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风/解霜雨by眠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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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当即敛了神色,可能她自己不觉得,别人听起来,多少有点不对劲的。是得小心点儿了,至少沈宗良在江城这一两年,保密工作要做好的。
她点头说:“我会很注意的,谢谢主任。”
“嗯,去吧。”关鹏指了下电脑说:“系统里我也点掉了。”
且惠从电梯里出来,这一层的走廊太静了,高跟鞋踩上去,咔哒地响。
她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会议室门口,听见一道沉稳的男声传出来,站在过道里,没敢进去。
这场总部召开的小会,会议室里只有沈宗良一个人,轮到江城分部发言了,他正就两个新签订的三方项目做介绍,声音清润。
天气闷热,沈宗良穿了一套标准的白衣黑裤,胸口别着徽章,衣摆整齐地束进了西裤腰里,大拇指和食指摁着文件的一角,一道浑然的温雅端方。
且惠站着听了好久,面上发着呆。
等到他发言结束,关了话筒,夹了支烟走出来,她都没察觉。
直到沈宗良夹烟的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怎么上来了?”
且惠这才回过神,晃了晃脖子,“哦,想找你签字。”
她想起关主任的嘱咐,又改了改:“不,是董事长。我找董事长签字。”
颠三倒四的,听得沈宗良挑了一下眉,他笑:“这是今天新发明的小脾气?”
“不是。在集团要注意的,乱叫成习惯了不好,会被别人发现。”且惠走了两步,站到他面前说。
沈宗良偏过头,拢起手点燃了这支烟,抽了一口。他眯起眼睛:“签什么字,拿来。”
且惠伸手扇了扇烟雾,呛声说:“一开会讲话就要抽烟,什么毛病。”
沈宗良看她那样子,可爱得令人发笑,偏越要故意要逗她:“得了,这是在集团。下班儿了我才归你管。”
“哼。”且惠退后了两步,“那你快点签字,签完了我走呀。”
沈宗良拿起来抖了下,“我不要看清楚的?万一是什么违反集团制度的东西,岂不是完蛋了。“
且惠气得要上去挠他,手都掐在一起了,踮起脚,还是不敢。
沈宗良居高临下的,意兴正浓的看着她:“哎,哪能?”
她一下就破了功,噗地笑了:“不许学我说话!”
她撒娇的功力一贯是深的,声音又清脆柔软。
沈宗良的喉结滚了下,摸了摸身上,“笔呢?签字也不带笔。”
“我带了的。”且惠把手里的递过去,但沈董已经自说自话的,进了对面的接待室。
他背对着她,扬了扬手里的审批表:“到这儿来拿。”
明知道没有人,且惠还是左盼右盼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进去。
她刚碰到冰冷的把手,门就从里面开了,门后一双手将她揽到了怀里,然后嗒的一声,忽然下了锁。
且惠在他胸口挣扎,“你疯了呀,外面在开会,席董还要讲话呢,快点出去。”
“出不去了,谁让你这个时候上来的?”沈宗良一只手将她抱起来,压在了空无一物的茶桌上,“昨晚就那么睡到半夜,你现在好会冷落人了。”
且惠还没开口声辩,他的吻就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落在她的舌尖,落在她红透了的耳廓后面,落在她下巴优美的弧线上。她就像一个来不及撑伞的行人,这阵小雨打得她浑身湿淋淋的。
她在桌子上扭起来,小口小口地舔他刚剃过须的下巴,咬着那些新长出的小茬。沈宗良的鼻息滚烫地喷在她脸上,低低地嗯了一声后,拨开那层薄薄的阻碍,用力捣了进去。
这毕竟是在单位,且惠不敢放肆,呜咽着含住了他的手指,她尝到了一阵幽沉的烟草味,和闻起来的不太一样,但都一样令她着迷。
回到合规部的时候,且惠在盥洗室里磨蹭了二十分钟,纸巾抽了一张又一张。她的丝袜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脱下来时,手指上沾到了一层淡薄的腥气味,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沈宗良的。
她进华江这么久了,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董事长接待室里,舒fu得直蹬腿,难耐地、细微地哭出声来,把一张结实的茶桌弄出吱呀的响动,看着一脸清正的沈宗良为她皱眉,微微张开嘴闷哼。
且惠收拾好了出来,脸颊上仍挂着异样的潮红,令她不敢抬头和人照面。
她小跑着回了办公室,气还没有喘匀,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且惠短促地喂了声,像怕被谁听见一样。
沈宗良用肩膀夹了手机在耳边,手上封着一个档案袋。
他笑了下:“正常工作时间,不用紧张成这样。”
领头作乱的人,原来也知道这是工作时间。
且惠换了只手接,“你还要干什么呀?”
