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覆盖里士满byloba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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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菡菡望着眼前坐在书房的母亲,刚想开口,蔡如冰却叹了一口气。
“菡菡,今天你爸爸说他撤诉了……”蔡如冰欲言又止。
“我知道。爸爸也找我了。他说他想让你和以前一样,接受他两边跑的生活。”蔡菡菡说道。
蔡如冰又叹了一口气。蔡菡菡走上前去,握住了母亲的手,恳切地说道:“不要答应他。妈妈,你这么聪明这么能干,没有他也能过得很好!你的才能,不需要通过他才能体现出来。你想想看,这几年帮他挣了那么多钱!”
“菡菡,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会同意吗?我就是觉得你太小了,需要一个爸爸。在我们老家,没有爸爸的小孩从小被欺负。我和他结婚,也是想快点让一切都堂堂正正。私生女的名头,确实不好听,我怕你受影响。”蔡如冰一边说,一边转过头去,不让蔡菡菡看见自己眼眶里的眼泪。
蔡菡菡一下子站起来,有些激动地说道:“谁敢欺负我?没人敢欺负我!我不觉得我是私生女!谁私生我?我是你堂堂正正生的,我是妈妈光明正大的亲女儿!为什么他在法律上不承认我,我就成私生女了?妈妈,不当私生女最好的办法,就是和爸爸切割,不要他的承认。只要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够了!我做你一个人的女儿,才不要当他的私生女!”
蔡如冰从未见过如此激动的蔡菡菡。这是她此生最为亲近的亲人,她从她的血肉中分离开来,长成一个新的灵魂。
“妈妈,你自己跟我说过,生活里所有的事本来就没什么难的,多看几遍,多试几次就会了。”蔡菡菡坚持道。
周围的一切变得安静起来。此时此刻,蔡如冰意识到比起她一身想要追随的丈夫,女儿才是更加亲密而忠诚的伙伴。
“菡菡,你说得对,”蔡如冰突然站起来,无比坚决地说道:“我们两个一起生活就够了。”
“所以,妈妈你的意思是…”
蔡如冰合上电脑,把目光移向窗外,说道:
“他撤诉了,我们起诉。我要离婚。”
“你找谁?”对方一脸疑惑地问。
夏蘅有些惊讶,解释道:“原来住在这里的,那个女孩和她妈妈……”
“噢,你说蔡总和她女儿吧?搬走了。”男人说道。
“什么时候搬走的?”夏蘅又问。
男人想了想,说道:“搬走有一个星期了。蔡总还大方地跟我说,是她们自己违约,后面几个月的房租不用退她。”
夏蘅愣在原地。他已经使用了所有的方式联系蔡菡菡,然而依旧得不到回应。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给蔡菡菡打了无数电话,发送了无数消息。原本总是秒回他的蔡菡菡,现在却只回复给他无尽的沉默。唯一令夏蘅感到那么一点点安慰的是,蔡菡菡虽然不再回复,但却没有拉黑删除他。尽管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但依然给了他最后一点温柔,没有将这输出的渠道全部封闭。他为自己有过的懦弱感到羞愧,又为蔡菡菡的勇敢而折服。
“你知道她们搬到哪里去了吗?”夏蘅试探地问道。
男人摇摇头,夏蘅道了声谢,转身离开。从电梯出来,夏蘅发现已经是深夜。他还记得上次来这里找蔡菡菡,他们拥有了第一个吻。虽然是第一个,但他触碰到她时,竟没有觉得丝毫的陌生。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吻过她,她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熟悉和安心。然而蔡菡菡终究是蔡菡菡,她的出现和离开都那么独特。她就这样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宛如一个飘渺的梦境。
夏蘅往前走着,突然觉得附近这个街角颇为熟悉。仔细一想才发现,这是当年他送蔡菡菡去参加英文补习班的地方。当上初三的蔡菡菡提出要上英语培训班的时候,全家都是震惊的,尤其是蔡如冰。女儿很少参加课外辅导,唯一一门专攻的数学,也有前奥赛冠军上门辅导。再加上蔡菡菡提出要辅导的科目居然是英语,更是让蔡如冰感到困惑。
