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by尾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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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情况?飘起来了?
他伸手去抓,这才发现身上好像粘了根绳,说不清是什么材质,而随着他这一处的撼动,所有人,似乎都在微微发颤。
不远处,有人呻吟着,掰了一根照明棒。
借着这光,陈琮看清楚了。
是有一张巨大的蛛网,在魇神庙的高处四面铺展开来,每个人,都像可怜的被捕食的虫子,零零落落、牢牢粘在了蛛网的某一处——有人昏迷,有人渐渐醒转,有人惊慌失措地询问“怎么了”,还有人手持匕首、狠狠下刀,试图破网。
怪不得当时神棍“飞”起来了,他不是飞,他是被“粘”走了。而自己身上粘着的也不是绳,那是“蛛丝”。
身侧不远处,传来神棍的“啊哟”声,陈琮赶紧问他:“棍叔,有手电吗?”
神棍没听清,倒是略下方响起花猴的声音:“我腰带上有,你等着啊,接着。”
很快,一柄狼眼手电扔了过来,陈琮抄手接住,反正也“粘”蛛网上了,一根丝不好借力,他抬起腿,搭上又一根,这才喘着粗气、拧亮手电。
没错,是一面巨大的蛛网,但不是平行于地面,是从低处一路斜着上来的,像小时候看过的、屋顶上那种倾斜着的天线收发锅。
陈琮的手电光最后停在了一处。
那是所有蛛丝的源头,都从那一处来,都从那一处生长而来。
那是肖芥子之前被石蝗吞没的地方。
陈琮的手微微发颤,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里在发生着什么、会发生些什么,或者说,他期待着,即将发生什么。
渐渐的,蛛网上仅有的那几样照明设备,都照向了那一处。
像是为了对得住众人的期待,没过多久,就听轰然一声,那一处突立起一块。
最初突立,是没有形状的,只是拱起,但变化活生生就在眼前发生,无数的石蝗,仿佛有自主意识的、可以精准排列组合的零件,有些往前,有些往后,有些去往节肢末梢,像是更智能化、形体更圆融的乐高积木,一只巨蛛的形状,就这么在众人面前生长起来。
那是传说中、魇神的形象,女人头、蜘蛛身。
陈琮看见了肖芥子的脸,她阖着眼睛,面色平静而又安详,眉心之间,不知道是毛细血管还是肌理的作用,渐渐有鲜红的颜色,血一般,呈现出一只拟形的花钿蜘蛛。
他听到神棍激动到语无伦次的声音。
“魇神开眸?这是魇神开眸?”
“我们都想错了,我们想的那种神通广大、上古一直活到现在的魇神根本不存在。就说嘛,既然已经是人的世界了,为什么又要留个魇神呢?”
“女娲留下的只是魇神的躯壳,要靠人来驾驭,这才是魇神哪。”
更高一点的地方,陈天海四肢张开、被黏在蛛网上,他面色如灰、死死盯住下头的肖芥子。
——石蝗?这玩意儿,他听说过,也接触过,一直以为和魇女一样,是魇神的狗,是看守魇神庙的蠢笨玩意儿,怎么从来就没想到过,这东西会是魇神的躯壳呢?
——怪不得魇山变故那一次,他们把魇神庙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因为石蝗从头到尾就没出现过。
——女娲玩得好一手啊,煤精镜里魇神的形象,一直是女娲高高在上,低首敛眉,形同审判。他以为,女娲看的是一块石头,是如同煤精镜、人参晶那样的一块奇石,也是魇神栖身的石头。原来不是,她看的是一个人。
——躯壳始终在这,是蠢笨的虫子、是被无视的散沙,只有这个人来了,散沙才会聚合,魇神才会开眸。
陈天海哈哈大笑。
可笑啊,那几块五色石是有“杀神、夺躯”的能力,但对付的是和他们一样、同属“火灭”那一批的魇神,现在的这个魇神,压根就不是他们以为的那个。
这要怎么杀、怎么夺啊?
在陈天海近乎癫狂的笑声中,肖芥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145章
陈天海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忽然感到害怕:人都被死死禁锢在这儿了,那石头呢,他的佛头水晶也被收走了吧?
上一次, 也是这样。魇女杀人、收石, 做足了全套。
难道这一次, 真的逃不掉了?
