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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覆盖里士满byloba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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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蔡菡菡与唐仲樱还未知晓一套房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数额,但隐约知道是很大的数目。父亲的爱好与自己完全不同,她无法像母亲欣赏父亲一样对这个男人抱有崇拜与好感。她试过将一份满分的数学试卷摆在电视遥控器旁边,想要引起父亲的赞美和鼓励。然而夏永明只是瞥了一眼,便又去抓那遥控器。
“爸爸,卷子上要签字。”蔡菡菡担心父亲没有看见那卷子上鲜亮的分数。
“噢。”夏永明拿过蔡菡菡递过来的笔,在那满分旁边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蔡菡菡犹豫了一会儿,小声提醒道:“爸爸,这是满分。”
夏永明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考得不错。你们考满分有奖励吗?”
“奖励?”蔡菡菡没明白夏永明的意思。
夏永明指了指分数,问道:“考满分,会不会发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奖学金!考满分能有奖学金吗?”
“没有。但是会拿一个奖状……还有老师的表扬。”蔡菡菡回答道。
夏永明把手一挥,慷慨地说道:“来,爸爸给你发奖金!以后考一门满分,爸爸给你发一份奖金!”
夏永明说完,就去钱包里拿现金。他把几张大面值的加币塞到蔡菡菡手里后,便又把频道调到香港警匪片,兴致勃勃地看起来。蔡菡菡有些失望。她想要的只是父亲的赞赏,并不是奖金。所谓的奖金,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她把满分的卷子收起来回了房间,从此不再向父亲请求任何情绪鼓励。
回忆起这一幕童年往事,蔡菡菡似乎还是能闻到夏永明身上的烟味,以及他从钱包里匆匆拿出钞票的样子。她曾有过与父亲交流的愿望,但都被夏永明一次次的漫不经心以及甩钱的行动所扼杀。蔡菡菡于是把这份期待收起来,就像她收起那些满分的试卷一样。在她看来,自己最满意最美好的那一面,已经无需在父亲面前展现。
蔡菡菡坐在客厅里等夏永明。这个家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过了,一楼客厅换了许多新物件。窗帘、地毯,以及厨房的餐桌餐椅都换了新的。夏永明是绝对不会选择这种年轻的低饱和度颜色,蔡菡菡推断这是夏楠的主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轻微的香水味。再看一眼门口的鞋柜,摆满了陌生的女鞋。蔡菡菡知道,夏楠已经正式入驻这个家,成为了这个家里的第三任女主人。
“呀,菡菡来了。怎么回事,之前约你见面都约不到,今天你倒是主动来找我了。”夏永明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楼梯上下来。
蔡菡菡看着夏永明,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请了刑事律师的团队。”
“然后呢?”夏永明反问道。
“我劝你不要这样做。你这样做,和陷害没两样。”蔡菡菡依旧面无表情。
夏永明在沙发上坐下来,像以往那样把遥控器抓在手里。他现在不开香港警匪片了,转而看好莱坞商业片。
“你妈妈私自侵吞转移公司财产,我有必要追究。以前是觉得大家一家人,有些东西看破不说破。现在既然她一意孤行,那我就顾不得给她面子了。”夏永明紧紧地盯着电视屏幕说道。
“你这是恶意的报复吧?妈妈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有没有私自侵吞公司的钱你自己心里很清楚。你居然要用要用这种方法来强迫她撤诉?”蔡菡菡语气坚决。
夏永明哈哈一笑:“我只是想快一点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按照我的意思来分割财产,我可以不起诉她。离婚协议我上次已经给她看过了。她不同意,那有什么办法?既然她想打官司,那我们就一次打个够。民事也打,刑事也别落下。民事官司无非就是一点钱的事,刑事官司可是要关进去的。”
“妈妈根本没有做那些事。”蔡菡菡再一次说道。
“那就到时候和律师们说去吧。我请了好几个律师,民事刑事加起来还真不少。”夏永明说着话,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过屏幕。
蔡菡菡努力抑制住心里的怒火,说道:“你给的离婚协议,上面的条件是不公平的。”
“我觉得挺公平的,我本来可以一分钱也不给她。”夏永明说完,便被屏幕中的故事情节逗得哈哈大笑。他不管蔡菡菡还在一边,自顾自笑得前仰后合。
夏永明此刻的模样让蔡菡菡想起了多年前的里士满。每次来里士满,夏永明就成了一家之主。这种主人翁的意识,在每天吃饭和看电视的时候尤其显著。看哪个频道,永远是夏永明说了算。他紧紧抓住遥控器,调到自己想看的频道。夏永明习惯了这种控场的感觉,他把电视声音调得极高,整个客厅甚至整栋房子都充斥着警匪片刺耳的枪战声。他喜欢这种掌控感,家里的一切必须是他说了算。在夏永明心里,蔡如冰和蔡菡菡不过是家里的点缀,和一个名牌沙发、一只名牌电冰箱差不多,区别只是会说话而已。他想做的事情,用不着征求沙发和电冰箱的同意。
蔡菡菡没等夏永明笑完便站起来。她走到玄关处,停了一下,转过身来对夏永明说道:“你想走刑事,那我也可以走刑事。让我们看看谁先被关进去。”
“什么意思?”夏永明放下了遥控器,但嘴角的笑意还在。在夏永明看来,此时的蔡菡菡只不过是在故意放狠话而已。
蔡菡菡一边低头穿鞋子,一边说道:“不知道你现在还有没有赌马的爱好,以前应该是有吧?自己赌倒是无所谓,组织别人赌可不好。聚众赌博,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吧?”