“菡菡,你还需要补习英语吗?英语就和你的母语差不多呀。”蔡如冰不解地问道。
蔡菡菡认真地咀嚼着自己嘴里的食物,直到最后一口咽下去,才抬起头来说道:“我就是想巩固一下,我已经很久没有在生活里说英语了,我怕忘记。再说,考试的英语和口语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在学习这项蔡菡菡专业的领域里,蔡如冰自知没有什么发言权。她只能在自己擅长的项目————花钱上,给蔡菡菡全力支持。
“你想上哪个培训班?选好了吗?”蔡如冰问道。
蔡菡菡报出了一个培训班的名字。而在蔡如冰的印象中,这个培训班不仅离家远,离公司也远。
“咦,这个地方离我学校倒是挺近的。要不我每周末送你去,来我们学校吃饭,吃完饭我们再一起回家。”在一旁的夏蘅提议。他上大四,早已决定了一毕业就进夏永明的公司帮忙,因此除了论文以外很是空闲。
蔡如冰还来不及插话,蔡菡菡却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可以的,哥哥。”
她刚说完这句话,脸却不由自主地红起来。碗已经空了,但她又低下头去,假装吃饭。从那个周末开始,蔡菡菡带着自己满分的英语试卷开始了周末补习。每个周六下午两点,夏蘅准时开车带她去上课。车子穿过繁华的市中心,开往培训班所在的安静街区。蔡菡菡的课三点开始,因此两个人的时间很宽裕。夏蘅把车停在附近商场的地下停车场之后,都会带蔡菡菡去商场里买一份蜜瓜冰淇淋。蔡菡菡一边吃冰淇淋,一边慢悠悠地朝培训班走去。她并不着急,也没有多少求知的欲望。老师上的东西都太过简单和基础,她早已掌握,但她仍觉得这个周六下午充满了期待和快乐。
夏蘅陪蔡菡菡一路悠闲地走着,培训班附近有一块空置的草地,还在规划之中。草地周围是一面灰黄的围墙,看上去旧旧的。在那围墙之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还有各式各样的涂鸦。其中一面连外层的水泥都已经脱落,露出原本黄色的泥胚。蔡菡菡就站在这灰墙旁边,朝夏蘅笑道:“你先走吧,我一个半小时后上完课。”
“好,到时候我就在这墙下等你。”每次夏蘅说完,蔡菡菡便会欢乐地转身跑开。蔡菡菡扎着马尾,在转身的一瞬间,马尾撩起一阵轻柔的风。这风拂到夏蘅脸上,让他闻到隐约的玫瑰香。那时候的夏蘅只知道自己和蔡菡菡在一起时也是愉快而轻松的,却不知道这种愉快和轻松究竟是因为什么。和夏苏苏与夏薇薇在一起的时候,他反而没有这种由衷快乐的感觉。按理说苏苏和薇薇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理应更亲密才对。但夏蘅惊讶地发现,那种微风拂过的快乐,只有和蔡菡菡在一起时才有。
蔡菡菡在补习的时候,夏蘅就到附近的商场等他。一杯咖啡结束,夏蘅看看时间便又走回去接蔡菡菡,而蔡菡菡每次都比夏蘅预计得要早一些下楼。等到夏蘅走到楼下,蔡菡菡已经立在那灰墙的旁边。她手里拿着三角板,认真地用那三角板的尖头在裸露土胚的灰墙上刻字。
“菡菡,你在写什么呢?”夏蘅问道。
蔡菡菡一边继续刻着,一边回答道:“刚才新学的单词,我怕忘了,趁有时间赶紧默写一下。”
夏蘅总是会在旁边安静地等蔡菡菡写完。他想,学霸的世界真是不同,一点点的碎片时间都得充分应用。等到蔡菡菡拍掉手上的灰尘,扬起头来对夏蘅说一句:“走呀!”,夏蘅就会带上蔡菡菡去他的学校吃饭。等吃完了饭,两个人再一起回家。在蔡菡菡简单得有些乏味的少女时代里,这样的每一个周六下午都是缤纷的彩色时光。直到某一天,她和夏蘅在学校餐厅里吃饭的时候,另一个女生过来坐到夏蘅旁边。女生对蔡菡菡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转向夏蘅,急切地希望夏蘅能帮她在妹妹面前做个自我介绍,
”菡菡,这是我女朋友。”夏蘅简短地介绍道。
蔡菡菡放下手中的碗,愣了一下,很快也向那女孩点点头。她眼里的失落转瞬即逝,那时候的夏蘅并没有捕捉到。
当时的女朋友是哪一个,夏蘅已经记不清了,甚至记不得他们是如何分手的。他所有的恋爱记忆都模糊而平淡,数段恋情仿佛都是复制粘贴。剧情是相类似的,只是其中的女主角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只记得在这次会面之后,蔡菡菡沉默着坐在他的副驾驶上。等到了家,低着头走在前面前面的才菡菡突然转过头来,对他说道:
”哥哥,我下周开始不去上补习班了。”
夏蘅错愕,问道:“怎么突然不上了呢?你妈妈知道吗?”