“你的年假表还在我这里。”沈宗良吐了口烟,夹着烟身拿远了一点,端着那份材料说:“还有一份资料,你带回家给你妈妈,她一定想看。”
“什么资料啊?”且惠的双腿还发着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妈妈要你找的吗?你见过她了?”
沈宗良抬了抬唇角,笃定地笑了:“她很快会来见我的。”
下班前,且惠把这周处理掉的事项都检查了一遍,看有无遗漏。另外,召集部门里的同事开了个短会。
她下周要休年假了,该交代的工作需要提前安排好。但到末尾,且惠还是说:“虽然说现在不忙,但如果碰到解决不了的,你们就给我打电话。好了,散会。”
下班后,且惠也没急着走,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整理文件,把已经失效的放进碎纸机。
快六点半时,有人敲了敲她开着的门。
且惠手上还在贴着标签,轻轻说了一声:“进来。”
但一抬头,看见来人是沈宗良时,她忙不迭站起来,“董事长。”
“嗯。”他把两样东西放在她的桌子上,“小钟,你的表签好字了。”
且惠担心外面还有人,谦恭地道了句:“您还亲自帮忙送来,谢谢董事长。”
他笑了下,脸上的冷硬被温柔取代,“好了,人都走光了,不用演。”
听见这么说,且惠才撅着嘴坐下了,仍旧忙她的事。
她瞄了一眼那份档案,“这都是什么呀?我能看吗?”
沈宗良说:“我不建议你看,太脏了。”
脏到他都有些后怕,要是且惠真的看上王秉文,和他结了婚,会坠入怎样一个地狱里。
且惠一向听话,对他的喜欢几乎是到了迷信的地步。沈宗良说不建议看,她就懒得拆开了。她说:“你下周去哪儿?”
沈宗良说:“我带范志宇他们几个去北昆考察工业园区,你好好休息。”
她点头,很快又仰起脸问:“那你晚上会回来吗?总不在那里住吧。”
他站在门口,挺拔而俊朗,一只手抄在西装口袋里,“怎么了?”
且惠的依赖直白地表露出来:“没什么,我怕我好想你。”
还未天黑,办公室里没来得及开灯,光影昏茫里,沈宗良听见她柔婉而娇媚的声音,后背的线条倏地绷紧了,心口像被谁揉了一下,又酸又麻,差点站不住。
再出声时,他的嗓音又哑又醇:“会回来,等我的电话。”
且惠这才高兴起来,声音都轻快了:“嗯,我知道。”
沈宗良看关鹏过来了,轻咳了声。
关鹏看了看里面,且惠已经恭敬地站起来了,他没察觉有异样。他小声说:“董事长,领导们已经到了,我们过去吧?”
沈宗良清淡地嗯了声,“走吧。”
且惠晚上也没回家,董玉书发了个地址给她,让她去吃饭,说葛伯伯也在。她以为是要见见那边的亲戚朋友,也没在意。
但进了包间才知道,坐主位的是王秉文的父母,她想走,可董玉书已经拖住了她说:“就是吃个饭,他父母很喜欢你的。”
且惠勉强笑着打过招呼,坐下时才说:“姆妈呀,你怎么这个样子?说了一百遍了,我不喜欢他,你还要搞这些名堂。”
董玉书给她倒了杯茶,“有什么话,都给我吃完了饭再说,你连这点礼貌也不懂?”
她端过来喝了一口,为了不叫妈妈难堪,强忍着在装样子。
好在王秉文的父母也是聪明人,看出来女孩子有些腼腆害羞,只是闲话家常了两句。
王妈妈瞧她脸色苍白,于是问:“且惠,你是不是太累了,工作很忙吗?”
她笑笑:“最近算不忙的了。忙起来,就没时间坐在这里吃饭了。”
王爸爸紧跟着说了句:“实在太累了可以辞职嘛,家里也不是养不起你们两个,小姑娘要那么拼做什么?”