蔡菡菡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夏永明一眼。夏永明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不知道蔡菡菡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心里顿时忐忑起来。
“你没有证据。”夏永明故作镇定。
蔡菡菡轻轻一笑,说道:“我不仅有证据,我还有证人呢。到时候见吧。”
蔡菡菡穿好了鞋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这个家,她从未当作过自己真正的家。只是因为蔡如冰住在这里,因此她也暂时住在这里而已。她跑出花园,花园里蔡如冰种的白色波莱罗已经全部不见了。地上是新翻的泥土,蔡菡菡不知道夏楠准备种什么。总之每个女人来这里,都要把原先的一切推翻,再建立属于自己的王国。只是这王国说不上什么时候就覆灭了,毕竟真正的国王只有一个,那就是一意孤行的夏永明。他永远只爱自己,扔掉一个朝夕相处的女人,就像丢掉一件旧家具那样稀松平常。总归会有新的家具入驻,总归会有源源不断的柔情似水,只要他一直是个有钱的国王。
蔡菡菡决定不再让他当国王。
坐了几站地铁,蔡菡菡终于来到了约定的地点。她坐在约好的咖啡厅里,等待她重要的证人。过了十来分钟,一个瘦弱的女人坐到了蔡菡菡对面。她举起咖啡喝了一口,把已经写好的证人证言递给蔡菡菡。
“已经立案了吗?”女人问道。
蔡菡菡点点头:“快了,就这几天了。”
“越快越好。我这身体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女人一边说,一边裹紧了外套。
蔡菡菡忍不住握了握女人瘦骨如柴的手腕,小声问道:“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女人摇摇头,回答道:“我还想问你,为什么要帮夏蘅呢。你帮了他那么多年,你比我有能耐。”
蔡菡菡没有回答。她看见女人用帽子想拼命遮住的脸,已经和她第一次见她完全不同了。那时候的女人还年轻,张扬,傲气,与蔡如冰在酒店大堂大打出手。
“谢谢你,邵阿姨。”蔡菡菡轻声说道,把邵家惠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不客气,还有一些我当时录的视频资料,等我回去一起发给你。”
“妈妈也说……说感谢你这一次帮我们。”蔡菡菡望着邵家惠真诚地说道。
“蔡如冰嘛,和我打架没问题。别人要欺负,我还真不答应。”邵家惠说完,突然又想起来那些去医院治疗骨折的日子,那疼痛感仿佛又一次袭来。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道:
“我,也是在帮我自己。”

拿着旧钥匙,蔡菡菡又回到了里士满那个家。
经过三个月的重新装修和精细整理,房子又恢复了整洁。这是属于她和母亲最快乐的回忆。尽管蔡如冰回国后每隔两三个月都会请人去简单打扫这幢空房子,但房子的温度还是来源于人。没有人居住的房子,是不会有温度的。蔡菡菡走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在开门的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里士满。
她记得那个哭着飞奔回家的傍晚,在家里的客厅看见了一个陌生又漂亮的女孩子。女孩个子很高,扎一个高高的马尾,看上去洋气又时髦。蔡如冰和女孩的母亲正在客厅里吃阿姨刚做好的点心,看见刚刚回家的蔡菡菡,便立刻朝她说道:“快来认识新朋友。这是妈妈新认识的牌友,叶阿姨。这是叶阿姨的女儿,叫阿樱,和你一般大。菡菡,带阿樱去你房间玩一玩。”
蔡菡菡带着唐仲樱上楼。在蔡菡菡的房间里,唐仲樱惊讶地看见了整个书架上放着满满的各种书籍。
“你有这么多书?你都看过吗?”唐仲樱惊奇地问。
蔡菡菡点点头:“嗯,都看过。”
“你真了不起!”唐仲樱向蔡菡菡伸出一只大拇指。
“哪有。我妈妈说你滑雪很厉害,还会看图识别各种飞机,你才了不起。”蔡菡菡不好意思地笑道。
唐仲樱突然凑近了,盯着蔡菡菡的脸看了许久,问道:“你哭过了?”
