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覆盖里士满byloba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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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呀。小时候我和阿樱、菡菡、可芙,每天都一起玩。我们还去旁边的中心商场买东西吃,大部分时间都是阿樱请客。菡菡成绩最好,可芙长得最漂亮,阿樱就是我们的大姐头。我家离阿樱家最近,她家阿姨做了好吃的,她就会走路给我送过来,我们就在我家花园里一起吃……”一说起昔日的伙伴,姚念的话忽然变得多了起来。
小陶看她绘声绘色地讲着,仿佛在讲另一个世界的事。这是小陶第一次听姚念说自己过去的事,她半信半疑地看着自己的搭档,小心翼翼地问道:“姚念,你的意思是,你家原来在里士满还有带花园的房子?”
姚念今天的心情很好,她一边清点货品,一边说道:“嗯。我妈妈还在花园里种了好些花,平时阿姨还会定期修剪。我家花园的花开得最好最漂亮,大家都喜欢来我家的花园喝下午茶。”
“那,现在呢?你家的房子呢?你家在里士满有房子的话,你为什么要在学校附近租房住?”小陶又问。她满腹狐疑,眼前这个便宜卫衣加牛仔裤的姚念,实在是不像家有花园又有阿姨的有钱人。
听到小陶的问题,姚念眼里的光暗淡了下来。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欢乐的神情一下子变成了自嘲的笑容。
“前几年卖了。”姚念笑着说道。
“为什么?”
“妈妈想卖,就卖了。”对于这一段回忆,姚念并不想回忆太多。如果记忆可以选择,她希望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snow club成员齐备的里士满。
“那你妈妈呢?你不多陪陪你妈妈吗?”小陶猛然记起自己从未听姚念说起过母亲。
姚念开始往冰柜里放新的雪糕。她没有戴手套,手被冻得通红。她沉默了许久,还是回答道:“她在多伦多。她有人陪,不孤单。我在她身边,她反而不自在。”
“那你的爸爸呢?也没听你提起。”小陶又问。对这个已经合作了快要一年的小伙伴,小陶觉得姚念神秘又离奇。
姚念转过身来,平静地回答道:“我爸爸去世了,已经十多年了。”
小陶的表情由好奇变为惊讶。她有些抱歉地跑过来,拍了拍姚念的肩膀,安慰道:“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姚念笑了笑,说道:“没关系,我都已经习惯了。新认识我的人都会问的,我无非是多回答几遍。”
小陶还想安慰几句,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指了指便利店里的微波炉,对姚念说道:“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有个男生下午给你送了东西过来。刚才我摸了摸,有些凉了,就帮你热了一下。”
“什么男生?”
“还能有谁,”小陶眨了眨眼:“就是上次给你送青团的那个男孩子,就是上上次给你送罗宋汤的那个男孩子,就是上上上次给你送板栗炖鸡的那个男孩子……”
“行了行了,我知道啦。”姚念装作不耐烦的样子,脸上却不由自主泛起微笑。自从回到里士满之后,她又与于乔重逢了。那个小时候经常爬着树登上她家窗台给她送东西吃的男孩子,此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投喂活动。
“他还说今天晚上有一台手术要做,所以提前来送。还让你想想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下次告诉他。”小陶努力向姚念转述于乔说过的话。
姚念从微波炉里拿出保温盒,揭开盖子,是一盒用料丰富、满满登登的佛跳墙。小陶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姚念在一旁招呼道:“你也没吃晚饭吧?拿个筷子和碗,过来和我一起吃。”
这个点并没有什么顾客。两个人索性就着便利店里售卖的盒装白米饭,一起坐在便利店的储藏室里吃起了晚餐。小陶看见那个用来装保温盒的袋子,上面赫然印着“于姐中餐馆”这几个字。
“于姐中餐馆?你认识于姐?那个男孩子,不会就是于姐的儿子吧?”小陶惊讶地问道。
姚念点点头:“嗯。”
“于姐也太厉害了!自己一个人带着儿子来里士满,我听说一开始她为了挣钱,一天打好几份工。谁能想到呢,现在居然开了里士满最火的一家中餐馆。而且她儿子也的确蛮帅的……姚念,看不出来啊,你人脉居然这么广。又是认识能给你买头等舱的朋友,又是认识当红餐厅的老板。对了,你和于姐的儿子是怎么认识的?”
