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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信风/解霜雨by眠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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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她短视好了,她实在不愿妈妈做力不能支的事,花了大价钱出国的背后,一定是比现实价码更高的期许,因为过程太艰难,妈妈会无限扩大对她职业起点的期望值,她承担不起。
董玉书为了她隐忍太多、牺牲太多,她的希冀凌驾于其他任何事情之上,把且惠高高地架起来。
这么多年,她完全以自身为受力面,在承受着生活的全部剧情。犹如置于炭火之中,快要烤坏了。
她不想出国这件事成为一把烧毁她们母女关系的大火。
屋子里有片刻的静谧,随后,响起幼圆的辩证分析。
她说:“反正我没听过谁能近得了沈宗良的身,今晚也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那种情况下,你随便抱个人啊、靠枕啊都不奇怪,怪的是他居然没有推开你。”
说了那么久口都渴了,且惠拧开了瓶盖,送到唇边刚要喝水。她接着往下问:“所以,你的意思是......”
落针可闻的室内,幼圆打了个极亮的响指,笃定地告诉她:“沈宗良他喜欢你。”
“噗!”且惠一口水喷在了她脸上。
旁边就是纸巾盒,幼圆不慌不忙地抽出两张,镇定地擦干净。
且惠忙放下手里的玻璃瓶,“没事吧,真不是故意的。”
幼圆露出诡异的笑容,“故意的也没事,闺蜜就是用来互相伤害的,您说呢小婶婶?”
“......少来。”
静默半晌,且惠才老实地承认:“幼圆,但我的确被他吸引。”
说出来她自己都不相信,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她孟浪地喜欢上沈宗良。
一个这世上她最不应该喜欢,极大可能给她带来痛苦的人。
但他高大、英俊,有年岁里沉淀下的沉稳历练,襟怀坦白、修身以德,为人又有妙趣。
就像一个耀眼的梦,忽然横插进她漫长的黑夜里,强烈的光芒照得她睁不开眼。
幼圆撑着头,她问:“那你觉得他对你怎么样?不开玩笑的说。”
这个问题且惠在夜里想过很多次。
她几乎脱口而出,“我说不好。”
“什么叫说不好?”
且惠站起来,赤脚踩上地毯,走到窗边,“他对我是不大一样,但又好像和逗弄路边的小猫没什么不同,也许就只是可怜我。他一直都是淡淡的,驾轻就熟的样子,我猜不出他的想法。我只知道,要是我真把这份怜悯当成是喜欢,或者觉得自己能和他有什么结果,那才好笑呢。”
路灯下,窗外湿漉的青石路闪着幽光,白色唐菖蒲在风中轻轻晃动。
冯幼圆也收起了笑容。她思索片刻,“犯不着那么悲观,更不用想得太远。”
“嗯,我知道。”
她在庄新华这里待了个把小时,确定他没事后,掩上门静悄悄地走了。
半小时前,幼圆接了电话要去赶下一个局,且惠是独自出来的。
清秋素白的夜晚,她裹紧了外套慢慢走过廊桥,隔着沙汀鸟闲,透过稀疏宽大的黄木皎纱窗,能看见筵席上的人频频举杯。
这座记载了岁月史书的超星级宾馆,即便是在最紧张、最恐慌的年代里,都照样歌舞升平。
伴随权力更迭,每一天都有觥筹交错、虚与委蛇在这个地方上演,日夜不休。
且惠迈上石阶,看见桥头站了一位姑娘,她手里夹着支女士香烟,抽得眉头紧皱。
她认清了是冷双月,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客气地点了个头。
虽然不知道,冷小姐是不是还认得她这位故人。
且惠打算走开时,身后人忽然叫她:“钟且惠,我们俩一块儿走走吧。”
她犹豫了片刻,这么多年没有见过了,又能有什么话要说呢。
冷双月误以为她不敢,掐了烟说:“放心吧,我还能拐了你不成?庄新华也不饶我啊。”
且惠解释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好吧。”
桥边垂柳拂水,且惠扭头冲冷双月微笑,“不耽误你时间的话,就一起走走吧。”
