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覆盖里士满byloba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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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望男接着说道:“你别看他当年灰扑扑的,人家现在可厉害了,是著名大律师了。今天下午他过来,你可以跟他好好聊聊。”
罗望男说完,便转向了妹妹罗莱男:“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罗莱男点一点头,从包里拿出一份装在透明文件夹里的资料递给了罗望男。
罗望男看了一眼,又转过来对罗正梁说道:“帮个忙吧,爸爸。在这上面签个字,你今天的任务就完成了。”
“这是什么?”罗正梁指着文件问道。
罗望男放下文件,只说了连个字:“遗嘱。”
“什么?”罗正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罗望男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也是替你考虑。人老了,总要提前想一想这些事情的,咱们家又比其他人稍微多点产业,不提前准备怎么行?现在咱们先未雨绸缪,省得你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罗望男一边说,一边拿着那份文件说道:“你现在身体不好,我们就帮你拟定了一份。你在上面签个字压个手印就行了。”
罗正梁惊恐地望着那份遗嘱,这才意识到罗望男将他接到这个陌生小洋楼里的真正意图。自从来到了这里,他每周只能象征性地去一次附近的医院,开一些毫无用处的药。他曾央求女儿带他去之前经常去的那家三甲医院,但罗望男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写遗嘱这种事,罗正梁当然是考虑过的。只不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安排的身后事,与罗望男那份遗嘱上提前拟定好的内容肯定是南辕北辙的。罗正梁计划的是以儿子为主体,全部的产业都悉数交给儿子罗佑坤。其他几个未出嫁的女儿,给一点零星的嫁妆费,使他们不被婆家看轻一惊算是仁至义尽。
而眼前这一份遗嘱,罗正梁浅浅扫了一眼便紧张得直哆嗦。诊所、药材公司、古董和房产,这些原本打算全部交给儿子的东西,在这份遗嘱里全部被归到了罗望男与罗莱男姐妹名下。
“能让我再想想吗?”罗正梁小声问道。
罗望男耸了耸肩:“本来打算等你签好了,就带你去那个你说的三甲医院看看的。你如果要再想一想,那就等你想好了再带你去。”
罗望男把话轻飘飘地甩到罗正梁面前。罗正梁爱钱,但更惜命,因此目前最大的愿望莫过于上医院续命。想到自己也是个鼎鼎有名的中医,现在居然还要求着女儿带自己上医院,罗正梁心里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悲凉。
门外响起敲门声,罗望男应声去开门。罗正梁看见进来的是一名颇有气场的男士,年纪看上去和女儿差不多年纪。
“您好,我是程杰。好久不见。今天是来当您的遗嘱见证人的。”程杰朝罗正梁点了点头,坐到了罗望男旁边的椅子上。
罗正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年那个被自己灰溜溜骂走的男孩,现在摇身一变成了知名律所的合伙人,与女儿一起将遗嘱递到了他面前。
“视频呢?我跟你说的,拍了吗?”程杰低声问罗望男。
罗望男回答道:“拍了,拍了很多,不知道行不行。”
程杰点点头:“要多拍一些展现他积极生活的,能证明被你照顾得很好的片段。我到时候再给你筛选一遍。对了,那边的人呢?没问题吧?”
罗望男不屑地摇摇头:“那边?那边现在都是些没有战斗力的选手了。那个年轻老婆蠢得要命,胆子又小。她那个儿子也不是个聪明的。一个女儿还在上高中呢,没什么花头。另一个女儿看上去聪明一点,但也不需要担心,谁能和我比狠?”
“不会硬气起来跟你打官司吧?”