且惠涵养功夫好,只当自己半边耳朵聋了,没听见。
还是葛珲说:“您这个话我不大认同,小姑娘也可以有自己的事业,时代毕竟不同了嘛。”
他说完,且惠感激地看了眼葛伯伯。
中途,董玉书出去了一趟,她也跟着起了身。
她们站在褶皱相迭的太湖石背后说话。
且惠指了下包间里,“听见了吗?还没嫁到他们家呢,先干涉起我的工作来了,您还觉得他好吗?”
董玉书说:“我也没见过他爸爸,这不就是正在了解吗?”
“我觉得可以不用了解了。”且惠手上拿了自己的手机,打算直接走人,“以后这种事,你也不要再叫我了,我不会来的。”
董玉书自怜自哀地说:“不得了,好硬气啊你现在,就这么跟妈妈说话。姓沈的来了,你就变了个样子了。”
且惠听她这么说,她停下步子,“您从来不关心我单位的事,谁告诉你的?也是王秉文吗?”
“这么大的事你都要瞒着我,你还有理了!”董玉书忍了这么久的怒气终于发泄出来,声音有点颤,“沈宗良比你大十岁,家世,人生经历和认知都不在一个层面上,你究竟看上他哪一点?奇怪,你也不是结贵攀高的性子,怎么就这么喜欢他!”
结贵攀高。
这种话从自己妈妈嘴里说出来,不一样的讽刺。
听起来,爱慕沈宗良这件事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场目的明确的接近和勾引。
气得手都抖了,且惠反而笑了起来,“是啊,我就是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都喜欢好多年了。妈妈觉得我是什么都好,但别再给我介绍别人了,我一个都不答应。”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董玉书刚要叫她,远远看见几道谈话的人影,落在楼上的窗户边。
王秉文说因为今天沈宗良在这里见客,整个二楼都上不去。
但且惠先离开了,没能叫这一位看见他们两家人在吃饭。
她飞快地回身,去包间里拿了东西,和王家人说了声抱歉,换了个地方等他。
沈宗良是席间出来的,酱香型的白酒他喝不惯,一喝就头昏。但没办法,叔叔伯伯们就好这一口,酒也是按他们的喜好买的。
身份再高,名头讲出来再吓人,也须入乡随俗。他想要在人家的地盘上做出成绩来,难免要讨这几位的好。
在酒桌上,他还能强打起精神说笑,一出来,就扶住了手边的栏杆,险些摔着。
关鹏知道他喝多了,要来搀着他,被沈宗良挡下了,“照应好这边,我很快就回来。”
沈宗良刚绕过段棱石路,一睁眼,看见个举止得宜的妇人,五十左右,脑后盘着浑圆的发髻,戴一对翡翠耳环。
看得出她精心打扮过,又在这里出现,想是要见人。
董玉书叫了句他,上来就自我介绍说:“沈董事长,你好。我是钟且惠的妈妈。”
沈宗良的神志回来了一点,“您好,阿姨。”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种可能了。
何况母女俩还有几分相像。
从小惠的脸上,也依稀能窥见几分她妈妈年轻时的风采。难怪当年钟清源不顾家里反对,也要娶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以至于到后来,钟老爷子一病倒,连个能够伸以援手的岳家都没有。
这桩婚事,当年曾是京里的一桩佳话,后来变成一个俗气的笑话。
庭院里只有一点光亮, 沈宗良又喝了不少酒,实在是不能久站。
他找了个石椅坐下,致歉说:“当晚辈的失礼, 先坐下了。”
说实话,今晚不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
但是董玉书既然在这里等他,又是关系他的小惠,沈宗良再不舒服,也还是维持着礼仪和风度。
董玉书笑:“你要坐, 我们这种人哪里敢拦?不用说这些了。我这里有一份请柬,沈董事长曾经帮助过我女儿,现在又是她的领导,她结婚, 理应请你的。”
“结婚?”沈宗良疑心自己听错了,面上一怔,“小惠要和谁结婚?”