望着小陶兴奋的脸,姚念笑笑没有回答。于姐和于乔当年诚惶诚恐地上姚念家做钟点工,结果只干了一天就被姚臻无情辞退的这段往事,放到今天也许没有人会相信。姚念一天的疲惫被热腾腾的食物治愈了,她闭上眼睛咀嚼着饭菜,享受着难得的温柔时光。
姚念正吃着饭,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拿起来一看,是那个熟悉却许久未曾联系的号码。姚念放下碗筷,走到便利店外面的街道转角才接了起来。
“念念!”电话那头传来姚臻高亢的声音几乎要破音了:“念念,最近过得还好吗?”
姚念听到姚臻的声音,只是平淡地问道:“说吧,什么事。”
“那个……”姚臻尴尬地笑了一下,随即紧张地问道:
“念念,你手头上有钱吗?借给妈妈一点吧。”
“念念,你怎么也不回来看看妈妈?”
一见到姚念,姚臻立马挤出笑容迎上来。姚臻的新住所,姚念还没来过。距离上次回家,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原先的三室一厅已经没有了,姚念已经出去上大学,姚臻的公寓越换越小,这次索性换了个更加袖珍的一室一厅单身公寓。
“哎呀念念,你怎么变得这么胖了?”姚臻上下打量了姚念一番,忍不住发出感叹。
自从自己一个人生活之后,姚念终于得以自由地选择食物。她不仅自己做饭,于乔还会隔三差五送来于姐的关心大餐。在丰盛食物的滋养下,姚念的身体开始渐渐圆润起来。小时候她是不折不扣的瘦子,但现在却已经是个肉肉脸的女孩。
“胖点好。胖点身体扛得住,不然我打工没力气。”姚念平静地说道。
姚臻却拉住了姚念,坚持道:“你现在也太胖了,你看看你的脸,双下巴都快出来了。还有,念念你要不要去做一个双眼皮,再把脸上的雀斑打掉,最好再做个鼻基底,你看你的塌鼻子……”
“做这个有什么用?”姚念看了姚臻一眼。
姚臻摊摊手,回答道:“女孩子们当然要漂亮的呀。不漂亮,哪个有实力的男人会喜欢?男人说是说喜欢温柔的、有教养的、懂事的,其实都是嘴上说说。讲到底,还是找漂亮的。念念,我看你个头长得还可以,我认识一个特别厉害的医生,我带你去咨询一下,让你做得漂漂亮亮。”
姚念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用了。太漂亮了我可承受不起。”
姚念除了胖一些,和小时候的长相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虽说女大十八变,但命运在外貌方面并没有给她带来反转的机会。她由一个不漂亮的小女孩变成了不漂亮的大女孩。反观姚臻,却依旧苗条。姚臻现在已经奔五了,得益于年轻时长期素食的加持,身材没有发胖。为了让头发保持乌黑,姚臻每个月都得染一染新长出来的发根。而每次出门,也必定是带着全妆。不断日新月异的医学技术给了爱美的人们一个错觉,那就是依靠科技可以永葆青春。因此即使经济拮据,姚臻还是定期买护肤品,定期做医美,宁愿饿着肚子也要脸蛋美丽。
在维持外貌方面,姚臻的确是勤勤恳恳。因此相比于同龄人,姚臻还是美丽的。但这个美丽,和二十几岁时的美丽又不同了。那时候的美丽是致命的武器,是可以给自己改变命运的得力工具。而现在的美丽,似乎只是在维持一种微妙的体面。除了美丽,她几乎快要一无所有。姚臻尽全力与时光争斗,才留住了那么一丝美丽的影子。
姚念跟着姚臻走进公寓,客厅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衣服和鞋子。姚念费了大力气把东西整理到一边的衣柜里,才总算有地方走路了。
“后天要参加一个饭局,正在选衣服呢。”姚臻看着姚念,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姚念听到“饭局”两个字,立刻警觉起来。
“谁让去你饭局?又是那个人?你现在居然还会愿意去?”姚念用“那个人”来指代徐进。
姚臻从冰箱里拿出果汁,递给姚念:“别这样念念。这是你徐叔叔给我安排的饭局,有很多业内人士。之前不是出了两张唱片吗?这次还打算出一张,还是唱我擅长的民歌。我先去饭局认识一下,争取快点出唱片。念念,你该为妈妈高兴才是……”