蔡菡菡摇了摇头:“我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就可以。就上到今天为止。对了,你喜欢她吗?”
“谁?”
“今天那个女生。”
“还……还可以吧。”夏蘅含糊地敷衍着。
蔡菡菡回了房间,夏蘅留在原地。他努力回忆今天的所有细节,仍然想不通出门前还开开心心的蔡菡菡为什么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
他与她的快乐周六在那一天戛然而止。
而当十年后的夏蘅走在当年那片熟悉的街道时,他似乎明白了蔡菡菡的失落由何而来。他一边埋怨自己的迟钝,一边朝蔡菡菡当年刻字的灰墙附近走去。当年的补习班早已搬到了别处,十年前的空地也已经建起了高楼,但这片灰墙却意外地没有拆除。灰墙与高楼相邻,显得十分突兀。
夏蘅走近那灰墙,站在蔡菡菡那时候的位置,望那墙上扫了一眼。路灯昏暗,打在墙面上。突然,他发现在那墙皮剥落的灰墙之上,似乎还有刻下的字迹。夏蘅凑上去,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在那些隐隐约约的字迹上。
墙面上是一些浅浅的划痕,有许多英文字母,有些已经模糊了,夏蘅看不真切。而在那些英文单词旁边,却有几个中文字刻得尤其深。
“哥哥,我喜欢你。”
夏蘅凑近了看,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十五岁的蔡菡菡站在夕阳里,用手里的三角板一笔一画地刻下这六个字。她拥有一个盛大的秘密,然而这秘密太过炽热,使她忍不住用这种方式小心翼翼地与这个世界分享。
夏蘅愣在原地。那些记忆里心照不宣的快乐,突然之间都找到了答案。在那些细碎而漫长的回忆里,她存在于每一寸的光阴里。他在心里笃定起来,没错,菡菡的确真诚而热情地喜欢过他。从来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爱。
望着这行字过了许久,夏蘅从自己的包里拿出钥匙,在蔡菡菡的笔迹之下回复那个十五岁的女孩:
“我也喜欢你。”
当姚念走进那幢大楼的时候,周围的空气仿佛陡然下降了好几度。
没有人知道她回国了,更没有人知道她回国后的第一站就是这里。原来这个地方这么冷,姚念突然有些理解陈亮为何时时刻刻里三层外三层地穿衣服了。在这样阴森森的环境里工作,的确是会不寒而栗的。
整个大楼异常安静,各层楼的设施都还在。工位上还散落着一些没来得及带走的办公产品,有几个工位上的宣传册还打开着,似乎工位上的人不久之后就会回来。这一切都让姚念感到一种忐忑与恐惧。她是从地图导航上找到这个地方的,门口娱乐制作公司的牌子还在,整栋楼已经是人去楼空。
姚念从一楼走到三楼,三楼拐角处的那间办公室门口上赫然挂着“董事长办公室”的牌子。姚念鼓足勇气推开门,门没有上锁,一下子就开了。房间内的布局倒是挺气派的,只不过全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你也是来讨薪的吧?”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
姚念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个穿着灰色毛衣的年轻女孩。那女孩仿佛对这些突然闯入的人已经非常习惯了,便拿出一本巨大的纸质笔记本,说道:“在这上面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等资金到了,按照顺序支付。”
“什么……什么意思?”姚念问道。
女孩放下笔记本,反问道:“你不是来讨薪的?你不是前员工?也没有交集资款?”