董玉书扶着桌子坐下,“是和我的学生, 他们样样都般配的。”
沈宗良把那张大红帖子接过来,钟且惠和王秉文两个名字写在一起,看得他眼睛痛。哪怕怀疑整件事的真实性, 这种东西摆在面前的时候,心里依然不是滋味。
他扔在了一边, 口气却仍是平缓匀称的,“您确定,小惠会愿意结这个婚?这不是在过去了,什么事都得听从父母。”
她句句阴阳怪气:“我女儿本来是很听话的, 也不知道是听了谁的教唆,对我一百个不满意, 但当妈的有什么办法呢?只能为她想。”
闻言,沈宗良只是笑了笑,丝毫不同她计较。
他说:“阿姨,关于王秉文这个人,您最好打听清楚一点。另外,小惠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了,她受过高等教育,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能分辨得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小惠在我身边,她吃过穿过用过也见过,眼界早就不一般了。”
董玉书听出他的敲打,心里一惊。
不怪女儿迷恋他到那个地步。
的确,这个沈宗良表现出的谈吐、风度和仪态,都不是寻常人能比的,哪怕这时候已经不清醒了,但簪缨世族那份经年的教养,还是缓缓地从他身上流出来,连语速都是不紧不慢的,像四月里的微风,听着很舒服。
她自嘲地说:“那按你说的,是我这点市井目光比不上我女儿,你就是好的,王秉文就是不入流的,是吗?”
沈宗良没回答这个尖锐的问题。
时间太紧,他只拣要紧的说:“您为她着想,这一点我理解,也感同身受,我将来得了宝贝女儿,也会事事顾虑的。我知道,您在钟家受了很多委屈,就想在女儿身上修正自己的人生,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塑造她,但恕我直言,这种做法未免偏激,思想上也矫枉过正了。结果只能是小惠不买账,您也不高兴。”
董玉书讶异于他这样的一针见血。
但想了想,他能在那样的乱局里屹立不倒,见识和手腕一定都是最顶级的。
只是分析这点家庭矛盾而已,他当然能一眼看穿。
她承认:“是,我在钟家看尽了白眼,当然不希望我的女儿也过那样的日子。不是嫁给了她爸爸,不是她爸爸懦弱又无能,我怎么会到这个田地?从来我和他妈妈有不和,他都是不敢作声的,你知道我是怎么忍下来!”
沈宗良一只手搭在膝上,笑了下:“可我只看到,你的丈夫虽然软弱,为人也不具才干,但他却为了能娶你,生平第一次忤逆父母,甚至后来病逝,也一直都是呵护你的。我说的对吗?”
董玉书不再说话了。
她抬头,嘴角向下耷着,望了望天边那轮月亮,回忆起新婚燕尔时的甜蜜,也终于有了两分笑容,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但好像又很多余。
沈宗良说累了,他拿起那份请柬,讥讽地笑了:“我让小惠给您带了份资料,挑女婿还是要擦亮眼睛的,托付错了就不好了。”
董玉书有几分明白,“你的意思,是王秉文他......”
眼看时间差不多,不能再叫叔伯们等他。
沈宗良站起来,“当然,有我在,小惠这辈子都会安然无恙,您不用担心。我还有几个客人要陪,先走了。”
他脚步虚浮的上了二楼,撑着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头比去时更疼了。
回了酒桌,李叔叔笑骂说:“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当你倒在地上了,正准备去找你。”
沈宗良端起他面前的云吞杯,又是一口干掉。
他亮了杯底给李叔叔看,“实在不好意思,和人说了两句话。”
这顿饭吃到这会儿,一众人都有了倦意,喝完杯中酒就散了。
沈宗良一一送他们上车,“今天招待不周,叔叔们别见怪。”
“好了,这还不周啊。”李叔叔笑说:“宗良啊,你比你大哥够意思多了,他是个三杯就倒的。”
沈宗良醉醺醺的,扶着车门站了,“岁数在那儿了,他身体也不大好,慢走啊。”
“好好好,你留步,留步。”李叔叔招着手上了车。
等他们都走了,关鹏立马上来扶他,“董事长,不要紧吧?”