“高兴什么?”姚念反问道。
姚臻小声说道:“念念,这一次不仅要出唱片,你徐叔叔还给我介绍了一个项目,投资的项目,只有内部人知道消息的那种,肯定能挣钱。但是我现在手头有点紧,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虽然饭局他们是不会叫我花钱,你知道,出去应酬,没钱是不行的呀。”
姚臻说到出唱片,脸上又洋溢起羞涩而期待的少女表情。然而,听到徐进的名字,姚念脑子里便出现那只令她反胃的打火机,身边似乎也出现了挥散不去的烟味。
姚臻与徐进的甜蜜期持续了好几年。在后续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徐进开始频繁带领姚臻出席各种场合,大多都是一些酒局,美其名曰给姚臻介绍唱片业的业内人士。姚臻虽然自诩是歌唱家,但结婚早,也没怎么真正工作过,对所谓的“业界”根本毫无概念。昔日的同学们早已不再联系,她自认为没有过得很好,自然也没面子,不敢前去打听。因此,徐进就成了姚臻通往梦想的唯一人脉。
在那些酒局上,徐进总会一脸骄傲地拉过姚臻,向众人介绍道:“这是我女朋友。”
众人纷纷夸赞姚臻的美貌,这让姚臻心花怒放。孤独寂寞的异国生活,使她对赞美之声异常期待。而美貌又是自己最拿得出手的东西,姚臻因此渴望听见他人对自己的美貌表示肯定和赞赏。
“又是出唱片?”姚念打断了沉浸在喜悦中的姚臻:“之前出的那两张粗制滥造的东西也能叫唱片?那种录音棚,就是哄人玩的,里面的设备根本比不上之前爸爸给你装的那个录音棚。你出的唱片除了你自己买,还有人买吗?还有,他是不是又带去你赌场了?你把里士满的房子卖掉了,那些钱都花完了吗?”
姚臻坐到姚念旁边,说道:“念念,钱肯定是要花的呀。我要交际、要运作,肯定是要花钱的。至于赌场,也不是经常去,偶尔,真的是很偶尔。”
“妈妈,你知道徐进这种人叫做什么吗?叫做叠码仔!赌场门口专门拉人头进去的马仔。他一开始还跟你说有生意在多伦多是吧?现在你该知道了吧,他的生意就是在赌场门口给人放贷!他是不是还跟你说,没钱了可以找地方借钱给你?”
“嗯……他说有门路,利息低,其实划算……”
“划算?”姚念瞪大了眼睛:“你借了?借了多少?”
姚臻把脸扭到一边:“这你就别问了。你借我点钱,我马上就还完了。”
姚念把准备好的信封放到茶几上,对姚臻说道:“这是我刚发的奖学金。我只能给你一半。我自己留了一半,我吃饭付房租需要钱。”
姚臻欣喜地打开信封,数了数,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一大半。
“念念,这也太少了。我都答应人家这周肯定还钱了。哎,算了,我自己再去想想别的办法吧。”姚臻一边摇头,一边又毫不客气地把姚念的钱装进了自己的手提包里。
望着姚臻,姚念有一种绝望的无力感。她害怕姚臻,更害怕姚臻出其不意的各种离谱行为。每每她想要逃离的时候,一种叫做血缘的东西总在无形中将她抓回原地。姚念叹了口气,看了看手里的果汁。根据上面写着的保质期,已经过期两个多月了。她把果汁放到茶几上,抬起头来问姚臻:“吃饭了吗?给你点一些粤菜点心吃吧。”
“哎!好!我倒是想吃粤菜了!”姚臻喜滋滋地站起来。在姚念回来之前,她已经连续吃了很久的速冻食品。
几年前开始,姚臻陆续接受起了水煮蔬菜以外的食物。以前是养尊处优的富太太,素食仿佛是一种清雅的爱好,即使天天吃素身体也还能承受。然而现在家境一落千丈,身体似乎也跟着虚弱起来,不吃点肉和蛋白质,浑身就一阵一阵发冷。此刻姚臻正把最后一只虾饺吞进肚里,而对面的姚念却没什么胃口。眼前这个家已经不是当年里士满那个美丽考究的家了。王家和虽然已经去世,但他当年还是用积累下来的财富为这对母女提供了来到里士满生活所需的原始积累。只是这积累很快被姚臻挥霍在赌场里,挥霍在所谓的“人情往来”里,挥霍在出唱片的美梦里。
“对了,念念……”姚臻嚼着虾饺,忽然问道:“几天前给你打电话,你说要回国找阿樱她们玩?”
