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by尾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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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顿了会,他隐约听到了“唰”的一声,那是拉窗帘的声音。
然后窗子就打开了,这让下头的传音更加清晰。
有个男人开口:“没有,是鸟吧,是不是鸟撞到了?”
又有个女人冷笑:“不是吧,鸟撞到窗户,能是这种声音?上下都看看。”
那男人应该是探头出来了,然而一无所获:“别说楼上楼下了,一整栋都黑灯了。”
陈琮的喉头微微吞咽了一下。
他很确定,男人不是梁世龙,女人也不是梁婵。
第101章
梁婵开门时, 见到屋里全黑,还以为父亲梁世龙已经睡了,她很少这么晚回家, 难免有些心虚, 跟陈琮悄声道别之后, 蹑手蹑脚闪身进屋, 一边关门一边伸手去摸开关。
突然摸到一个人油乎乎的脸。
梁婵脑子一炸,张口就想尖叫, 对方显然是个老手, 浸了麻药的毛巾当即捂了上来,挣扎间, 她好像是踹到了门, 门砰的一声就撞上了。
时近半夜, 这声音不小, 双方都惊怔了一下, 再然后,药效发作, 梁婵眼皮沉重、软软地瘫倒在地。
那人“呵”了一声,松开梁婵, 任她倒地,顺手揿亮了灯。
这房子不小, 但因为是新租房,且梁婵父女只是客居、并没有真的把这当家来布置, 是以没什么生活气息。
客厅的沙发上, 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美艳女子, 目光失焦, 面色阴郁, 左边的长发整个儿覆盖下来,遮住了半张脸,但是透过头发的缝隙,还是能隐约看到她脸上的淤肿和蜈蚣样狰狞的血红伤口。
这是徐定洋。
如颜如玉所料,当晚出事,徐定洋趁着李宝奇对付廖飞时,快速下了水,一来她水性好,二来李宝奇完全没往水里想,她得以顺利过关。
李宝奇驾车离开之后,她爬上了岸。
本来大半夜、她又一脸血糊糊的,很难拦车,但她运气好,有辆拉水果的农用车司机停车放夜尿。
徐定洋看准时机上去,请司机带她一程,还表示能送到安庆的话,愿意出5000块当酬谢,条件是他的嘴要严、对今晚的所见所闻只字不提。
司机心动了,他早晚跑车,挣的是辛苦钱,5000块,相当于一个月的赚头了,再说了,安庆离得不远,也就两百多公里。
就这样,徐定洋上了车,在车上,她只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司机好心提出半路送她去诊所包扎,被她拒绝了。
一是,她怕暴露行踪,颜家知道她受了伤,第一时间会往附近的医院、诊所打听吧。
二是,这类皮肉的伤口只有是新的、血淋淋的,“食补”时进补和恢复的效果才最好。万一包扎过后、几天内愈合结痂,效用会大打折扣。
像姜红烛那样的,虽然毁容,但早已不痛不痒,被视作“无外伤”,怎么补都无济于事了。
到了安庆,她找到春焰的同伴,略事休整,直奔洛阳。
因着姜红烛的事,她跟“人石会”有联系,知道这一阵子,三老以及梁世龙都住在那。
她受伤了,伤得还是她最宝贵的脸,她需要尽快进行高质量的“食补”,哪怕为之铤而走险。
但如果单纯是趁夜、入石后以掠食者的身份发动攻击,对付哪个她都没把握,不得已,必须借助外力、以不入流的手段。
多方考量之下,选择了梁世龙,毕竟动三老风险太大,而且,梁世龙和她一样,是养珍珠的,海系,适配度高。
她派人一连几天踩点,本想趁梁世龙外出时下手,哪知道赶上店刚开业,梁世龙两点一线,不是在店里就是回家,路上人来人往的,实在不方便动手。
今晚,徐定洋委实是沉不住气了,她的脸,她每天都要暴力地挤弄一番,让伤口出血、保持新鲜度,以至于破口处都有溃烂的迹象了,所以,直接入室吧——梁世龙是不好搞,但多带点人手、打他个措手不及,还是能治得住他的。
一切顺利,且可谓是极其顺利:平日里,梁婵是跟梁世龙同进同出的,今天玩性大,跟兄弟店铺的人出去吃夜宵了,徐定洋穿了跟梁婵差不多的衣服,低着头叫开了门,在梁世龙嘟嚷着抱怨她“回来太晚”的时候,给了他一记防狼喷雾。
再然后,带来的两人一拥而入,事情就搞定了。
脸上油乎乎那个叫肥七,这人身材矮壮,无肉不欢,可能是肉吃多了,脸上油性大,即便是干燥的冬天,依然一脸油光,他看看倒在地上的梁婵,又看角落里昏死的梁世龙:“洋姐,接下来,是要怎么搞?”