姚念摇摇头:“我是来找人的。”
女孩叹了口气,说道:“找谁?大家都走了。你不会是来追星的吧?你的消息也太闭塞了。公司早就倒了,内部早就一团糟。在彻底完蛋之前,董事长还号召大家集资,买一款金融产品。不集不知道,一集就彻底完蛋了。公司已经在走破产程序了,挨个儿去登记,到时候等清算吧。”
在找来之前,姚念没想过陈亮破产这件事。听到这话,姚念心里忍不住想起大半年前在温哥华遇见的陈亮。小时候见那个男人,虽然长得矮胖粗旷,但倒还是有几分精气神的。站在姚臻与姚念面前,有一种趾高气扬的优越感。而上次在温哥华见面,陈亮裹着厚厚的黑色羽绒服,宛如一个体弱多病的小老头。
“那……你们董事长呢?”姚念问道。
女孩回答道:“你今天可真是来对了。董事长平时不见踪影,就怕被要钱的人堵住。我原来也在这里上班,被拖欠了好多工资。其他人都走了,他跟我说让我留下来,在这里负责招待,让来的人登记信息。否则来要钱的人看见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会更生气。他答应我,今天来把我的工资结清呢。你是来找他呀?”
姚念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从里士满回国已经有两三周了,她心里一直计划着做两件事。来看陈亮是其中一件。只不过她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和陈亮说话,要不要告诉陈亮自己的身份。在她心里,关于父母的命题是两个死结。母亲的那个结,她拆不开,因此只好果断剪掉。而父亲这个结,她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理。
在前一天晚上,姚念辗转反侧。陈亮千里迢迢去里士满找她,她心里那一点点恻隐之心竟然也动了一下。姚念想,也许这就是亲子关系带来的不公平。如果两个人只是陌生人,你大可把对方拉黑删除,老死不相往来。而一旦在关系中注入了血缘,一切就变得复杂微妙起来。对亲人的恨,总能因为一丝微不足道的善意注入而变得动摇起来。在彻底告别了母亲之后,她迫切想要知道父亲对于自己是什么样的态度。在他纷繁复杂的旧日情史里,姚臻无疑是最美丽而令人难忘的一个。但这个女儿姚念呢?这个长相平平,又毫无演艺才华的女儿姚念呢?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来找他的?”女孩又一次追问。
姚念只好点点头。那女孩便笑道:“我刚才问你,你还不承认。你是来要钱的,还是之前投了简历来面试的?不好意思,现在面试一概取消了,公司都倒闭了,哪儿有要闲钱闲功夫培养歌手呀。我悄悄告诉你,陈总那套培养歌手的方式,还有陈总创作的风格,早就过时了。老土,现在的人谁还听他那些东西。按我说,公司倒闭呀,一点也不奇怪。陈总还有好多花边新闻呢,据说他之前有好多相好的女歌手,一个比一个漂亮,现在都不理他了,生怕他找过去借钱。他老婆呢,早早地离婚带着孩子移民澳洲了,现在孩子都大了,也不理他这个爸爸……”
女孩说到兴头上,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等到陈亮刻意咳嗽了几声,女孩才赶紧停止八卦传播,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她把那叠登记了姓名和联系方式的笔记本递给陈亮,说道:“老板,今天是我上班最后一天了。我已经在这里帮你挡了一个多月的子弹了,是时候把工资结给我了吧?”
陈亮一边咳嗽,一边掏出手机来给女孩转账。
“其他人都没转,只给你发了。”陈亮转完账,不忘加上一句。他比上一次看起来更憔悴,脸变成了一种恐怖的猪肝色,身上依旧是裹着黑色羽绒服,手里还拿着一个用塑料袋套着的早餐煎饼。
在姚念眼里,眼前这个陈亮和小时候所见的判若两人。她还记得为数不多的几次,和陈亮、姚臻一起出门。两人初心是想让姚念开心,带着姚念玩耍,但总是走着走着就吵起架来,陈年往事中的种种委屈被姚臻要出来翻来覆去地重温。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下,姚念也变得脆弱而不安。她总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让陈亮也提不起游玩的兴趣。某一次从游乐场出来,他们一起进了一家价格颇为昂贵的手工艺品商店。姚臻饶有兴致地挑了几样,陈亮付完钱之后,又转向了姚念。
“念念,你也选一个吧。”