“啊……”蔡菡菡有些震惊,她记得自己明明已经擦干了眼泪,就连刚才在楼下的母亲也没有发现她哭过。
唐仲樱站起来,拍着蔡菡菡的肩膀说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告诉我,我教训他!我学过跆拳道。”
唐仲樱煞有介事地在蔡菡菡面前踢了两下腿,蔡菡菡只觉得眼前的女孩又高又飒,比男孩更加潇洒。她一向不爱说话,也很难对周围的同学产生什么热烈的友情,但出乎意料,她发现自己居然对唐仲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昵。甚至当唐仲樱坐在她最爱的浅蓝色垫子上的时候,她也丝毫不感到生气。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说道:“一起上数学辅导课的同学,他说我说…… ”
“说你说私生女,对不对?”唐仲樱抢先说道,一脸气愤。
“对…… 你怎么知道?”
“这话我以前听得多了。带我去找她,现在。”唐仲樱不由分说,拉着蔡菡菡就往外跑。
蔡菡菡牵着唐仲樱的手,朝辅导班跑去。留在家里的两位母亲也感到诧异,自己不喜欢交朋友的女儿,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找到了可以手牵手出去玩的朋友。
“你说她什么?”唐仲樱站在蔡菡菡面前,冲那个朝她们吐口水的男孩说道。
男孩嬉皮笑脸地回答:“私生女呀!她妈妈是有钱人的情妇,她当然就是私生女!”
“她是什么人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做了什么事妨碍到你了?”唐仲樱踮起脚尖,试图让眼神和那男孩在同一水平线上。
男孩翻着白眼说道:“我妈妈说了,小三的孩子,天生就坏。坏的基因会遗传,妈妈做了恶,就该小孩来承担,使劲骂她也没关系,她活该,谁让她摊上这样一个妈妈……”
“那笨的基因也会遗传,你没必要来上数学辅导课,反正你学了也没用!”唐仲樱说完,立刻一拳击中了男孩的鼻子。男孩捂着鼻子蹲下,唐仲樱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叫唐仲樱,A班的,拿好医疗单,到时候找我报销。”
整套流程唐仲樱一气呵成,蔡菡菡站在一边看傻了眼。
“阿樱,你真的好厉害。”蔡菡菡向唐仲樱投去敬佩的目光。她成绩好,却没有唐仲樱这样敏捷的身手和强大的震慑力。
唐仲樱拍了拍手,笑道:“小意思。以后我要是被欺负了,你也要帮我。”
“那当然,我肯定帮你。”蔡菡菡不假思索地回答。
当唐仲樱带着蔡菡菡胜利归来的时候,蔡如冰和叶申还不知道短暂的半个小时内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剧情。而蔡菡菡也终于知道,面对恶意,有时候直接的回应才是最解气的做法。那天之后,蔡菡菡终于拥有了在里士满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十三年后的蔡菡菡躺在她十三岁以前一直睡的那张床,感到一种安心与肯定。房间的格局布置还是她十三岁那一年的样子。她长高了,那个她原本觉得极高需要踮脚才能够到的书架上层,现在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床上换了新的床品,阳光洒进来,像极了那些能和小姐妹们嬉闹的童年午后。这是她的港湾,是在被他人言语中伤想要迅速逃回的避难所。在这里,她遇见了勇敢又大方的唐仲樱。她们早已过了可以凭借高超的打架本领来解决一切烦恼的年龄,但每当回忆起这段往事却总令蔡菡菡热血沸腾。蔡菡菡想,友情就该是这样,毫无理由地相互支持,毫无戒备地互相坦白。她们怀揣着相同的秘密,因此更加紧密地拥抱在一起。
她拿起手机,给唐仲樱发了消息:
“阿樱,我回里士满了,等你。”