他是徐定洋手底下的人,对养石不是很清楚,但拿钱办事,有钱拿就行。素日里会帮她处理生意上的麻烦事、麻烦人,没杀人的胆量,整人是有一手的。
徐定洋没吭声,指间摩挲着梁世龙的珍珠,那是一颗野生海珠,直径在1cm左右,珠形浑圆,皮光灰亮,整体中带点厚重。
她有点犹豫。
要不要扎钉呢,扎钉保险一点,但扎钉是明晃晃的伤人——如果明早,梁世龙只是疯了,警方会误以为是精神问题,三老短时间内也无法锁定嫌疑人。但如果手脚扎钉,一看就是春焰所为,警方也不可能不追查……
就在这时,窗上传来“噔噔”的碰响。
角落里,守着梁世龙的那个精瘦男人叫铁头,他倒是混春焰的,但和李宝奇属一挂,养石一直不成功。
别看他瘦,一身腱子肉,尤其是那个脑袋,练过,一块板砖砸下去不带怕的,他手机调了无声,正在那刷擦边的热舞小视频,闻声面色一凛,一个箭步过去,唰地拉开了窗帘,又探头出去看看。
没人,上下都黑灯,不像是鸟撞了窗,那可能是啄木鸟那种吧,刚在拿喙磕玻璃。
铁头关上窗,重新拉好帘,回头看徐定洋,也是那句话:“洋姐,接下来,要怎么搞?”
徐定洋慢慢从沙发上站起。
出事受伤之后,她仿佛惊弓之鸟,一点不对就疑神疑鬼,继而觉得山雨欲来:窗户上的那两下响声,让她定不下心来。
她说:“这里不稳当,想办法,把人带走。”
陈琮轻轻把窗关上。
一定是出事了,怎么办呢?
他想了想,先拨了110报警电话,报了地址之后,语气急迫,说是听到楼下有异动,好像还隐隐有呼救声,怀疑是出了事,但又不敢过去查看,是以求助警方,还请务必尽快出警。
挂了电话,他决定去找禄爷:三老之中,福婆和寿爷都是没什么现实战斗力、指望不上的,唯有禄爷,声如洪钟、人高马大,警察未到之前,万一有状况,拉上禄爷一起,胜算也高几分。
禄爷是住在……
对,住在他家楼上。
陈琮小心地开了门,脚步尽量放轻,迅速往楼上去,才刚上了几级台阶,突然听到楼下传来行李箱的滚轮声。
这是……
大半夜的,不见得是哪一户要出门旅游吧?
陈琮急忙探身往下看,滚轮声很快就停了,透过楼梯扶手的间隙,他隐约看到,有两三个人行迹鬼祟、正飞快地往下走——而之所以没了声响,是因为要下楼梯,有两个人抬起了行李箱。
靠,行动这么迅速的吗?难不成这些人知道他报警了?
这是老小区,陈天海当年置办的房子,陈琮恋旧,加上离店近、来去方便,一直没搬,但老小区有老小区的不便,各种监控设施跟不上,要是盯不住,一个晃神,人就找不着了。
没时间去找禄爷了,陈琮一咬牙,先往下跟。
路过梁婵家门口时,看到大门紧闭,他头皮发麻,不知道门里是什么状况,但转念一想,还是先盯人重要。
一路跟到楼下,确定对方是三个人,两男一女,看到的都是背影,正面不清,最诡异的是那个箱子,是个30寸的大帆布箱——帆布箱,难免会有挤压,到了楼下,改抬为拖之后,他明显看到,有一个瞬间,箱面微撞,而撞出的形状……
那分明是个人的头,在里头猛磕了一下。
陈琮脑子一激,一个箭步撵过去,吼了一声:“给我站住!”
抓这些人且押后,他得把箱子给夺下来,要是梁婵被装箱带走了还得了?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万一被带走拐卖,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然而,那三人像是早有准备,配合得极默契,他话才出口,那个女人和拖着箱子的肥佬突然发足奔跑,而边上那个精瘦的男人,一声不吭,猛然回头,右手往外划出一道森然的弧光。
那是刀!