“不会,到时候给点小钱打发了就行了。那几个女孩子的妈妈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根本没有其他亲戚,弱得很。”
说完,罗望男笑了笑,对罗莱男说道:“饭也吃饱了,开始干正事。”
一支笔递给了罗正梁。罗莱男重新拿起了手机进行拍摄。
“爸爸,签的时候表情一定要自然一点哦。”罗望男不忘又一次提醒父亲。
罗正梁颤颤巍巍地举起了笔,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罗望男撞见了正在和别的女人亲密逛街的自己。罗望男当时抓着他不让他走,而他当街狠狠地打了罗望男一个耳光。
“早点签完,我们早点去医院。”罗望男望着他,露出一个捉摸不透的笑容。
此时此刻,他耳边似乎响起了那耳光的回音。
金可芙迎来了人生中最安静的时期。
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美丽少了父亲的财富加持,就会变得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往日的热闹一半是因为美丽,另一半却实实在在是看在罗正梁的面子上给她的。
比如,罗正梁被带走后,金可芙与谢则宁的见面方式有了很大的变化。之前两人的见面都是浩浩荡荡的阵势,两家家长时不时就要相聚一番,借着两人见面的机会商议之后合作的内容。罗望男的出现打破了这看似平和融洽的氛围,周围关于“罗中医被女儿架着两把马刀压走了”的传闻此起彼伏。罗正梁近况未卜,作为罗家热门结婚员的金可芙自然热度下降。许多以往不怎么熟却要装熟的人都没了声音,而那些频频向她示好的男人们也一下子噤若寒蝉。
“你是唯一一个现在还会约我出来的。你爸妈估计也让你不要再跟我见面了吧?”金可芙看了一眼对面的谢则宁,叹了一口气。
“他们说什么不重要。你不仅仅是我的相亲对象,你还是我的好朋友。我见我自己的好朋友,不需要他们同意。”谢则宁安慰道。
金可芙猜得没错。罗家出事后,谢则宁被父母第一时间告知必须和金可芙切断联系,保持距离。与此同时,父母也开始帮他物色新的相亲对象。
金可芙眉头紧锁,虽然她对罗正梁没有多少感情,但这局面的发展突破了她的想象。没有罗正梁,她自己倒是没问题,但玲姐和罗盼男就没了生活的依靠。
“玲姐和盼男,挺难的……玲姐居然没有积蓄,盼男还有一个学期就要高中毕业了,下学期的学费也没着落。”金可芙摇了摇头。
“你要帮她们吗?”谢则宁也是第一次见识抢人这种场面。
金可芙陷入了沉默。这个由罗正梁在十二年前组成的家庭,即将面临四分五裂的走向。当年的她是无奈的,然而相处了这么多年之后,她对于这个家庭里的其他人竟也产生了一些感情。她是想帮他们,可是怎么帮呢?她的钱也是自己辛苦攒下的,是她为自己未来准备的独立基金。
金可芙只好回答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帮……听玲姐说,现在爸爸那几个最挣钱的诊所,都是罗望男她们在负责管理了。玲姐上次去,直接被轰出来了。”
“其他人我管不了那么多。但如果你要我帮忙,我一定会出现的。”谢则宁眼神诚恳地望着金可芙。
谢则宁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给金可芙看了一眼截图:“我今天刚在你画廊买了几幅画,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一点。”
金可芙一脸平静地说道:“你就算帮了我,我也不会和你谈恋爱的。”
“我这是自愿的,是主动提供帮助,并不是和你做交易,你不需要回馈我任何东西。”谢则宁收起手机,同样平静地说道。
罗望男的复仇又快又狠,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金可芙坐着谢则宁的车回家,刚下车就被玲姐给拉住了。
“你可回来了。”玲姐视金可芙为唯一的倾诉对象。
几天不见,玲姐似乎又老了许多。金可芙还没开口,玲姐又问道:“怎么办呢?”
“怎么办”,这是罗正梁被带走后金可芙听得最多的一句话。玲姐问她怎么办,罗盼男问她怎么办,连弟弟罗佑坤也问她怎么办。金可芙感到一夜之间所有人把期盼压在了她身上,他们希望她能够想出一个妥当的方法,收拾眼下的残局。
玲姐已经宛如惊弓之鸟,罗盼男和罗佑坤还没成年,他们这边队伍的战斗能力,明显不是罗望男和罗莱男的对手。
“罗望男给我打过电话了,说愿意和我们合作。”玲姐拉过金可芙小声说道。
金可芙问道:“怎么个合作方式?”
玲姐回答道:“她让我们放弃继承你爸爸的遗产。她一个人头按照八十万的标准给我们钱。八十万,这现在可怎么够!八十万在这里连套房子也买不起!”