“你还是老样子啊且惠,”冷双月笑着赶了上去,“永远这么的乖巧温柔。”
且惠细白的指尖抓着手机,她说:“你倒是成熟很多,刚才我都不敢认。”
她很审慎地用词,怕哪里说得不对不好,伤了冷双月。
但这份感慨也是由衷而发。
冷双月听后就笑了,“你直接说是堕落好了!我又不会生气。”
且惠说:“不是这么说,每个人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这是你的自由。”
魏晋丰的舅舅离异后单身至今,男未婚女未嫁,他们之间发生点什么无人能置喙。
倒不需要用到堕落这么严重且贬义的词汇。
她们走到东门边,那棵百年古松越回廊而入,针叶在秋风中簌簌颤动。
一声脚底摩擦的响动,树下有名哨兵冲她们敬了个礼。
冷双月忽然有些苍凉地扯下唇角,自顾自地说:“你还记得这些吗?敬礼的警卫,内部特供,出入专车,院子里等待差遣的厨师、花匠,站得整整齐齐。”
这仿佛已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且惠摇摇头,“我不想再记得了。”
总是对这些念念不忘的话,她怀疑她是否能活到现在。
爷爷一死,爸爸的集团破产,就已经宣告了她的人生不可能再是坦途,路上鲜花着锦。
冷双月说:“我记得,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爸爸被抓起来以后,妈妈把我放到了外婆家,自己去了香港嫁人。我舅舅游手好闲,吞了我妈留下的抚养费,叫我别上学了。”
这番遭遇听得且惠义愤填膺,“没有告诉你妈妈吗?她也不管管你舅舅!”
“她已经在那边嫁了个小富商,生了两个孩子,哪里还会有精神来管我呢?”冷双月的笑悲哀而无力,她说:“不读就不读吧,我当时想,没有学历我也能混个出人头地。可是太难了,且惠,真的太难了。”
且惠点头,“嗯,我明白。”
家里破败后,许多人都对她不再恭敬,甚至不肯稍微和气一点。
到那个时候她才发觉,这个世界的势利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冷双月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会所里推销酒,一晚上被人摸了十次大腿也没卖出去一瓶,后来还因为得罪客人被赶出来,工资也没给我。零下十度的天气,半夜我舍不得打车回家,是走回去的。那天晚上我就发誓,我不会再让自己比今天更惨。我还要等爸爸出来呢。你不知道吧,他在牢里表现出色,减刑了。”
回廊内光影昏淡,冷双月艳丽昂贵的衣裙花朵一样被吹开,像个欲望过盛而资质不足的野心家。
且惠看见一种冷硬落寞的神情,在她的眼中里闪烁。
原来她从始至终都撑着这么一口气。
且惠的眼角悄悄湿了,她太能感同身受冷双月的遭遇,因为她也是这么过来。
幸运的是,妈妈从来没有因为生活的不易而放弃她。
她沉下一口气笑笑:“那太好了,祝你们能早日团聚。”
路快走完了,金色匾额横空出现在她们上方。
冷双月在大门口站定,她说:“且惠,你也要好好的,振作起精神来。”
且惠用力地嗯一声,“谢谢。”
她手里拿着包,正要跨过大门迈出去,一抬眼,看见沈宗良站在门口。
古树底下,他仍穿着酒局上的黑衬衫,右手拢了烟倚在车门边,肩上担着浓郁夜色,一派深沉的温柔。
只是看了一眼,且惠便陷入混乱的心跳里。
身边的冷双月笑着问:“沈先生是专门来接你的?”
她吃惊地啊了一句,“不......不知道啊。”
且惠哪里还敢这么看?兴许他只是有事情吧。
即便被内啡肽支配,她也绝对不允许自己这样想,会更加深陷泥潭不可自救的。
但沈宗良已开口叫她,“小惠,回家了。”
冷双月敬慎地冲他点头致意。
然后用手拱了下且惠,笑着八了她一段:“快去吧。要不怎么都说你俩有事儿呢。”
且惠想要争辩,想问你从哪里听说的,却又不知道从何辩起,只好一笑置之。
脖间那根动脉跳动激烈,使她生理性地干咽两下。
这段路并不长,却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辛。
她既要藏好心事,又不能走出洋相,太为难她了。

好不容易挨到沈宗良面前, 且惠抬眼看他,夜里孤魂游荡一样的目光。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沈宗良, 你怎么在这儿?”