陈琮不及细想,下意识撤步收腹,真是好险,刀尖自他外套处划过,这要是反应慢点,怕是能被开膛。
那人一刀不中,半路改招,抬手就扎,陈琮滑步向旁侧避开,同时抬起左手,五指内贴,运力于腕、臂,手背向着那人脑侧,狠狠击打过去。
他在武馆,学的都是实用招式,武馆的创始人是个杂家,很讨厌花里胡哨的虚招,讲究时间宝贵,要么不出手、一出手绝不落空,所以陈琮对战时,基本都是一两招结束。
这次也是,那人本来还有后招,冷不丁脑侧挨了一记重击,刹那间视线打晃、眼冒金星,脚下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陈琮也顾不上他,急抬头去看,心下登时发凉:只这七八秒的时间,那两人居然不见了!
真不见不太可能,楼下停满了车,且停得较杂,很显然,那两人是趁着时间空隙,上车了。
上了哪辆车呢?
他凝神去看。
就在这时,有一辆车突然车灯大亮,几乎晃到了他的眼,紧接着,那辆车就开足马力,向着他直撞过来。
这些都是亡命徒吗,怎么玩这么大?陈琮惊出一身冷汗,急退两步,发觉身后也是一辆停着的车,退无可退之下,急中生智,一手摁住车前盖,仿佛是要上鞍马,身子拔起扬起。
轰的一声,两辆车相撞,陈琮虽然避过了当夹心肉,还是被这巨大的震荡激得身形不稳,手臂的力气一泄,整个人砸滚下来。
那辆车急速后退,陈琮看到,那个精瘦的男人疾奔过去,扒住车窗追着跑,跑了几步之后,纵身一跃,上半身倒栽进去,只留屁股和两条腿在外,跟着车身的滑荡猛甩,一路呼啸着驶了出去。
陈琮眼前发黑,他踉跄着爬起来,疾奔出去。
外头是车道,那辆车势若疯魔,去得极快,迎面还撞了辆小车,可怜那辆小车被撞得路面打滑,甩了足有360的圈。
陈琮脑子里嗡嗡的。
他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警笛声。
老实说,110来得够快了,也就五六分钟,但有时候十几秒之差,先机就过去了,等人找回来,可能是几天、几个月、几年后的事了。
梁婵怎么办啊,她是个女孩子,别说几天了几个月了,哪怕是被人劫走几个小时都是危险的。
陈琮眼前发黑,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心头仿佛被揪扯着,一阵阵发闷。
他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徐定洋面目冷漠地缩躲在一辆车后,身边还竖着那个30寸的大帆布箱。
她没有跟着车走,七八秒的时间,压根来不及抬箱子上车。
所以,那两个人,是幌子,是障眼法,她在这呢。
徐定洋的唇角微微扬起,吃一堑长一智,感谢颜家,感谢这张毁容之后每天都在流血的脸,她没之前那么老实、那么蠢了。
110到了之后, 动静挺大,楼上楼下的人都惊起来了。
破门的结果,让陈琮意外之余又有点欣慰:梁婵居然没事, 也没受伤, 就是昏迷, 说是昏睡也差不多。
也就是说, 被装箱带走的那个人,很可能是梁世龙。
陈琮为自己的欣慰略感内疚, 但没办法, 关系有亲疏,梁婵是他的朋友, 梁世龙嘛, 打他的那巴掌他至今还过不去呢, 他对梁世龙, 确实没那么紧张。
作为热心市民, 他能为警方提供的也有限,只知道入室的是三个人, 两男一女,另外后续可以配合去画瘦子的画像, 毕竟正面交过手,有印象。
接下来就没他什么事了, 梁婵清醒之前,警方重点询问三老:作为共同开店的商业伙伴, 是否有利益上的分配不均?在这新开店, 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梁世龙素日里有没有仇家?
三老也是一脸懵, 他们自己知道, 所谓“开店”, 不过是给留居在此挨近陈琮找个由头,压根也不是奔着什么利益去的,得罪人就更无从谈起了,高价盘的店,对方高兴还来不及呢。至于仇家,梁世龙这人脾气是大,但长年做生意,还是懂拿捏分寸的,不至于跟人结这么大的仇。
梁婵苏醒后的说法也证明了这一点:老家的店开了很久,有信任的老伙计帮忙长期打理,这儿的店是新开、合开的,过程很顺,除了装修时训斥过对方在材料上以次充好,没跟人起过冲突——总不可能是装修工蓄意报复吧?