“那这套房子呢?你们现在住的这个?没有你的一半吗?”金可芙瞪大了眼睛。
玲姐面露难色:“这是他和我结婚前就买的房子,和我没关系。我特意请了律师帮我算了算,要是没有遗产,我能分到的钱只有五十万和一辆车。至于其他的,我也不懂,反正就是我能分到的很少。诊所、公司就别提了,律师说他早就用了别的方法把财产和我隔离了。这么算下来,我还不如要罗望男的钱。”
“那……那盼男呢?”金可芙想起了马上要从学校回来过周末的罗盼男。
玲姐眼里流露出一丝无奈,说道:“盼男还没成年,罗望男说等老爷子去世了,她来做盼男的监护人。不过……”
“不过什么?”金可芙焦急地问道。
“不过她提出来了,让盼男从国际学校退学,找一个职业学校上学。她还说,她要给盼男介绍对象……”
“盼男才十七岁呀!”金可芙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她可以理解罗望男心里的怒火,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姐姐,金可芙觉得她要多拿一些也无可厚非。但对罗盼男也如此狠心,金可芙认为姐姐的做法已经超越了自己可以接受的范围。
玲姐小声说道:“她就是这样说的,我也没办法。律师跟我说,她大概率会让老爷子写遗嘱。在她那边写的遗嘱,肯定对我们是不利的。律师让我先观察,如果最后结果不好,让我一起起诉。我已经和盼男说过了,她说只要你愿意,她也会加入进来。”
起诉这件事,金可芙倒是没有考虑过。她早就想脱离这个家庭,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但如果不参与进诉讼当中,玲姐和罗盼男的人生又得不到保证。尤其是罗盼男,早已把她当作最信赖的亲人。她们视金可芙是自己人,因此提出了一起起诉的建议。
“我要再想一想,”金可芙咬住下嘴唇,不敢立刻下结论。她拿出了在外面买的食物和水果,对玲姐说道:“我在外面买了吃的,你和佑坤先吃一点吧。我先回去了。”
金可芙指的是回市区的公寓,她习惯住在自己的地方,而不是这个遗留着罗正梁腐朽气息的家。她和站在不远处的谢则宁对了一下眼神,和玲姐又打了声招呼,就准备往外走。而玲姐放下手中的食物,径直把金可芙拉到了一边。
“你不在的这几天,有个女人在咱们家附近转悠了好几天。”玲姐特意压低了声音。
金可芙问道:“她来找谁?什么样的女人?”
玲姐仔细地回忆了一番,回答道:“普普通通的,看上去蛮和气的。头两次我看她就站在门口,也不进来,也不按门铃。后来我直接出去问她,她也吞吞吐吐的。前几天我实在忍不住了,问她找谁。她问我这家老头还在不在,我说上医院去了,已经一个多月没在家了。她问我是谁,我随口说我是这家的住家阿姨。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跟我说想看看这家的女儿。我问她女儿叫什么名字,她又支支吾吾不肯说。”
“女儿?”金可芙的心突然震颤了一下。
“对,她说她想看看这家的女儿。所以我在想,她是不是想找你。我让她过几天再来。她跟我约的是下周,你到时候在家里等就好。”玲姐看了一眼金可芙,小声说道。
“她是不是眼睛很大,下巴圆圆的,皮肤很白,一看见人就笑?”金可芙急切地问道。这是她记忆里关于母亲的所有印象。
“好像是……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个模样。”玲姐回答道。
金可芙的心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初秋清晨。她睁开眼睛,发现房间里少了一个行李箱。旁边的枕头上还有金艳丽留下的洗发露香味,然而整个房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光着脚跑出房间,萧索的秋日没有给她任何仁慈,门外只有一条空空荡荡的马路和掉落在路上的黄色叶子。
真的会是妈妈吗?她为什么会在此时回来找她呢?是她终于拥有了足够的勇气吗?金可芙感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着。