陈亮的慷慨并没有让姚念的委屈消失。工艺品店能看出是精致的,但却没有姚念喜欢的东西。她还是个小女孩,喜欢各种软乎乎的可以抱在手里的毛绒玩具,而不是这些精致得需要精心对待的瓷器工艺品。见姚念迟迟没有做出选择,陈亮便自作主张,给姚念选了一个彩色的瓷娃娃。娃娃做得相当精巧,穿彩色的民族服饰。陈亮付了钱,把娃娃塞到姚念手里。姚念僵硬地握着冰凉的瓷瓷娃娃,并不像平日里抱着毛绒玩具那般开心。
“她好像不是很喜欢。”陈亮看了姚念一眼,无奈地对姚臻说道。
姚臻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孩子有点不聪明,不知道什么东西值钱。”
回忆起这个瓷娃娃,姚念的心里总是涌上来一阵悲凉。这是她亲生父亲给予她不多的爱,而这点爱让她感到的不是暖心,而是惶恐。
“你是,来面试的?不好意思,我眼睛最近也不大好,看谁都模模糊糊的。”旁边陈亮的声音把姚念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姚念站在陈亮面前,尽管他们几个月前刚刚在里士满见过短暂的一面,但眼下这个虚弱而疲惫的男人似乎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
姚念慌忙摇了摇手,说道:“刚才那位女士跟我解释了,说这里已经快要关门了……”
“什么关门,别听她瞎说,只是暂时的苦难,肯定能克服!我还有很多写好的歌没拿出来,等我找到合适的人,就把这些歌都给她唱。我懂这个行业,一个人唱红了,就能养活整个公司。”姚念的话还未说完,陈亮便打断道。他说几句话,便要大喘气几口,兴致勃勃地描绘着自己的商业蓝图,听得姚念心惊胆战。
“你的这个病,严重吗?”姚念问道。
陈亮没有理姚念的问题,只是在他随身背着的皮包里翻找。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副眼镜。他带上眼镜,朝姚念走过来,仔细地盯着姚念看了许久,最终说道:“哎,看你的样子,好像不行。不过没关系,试着唱一下吧。长相不行,声音好也可以。”
“你的病严重吗?到底是什么病呢?有没有人照顾你?”姚念又问。
一直絮絮叨叨的陈亮突然安静下来,他佝偻着背,朝窗外看了看,过了许久才说道:“什么病,我也不知道什么病。不过没关系,总会好的。等我的病好了,这公司也就差不多能起死回生了。我不是欠别人钱,我只是暂时运转困难。真想不通,我给她们花了那么多钱,也捧红了不少人,这个时候问她们借点钱,怎么都不帮我呢?”
“你现在一个人住吗?”姚念问。
陈亮点点头:“一个人住。房子前几天刚被法院通知要法拍,让我腾地方,我还不知道要搬到哪里去。之前花了最后一点钱去了趟国外,找我其中一个女儿,给她买了礼物,但她和她妈妈也不理我。还有一个女儿,我从小没见过几次。这一次去温哥华没有找到,我去她家找她,结果邻居告诉我已经搬走了,我都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还活着。不过没关系,只要我病好了,我的公司也能重新做起来,东山再起,她们就会回来找我……”
姚念心里的悲凉愈来愈浓烈。这个曾经在音乐圈里叱咤风云的男人,此时却是像祥林嫂一般的存在。陈亮正说着,手里拿着的煎饼不小心掉了一块。他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块煎饼,确保上面没有沾染上太多灰尘之后,满不在乎地塞进了嘴里。姚念不忍看下去,只将手中一个深蓝色的布袋子放到陈亮落满灰尘的办公桌上。袋子里装着那个许多年前他送给她的瓷娃娃。
她不知道这位生物学上的父亲是否记得这个娃娃。然而事不过三,她没有要和他再次相见的打算。她想做的,是仅仅让他知道,她还活着。
姚念飞一般地跑出这幢像陈亮一样日暮西山的大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她告诉自己,第一件事已经完成,现在要去做更重要的第二件事。
王家和的墓地离市中心很远。
墓园是王家和生前自己选的。王家和喜欢这里的风景,在去世前几个月还带着姚念去过。他指着自己预定的那块墓地,对姚念说道:“以后爸爸就住在这里。”
“爸爸不是说病能治好吗?”姚念的心脏怦怦地跳着,紧紧抓住王家和的手,生怕他一下子就会消失不见。
王家和笑着解释道:“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后。等爸爸老了之后,就住在这里。你要记得这个位置哦。你看,这里的风景是不是很好?”
”是很漂亮。”姚念点点头。在姚念看来,整个墓园安静美丽,宛如一个高档的别墅区。
墓园的选择,自然是有说法的。她听父亲和奶奶聊天的时候提起过,说墓园的风水很好,能旺子孙后代,保准儿女平安健康,福泽绵长。而奶奶白了父亲一眼,说道:“你有什么后代?”