管它可不可能呢,是个调查方向,警方把信息都一一记录,听那意思,先会从公路监控入手,毕竟嫌犯的车子疯狂冲上了路面,不可能不被拍到。
送走了警察,天都还没亮。
因为现场需要封锁、方便后续进一步调查取证,几个人都聚在福婆家里,也就是陈琮的斜对门。
梁婵从没遭遇过这种事,整个人都是懵的,担心和恐慌的情绪还没上来,暂时没眼泪,坐在沙发上抓着福婆的手,一整个六神无主,只是不住念叨:“我爸没跟人结仇啊,抓我爸干什么呢?”
福婆握着她的手,也有点想不通,她看向寿爷和禄爷:“会不会是勒索、求财啊?”
陈琮不这么觉得:“如果是勒索,那也该绑架梁婵勒索梁世龙吧?”
梁世龙打理内外生意,不管筹钱还是借钱,都能马上安排,梁婵……估计家里有多少钱、该怎么支取她都不知道。
寿爷跟陈琮一个看法:“不像,而且都在一条街上开店,咱们店面普通、挺低调的,不像能被劫匪挑上的。”
禄爷则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这要是前一阵子,他会怀疑是姜红烛追上门了,但据确切消息,姜红烛已经死了,还拉何欢一并陪了葬。
他喃喃自语:“两男一女,里头还有个女的,有没有可能是姜红烛身边那个小的?会不会是她知道我们和春焰合伙对付姜红烛,一怒之下过来报复?”
陈琮脱口说了句:“不可能。”
一屋子的人齐刷刷看向他。
陈琮尴尬,找理由解释:“你们忘了,我见过她,昨晚那女的,一听声音就不是。”
回到家,天已经蒙蒙亮了,陈琮一夜没睡,着实犯困,都懒得洗漱换睡衣,和衣躺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天光大亮时,他迷迷糊糊翻身,突然觉得肩膀疼,一个激灵又醒了。
脱了衣服察看,应该是昨晚从车上砸滚落地那一下子,撞到肩了,撞处一片淤青,他拿毛巾过了冷水,冷敷了会,无意中瞥见刚脱在一旁的外套。
前头肚腹处被划破,都已经往外透绒了。
他第一个念头是:破财了,得再买一件了。
转念一想:为什么买啊,他可以找人补啊!肖芥子不就补了吗,她后背七八个窟窿,他前头开了道缝,她贴的是一个一个的小圆布贴,他这一长道,可能得用条带贴,也得安几个字,比如“刀枪不入”之类的,想想就潮。
如此想着,自己把自己都给逗乐了,顺手拿过手机,给肖芥子拨电话。
那头传来好听的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陈琮放下手机,有点惆怅。
果然……失联了啊。
肖芥子随着周师傅的大车,入夜正常住宿,用了两天多,才到达昆明。
有周师傅介绍,下一程的黑车已经在等着她了,她由昆明直奔临沧市、沧源县。
这是个佤族自治县,也是佤洛的所在地,从地图上看,只丁点距离、简直是一脚就能跨进缅甸了。
到了之后,风貌又与想象不同:这里纬度低,虽然比不上西双版纳那么湿热,但冬天的最高气温能达到二十多度,那些厚重的毛衣外套什么的,立刻就用不上了。
而且,因为地处亚热带气候,植被茂盛,满目苍翠,整个县城几乎是被青山绿水穿插环绕着的,任站在哪个方向,都是展眼见绿,极目有山,从阿喀察那光秃秃的草场以及景德镇相对黯淡萧瑟的冬天过来,简直像是一脚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另外,这里只是个五六线的小县城,物价相对低廉,她到达之后,吃了份据说是傣味的米干,里头有肉有菜还加了根肠,居然只要十几块钱,放到北上广,怎么着也得奔四五十块去。
肖芥子喜欢这地方,她觉得,有机会的话,可以把她那个唯一的朋友,叫陈琮的,给拉过来见识见识,这么安静、宁和又惬意的地方,管叫他来了都舍不得走。
和之前一样,她很快就以很低的价格租到了车,沧源毕竟是县城,佤洛还要往外去,等于是进山了,届时她要一个一个村寨地绕,没车很不方便,而即便是车,很多地方也开不进去,还是得靠腿走。