“好的玲姐,我下周准时回来。”金可芙努力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她感到有些惊讶,在联想起金艳丽的时候,她内心的思念远远多于憎恨。她曾经无数次想要问母亲,为什么要扔下她一个人离开。但此时此刻,金可芙想,如果真的能和母亲见面,她更想问的是这几年她过得如何,遇到了多少艰难,现在幸不幸福。
一想到母亲即将重新出现,金可芙沉重的心情一下子得到了缓解。她感到自己在这凌乱的家庭生活中找到了一丝安慰。父亲离开,她并不怎么悲伤,母亲的回归才是她关心的重点。
金可芙走向谢则宁,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信任他,于是凑道他的耳边,快乐地说道: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很快就要见到我妈妈了。”
唐仲樱比计划的时间提早了一个小时来到福利院。
按照约定,她应该先回家,再和奶奶一同坐车到场。从公司离开后,唐仲樱突发奇想,决定直接前往福利院。
这家福利院是钱美濂做公益活动的主场,几乎每个月都会去一次,之前唐仲樱也被带去参加了几次。在福利院做公益时的钱美濂,与在家时完全不一样。钱美濂在家是个精致得体的老太太,也极注重养生与美容。她崇尚“生命重在修养”的人生哲学,一举一动都轻缓柔和,连笑都得是轻缓的,生怕长出太多皱纹。每日午后必定午睡,午睡醒来还要有专门的理疗师按摩两个小时。在这样精心的自我养护下,钱美濂即使年近古稀也依然皮肤红润。
到了福利院,钱美濂就是另一副做派了。手上的戒指和手镯已经提前褪去,身上也不再穿考究的粗呢外套。唐仲樱看见奶奶穿普通又平价的棉质衣裤和运动鞋,总是感到有一种割裂感。钱美濂做公益是很投入的,给残疾儿童洗脸剪发,再派发新衣,最后合影留念。要回去的时候,她总是会流眼泪。那眼泪流得情真意切,看得唐仲樱都差点被感动。
而只要一上车,关上车门离开摄影机和摄像机,钱美濂脸上的泪痕马上就干了。她总是拿起车上的免洗消毒液,一遍又一遍地往手上喷,再用湿纸巾擦拭。
“哎,脏兮兮。”钱美濂总会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抱怨。
唐仲樱不说话,坐在奶奶旁边给她递纸巾。钱美濂会利用这个时间给唐仲樱复盘,告诉她什么地方做得还不够好,可以有改进的空间。
“阿樱,你下次不要穿这么艳的衣服来,妆要更淡更淡。不要就站在旁边,要参与进去。对了,你跟家里阿姨学几个菜,下次就在福利院亲自给他们做几个菜。味道怎么样不打紧的,关键是架势要拿出来。”钱美濂给唐仲樱提出了整改方案。
唐仲樱是听话的,她按照钱美濂提出的建议全方位改进。钱美濂一直是唐家的门面担当。她形象亲民,热爱公益,与唐则浚的事业形象相得益彰。对此,钱美濂感到很是自豪。她认为和那些已经在家颐养天年的同龄姐妹们不一样,她是还会时常出现在媒体镜头里的,是丈夫当之无愧的最佳合伙人。
唐仲樱在福利院门口下了车。工作人员还在布置场地,今天的主要内容是唐仲樱做菜。唐仲樱知道,今天自己是主角,而奶奶钱美濂慷慨地甘居二线,想把这个孙女给捧出来。毕竟“慈善大使”是唐家一贯的外界形象,而这形象,必须一代一代传下去。
“奶奶说,这次她带着我,下次就让我一个人去了。”唐仲樱在得知钱美濂要让自己独挑大梁的决定后,满怀喜悦地与唐季杉分享。
唐季杉却没有那么激动,只是朝她笑了笑:“我相信你能做好。”
“等我真的能独当一面,阿弟你就来帮我。”唐仲樱像小时候那样,把手放在唐季杉头上,触摸他柔软的头发。
唐季杉摇摇头:“不用了。”
“你不相信我?”唐仲樱问道。
“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不想再回来。这家人的事,本来就和我无关。而且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我回来的这段时间,感觉自己就是个隐形人。”唐季杉自嘲地笑了笑。
唐仲樱坚持道:“我不管其他人怎么看,阿弟,只要我有的,我都会分给你。”