沈宗良不动声色,借着月色端详她,“送了一位叔叔过来,等一等你。”
他是说了,且惠也没聋, 她听得很清。
她更不傻,明白沈宗良话里话外捎带手的人情,其实是特意为她而做。
试问还能有什么人需要他亲自送?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为什么非要来接她呢。
干嘛总是给她不容拒绝的照料?
她很怕。
怕这一份越来越明朗的心动, 会将自己引入歧途。
且惠捏着拳头,抬头对上他漆黑的眼眸,“就是说啊,你为什么要在这儿等我?”
她微卷的长发披在肩后, 一张素白的脸浴在月光里,耳尖上缀着圆润的珍珠。
那对珠子品相不错,光泽感极佳, 却仍比不过她雪白的脸。
沈宗良看着她这副较真的模样,一时想笑。
他眼中聚起稀薄的雾气, 盯着她说:“我就是想要等你,行吗?”
方才情绪波动太狠了,且惠整个人都显得份外不讲理,不懂得变通圆融。
又或许是极度矛盾下催生出的勇气。她重复了两遍, “不行,这不行的。”
沈宗良垂眸看她, 眼中风云突变,隔着不远的距离打量他,目光越来越沉。
对她,他好像总是有足够多的耐心。
浓密的云层被吹开,舒朗月色下,沈宗良嗓音倦哑地问:“这怎么就不行了呢?”
末了,他又找补上一句,“小惠,我不过担心你的安全。”
一句话就叫且惠的心陷入柔软而湿滑的沼泽里。
这种被人记挂的感觉很好,她喜欢,很喜欢。
但不应该是来自沈宗良。
她是福薄命舛的人,消受不起。
且惠今夜仿佛存心和他杠上。
只是她的语气很弱,“我很安全,打个车就回去了呀。”
沈宗良嗯了一声,笃定地让她现在就叫车子,“假使你打到了,我走。”
且惠忽然间泄了气,这里网约车进不来的,她一乱就给忘了。
她忽然低下头,像一朵从枝头坠落的白山茶花,凄婉、哀艳。
红砖绿瓦的倒影中,且惠小声道了句歉,“对不起,我太不识好歹了。”
人家来接她,于情于理她都该表示感谢的,反倒发起难来,不像话。
沈宗良面色冷静而温柔,看起来并没有被冒犯到。
他打开车门,声音漫不经心,“没事,上来。”
且惠点头,乖乖地坐上去,系好安全带。
刚落了点小雨,车窗上凝结一层薄薄雾气。
车子发动以后,且惠小心躲避着他的目光,指尖在玻璃上滑动。
但沈宗良还是一目了然地看见了她泛红的眼尾。
他默不作声,仍平稳地开着车,只是不再看她。
沈宗良自问没有抚平姑娘心事的好手腕,也不敢轻易起这个头。
他在等着她自己开口,也许她想说了,就会主动向他倾诉的。
如果不想,起码这个夜晚她也不那么糟糕。
想到这里沈宗良都发笑,他扶着方向盘,不可察觉地勾了一下唇。
他什么时候这么照顾过一个女孩子的小情绪?甘愿沦为陪衬。
解释不通,也许真应了唐纳言那句,你呀,鬼迷心窍。
终于且惠转过头,却是笑着的,“你的饭局结束了么?”
能看出来,她那个笑是很虚浮的,像悬在空中的尘粒,一吹就散了。
沈宗良开着车,只稍微扫了她一眼,说:“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用假装高兴。”
“我没有。”且惠下意识地反驳。
沈宗良拐过一个路口,把车停在了路边,忽然解了安全带。
她愣神的剎那,一只骨瓷般白净的手指伸过来,缓缓揩掉了她眼尾的泪。
果真,男人不管到多少岁都不晓得,女孩子脸上的泪不可以乱擦。
他指尖的温热熨帖着她的眼睛,很粗糙的舒服。
且惠就这么睁大了眼,在他浅褐色的瞳孔里望见自己。
柔红的眼底情绪复杂,匪夷所思、不敢置信,又有不可言说的慰足。
他这样一个漠然的人,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里,连细枝末叶都关注到了。
这算不算是他待她的与众不同里,又一份力证呢?