他终于慌了, 用力挣了一下手脚,只是徒劳:整个人像被焊死在蛛丝上, 那点力道, 只带得蛛网微微颤动。
没人经历过这种阵仗,之前还有人挣扎、咒骂, 但肖芥子睁眼之后,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屏息静气、四下里雅雀无声。
好像这样, 就能让时间暂停、这一刻的安然状态可以继续保持似的。
可惜事与愿违。
陈琮第一个感觉到不对:蛛网是斜面向下的, 他的身子好像在缓缓下滑。
紧接着, 身侧的神棍也察觉到了,他没敢太大声:“小琮琮, 你觉不觉得,人在动啊??”
是在动, 跟蛛网有关,这蛛网、乃至每一根蛛丝, 都像是有意识的。
陈琮没答话,看向肖芥子:人的表情是能说话的, 如果她面色阴狠或者眸带戾气, 他或许能从中读出点什么。但她还是方才开眸时的样子, 眼神和面色都堪称平和, 让人完全揣摩不到意图。
很快, 其他人陆陆续续、也都感觉到了这种异动。
恐慌立马在蛛网上蔓延开来:所有人都往一处落滑,按照这方向推断,岂不是都要被吸溜进……蜘蛛的肚子,或者被那一处聚合的石蝗给啃了吗?
伴随着惊慌失措的骇叫,新一轮更剧烈的挣扎开始了,蛛网震荡得宛如起浪。
神棍本来没怎么着慌,被周遭的气氛和情绪一带,也有点乱了阵脚,嘴里念叨着:“不行啊,得想个办法,这样下去,不是要被吞吃了吧?”
说到末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拼命昂起脑袋、冲着下头喊:“小结子,大家是朋友,相煎何太急啊!”
又转头催陈琮:“小琮琮,你跟她关系好,赶紧喊两嗓子,万一能把她给喊醒呢?”
陈琮也不知道该怎么喊,但他确实想试试。就是之前二次包扎好的伤经过这一番折腾,已经被血浸了好大一块,一呼一吸之间,胸腔碾磨一样难受。
他缓了会劲,大叫:“芥子,是我,我是陈琮!”
“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棍叔,还有花猴,陪着你一起进来的,你还有印象吗?”
“还有咱们的暗号,别人都不知道的,蒜头几个?写了什么?”
酝酿着的喊话稿才刚开了个头,整个人忽然自蛛网掀落,神棍怕不是以为他会就此摔死,吓得大叫,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陈琮没有摔下去,他背后还黏着蛛丝。
像老一辈说法里的“喜从天降”:蜘蛛身上缀了根丝,慢慢地从高处垂下去。
这说明……喊话有作用?
神棍大喜:肖芥子还是能沟通的,这就好办了,大家是朋友、好朋友,就算真需要口粮,也不至于选他啊。
他定了定神,正想也大声套几句交情,还没来得及张口,身子陡然往下一坠。
同时下坠的还有花猴。
陈琮已经落地了,他没能站住,腿一软跌坐在地,仰着头看原本粘着自己的那根蛛丝缩回,看神棍和花猴半空中稳不住重心、像被拎着的大闸蟹那般、转悠着狼狈落地。
陈琮的心定了。
刚才,他其实完全不用跟肖芥子喊话:她不是牵线的木偶,也没有失去意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蛛网上的人见陈琮几个成功下去了,登时躁动,自知跟肖芥子没交情,一窝蜂地都向着他们三个叫嚷,有让他们赶紧想办法救人的,也有让陈琮帮忙向肖芥子说两句好话的。
只颜如玉没嚷嚷,他感觉自己和陈琮这交情,也没什么求助的必要,纯属多此一举,自讨没趣。
众人之中,居然以陈天海的声音最大。
他躺在高处的蛛网上,拼命拧转了脖子、脸朝向着他,眼神里满是慌乱和热切:“陈琮!我是你爷爷啊,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出事吧?陈琮!”
看得出来这是急了,都胡乱认亲来了,陈琮静静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神棍和花猴被上头杂乱的声音给喊懵了,问陈琮:“这个……咱们要怎么办?”