“不用了姐姐,有些东西是不能分的。我已经会照顾自己了,不用时刻担心我。我只是一直相信,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你一定可以做到。”唐季杉拿起唐仲樱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所有好的生活,我都想和你一起分享。”
“我已经不觉得这是好生活了,姐姐。他们只对有用的东西感兴趣。我是无用的,所以把我丢掉也不可惜。”唐季杉的笑容带着一丝惨淡的意味。他回国三个月,爷爷奶奶与他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在这个家里,他是不受宠的那个孩子,只是唐仲樱当年带着一起来的附属品。
唐季杉的嘴唇是冰凉的,这个冰凉的吻留在了唐仲樱的手背上。即使唐季杉拒绝了好意,她心里依然有些骄傲。过了这么多年,她终于到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她觉得一路走来的隐忍与努力,并非是为了自己一个人。她想给弟弟寻觅一个安稳的港湾,想给母亲寻觅一份迟来的肯定。他们费劲千辛万苦从里士满回到了这里,必须要有所获得,必不能两手空空。
“唐小姐,您怎么到得这么早?院长有事出去还没回来呢。”工作人员中有个年轻的女孩认出了唐仲樱,小跑过来跟她打招呼。
唐仲樱笑道:“我公司的事情提前结束了,不想绕远路回家了,所以就提前过来。”
工作人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们还没布置好,您要不现在一楼的会议室休息一下,我给您准备茶水。”
唐仲樱连忙说道:“不用这么客气,我自己到处走走就好了。上次来都是院长陪同的,我都没机会好好熟悉熟悉这里。”
唐仲樱说的是实话。福利院长与钱美濂是老熟人了,私下也经常一起见面吃饭。前几次和奶奶一起来,院长全程陪同。唐仲樱只是按照计划中的步骤走流程,丝毫没有任何自由发挥的空间。今天好不容易提前到了这里,唐仲樱决定自己亲自观察一圈。
在外面忙活的工作人员看上去都是新面孔,福利院的社工本就流动性极大。食堂里孩子们正在吃午饭,唐仲樱便走到食堂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步。小花园旁边还搭着菜棚,是上次钱美濂带领大家一起种下的蔬菜。唐仲樱走上前去,想看看蔬菜长得怎么样了。她刚走到黄瓜架子旁边,却猛然看见架子下蹲着一个人。
“啊!”唐仲樱吓得喊出了声。
那人也被吓了一跳,立刻站了起来。唐仲樱这才发现对方是个男孩子,个子还挺高。男孩头发很长,看上去很久没洗了。身上穿的倒是新衣服,唐仲樱一眼便认出是上次奶奶捐赠给福利院的那一批。男孩站在唐仲樱面前,脸上很脏,神色紧张。他已然是一个成年人,但眼神却像是个小孩一般惊慌而单纯。
“你……你怎么不去吃饭?”唐仲樱平复了心情,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他。
男孩低着头不说话,许久才含含糊糊地冒出一句:“今天……今天院长不让我去前面吃。我已经在房间里吃过了。”
“为什么不让你去前面?你头发这么长,上次的剪头发活动为什么不来?”唐仲樱又问。
“有活动的时候,院长……都不让我出来。”男孩依旧低着头。
“那你平时都做什么?”
“我喜欢飞机,我在房间折飞机。我这个月……已经折了一千只飞机了。我今天出来,你别告诉他……我马上回房间。”男孩语无伦次起来,转身就要往宿舍跑。而在转身的瞬间,他终于的目光终于和唐仲樱的交汇在了一起。男孩愣了一下,停在原地不走了。
“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你呢,你一直都住在这儿吗?”唐仲樱问道。她觉得有些奇怪。男孩的智力应该是有问题的,但她之前来参加活动,居然一次也没遇见过他。院长为何要把他藏起来呢?在唐仲樱看来,钱美濂是做懂如何做慈善的,要是知道有这样一个智力缺陷的男孩在,她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大做文章的机会。
男孩盯着唐仲樱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他拍着手,兴奋地叫道:“糖!你给我糖!好吃的糖!”