沈宗良晃了两下头,清醒了一点,才来吩咐他:“交代范志宇,最近盯紧了这个拆迁项目的进展,很快就能立项了。搞砸了让他立刻滚蛋。”
关鹏吓了一跳,沈董说话一向是儒雅的,怎么今天冲起来了?这是喝了两杯酒,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他连连道好:“我知道了,肯定不会误事,我送您回去。”
且惠负气出来以后,也不想回家,开着车在路上乱逛一气,找了个店停下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填肚子。
吃完她又开到了益南路,想看看沈宗良回来没有。
这么停在路边等了一会儿,就看见集团的车子过来,她吓得赶紧开走了。
等她再回去时,关鹏已经不在了,两层楼都亮着几盏灯,照出细风斜柳。
且惠下了车,熟门熟路地开了他的门,但一楼没有人。
她又上了二楼卧室。
关鹏做事认真,把沈董照顾得妥妥帖帖的,甚至在床头放了一杯水。
沈宗良规矩地躺在床上,面容沉倦,像是喝了很多酒,醉得不轻的样子。她去浴室里绞了一把毛巾,细致地给他擦着脸和手。
擦完,且惠又去煮了一碗醒酒汤,小心端到楼上。
她放到床头,立马把手拿到嘴边吹了吹,“好烫好烫。”
落地灯光线很柔,睡熟了的人嗤了一声,“你就不会拿个托盘端着?”
且惠看过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她把他扶起来,“正好你醒了,把这个喝掉去。否则明天要头疼的。”
沈宗良淡淡看了一眼,“不急,这么烫就先放着吧。”
且惠哦了一下。
不知道是怎么了,她觉得他语气不对头,眼神也来者不善的样子。
她警觉地问:“项目没谈下来吗?你好像有点不高兴。”
沈宗良指了下沙发上的公文包。
他说:“你去,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且惠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是照做。
她把所有的文件都端到他面前,眼睁睁看着他从里面抽出一张请柬,还懵懂地问:“谁的呀?”
沈宗良淡漠而寂寥地笑了下,“你的。”
“我的?”且惠指了下自己,张圆了嘴。
“来,告诉我。”沈宗良阴沉着面孔,用指尖碾碎请帖上沾着的金粉,语调冰凉:“你是不是一定要结这个婚?”
他在说什么醉话啊!
且惠不敢相信地扯过来看,但......写的就是她的名字。
一看就知道这是她妈妈的笔迹,抵赖都抵不了的。
那一刻,蝉虫的聒噪,夜风吹过树梢的轻微动静,以及室内加湿器运作的声音,在她脑中交织出一片茫然的空白。
且惠气得打颤,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我妈真是疯掉了。”
“也不能这么说。”沈宗良掀开毯子起身,“算是病急乱投医吧,为了阻止你嫁给我。”
且惠把那张请柬捏在手里,跟着他进了浴室。
她说:“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怎么可能一边要结婚,一边还和你.......”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刚刚是和你玩儿的。”沈宗良抽出牙刷,对着镜子,开始慢条斯理地洗漱。
她委屈地撅着唇,低下头,“对不起,我替我妈妈和你道歉,她这个人有点偏执的。”
等到刷完牙,沈宗良才说:“你做错什么了?你妈妈倒是有一点错,她太轻信她的学生,对沈家的认识又太浅。”
且惠叹气:“她觉得自己吃过苦,不想再叫我吃苦了。”
“没事。”沈宗良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我会让她明白的,你不要急。”
她都快急死了,又不知道妈妈还会做出什么事来,也许还要闹更大的笑话。
且惠跺了一下脚,“我怎么能不急啊?她总是这样哪行?”
说完,她就提着包急匆匆下了楼,一路风驰电掣的,就等着回到家和妈妈对质。
沈宗良叫都叫不住,偏偏他又喝了酒,开不了车。他只能掐着时间给她打电话,问她到家没有。
且惠刚进电梯,“到了,你快点休息去呀,别太累了。”
“到家就好,不要和你妈妈吵架,有什么话好好说。”
“知道了。”
但这一次,且惠并没有听沈宗良的。
甚至在上楼前,坐在车里把王秉文的资料看完了,看得满脸震惊。
她真的太生气了,不单是为妈妈这么久以来的自作主张。
所以一进门,她就把请柬扔到了董玉书面前,“这是你写的吗?”
董玉书说:“是啊。我练练笔的,拿给你的领导参详,不可以吗?”
且惠深吸了两口气,“妈。我这里有一份东西,您先读完再说话好伐?”