蔡菡菡按下了发送键。尽管她知道唐仲樱从前段时间以来深陷家庭风波,但她对这位小姐妹抱有无限的信心。在蔡菡菡看来,作为snow club带头人的唐仲樱是无所不能的。再山穷水尽的路,也能在她的努力下柳暗花明。
“菡菡,房子还好吗?你住得还舒服吗?”蔡如冰打来了电话。
“很好,我很喜欢。你呢?最近工作忙吗?”蔡菡菡躺在昔日熟悉的床上给母亲回消息。离婚诉讼漫长但顺利,母亲终于得到了自己的那一份。蔡菡菡不得不承认,母亲在公司经营上是有天赋的。这不由得让蔡菡菡想起母亲南下打工挣得的第一桶金。尽管每次蔡如冰在描述这个片段的时候总是把其归结于夏永明的灵活与聪明,但在蔡菡菡看来,也许母亲的勤奋和努力才是挣得这笔钱的关键原因。
“还可以,你不在,我几乎天天住在公司了。菡菡,学校那边什么时候开始上班?”蔡如冰关切地问。
蔡菡菡在梦寐以求的大学里得到了教学研究岗位,学校距离里士满三小时的车程,这与她年少时的预期一样。她的目标永远纯粹而简单,实现起来也充满冲劲。这是十三岁时许下的愿望,她从未想过此外的任何可能性。
“还有一周就开学了,这几天还能好好休息休息,我打算每周末都回这里来住。对了……他怎么样了?”蔡菡菡问道。
蔡如冰自然知道蔡菡菡问的是夏永明,便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挺好,里面有吃有喝,听说生活规律了反而瘦了。本来要和夏楠领证的,现在也不提了。夏楠消失了,原来家里的阿姨跟我说,已经好几个月没回来了。”
蔡如冰的平静终于让蔡菡菡放心。她觉得母亲的前半生花了太多善意与柔情在父亲身上,而此刻从她平淡的语气中蔡菡菡意识到这种无用的宽容终于消退了。
“对了菡菡,有件事跟你说……”蔡如冰正要说,又停住了。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钟,传来母亲带着笑意的声音:“算了,先不说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蔡菡菡挂掉电话,又在自己的床上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她听见楼下有人在按门铃,于是匆匆跑下楼。打开门,发现是一个戴着帽子的快递员。
“您好,有一个您的同城快递。是生鲜包裹,请您务必冷藏。”快递员抱着一个包装得极为精细的包裹。
蔡菡菡有些惊讶,这是她第一天回到里士满,她并不认为有人会给她寄来包裹。
“给我的?”蔡菡菡问道。
快递员问道:“您是蔡菡菡女士吗?”
“是的。”
“那就是给您的。祝您今天愉快。”快递员把那包裹递给蔡菡菡。
蔡菡菡抱着包裹回了房间。她犹豫了一会儿,开始小心翼翼地拆包裹。包裹里是一个包装得很好的泡沫箱,旁边还放着几个冻得硬邦邦的冰袋。她解开那泡沫箱的盖子,整箱红彤彤的草莓突然映入眼帘。
是她最喜欢的草莓。
蔡菡菡愣住了。她喜欢与草莓相关的任何食物,喜欢到可以在母亲与她人的兵荒马乱中镇定地吃下大半个草莓蛋糕。她在脑子里快速回忆着过去的片段,她依稀想起自己曾经对谁说过,希望他能到她附近的地方,租个农场种草莓。当时的蔡菡菡说这话多少有些玩笑的意味,因为在她的印象里,他一直是规则以内的模范生,听父母的话留在本地上大学,又听父母的话进入公司,所做的一切都是标准框架内的样子。蔡菡菡有些恍惚,但眼前的草莓又是真实存在的。她拿了一颗放进嘴里,是冰凉又新鲜的味道。在那泡沫箱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信封。她把信封打开,里面掉落出一张叶脉书签。
是她数年前送给他的那一张,也是她送给他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她记得自己把叶脉书签送给他,也记得自己一脸认真地说以后可以拿叶脉书签和她交换任何东西。
信封的背面有蔡菡菡熟悉的字迹:
“菡菡,这是你给我的礼物通行证。能换给我多一次机会吗?”