“什么?什么糖?”唐仲樱没听明白。
男孩羞涩地笑了一下,说道:“姐姐给过我好吃的糖。”
“我?你记错了吧。”唐仲樱实在是不记得自己和他有过什么交集。
男孩不再说话,转身朝宿舍的方向走去。唐仲樱这才发现男孩不仅智力有缺陷,左腿好像也有点问题,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男孩晃晃悠悠地走着,从那上衣的口袋里掉出什么东西,落在花园的草地上。
“等等,你东西掉了!”唐仲樱大声提醒他,但那男孩却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花园的尽头。
唐仲樱跑上前去,发现男孩掉落的是一方小小的手帕。看大小,应该是儿童使用的尺寸。手帕已经很久了,边缘磨损得脱了线。原本应该是白色的手帕,现在已经是泛黄的颜色。手帕上用红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名字和一串防止丢失的电话号码。那串号码似曾相识,而那个名字,让唐仲樱震惊得捂住了嘴巴。她想起了记忆里最难以忘掉的那一天,想起来在酒店大堂里,和她只有一面之缘的那个男孩。她想起自己把太妃糖放到他占满口水和鼻涕的小手上,也记得他咧着嘴说谢谢。
在泛黄的底色之上,绣着三个清晰的字:
“唐叔榕。”
唐仲樱的慈善首秀在她心神不宁的忐忑中结束。
唐叔榕的再次出现让唐仲樱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惊慌。她原以为这个男孩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已经在那场离奇的车祸里丧生。他本该是一个被抹去的名字,年龄永远停在十岁。只要把他藏在这个遥远的福利院,那么他便不会给唐家带来任何负面影响。就像已经被抹去的叶申一样。
“阿樱,你今天表现不好。最后媒体记者问你问题,我看你都没用心回答。问题就那么几个,我不是让你提前准备过的吗?”钱美濂坐在车里,仍不忘用免洗消毒水一遍又一遍地在手上反复擦拭。她有洁癖。去福利院里转了一圈,亲密无间地拥抱了几个脏兮兮的小孩之后,钱美濂恨不得把身上的皮肤也换一层。
唐仲樱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这种态度是钱美濂所不满意的。钱美濂放下消毒液,正色问道:“怎么回事?你状态有点问题。阿樱,在你身上我和你爷爷可是花了很多精力和心血的。现在我们年纪大了,你也长大了,是时候学着挑起大梁了。必须把事情都做好,不要给人落下把柄。”
听到“落下把柄”这四个字,唐仲樱的心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按照钱美濂的想法,把唐叔榕藏起来,也是为了避免落下把柄。一个这样的家庭,有一个这样的小孩,最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添油加醋地编出许多故事来,是会被人当作茶余饭后的下酒菜的。
唐仲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奶奶,我今天看见他了。”
“谁?”
“叔榕。他躲在花园旁边的蔬菜棚子下面。”唐仲樱按住了自己怦怦跳动的心。
钱美濂停止了消毒液的反复涂抹。她望着前方沉默了几分钟之后,才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是吗?”
唐仲樱回答道:“是。我一直以为他不在了。”
“他在或不在,有什么区别?”钱美濂眯着眼睛反问道:“这样一个孩子,死了其实比活着更轻松。死了反而是解脱,活着是受罪。”
“没有人见过他吗?没有人怀疑过他吗?”唐仲樱问道。
钱美濂摇摇头:“秦家的人都死绝了。当年他们家破产之后,没多久秦月就出事了。她父母没过多久也生病死了。整个秦家自顾不暇呢,怎么会有人在意这个脑子有问题的外孙。提到她我也生气。我看她母亲那一支,多多少少都带点精神疾病。她妈妈、她外婆,都不太正常。她和你爸爸刚结婚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一点点小事情就又哭又笑的。我跟她说过好几次,我说男人在外面的事情,你不要把它看得比天还大。只要自己稳牢,结婚证在你手上,哪怕别人生一窝,能影响到你什么?你得到的东西还是多,其他人有的只是你的九牛一毛。可惜啊,那女人听不进去,搞了那么一出,害人害己。”
奶奶的说法,和父亲当年对母亲的说辞有很大的出入。究竟是谁在说谎?唐仲樱听到这里,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
“奶奶……秦月一开始,就已经知道我妈妈的存在吗?”唐仲樱不敢看钱美濂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在钱美濂面前主动提起母亲。
钱美濂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觉得呢?两个女人选择了同一个男人,证明她们两个的段位差不多,别把另一方想得那么天真傻气。你知道她的存在,她肯定也知道你的存在。能不能维持平衡,就要看男人的手段和情商。你爸爸在这方面,还差一点。”
唐仲樱这才意识到,就像廖元礼和自己摊牌,提出“互不干涉”原则一样,父亲唐伊川或许早就与秦月摊过牌,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秦月不像唐仲樱,多人关系刺痛了她原本脆弱的神经,导致她的状态一天一天地差下去,最终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