“嗯,阿樱还给我买了头等舱机票。菡菡最近也在国内,我们正好聚一聚。”
“阿樱还是有情有义的,”姚臻点头称赞:“没枉费我当年教她声乐。不过她们现在都有钱,帮帮你也是应该的。”
姚念没有说话,姚臻却一下子来了兴头,继续说道:“念念,你这次回去,问问阿樱。看看她周围有什么比较好的男孩子,给你介绍一个。最关键是要有实力,其他一切都往后稍稍。等你找个有实力的对象,也好帮帮妈妈。你也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里,趁现在好好拣一拣,妈妈给你当参谋。”
姚念头也不抬,冷冷说道:“不用了。以后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给钱也是最后一次,我以后不会再给你钱了。”
“好狠心的小孩!也不想想是谁千辛万苦把你带到加拿大来。我当时明明可以把你放在国内不管你!”姚臻气鼓鼓地站起来,往玄关处走去。姚臻刚刚搬家,门口还立着几个巨大的行李箱和纸箱子。其中一个行李箱放着之前从国内带到里士满,又从里士满辗转运来多伦多的东西。
姚臻指着这个跟随母女二人搬迁过多次的箱子,对姚念说道:“这个箱子里都是当时从国内带来的东西。你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没有的话我收拾收拾,有用的卖了,没用的我得全扔了。太占地方了。真是气死了,什么好东西都没留下,我真是为自己不值。他那张大五红邮票到底哪里去了!”
姚臻说着便打开箱子,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全滚了出来。姚念蹲下来仔细看了看,有父亲留下的厚手套、厚的冬季帽子,父亲的领带夹,父亲的文具,还有父母婚纱照影集。在这些杂乱的东西里,姚臻看到了那本父亲最后一次从美国回来送给她的百科全书。
那本还带着腰封、她从未打开过的百科全书。因为搬家的次数实在太多,之前姚念一直不知道这本书遗落在了哪里。此时的姚念一刻也不敢迟疑,直接拿起了百科全书。她感到自己经历了崩溃而倒霉的一天,却在一天的末尾处得到了奖赏。这是她这趟旅程的意外之喜。
姚念觉得自己在二十五岁这一年,重新得到了爸爸的礼物。
“你要这本书?这个不值钱。”姚臻似笑非笑地看着姚念。在姚臻看来,姚念至少应该挑几样值钱的东西,比如那几支最初售价颇高的钢笔。
“对,我就要这本书。”姚念把书抱在怀里,随机拿起了自己的包,往外走去。
“你干嘛?”姚臻问道。
“我要回去了。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停留。”姚念早已订了回程的机票了,起飞时间是四小时以后。
“什么意思?”姚臻双手叉腰,美丽的脸上是略显凶狠的神情,似乎全然忘记包里还装着姚念送过来的钱。
姚念缓缓转过身看着姚臻,平静地说道:
“我以后不会再来了,妈妈。”
姚臻安静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下午,姚臻开始故伎重演。姚念在医院做了两天兼职护工,已经感到身心疲惫。她打开手机,发现有五十三个未接来电,都来自姚臻。
姚臻除了打电话,还给姚念发了一条信息,短短的一行字:“给我回个电话,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这样的信息姚念从上大学以来收到过无数次。姚臻总是在需要钱的时候,才从拥挤的手机通讯录里把自己这个女儿挖出来。仿佛在真正遇上困境的时候,所有的男人忽然都变得无情无义,只有女儿成了依靠。
老情人徐进对姚臻已经不像以往那般热络,以前每个月都会和姚臻共同生活一两周,后来逐渐变成几天,再后来变成几个月才来一次,去的场所也仅限于饭局和赌场。姚臻把徐进疏远的原因归结于自己不再年轻美丽,于是在医美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成为了当地医美机构的顶级VIP。