距离姚念离开里士满已经过去了九个月。
看着机场里背着滑雪板远道而来的游客,姚念这才意识到春天又一次即将变成冬天,里士满又将迎来最热闹的滑雪季。
她刚准备回公寓,蓦然想起九个月未回的公寓里早就是空空如也,连储备的食物都没有。姚念摸了摸正在发出阵阵饥饿呼噜声的肚子,准备到餐厅众多的出发层先吃点东西再回家。
姚念拖着行李来到出发层安检前的Thai Hang。这家越南米粉店,最初还是于乔带着她来的。只要是来机场,他们都会选择这家热乎乎的越南米粉。有时候是他送她,有时候是她送他,鲜美的汤底总是让离别时的心充满暖意。
自从认识于乔之后,姚念才知道食物的力量是巨大的。吃下去什么样的食物,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吃下去冰冷无味的食物,人就变得懦弱麻木。而吃下去暖和丰富的食物,人就会生动丰满起来。这些食物组成了她的血和肉,让她原本贫瘠的感情也充沛起来。
以前和母亲一起吃那些没有味道的水煮蔬菜,姚念只觉得自己每天都瑟瑟发抖,她不知道是因为缺乏营养没有力气还是过于胆小。唐仲樱和snow club的姐妹给了她人生里第一块太妃糖,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甜蜜使她的心第一次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勇气。而于乔带来的各种食物,让这勇气持续不断地绵延下去。
姚念点好了单,一边等待米粉上桌,一边看了一眼手机里的聊天对话框。在这九个月里,她消失得很彻底。不仅仅是与姚臻断了联系,于乔发来的消息她也没有回复。姚念只觉得自己有事没有完成,这事就像她人生里一直笼罩着的阴雨天一样。于乔是把伞,但她不想撑着伞过一辈子的阴雨天,她想要的是晴天,是大太阳。因此她回到自己来时的地方,将那些自己身上缠绕着的十字架一个又一个地解开。姚臻是一个,陈亮是一个,她不漂亮的脸是一个,已经离开的王家和是一个。当这些困惑一个又一个解开的时候,姚念感到自己头上的阴霾也一点点地减少。
靠自己。姚念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别人给予的终究只是一种馈赠,自给自足的勇气和决心才能源源不断。
“念念,你到了吗?”
手机里传来新的简讯。是唐仲樱发来的。在这过去的九个月里,snow club的成员是姚念唯一联系过的对象。
“我到了,明天我去见菡菡。现在我在温哥华机场吃东西。阿樱,等你来。”
姚念按下发送键。越南米粉正好端上来,牛肉的熟度正好。她迫不及待地夹起来吃了一口,突然被人在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太巧了吧!你也在这啊姚念姐姐!”
姚念赶紧放下筷子抬起头,只见姜琳达笑眼盈盈地站在面前。
“姚念姐姐,我好久都没见你,你在忙什么?你这是要出发?”
姚念慌忙擦了一下嘴角,回答道:“我去…旅行了。我是刚回来,上来吃饭。你呢?”
姜琳达笑道:“我是要回国,我也来吃东西。”
姚念看了看姜琳达,依然是漂亮活泼的。即使是长途飞行,姜琳达脸上依旧化了极其精致的妆。与以往五彩斑斓的鲜艳造型不同,姜琳达今天穿的却是一身黑色。
“怎么今天这个造型?”姚念问道。
姜琳达收起笑容,叹了口气,说道:“我爸爸死了。”
“你爸爸……死了?”姚念顿时语塞,脑海里想起了陈亮那发肿的身体和黑色的羽绒服。
姜琳达点点头,说道:“昨天晚上妈妈给我的消息。妈妈连夜给我买了机票,让我回去参加追悼会。我本来是不想去的,我还得参加圣诞舞会的排练呢。但是妈妈说毕竟是爸爸,还是得回去参加一下。我想也是,他给过我那么多年的生活费,还给我买了礼物,出于礼貌,我总该回去看一看。她从多伦多飞,我从温哥华飞,我们在到达的机场会合。”
姜琳达脸上的遗憾和悲伤只持续了几秒钟,随即又换上了甜美的笑容,拉着姚念的手问她的长途旅行如何。这悲伤实在太过单薄,一瞬间便蒸发了。然而这点悲伤,是姜琳达对父亲的唯一回馈。他在她的生命里,的确只有这么一点分量。
“怎么死的?”姚念又问。
姜琳达回答道:“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大概是心梗了。就他一个人,死了好久才被发现。”
姚念不再说话。她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去找陈亮,在人去楼空的唱片公司办公楼里和他相见。他的黄金岁月已经逝去,留下一堆无尽的债务和人走茶凉的悲伤。他在她面前的窘迫和脆弱,令她产生了莫名的同情和怜悯。而当从姜琳达口中知道陈亮去世的消息时,姚念竟然愣住了。
