烛早就燃尽了。侍女把灯挑高,借着灯光,夫人看到,杠子果然在冰凉的地上趴着。
夫人一阵心疼,小跑着奔进去,到了近前觉得有哪儿不对劲,这杠子趴得有点怪、有点扁、有点褶皱。
再定睛细看,吓得尖叫一声,当场晕死过去。
陈琮心说,这杠子,可算是走到大结局了。
然而颜如玉预判了他的预判:“陈兄,你是不是觉得,根据惊悚故事的常规走向,杠子多半已经嗝屁了,死状还狰狞扭曲、非常难看?”
陈琮:“……”
难道不是?
根据颜如玉的描述,现场没有杠子的尸体,只遗留了他一丁点儿的部分。
夫人以为是杠子趴在地上,其实不是,是杠子的衣服“趴”在了地上,而且这衣服,内外顺序没乱,里衣内裤外罩着长衫私服,看起来,人像是蜕皮、赤溜溜从领口处被提溜出去。不止衣服,靴子在,头发也在,排列的次序刚好,所以打眼看过去,是个趴着的人形。
陈琮没听明白:“头发在,头不在?头发被剃掉了?”
颜如玉:“No, no, no,头发不是剃下来的,是拔下来的。”
因为剃掉的头发,根部过刀口,断口都是平展的,但杠子遗留的头发,大部分发根都包了毛囊,有些还带血。
除此之外,现场还散落了杠子的一口牙,三十来颗,无序杂布,有点反胃版“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觉。
生拔头发敲掉牙,这现场够暴力的。另外,绑匪的口味有点清奇,不让人穿衣服,难不成杠子是赤身裸体被掳走的?
陈琮的想象力开始向外铺陈:“这是有人为铁子报仇来了?要羞辱杠子?第二天把他吊城楼上供人观瞻?”
话本小说里总这么写,对地方官来说,可谓奇耻大辱,比丢官什么的杀伤力大,故事这么结局,也算大快人心。
颜如玉“呵呵”了一声。
陈琮知趣地闭嘴,看来他又押错走向了。
事情很快传开,大家都说,铁子祖上到底是黄巢的兵,背景深,人脉广,这是有能人异士给铁子报仇来了。
杠子的夫人觉得,真是寻仇的话,杠子多半回不来了。但她又抱有一线希望:也许态度放卑微点、赎金给得足够多,还能把人给换回来呢?
所以她找来铁子的家人,诚恳表示:愿意付高额赎金,愿意归还石头,愿意在铁子坟前谢罪,只要杠子能回来,一切都好商量。
为表诚意,还让人赶紧清洗石头、尽快送还。
石头洗了一半,阖府上下炸了锅。
用水洗,水渍会慢慢变干,等于无意中又来了一次日式赏石。然而这一回,美人身上不止一个人影了,又多出来一个,叠在铁子的影子上,却又没叠完全,手脚张皇,仿佛挣扎的四脚螃蟹,僮仆们一眼就认出,那不是自家的老爷杠子吗?
颜如玉就在这儿停住。
陈琮急着想听后续:“然后呢?”
颜如玉居然双手一摊:“结束了啊,铁子死了,杠子就此失踪,再也没出现过。”
陈琮哑然。
这叫什么故事?铁子的身影出现在石头上,那是大火焚烧所致,杠子呢?他是被人掳走的,身影为什么也会出现在石头上?总得给个解释吧?
颜如玉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眼角微勾,挑衅一笑:“真结束了。怎么着,听得太走心,还跟铁子杠子产生感情了?你要实在不甘心,自个儿给续个结局?”
陈琮没好气,又想起关键点:“那它为什么叫姻缘石,你也没解释啊。”
颜如玉说:“我解释了啊。从头到尾,是你自己误会了,‘姻缘石’,没有那个女字旁,跟男女情爱无关,它叫‘因缘石’。”
陈琮一怔,心头泛起奇怪的感觉,又诡异又恍然,还有几分空落。
“陈兄,格局打开。因缘石,没有局限。所谓‘因缘一线牵’,一定要牵在情人之间吗?就不能牵仇敌?一定要牵在活人之间吗?就不能牵死人与活人?铁子和杠子为什么先后出现在石头上?那都是有因而来、有缘聚头。就好比咱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