她犹如一个坐在被告席上的嫌疑人。
审判长一条一条地,口齿清晰地陈述罪名。
而喜欢上沈宗良,是她所有的明知故犯里,最重的一条罪。
她在心里绞尽脑汁地为自己开脱。
每反驳一句,就在心里多一分底气,这一局,并不全是她自作多情。
置身事外如沈总,也要为此负责。
沈宗良垂眼审视自己的手指,像审判自己踽踽独行的灵魂,神色专注。
没有人知道,在那一秒里他看见了什么。
是远处披绿的山坡,藏在楸树尽头的院子,路旁斜生出的杂草。
或者,只是衣衫单薄、一脸天真的钟且惠。
他两根指腹抵了抵,擦去了这份热意,“还说没有?你刚才在哭什么。”
且惠抽了张纸,迅速地抹了抹,“和冷双月说了一阵子话,有点伤感。”
沈宗良当然知道是哪档子陈年旧事。
他说:“觉得和她同病相怜?”
她下意识地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不,她比我更难多了,也坚强多了。”
且惠不敢估计,换了是她在冷双月的位置上,会发生什么。
人生有一万种可能,却没有哪一种能够预知和置换。
“不要去比较,苦难没有什么好比较,也并不值得传颂。”他说。
沈宗良重新发动车子,他开得很慢,手腕从衬衫袖口捞出来,漏一截子白。
是的。且惠也这么想。
因为刚哭过,她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以为你这样的人,不会懂这些。”
沈宗良加重了语气,“我这样的人?”
“是啊,你们这样的人。”且惠假装听不出,继续说:“绝大多数的上位者,都无法共情普通人的挣扎,他们只有傲慢和庆幸,庆幸自己是如此的会投胎。”
这话真有点恃宠而骄的意味在了。
她胆子大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蹦了,也不怕惹恼他。
岂料沈宗良不以为忤,反而笑道:“你这张嘴倒很会骂人。”
且惠也笑了,斜靠在真皮座椅上,歪了身子看他。
路灯一盏盏倒退,他的脸浮掠在半边光影之中,午夜的梦一样不真实。
沈宗良的鼻峰太高,眉骨也那么深,但压低眼睫时,竟有种温润的平和。
她忽然想,要是这条路走不到头就好了。
车开过东三环的高架,“金悦府”这三个字,又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这一次且惠没有避,反而指给沈宗良看,“喏,我爸爸投资开发的小区。”
“嗯。”沈宗良余光带过一眼,“知道。”
她细细的指尖抓在皮垫上,兀自懊悔,“其实,我希望当年他没有挣这笔钱,这样的话,他也不会卷入冷家的事情里。我们一家人仍旧好好的,哪怕穷一点。”
“他还是会的。”
沈宗良镇定地开口,他说:“不管有没有尝到甜头,他都会掺和进去。”
且惠忽然坐正了,“为什么?”
妈妈从不与她谈当年的案子,仅仅告诉她不要对此发表过多的看法,爸爸就是做错了事。
她曾咬牙切齿地说,当年整个集团赔进去也是应该的,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光影变化里,沈宗良单手扶着方向盘,冷静对她说:“有人做局,就必须要有人入局。而部分人的加入,从一开始充当的角色,就是替罪羊,或者说是白手套。所以,一定会有人利诱你爸爸的,他也一定会去。这整件事,如果说有什么可遗憾的地方,大概就是钟秘书太早过世了。要是他那时仍在,从旁点破一下你爸爸,兴许不至如此。”
他不失偏颇的口吻,像法官最后的结案陈词,冰冷而客观。
霎时间且惠懵了,类似的话她从没有听过。
陈老也好,董玉书也好,每一个人都不肯同她讲。
他们不愿告诉她丁点儿实情,由得她整日地假如来假如去,设想这样又设想那样。
但今天沈宗良告诉她,不管怎么样,结局都是早注定好的,没有可改的余地。
也许他残忍、冷酷,但这就是事实,而那些美好童真的幻想,根本不存在。
她最后的一丁点侥幸也折戟沉沙,如拨云雾见青天。
沉默良久,她才喃喃说了一句,“谢谢。”
还以为,她又要点评上一段尖酸话,原来不是。
话说出口,沈宗良其实是隐隐后悔的,为那一瞬间她苍白的脸色。
虽然这是一句实话。但实话有的时候,未必就要实说。
他出言安慰,“既然明白了前因后果,以后就不要再多想了。”
且惠哼的一声,“被您一说,悬着的心都已经死了,还能想什么呀。”
“......”