所以,她采买了不少物资,权当车是移动住所,身上的钱这么几番折腾,可谓所剩无几了,好在她也不在乎,千金散尽还复来,当下、目前,找着了魇神庙,比什么都重要。
姜红烛咽气前跟她说,“魇神庙里有答案,进了魇神庙,运气好的话,你非但不会死,还可能永远都不死。”
“永远不死”太吓人了,她不贪心,她只要有一辈子的“活”就好。
一进山,信号就时有时无的,像飘着的风、能不能兜到随运气。
起初,阳光还是挺好的,刺得她眼睛发花,想戴墨镜遮光,但没开多久,天就阴了,再然后,雨哗哗地下来了。
这儿下雨也有意思,像洗车,车玻璃上水痕横七交八,就没止歇过,但天还是透亮的,下雨的同时,远山升起云海,奶白色的雾气团团滚滚,在暗绿浅葱的植被间游歇。
肖芥子注意到,时不时的,她总能看到“司岗里”这个名字,在路牌上,路边矗立的笨重石头上,还有偶尔掠过、顶着大牛角的房舍上。
这应该是当地的土语吧。
雨下得大,路上基本不见人,但折进又一条路道时,雨突然变小了:不是真小,而是两旁的桫椤树长得特别好,宽大的羽状叶片层层交叠,仿佛张开的伞盖,稀释了雨势。
在一棵树下,站着一个戴斗笠的男人,正抖抖索索避雨,看见有车来,兴奋之至,一边大力扬着手、一边颠颠跑近。
肖芥子心中一动,车速放缓。
她原本是不想载人的,但远看这人的服饰,黑红相间的对襟上衣和肥大短裤,脚踩一双拖鞋,脑袋上还顶个斗笠,很像当地人——这是少数民族地区,她想要找一座地图上没有的山,能结识当地人,多少会有点用。
然而看清之后,她不觉失望。
这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鼻梁上架一副眼镜,眼睛滴溜溜的,身上都被雨淋湿了,斗笠上被雨浸过、亮得反光,脸上带讨好的笑——能不讨好吗,显然在求搭车——肩上挎着个大旅游布包,上书:阿佤人民欢迎你。
这人不是本地人。
肖芥子瞥了他一眼,语气凉凉的:“干什么?”
那人小心陪笑:“姑娘,能不能载我一程啊,我想去前头山里的寨子,实在走不动了,又下雨,我是个好人。”
看来这人也知道搭车不易,但张口就说自己“是个好人”,也太天真了吧,谁会信啊。
肖芥子加重语气:“你是好人?”
那人眉开眼笑:“对,对,我是来这儿考察民俗的,实地考察,你看,这是我写的书。”
说着,赶紧从包里掏出一本书,从车窗递了进去。
还是个文化人?还出书?肖芥子心头升起些许敬畏,又一想,文化人怎么了,斯文败类多得是呢。
待把书接过来,白眼真是要翻上天。
书名《三十年间目睹之玄异怪现状(升级版)》,没标价没出版号,摆明了是非法印刷,不,连非法印刷都不如,非法印刷还会伪造个出版社书号之类的蒙混人,这个,简直是额头上明晃晃标着“自印”了。
不过,那句“考察民俗”,激起她的兴趣了。
“考察民俗,你对这儿的民俗很了解吗?”
那人说:“当然!”
说完了,可能觉得做人要谦虚,又略略矜持,说了句:“略懂。”
“去前头的寨子,寨子里有熟人吗?”
寨子里的,一定是当地人了,有熟人的话,她就可以跟着蹭点消息。
那人立刻就忘了谦虚,趾高气扬:“当然!我约了寨子里的魔巴,魔巴!”
肖芥子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来了优越感:“魔巴是什么?”
她只熟悉锅巴。
那人瞪大了眼睛:“你连魔巴都不知道?哎呀你到了一个地方,总得稍微了解一下当地的习俗啊,魔巴,那搁着解放前,就是村寨的巫师、大祭司,地位那是相当高的!”
靠,连大祭司都认识,肖芥子当机立断:“上车!”
那人愣了一下,喜上眉梢:“我就知道拦你的车没错,你这个车子远远一看,就透着亲切!”
那人上了车,坐进副驾,斗笠一摘,露出一头半湿的糟乱卷发,还试图跟她握手:“你好,我叫沈木昆,我的朋友都叫我神棍。我去嘎多,嘎多寨,你顺着路牌开就行。”
好感的坍塌只需一秒,肖芥子觉得正经人不会取这诨号,她心生警惕:“你真的约了村寨的大祭司?大祭司不是地位很高吗,会随随便便跟你约?”