十来号人呢,就算里头有不做人的,那也是少数。其他人,能救还得救啊。
陈琮很平静:“看芥子吧,现在这局势,不是咱们能左右的。她既然放了我们,必然有自己的想法。”
也是,经他一说,神棍心里稍稍定了些:小结子还有意识就好,看她平日的做派,不是滥杀或者残忍的人。
他仰着头,看高处的那张蛛网:说是“蛛丝”,但其实每一根丝都有绳索粗细,不然也架不住这么多人的重量。蛛网结得很漂亮,呈环圈的圆盘状,在上下照明光的映照下,微微震荡,看得人有些发眩,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又极其诡谲梦幻。
花猴喃喃说了句:“肖小姐,这是成了魇神了吗?”
神棍说:“应该……是吧。”
花猴想不出眼前的场面要怎么收场:“那然后呢,她还会回来吗?”
神棍下意识看了眼陈琮,冲花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提这茬,就在这时,上头的人齐声尖叫。
众人下滑的速度忽然变快,原本是缓行,现在简直像是加速俯冲,与此同时,蛛网黏在四壁的部分猛然回抽,乍一看,被拽回的大网像极了一条行将吞咽回去的舌头。
陈琮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别人他不管,但“人石会”的那几个,梁婵、禄爷、牛坦途他们,对他委实是不错的。
还好,就在那条“舌头”被卷回去的瞬间,有人被扔出来了,或者说,是黏在身上的蛛丝忽地撤去,惯性使然、人被甩出来了,方向杂乱不一,左一个右一个,有远有近,纷纷摔砸在地,痛哼声此起彼伏。
陈琮脑子里轰轰的,急往前冲。
他看得很清楚,不是所有人都被甩出来了,有几个,被蛛丝卷裹着,像茧,顷刻间进了……
说不清楚,不是蜘蛛的肚子,反正被蜘蛛带走了,那一处太黑,蜘蛛巨大的身形霎时间攀上石壁,往着高处更暗的角落里去了。
陈琮大叫:“芥子!”
他也顾不得伤了,管它呢,只要不死,还愁今后没时间养伤吗?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狂奔,途中没留神踩到一根照明棒,脚底一滑,整个人砸滚了出去。
这一滚,真是眼前乱冒金星,好消息是没滚远,滚对了方向,没耽误什么。
陈琮撑地就起,急喘着捞起掉落的手电,茫然无措地照向高处。
这边没有,这个角落也没有,换个方向,这里,对,是这里!
那是洞顶的一处,像寻常家宅里、蜘蛛惯爱占据结网的旮旯。
他听到了嘈杂的嘁喳声,石蝗正大量地往那一处没入,又或者是,那里本来就有个暗洞或者通道——巨大的蜘蛛已经逐渐坍塌、眼见没了身形,八根节肢水流般粘附上石壁……
陈琮大叫:“芥子!”
肖芥子闻声回头。
陈琮喜极,嘴唇微微发颤,看着她熟悉的眼睛,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听到自己说:“你要走啦?”
你要去做魇神去啦?
肖芥子向着他微微一笑。
确实是她,陈琮也笑,想再说什么,她已经回转头,联同身边的石蝗一起,消失了。
这就走了吗?
陈琮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后知后觉地扬起手,冲着那一处使劲挥手。
“芥子,你做魇神去啦!”
“肖结夏,苟富贵、勿相忘啊!”
这时候,神棍也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来了,几乎是跟他一起吼出来的:“小结子,你是神啦,那你帮我打听打听……”
后半句话咽回去了,神棍看到,最后一批石蝗急往那一处突入,仿佛是渐平的漩涡——一切都止歇了。
陈琮还在笑,他退后两步,坐倒在地,伸手往胸口去摸,摸了一手的血。
身体撑不住了,他可不能继续把它往死里折腾了。
他慢慢躺了下去,放缓呼吸,眼睛依然盯着高处。
耳边传来戴天南虽然惊惶、但因下颌受伤而语调跑偏的咆哮声:“喔(我)们十六呢!十六?”
还听到阿达的喊声:“晓川?晓川,应个声!”
神棍过来了,蹲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陈琮笑了笑,说:“麻烦帮我看看,我爷爷还在吗?”
神棍转头张望了一回,这算是“事故”现场了吧:有人摔得轻,已经痛哼着坐起来了;有人摔得头破血流,还躺在地上呻吟。
就说花猴怎么没过来呢,半路就被伤号给绊住了。
到处都没看见陈天海。
神棍摇了摇头:“没有,好像少了几个。大部分人还在,就是摔得够呛。”
陈琮嗯了一声。
蹲着怪累的,神棍在他身边坐下来,怅然地叹了口气。
陈琮问他:“你刚想让芥子帮你打听什么?”