就......她的阴阳怪气永远不会迟到。
沈宗良似笑非笑,“但现在心情确实好点儿了?”
“好多了。走出了很多年都出不来的死胡同。”
且惠说完,肚子不听话地咕叽两声。
见他撇了一眼,她不好意思地瘪瘪嘴,“我没吃晚饭,饿的。”
沈宗良故作吃惊,“下午不是举了那么大串糖葫芦?”
她哎呀一声扭过身子,“我没有吃完,都扔掉了。”
沈宗良哦了句,学着她的软调子,“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肯浪费粮食的。”
他拖腔带调的那一下子让且惠想笑。
要死,不像个年长者的沈宗良,她更喜欢了。
且惠质问上他,一副不客气的样子,“欸,你说清楚,我是哪种人?”
她大起胆子凑到身前,沈宗良被拉扯进一团淡淡的香雾里,似乎是格兰维尔玫瑰。
仿佛只要答错半句,这个越不越不讲理的小姑娘,就要张牙舞爪到他身上来。
她在别人面前总是柔和的,眉头微锁,像二月初的湖畔烟柳,裹着一团未知情绪的轻雾。
和他独处时,那一点小孩心性才一点点释放出来。
很会回嘴,还很会呛人,也敢指使他爬树摘花,叫他站树下等着。
这一点微末的特别之处,竟让沈宗良感到十分受用,如同养了个不省事的妹妹。
但天可怜见,他那体弱的母亲,根本没条件给他添什么小妹,生下他已是万难。
唯一的一个侄女棠因,又怕他怕得要死,恨不得躲开他五里地。
沈宗良低笑一声,胡诌道:“就是像你这种特别有爱心,很喜欢小朋友的女孩子,我想,应该不舍得丢掉甜食的。”
“嗯。本来是不舍得的。”
她满意这个回答,脸上是得逞后的笑容,只是心如擂鼓。
为他居然如此地迁就自己,为车厢内过于浓厚的氛围。
“想吃什么?”
且惠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沈宗良说:“不是饿了吗?有没有特别想吃的?”
“有,小馄饨。”说完,且惠看了一眼时间,“不过这么晚了,小吃店应该都关门了。”
下一个路口,沈宗良平滑地转个弯,“没事,我带你去个地方。”
夜色里,他的神情在灰暗的光线下,难以辨明。
且惠雀跃着,用力地嗯了一下。
就让她短暂地享受这个夜晚,也许很市井,很琐碎。
但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必考虑。就只是被照料,被应承全部的想法,被宽纵一切的脾气。
且惠装模作样地当了太久大人了,都忘了自己才十九岁。
那时的她不懂得,再急促的人生也需要宕开一笔,用来呼吸,用来抒情。她只不过是发自本能的想要接受沈宗良的宠眷。
像一个久困于沙漠中的人,偶然淋到了一丁点儿小雨,恨不得跳上一场舞。

开了大约二十分钟, 沈宗良把车停在了一处青砖灰瓦的宅门前。
他下了车,绕到另一边给且惠开门,“到了。”
且惠走下来, 端着淑女的腔调说:“嗯,谢谢你给我开门。”
沈宗良一副万不敢当的表情。
他正经八百地说:“您别客气。没的一会儿又要说我们不近人情了。”
且惠被这个“您”字闹红了脸。
她说:“刚才是心情不好,你真跟我计较的啊?”
月光从门前两棵柿子树上筛下来,绿油油的、宽阔的叶子落在地上,影影绰绰。
沈宗良抬起手, 最终也只是揉了下她蓬松的发顶,“我也是看你心情好了,跟你讲笑的。”
她变脸快得很,即刻便仰着脖子欢呼一声, “就知道沈总是最最大方的!”
沈宗良把手撤回来,负在身后,“类似的马屁少拍,你不擅长。”
她认真贫上了, 很坚定地表示,“沈总,不擅长我可以学, 我愿意进步。”
“......进去。”
且惠抿着笑跟在他身后。
院廊深处走出一个中年男人,波浪型的短发留到后脑勺, 戴着一副圆框眼镜。
他快走几步与沈宗良握手,“沈先生大驾,我有失远迎了。”
沈宗良摆了摆手,“本来也是突然到访, 希望没打搅到你。”
“哪里。”郭子遇忙递上客气笑容,“我想您还请不到, 今儿用点什么?”