神棍说:“是这样的,你不要看我貌不惊人的样子,其实我身份是有那么点特殊的。”
肖芥子缓缓开动车子,感觉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这人身份特不特殊她不知道,但听着很像在传销组织经历过风云变幻的……又不好一脚把他踹下车,忍着吧。
神棍浑然不觉,继续夸夸其谈:“以前每次出来考察,都有人一条龙服务……”
呵,梦里的一条龙。
“又是安排车辆,又是安排接待,这样舒服是舒服了,脱离群众啊!什么是实地考察,必须接地气!所以这一次,我通通拒绝了,我要回归初心,重新做回当年那个扛着麻袋、走遍山河大川的自己。”
肖芥子心说,也没人关心你当年是个怎样的自己。
说话间,路边又闪过一块大石头,上头依然是熟悉的凹刻漆字:司岗里欢迎你。
验真验伪的时候到了,肖芥子突然袭击:“司岗里是什么意思?”
神棍神气活现:“这你都不知道啊?但凡你看点当地的风土人情介绍呢,你……你叫什么来着?”
肖芥子没好气:“肖芥子。”
“肖……芥子,嗯,小结子,我跟你说啊,你也就是赶上好时代了,眼看冬去春来,这要是解放前,你在初春的季节来这一带,你的头可就保不住了!佤族有猎人头的习俗懂吗?又名‘猎头祭谷’,在春耕时节祭拜谷神,献上人头,用人的灵魂来守护庄稼,庄稼才能长得好,这一陋习我跟你说,一直延续到建国后、五十年代,在人民政府的干预下,才慢慢废除。”
这几句话说得似模似样,有点脱离传销组织的气质了,为了显示自己也懂一点,肖芥子哼了一声:“不是优先选取体格健壮、年轻英俊的男人吗?”
神棍说:“No,no,no。”
“那是有得挑的时候,没得挑时,不管男女,有头就行。你这样的,头发茂密,还更受偏爱,因为头发茂密,象征庄稼长得茂密。”
原来如此,肖芥子再看神棍,觉得顺眼不少:“那司岗里又是什么意思呢?”
神棍回答:“这是佤语,司岗里,代表了佤族的创世神话。‘司岗’是山洞的意思,‘里’代表出来,司岗里的意思是,从山洞里出来。佤族人认为,他们是由蜘蛛陪着,从山洞里出来的。所以在这儿,你遍地可见‘司岗里欢迎你’,那就代表着……阿佤人民欢迎你嘛。”
肖芥子脑子一激,一脚踩下刹车。
从山洞里出来,还是……蜘蛛陪着?
第||f?2。他们昨天都能提前预判危险、在树上平安过夜,那今晚,也不大可能半夜在外头游荡。八成藏在哪一处不起眼的茅草屋里,堵着门,做好防御准备了。”
花猴沉吟着点头,复又叹气:“你说的是有道理,但万一呢?”
是有万一,万一肖芥子突然又发病,万一没藏好之前就遭遇了那群猎头的,那一切就不容乐观了。
这世上所有的担心,都源于“万一呢”。
陈琮说:“那……回头我也跟你们一道,人多点,遇事也好办。”
梁婵没心思吃东西,她带上牙筒、拎了瓶矿泉水去“女洗漱间”洗漱,想洗完了尽早躺下。
正刷着牙,徐定洋进来了。
她也是进来洗漱的,不过洗漱之前,要先卸妆:梁婵真服了她了,这种鬼地方,她居然还有心思化妆!
粱婵嫌恶似地往边上站了站,匆匆漱了口,低头看身上,心念一动,把套头的卫衣给脱了。
底下只穿了件小吊带,徐定洋虽是对着镜子,注意到这头的动静,还是有意无意似地往这瞥了一眼。
心里有点羡慕:到底是年轻的小姑娘,身上的皮肤白皙饱满,鲜嫩地跟水蜜桃似的,不像她,补是补了,松弛的皮肤也比先前紧致了,但跟真正绝对意义上的少女相比,还是差了点什么。
徐定洋收回目光,对着镜子细看左脸:伤处恢复得不错,上妆基本能遮住,但卸了妆,还是有肉红色的痕印在。
她心头膈应,不觉皱眉,就在这时,突然眼前一黑。
是梁婵,冷不防就把那件卫衣套在了徐定洋脑袋上,同时抓起衣袖,团起了往她嘴里猛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