姚臻并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徐进不在的时候,她自有别的去处。她一边专注于修复自己的美丽,另一方面又开始积极拓展新的社交。来到多伦多之后,姚臻的应酬渐渐多了起来。此时的姚臻发现,一个单身的身份要比已婚已育的身份好用得多。一个单身女郎,总是能得到男人们更多的机会和垂青。于是姚臻开始刻意经营自己的单身人设。在所有的社交平台上,姚臻均摆出一副单身的样子。当别人问她的情感状态,她总是说得模模糊糊的,营造一种模棱两可又神神秘秘的氛围。在姚臻看来,女明星们的感情生活都是扑朔迷离的,自己这样做也无可厚非。至于姚念,姚臻很少带着她一起出门。姚臻在所有大大小小的饭局上引吭高歌的时候,姚念总是默默一个人在家等待。从某种意义上说,姚臻把姚念从自己的生活里抹去了。姚念成了姚臻那个版本的生活里,被消失掉的女儿。
从上中学开始,姚念就进了寄宿学校,平时和姚臻的交流几乎是零。周末回家,姚臻偶尔会在家等她一起吃饭,大部分情况下姚臻都是不在的。周末正是社交的好时候,姚臻作为一只社交圈的花蝴蝶,自然是要抓住每一个绽放的机会。几年下来,姚臻在多伦多的华人圈里混了个脸熟。离开了叶申,姚臻试图融入别的贵妇圈,然而其他的圈子却未必那么友善。姚臻的身份特殊,正统的太太们总是斜着眼睛看她。
凭借着残存的美丽,倒是有不少华人男士愿意认识姚臻。姚臻在一堆形形色色的男人里游走了许多年,却依旧两手空空。姚臻发现约她吃饭的男人不少,但真心想和她有所发展的却寥寥无几。男人们指望不上,女人们也不与她交心。她终于意识到,像叶申、蔡如冰和金艳丽那样默契的牌友终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受到无数次的冷遇之后,她才明白一个正经的某某太太名号在社交圈里是多么重要。姚臻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又在徐进身上寻求突破。
今时不同往日,徐进对于姚臻早已不像当初那般慷慨。但姚臻美丽愚蠢又有个明星梦,徐进无聊时也会来找她打发时间。徐进与姚臻消遣的方式,就是进赌场放飞自我。在这无穷无尽的社交和赌博之中,姚臻的生活逐渐捉襟见肘起来。
“念念,你回我电话。打字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姚臻的信息又来了。
姚念盯着消息看来几秒钟,她已决心在精神上“弑母”,但要彻底和母亲做切割,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虽然姚念已经对母亲失望过无数次,但看见母亲过得颠沛流离,心里居然还会滋生出一些同情。她望着落魄的母亲,脑子里总浮现出母亲年轻时在录音棚里婉转演唱《梦里水乡》时的场景。十几年的时间,姚臻已经从录音棚里养尊处优的王太太变成了多伦多华人圈里的社交达人。姚念昏昏沉沉地走到医院门口,看见出口处有人在向她招手。定睛一看,是于乔。
“你怎么在这儿?”姚念问。
于乔一把拿过姚念沉重的提包,说道:“你忘了?今天是周日!”
每个周日,姚念在医院里做完兼职护工的活之后,于乔总会请她去自己家吃饭。于姐的餐馆每周日都会休息一天。按照正常的情况来说,周日是生意最好的,但于姐还是任性地把休息天定在了周日。餐厅里已经有了好几位专职的厨师,早已不需要于姐亲自掌勺,这周日的晚餐就成了于姐唯一展示厨艺的机会。
于姐的晚餐做得相当诱人。姚念心情低落,但食物的香味还是让她暂时把悲伤放到了一边。她接过于姐给她盛的第二碗米饭,大口吃起来。
“念念,你妈妈最近好吗?”于姐关切地问。即使姚臻当年作为第一个雇主曾把她无情辞退,但于姐似乎并不记仇。
姚念低着头吃饭,只是含糊地回答:“老样子。”
“还去……那种地方吗?”于姐小心翼翼地问。
于姐指的是赌场。在姚念还没开始兼职的时候,姚臻问她要过几次钱。姚念实在是没有,只好向于姐借。而当姚念兼职后打算还于姐钱,于姐却说什么也不肯接受。
姚念放下饭碗,点点头。
“真的是,有这么好的女儿,为什么不好好过!那种地方有什么好玩的?想赢的话,好好工作不就行了。好好过日子就能赢。”于姐一边说,一边摸了摸姚念的脸颊。
姚念的脸触碰到了于姐粗糙的手,这让她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温暖。印象中姚臻从未这样摸过她的脸,小时候只有在拍全家福的时候,她才会把姚念拉到身边,拍一张亲亲热热的照片。
“小乔,念念长得真像妹妹。”于姐忽然说道。
“是啊,妹妹要是长大了,肯定也这么可爱。”于乔点点头。