沈宗良指了下身后的人,“小朋友说要吃馄饨,我寻思你这儿江城厨子多,就把她带过来了。”
郭子遇连喔了好几声,“有,厨子有,我现让他们做去!”
且惠乖巧地道谢,“不好意思,真是麻烦您了。”
“不用!一顿宵夜的事儿,”郭子遇懂得卖人情,“要谢啊,你就谢沈先生好了。”
沈宗良在一张老榆木桌前坐下,笑说:“老郭,你可别招她谢我了。”
看出二人关系不同,郭子遇乖觉地没有多嘴,只招呼了且惠坐,殷勤倒茶。
她抚了抚裙面,“沈总禁不起人家谢,他要批评我的,我就谢谢郭老板吧。”
听了这么大胆的发言,郭子遇再历练,也忍不住去看沈宗良。
他在京中过了小半辈子,与沈家结交也有十来年,还从没见谁这么唐突过。
哪知道座上那位更反常,捧着杯茶不怒反笑,一副拿她毫无办法的样子。
郭子遇面上干笑两声,“不敢当,不敢当,您太客气了。”
他在心里道了句,真是怪事,太怪了。
纵使这姑娘是板板扎扎的漂亮,但四九城里漂亮姑娘也太多了,没什么稀奇的。
他倒完茶,又风风火火地退了下去,把轩敞前院留给他们两人。
且惠捧着杯热茶打量这里,三进院的结构,院中塘水碧绿,池面探出数枝晚荷。
两侧的山墙连着游廊,塘边置了块齐人高的太湖石,四周栽着鸡爪槭。
她一点疑虑也无,怎么说也是在这座古都里出生、长大的,见惯了这样独门独户的院子拿来充当会所。区别不过在于,你与老板相不相识,人家肯不肯招待你,如何招待你罢了。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固定的生活圈。
而她脚下踩的这块地,是沈宗良的圈子。
且惠低头喝茶的一瞬间,有些娇怯地想,她走到他的地盘上来了呢。
可能是今晚话说得太多,沈宗良阖眼坐着,靠在背后的玫瑰圈椅上。
他本来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
且惠见他这样,也没有多打扰,自顾自地喝茶。
还是沈宗良觉得太安静,只听得见潺潺流水,和夜风卷起树叶的声音。
他揉了揉眉骨问,“怎么又一句话不说了?”
且惠放下茶杯,含着委屈说:“我看沈总很累了,不敢吵到你。”
沈宗良慢哼一声,“这会儿又比谁都要乖,都要更体统了。”
真是孩子心性,一会儿一个变。
且惠伸出皙白的指尖,抹着薄薄一层青色的杯口,“这位郭老板是个文人?”
他失笑,“他确实是,名头还不小呢,出过书写过诗。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如果不提,很少有人会认为郭子遇是个学院派,他的行径太混不吝。
包括郭自己,也从不说自己祖上是做什么的,多么的出名。
且惠凝着眉想了想,“一种感觉,他身上有中国式学者的摇摆感。”
也可能因为,虽然他做着讨好沈宗良的事,但腰杆始终挺得笔笔直。
这种知识分子的拧巴,放在当今的景观社会里,十分融洽。
沈宗良失笑,“哪有你这么夸人的?不伦不类,听着一点不像好话。”
“我又不是夸,不过直观陈述而已,”且惠又问,“他姓郭?”
他淡淡点头,“嗯,你想到谁?”
且惠想到的,是不应该在此时此刻提起,曾经很风光,后半生过得如履薄冰的老者。
她低头,只说:“一个逝世很久的社会贤达,不提也罢。”
说起来又是无尽的伤感。
沈宗良举着杯盏,直接点出她心中所想,“是觉得他与你父亲遭遇相近?”
他总能看穿她全部的心事,每一次且惠坐在他的面前,就感觉自己是透明的。
且惠轻轻地嗯一声,“所以啊,我不想说了。”
他不可置否地笑一下,“一个人在名利场中的地位,完全取决于他的用处。进了这个地方,就没有谁能活在权力真空里。我也一样,哪一日沈家站错了队,变得无用武之地,也会被轻易地丢弃掉。也许很残酷,但这就是游戏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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