神棍回答:“怎么说她都是神了,必然比我们这种普通人懂得多,我刚是想让她帮忙打听我朋友。我跟你说过没有,我朋友是在一个大山洞里、石壁上消失的。巧了不是,小结子也是。”
说着,也仰头去看高处。
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小琮琮,我刚听你说什么富贵,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这个。”
陈琮说:“那又怎么了?”
他闭上眼睛,呼吸更缓,一只手慢慢伸进兜里,攥住了那根冰凉的、带银牌的链子。
他声音很轻,话说得断续:“我这个人,就是个俗人。朋友这么有能耐,都去做神啦,我……心里高兴,惦记着沾点光。苟富贵勿相忘嘛,她要是还记得我,哪天回来看看我,带我一起发达,我多有面子,是吧。”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看得开的吗?神棍低头看陈琮,忍不住问了句:“要是不回来了呢?”
陈琮没有说话。
要是不回来,那也是芥子自己的选择。她那么聪明,会权衡利弊,做出最利于自身的选择的。
她开开心心的就好。
【下卷完】
陈琮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县城医院的床上了。
是那种私立医院,不大, 也不算豪华, 但很干净和安静。
正是晚上, 天上下着绵绵的小雨, 窗户外头是一棵绿树饱满的树冠,枝叶在风里摆着, 每一片叶子都被洗得翠绿水亮。
陈琮恍惚了好一会儿, 一时间忘了自己是谁、从哪来。
身边有人说话:“醒啦。”
转头看,是花猴, 很没正形地盘坐在一张靠背椅上, 正慢慢削着雪梨, 削完了, 没有给他吃的意思, 自己切下一块,有滋有味地嚼了。
陈琮忍不住舔了下嘴唇, 嘴里头又苦又涩,雪梨一定很甜, 汁也多,他也想吃。
他没说话, 很多事,他即便不开口问, 花猴也会讲的。
果然, 花猴边嚼边絮叨开了。
“你都睡两天啦。好好养伤, 医生说了, 你那伤, 原本不严重,但受伤之后剧烈运动,有点棘手。”
“沈先生他们没出来,还在山里,说是要系统研究一下魇神庙。那庙里真的有好多人留书,刻出来的还是少数,更多的是用特制的矿物颜料写上去的。而且一层盖一层,你懂吗?就是写满了,被涂抹掉,又重写。他们商量着,能不能利用化学反应、把被盖住的部分洗出来呢。”
边说边凑上前,掏出自己的手机,给陈琮看他后来在魇神庙拍的照片。
拍的是某一个蝉洞,颇似考古现场,洞壁四周、包括顶上和门背面,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沈先生可乐呵了,他就喜欢看这些原始记载,就跟老鼠掉进米缸里……”
说到这儿,花猴警惕地看了看门的方向,像是防有人偷听,又挠着头嘿嘿笑:“我没说他坏话哈,反正,除了受伤的,大部分人都还在那呢。听禄爷那意思,来一趟不容易,想集中收拢一下魇神庙的信息。”
陈琮轻声问了句:“不怕石蝗吗?”
花猴摇了摇头:“没有,半只石蝗都没见。你们那个看不见的瞎子,叫什么军的……”
“养神君?”
“对,据他说,魇山不魇啦。”
养神君和两个编外,是禄爷编的末队,最后上山的。
上山的时候,差不多是凌晨四五点左右,天还是黑漆漆的,但没再下雨,山里才刚刚起雾,很薄,纱一样,层层地往身周绕。
据两个编外说,走着走着,养神君忽然“诶”了一声,停下脚步,仰着头看夜色中身形庞大的魇山——由于全程闭着眼睛,两个编外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是说,养神君好像很激动,颊肉都在簌簌而动。
末了,养神君说了句:“魇山不魇了啊。”
说完,也不上山了,转身折向寨子里的木鼓房,七拐八绕之后到了地方,也不解释,只让两个编外敲鼓。
这一次敲出的鼓声,就是普普通通的山寨木鼓,再也“钓”不出什么铺天盖地的回音了。“咚咚”的鼓声近乎单调,向着夜色中的寨子蔓延开去。
养神君让两人别停、继续敲。
也不知道敲了多久,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晃晃荡荡的身影。
那是梁世龙,光着脚,赤着上身,只穿一条破烂的睡裤,头上磕破了一块,胡乱拿烂泥抹着,一脸的茫然,嘴边流着口水,脸上带呵呵的傻笑。
魇山不魇了,之前的种种,都像是诡谲的厚重妆容,一夕洗净,现在,只给他们看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头。
花猴示意楼下:“梁世龙也在这儿,单独关着,梁婵陪着呢。不过他有点麻烦……疯归疯,人好像真是他杀的。”
毕竟出了好几条人命,法治社会,不好把人就地一埋了事,花猴平安出魇山之后就报了警。
警察来医院见的梁世龙,知道是个疯子,没报什么希望,但还是例行问了几句,他们把铁头、肥七、周吉、徐定洋的照片一一给他看,问他:“这些人是你杀的吗?”