“你脸色很差。怎么回事啊?”姜琳达惊讶地盯着姚念。
姚念慌忙抬起头,说道:“没有……我只是……为你伤心。你爸爸去世了。”
姜琳达把手一挥,说道:“我不怎么伤心。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没几个月。而且,他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女儿,他还有很多镜头前接受采访的名正言顺的女儿呢,让她们去伤心吧。我只是听我妈妈的话回去参加追悼会而已。”
姚念面前的越南河粉已经凉了。她想,人生也许就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就不算是最后的结局,无法判定这一生是喜剧还是悲剧。陈亮有过花团锦簇的日子,对于捧红一个又一个女歌手十分熟络。为了报答他,那些漂亮的女人又给他生了许多漂亮的孩子。炫耀之心人人都有,有人爱车,有人爱表,陈亮偏偏爱桃色新闻。这些漂亮的女人和孩子是他在酒桌上向他人炫耀的资本,也是满足他日益膨胀虚荣心的工具。他也许从没想过,这些五彩缤纷的人和事在他生命末尾并没有陪伴在身边,所有炫耀的过往皆成讽刺的本质。
“我的爸爸,也去世了,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别伤心。”姚念有些忐忑地安慰姜琳达。
姜琳达羡慕地说道:“你爸爸一定对你很好吧?”
“是的。他很喜欢陪我看书,去世之前还留了很大的礼物给我。他是很好的爸爸。”姚念说着,便低下头去擦眼泪。这是为她真正的爸爸所掉的眼泪。
姚念和姜琳达在机场告别,一路机场大巴转公交车回了家。依旧还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老公寓。公寓没有电梯,她拖着行李缓慢地往上走。走到门口,姚念输入了密码。
门打开了,依旧是熟悉的气息。是她认真经营着过自己生活的气息,是她独自在里士满生活的气息。
姚念的房间里东西本就不多,她又收拾了许多随时带走,显得房间更加空旷了。她先把行李放在一边,坐进小小的单人沙发里。她瞄了一眼窗台上的种的那盆小雏菊。九个月未曾照料,她意外发现它不仅没有枯萎,反而开出了浅黄色的花朵。
姚念站起来,走到窗台前。她伸手摸了摸花盆里的土,是湿润的。她又看了看写字台和餐桌,全是一尘不染,不带一丝灰尘。她又听见冰箱发出正在工作的声音。姚念的心怦怦地跳着,她记得九个月前出门,自己关掉了家里的一切电源。
姚念走到冰箱旁边,犹豫了几秒钟后,打开了冰箱门。眼前的一切让她彻底惊呆了。原本离开前清理得不留一物的冰箱,眼下竟然塞满了各种食物。蔬菜和水果摆得整整齐齐,饮料按照不同的口味也摆了一排。还有几个她最爱的新鲜蛋糕。每次去甜品店,姚念总要在选择什么口味上纠结许久,而冰箱里此时每种味道都有。
姚念惊讶地捂住嘴巴,又去打开冷冻室的门。冰箱的冷冻室里放满了各种口味的冰淇淋,每一种都是她喜欢的。
姚念站在冰箱前面发呆,突然听见门外传来输密码的声音。门被打开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转过身去,看见了双手拎满各种食物的于乔。
“念念……你终于回来了?”于乔望着姚念,只觉得难以置信。
姚念指着冰箱,问道:“都是你放的,对吗?”
“我只是在想,你总有一天会回来……你回来的时候,肯定会饿,我就把冰箱装满。我每天都来,把新鲜的放进去,把隔天的带回家自己吃掉……我知道你肯定会回来……”
于乔说着便落下泪来。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姚念的面流泪。姚念只觉得心脏涌入暖流,而于乔的眼泪又让他感到一阵愧疚。她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他。他身上还带着医院里消毒药水的味道,让她感到安定。
“我只是想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再回来找你。我不想总是让你安慰我。有些事情,必须要我自己去做。比如你和我说过无数次,血缘之外的爱或许更深刻。我以前不懂得,但我现在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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