“拿来。”
趁着董玉书在看她学生那份堪称精彩的履历,且惠给自己倒了杯水。
一路赶过来,她早渴了,再想到接下来,应该会说很多话,也许还伴随着勃然大怒,她很需要这杯水。
不一会儿,董玉书已经尖起嗓子在叫她:“小囡,这都是真的?这都是真的?”
且惠脸上满是看不起,“你当他是什么干净人吗?那么早就去了美国,谈过数不清的女朋友,不少人甚至为他打过胎,现在更结棍了,还有学妹给他生了个孩子,他们家不敢认,先放在亲戚家养着。他为什么急着结婚啊?不就是结了婚好把孩子接过来,名正言顺养在身边吗!”
说到这里,她在董玉书瞪大的眼睛里停了停,“你也不想想,他那么好的条件,什么人不能找啊!偏偏要赖着我?不就是看我好说话,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家里也没人撑腰,你又是个随他拨弄的。真如您的愿嫁过去了,我现在的日子才好过呢!”
好一会儿了,董玉书才灰心地丢下这些东西。
她指着女儿说:“你不用说这些话来笑我,就算他不好,沈家难道就好了?”
且惠重重地撂下杯子:“沈家怎么了?你去过还是什么人去过?你怎么知道就不好了?我知道,当年他妈妈给了您好大一通没脸,您气性再长,记恨到如今也够了吧?犯得着把火都撒到沈宗良身上吗?他有什么错!”
董玉书张了张嘴,“你......”
“你平时欺负我就算了,现在还弄出这么张东西,拿到他面前去欺负他!”且惠越说越气,把那张莫须有的请帖拿起来,奋力撕成了好几半,一股脑儿全扔在了茶几上。
董玉书从没看过她这副娇蛮样子。
仿佛给沈宗良气受,是一件让她无法忍受的事情,是犯了她的大忌,她宁可丢掉温柔秉性不要,也得维护他。
她连哈了好几句,“我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千辛万苦养你这么大,为了一个男人......”
这种话且惠听得太多,以往她都顾念妈妈的可怜和辛苦,在充满牺牲和付出的悲情叙述里,次次咽了下来。甚至去牛津那件事,再难过再煎熬,她也顺了妈妈的意。
但这一次她真的不想再忍,也实在忍不下去了。
且惠打断她说:“生我养我,是你和爸爸共同的选择,我并没有一点参与权,这不是我的决定。好了,他中途撂了挑子,您恨他,恨这个父权社会对你的剥削。但他已经死了,可我还没有,你就把这辈子的积怨都加在我身上,非要我按照你的意志去生活,好像这样就能得到一些补偿了。但我又亏欠了你什么呢?要还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要把命还给你才行?”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很平静,心里萧条得像隆冬的雪地,光秃秃的。
如果董玉书说是,且惠真的会当着她的面割腕。
她忽然明白,她与妈妈面对的,是一衣带水的绝望,她们永远无法割席,谁都拿谁没辙。
且惠说:“从小到大,你都要我争优秀,要比庄新华他们那些男孩子更厉害,那个时候你就可以不按女性规范来培养我。到了今天,居然又要把社会对女性的期望套在我身上,逼着我嫁给你中意的人,走向所谓的归宿了?你真的很可笑,妈妈。”
董玉书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只是觉得,她女儿说的这些话很站得住脚,但以她这点水平绝对说不出来。这才明白沈宗良说的对,且惠受过的教育,熏陶出的才识都远高于她,根本不必她来操心。
她抬眼看着且惠,已经褪去青涩稚嫩,成了个沉静温婉的姑娘。董玉书说:“讲吧,都讲出来,讲你有多讨厌我。”
且惠冷笑了声,“这么多年,从念书到工作,您日日夜夜地看着我忙碌,有说过哪怕是一句,不用这么辛苦,休息一下这种话吗?有吗!?”
董玉书哑然。她其实想说的,但长期以来的不断施压,已经让她忘了怎么当一个慈母。
且惠也累了,眼睛看不清墙上是几点钟,她说:“葛伯伯人很好,您放心大胆和他结婚,我不会有任何意见。我知道您是怕我不同意,才一直拖着,他都向您求婚了不是吗?我是绝对不会像您干涉我一样,去阻止您幸福的。这个家我以后会尽量少回,我们也不适合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