陈琮听得一怔:“徐定洋?”
“对,徐定洋,你还不知道这事吧?那天,咱们把你救走之后,春焰的那个徐定洋就失踪了,这两天搜找,她的头在鬼林的人头桩那找到了,跟肥七、周吉一个死法。”
梁世龙看着照片,看一张点一次头,笑得可欢畅了,还蹦起来给警察表演,先比划头上长硕大的牛角,又比划如何抡刀去砍,全然不顾梁婵在边上哭得眼睛都肿了。
花猴叹气:“我们私下议论,梁世龙应该没事,毕竟是疯了、完全无行为能力,总不能判他偿命吧?但好像听说这种情况,家属要承担民事赔偿……就看最后怎么鉴定了。哦,对了……”
他伸手进兜,喜滋滋掏出一块雕成叶子形状的翡翠,看水头挺不错的,勉强能算玻璃种。
“我了解了一下‘人石会’养石头的事,觉得怪带劲的,全方位滋补精气神,这不比吃人参强?那玩意儿吃多了还上火……这我结婚时老婆送我的,你看我养这块翡翠怎么样?”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陈琮失笑,又有点感激:花猴攀东扯西,话密得不透风,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避免说起肖芥子吧。
其实没关系。
陈琮问他:“我身上的东西呢?”
他穿的是医院的病号服,贴身的物件都不在。
花猴沉默了几秒,狠咬了一口梨,然后凑近前,抽开床头柜的小抽屉,把里头的东西一样样摆到柜面上,声音含糊:“喏,你的背包放储物柜了。贴身的物件都在这,就这几样。”
一块笑呵呵的襁褓玉人,一根断了的、缀了块银牌的银链,还有一张揉皱了的纸,纸的边角滑稽地支棱着,上头有个模糊的血指印。
陈琮看了好一会儿,很想伸手出去把那张纸给捋平了,因为觉得支棱的那个边角很碍眼。
但最终还是没动。
他笑了笑,试图让气氛轻松点:“那后来,芥子就没回来是吗?”
花猴闷声说了句:“没呢,石蝗也没影了。另外失踪了三个人,你那个爷爷陈天海、春十六,还有晓川。”
“肖小姐消失的那一处,我们还设法爬上去看了,没孔也没缝的,就是普通的山壁。后来,沈先生去找那个养神君聊了,两人还聊得挺对路的。”
神棍问养神君,他上山的时候忽然停步,仰头看魇山看了那么久,到底看到了什么。
养神君回答说,之前在他“眼”里,魇山是一团巨大的、黑气缭绕的所在,但仰头的那一刻,他看到浓黑中隐现一抹亮金色,像非常粗的笔刷,在山体的胸腹部位逡巡片刻之后,坠星般急速地沉了下去、直直沉入了地下。
再然后,魇山就只是山了,非常清晰,只是冷硬的石头堆砌,跟他在其它旅游景点看到的那些山没什么两样。
说完了,花猴小心斟酌了一下陈琮的面色:“你没事吧?”