“念念就是。她是我女儿,我希望她能过得好。选一个漂漂亮亮的地方,她以后来看我,心情也能好点。我希望能在漂亮的地方和她见面。”
“不是自己亲生的,你倒为她想得周到。”奶奶埋怨道。
“我还是想让她一辈子过得舒服些,但我未必能照顾到,只能尽力。”王家和的语气诚恳而真挚,听得姚念又高兴又难过。
墓园的价格不便宜,但王家和依然毫不犹豫地买下了。王家和带着姚念来墓园,却没有带着姚臻。
“爸爸,你的病能好吗?你会不会死?”姚念又一次问道。
王家和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温和地说道:“不管能不能治好,爸爸都会用自己的方法照顾你。别人有的,念念也会有。我保证念念能有富足的生活。而且,爸爸不是死,爸爸只是提前去另外一个地方,帮念念探探路,以后我们再见面的时候,爸爸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念念还是我女儿。”
王家和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平静,但还是让姚念感受到了一丝不祥的意味。她知道父亲在以一种非常快的速度瘦弱下去,站在风里摇摇晃晃。
“爸爸,你现在真瘦。”姚念忍不住说道。
王家和已经很久没有照镜子了。每次照镜子,他总会被自己日渐疲惫的脸所震惊。在地了癌症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疾病对于人的摧残程度是以秒来计算的,下一秒似乎就比上一秒要憔悴得多。
“念念,百科全书你放好了吗?”王家和突然问道。
姚念点点头,乖巧地回答:“放好了。爸爸你不是说等你下次回来,再跟我一起看吗?我就没有打开。”
王家和脸上流露出些许欣慰的神色,嘱咐道:“这是我们的约定,你一定要把书放好,知道了吗?”
“知道!”小小的姚念信心满满地拍了拍胸脯。
那天他们在墓园里待了很久,让姚念感到自己仿佛在参观父亲未来的家。阳光洒在一块块墓碑上,姚念并不觉得害怕。王家和认真地向姚念介绍从入口处怎么走,才能以最便捷的方式走到这里。姚念也认真地听着,仔细记下父亲的每一句话。
盛名在外的安德森癌症中心并没能挽救王家和的生命。去世之后,他被安葬在自己提前置办好的墓地里。在王家和下葬以后,姚臻又陷入了与王家和母亲的遗产纷争。姚臻先下手为强,将房产全部出售后火速奔向里士满。而在飞往里士满的飞机上,姚臻望着窗外的云朵,半晌才说出一句话。
“那个墓地买贵了。”
“什么?”姚念一时有些惊讶,茫然地望着姚臻。
姚臻依旧望着窗外,说道:“我说你爸爸的墓地买贵了。其实人活着的时候才是最重要的,活着的人需要钱,需要好房子,死了的人不需要。”
“爸爸不是死了,他只是去另外的地方,探路去了。”姚念坐在姚臻旁边小声说道。
姚臻轻蔑地笑了一声,说道:“死了就是死了,人要面对现实。而且墓地确实买贵了,我当时就说过,不需要买太贵的地方。钱,还是留给活人比较好。”
“人死了,就没有了吗?一切都没有了?”姚念瞪大了眼睛。
姚臻撇撇嘴:“当然,人死了一切都没意义了,一切归零。所以活着的时候,就要吃好喝好。活着才是实实在在的。”
姚臻关于活人和死人的论述让姚念心里陡然恐惧起来。在母亲的反复渲染下,姚念的心理防线完全崩溃。死亡并不是一种神秘的玄学,而是一件无法变更的残酷事实。她意识到父亲的确不会再回来,死亡会将一切未完的故事生生截断。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在商务舱里放声大哭起来。姚臻哄了几句,没有丝毫作用。姚念完全失控,哭声使周围的人纷纷将目光投到这对母女身上。
姚臻没有办法,只好拿手在姚念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姚臻掐得极重,剧烈的疼痛使姚念一下子停止了哭声。
“再哭我把你从飞机上扔下去。”姚臻怒气冲冲地说道。
姚念停止了哭声,姚臻有些得意,觉得自己的硬教育产生了效果。姚念一边努力克制着因为长时间哭泣而造成的不自觉抽泣,一边望着窗外的层层白云。她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父亲的确已经彻底离开了她的世界,以后再不会有人在母亲呵斥她时出来劝阻,也不会再有人给予她温和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