从认识于乔的第一天开始,他就说过姚念长得像妹妹。在姚念看来,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于姐和于乔才对自己关心备至。
“妹妹长什么样,能给我看看吗?”这是姚念第一次提出想看妹妹的照片。
于姐有些不好意思地掏出了自己的钱包,在她的钱包内测口袋里,塞着一张小小的照片。于姐小心地把照片取出来,递给了姚念。照片上是一个差不多只有两三岁的女孩,坐在草丛上笑眼盈盈。
于乔笑道:“这太小了,看不出来。我去拿相册给念念看,那里面照片更多。”
于乔走到书房,书架的某一格里整整齐齐地放着许多相册。于乔从那里面选了一本粉红色封面的。他拿下相册,把它递给了姚念。
相册记录了另一个女孩短暂的一生。姚念从第一页开始看,看于乔的妹妹吃冰淇淋,看她穿花裙子,看她坐在游乐场的旋转木马上大笑。而那女孩的眉眼,居然真的和姚念小时候出奇地相似。
“怎么样,很可爱吧?”于乔有些骄傲地说道。
于姐也在一边一脸慈爱地看着照片,说道:“妹妹照相一直都很好看。”
自从王家和去世以后,姚念的照片就少了很多。姚臻酷爱拍摄各种写真,却懒得给姚念拍。大概是觉得姚念不够上镜,拍出来也不好看。家里姚臻的相册不少,姚念却没有一本专属自己的相册。此时的姚念,开始羡慕起了照片中的女孩。女孩和姚念长得极其相似,在姚臻那里,这样的长相只能得到一声饱含讽刺意味的叹息。在于姐和于乔这里,却是他们不断称赞的“可爱”。
姚念的羡慕又渐渐转为了悲伤。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儿,但已经消失在了母亲的生活里。于乔的妹妹已经离世,却依然被母亲和哥哥思念着。
于姐去收拾厨房。姚念等母亲离开之后,才凑到于乔面前,问道:“为什么都是妹妹和你妈妈的照片,你爸爸呢?”
于乔平静地说道:“我们一直都和妈妈一起生活。爸爸不重要。从小都是妈妈一个人工作,爸爸什么都不会做的。小时候妈妈贩蔬菜卖,她交不起档口的管理费,所以都是露天拉着三轮车卖。一边卖一边躲城管。有一次妹妹发高烧,妈妈给她吃了药退了烧,让她在家里休息,还特意嘱咐爸爸一旦出现问题,立马送医院。那一天特别特别冷,我天刚刚亮就出去帮妈妈一起卖菜。等我们下午卖完菜回家,发现妹妹热得像炭火,嘴角都是白沫。等送到医院后,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原来是爸爸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出去打牌了。从那以后,妈妈就彻底和爸爸分开了。不过没有了他,我们反而过得更好了。妈妈先出国当了几年劳工,后来又回国接我出来了。虽然辛苦,但也比跟着他强。”
于乔把相册放回原处,认真地对姚念说道:“念念,其实血缘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重要。一个人的生命从另一个人的生命中分裂出来,只是一个简单的过程,更复杂的是从那之后开始的人生。很多时候我们给自己套上枷锁,觉得应该对他们负责,其实大可不必。一个人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不是其他人可以挽救的。”
姚念知道于乔的“她”指的是姚臻。姚念把头低下去,轻轻地“嗯”了一声。她意识到,除了母亲那样流连于一个个男人之间的女人之外,这个世界上另有一种强韧的女人,不惧怕劳动,辛勤而坚强,不需要男人也能过得很好。
于乔又说道:“血缘关系,真的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重要。”
“可她毕竟是我妈妈。”姚念紧紧咬住嘴唇。
“她只是你生物学上的妈妈。并不是所有最深刻的感情,都是以生物学上的血缘为基础的。”
姚念觉得话题有些沉重,于是故作轻松地岔开话题:“我能看看你小时候的照片吗?”
“之前不是给你看过吗?我上幼儿园时候的照片。”于乔笑道。
“那不算。我想看你更小更小的时候,比如刚出生的照片,你有没有?”姚念歪着头问道。
于乔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笑着回答道:“没有呢。那么小的时候,我还没有遇见我妈妈。”
“没有遇见你妈妈?什么意思?”姚念瞪大眼睛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