陈琮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啊,我……”
到底是笑得太牵强了,这笑没撑住,半途就垮了下去,陈琮垂下眼,不想跟花猴对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话。
“猴哥,我跟你说过吗,芥子身体不大好。你没看出来,是因为没撞上她发病的时候,她发病的时候,还是挺严重的。”
“她来魇神庙,其实想法特别简单,不为对抗什么,更不想当什么神。只是因为姜红烛跟她说,来了有希望活下去,她就总觉得,是条路,得试试,不然没尽全力、对不住自己。”
“其实我挺为她高兴的,芥子现在,应该再也不会为生病这事操心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窗前的绿叶哗啦作响。
陈琮转过头,出神地看那扇迎雨的窗,窗户上满布雨痕,有的密集成线,有的是散落的断点。
挺好的,这么宁静,一切尘埃落定。
他去阿喀察,是为了寻找爷爷陈天海的消息,而今总算是找到了、且找了个明白。
梁婵千里迢迢地来到魇山,是为了父亲梁世龙,也找回来了。
结果或许不那么好,但有结果总好过没结果。
花猴犹豫了一会:“陈琮,也不知道是不是冒犯,但我想问你啊。”
陈琮转过头:“你说。”
“现在回想起来,肖小姐一直听得懂我们的话,也就是说,咱们是能跟她沟通的。你有没有想过,你最后喊话的时候,如果是让她留下来呢?那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陈琮愣了好一会儿。
他没想过,完全没想过。
花猴看他的表情,也猜到了几分:“你当时,怎么就没想留她呢?”
陈琮说:“因为……”
因为她回头时,是对着他微笑的吧,那微笑里没有勉强和被迫。
像在阿喀察时,抱着未开封的新衣服和花,对他说:“那我走了,咱们有缘再见吧。”
还像上次在火车上,把昏睡的他推醒,说:“陈琮?陈琮?我要走啦。”
好像每一次,他都没想过留她。
他想了想,说:“如果能把她留下,我一定是想留的。可是想想看,把芥子留下,我能给她什么呢?我能帮她治病吗?做不到吧,想留她,只是为我自己心里舒服。”
“她是自己想走的,不管怎么样,她选择的路,一定比留下更有希望,魇神嘛,听着就不一般。我为什么要拦她呢?上演哭哭啼啼的苦情戏,不是很矫情吗?”
花猴失笑:“怪不得沈先生说,还是你们年轻人想得开。挺好,我之前还怕你钻牛角尖呢。那行,不打扰你了,你先休息吧。”
陈琮目送着花猴离开,顿了顿,目光落回了床头柜上。
他伸出手,一点一点挪上柜面,原本是想把那张纸给捋平的,中途改了主意,抓住那块襁褓玉人,原本想丢出窗外,看到窗户关得太紧,只得丢进了床下的废物篓里。
共石什么的,见鬼去吧。
花猴出了病房,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这是他们山鬼在当地的对口合作医院,虽然不是他们开的,但处处受优待,比如这一层,就仅供他们使用了。
牛坦途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见花猴出来,赶紧迎上去:“怎么样?陈琮还正常吗?”
花猴点头:“挺正常的,说话很有条理。”
牛坦途松了口气,依然不敢太乐观:“那麻烦你,再继续观察。万一有什么不对劲,务必及时跟我们说。”
这是禄爷再三交代的。
陈琮被点过香,被点香的人,一定会有后遗症,当时看不出什么,最怕后续被生病、受伤之类的诱发加重。他还这么年轻,要是忽然疯癫或者知觉错乱,那就太可惜了。
襁褓玉人扔得不够远, 陈琮睡下之后不久,又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黄朦朦之中了。
他有点不踏实,怕又见到多一个人影, 这种不踏实滋扰了他, 一直睡不安稳, 到半夜时, 忽然醒了。
病房的灯居然是亮着的,太过刺眼, 陈琮下意识闭上眼睛, 却又陡然睁开。
床尾处,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也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了, 抱着胳膊, 一只手摩挲着下巴, 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
颜如玉。
陈琮先是毛骨悚然, 继而愤怒:大半夜摸进人家的病房偷窥,这不变态吗?
他压着火:“你怎么在这?”
颜如玉没事人一样:“我怎么就不能在这了, 这不是医院吗?我也受伤了啊,还拍了胸片呢。”
受伤, 拍胸片?
陈琮想起来了,在魇神庙的时候, 他是见过颜如玉捂着胸口、一脸痛楚,那位置, 跟自己受伤的地方一模一样。
当时, 他起过怀疑, 但肖芥子情况危急, 没顾得上。
“我问的是, 你跑到我这来干什么。”
颜如玉反笑了:“陈琮,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就是睡不着觉,所以串串门、找你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