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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欺—— by旅者的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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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她是豪门中哪一位妾室娘子,但听她言谈举止清健,爽爽磊落有风,并不像服侍人的。
她水葱似的指尖晶莹剔透,养得修长,美丽秀气,恍若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文砚之道:“婆婆,这位小兄弟家中困难,莫如咱们就多帮衬帮衬吧?依婆婆的医术,能否完全将蛊虫拔除?”
司马淮也道:“是,婆婆,求您多费心。”
婆婆本不欲多管闲事,免得惹上豪门,但听司马淮开口相求,无法拒绝。
“好吧,老妇试试。以后每隔七日你们到此处来,老妇施针拔毒,至少要持续半年以上,平时也要按方吃药。”
说着,写出一张秘方交给王姮姬。
王姮姬抓紧这一丝希望,白净面颊上笼罩的乌云一时消散,对婆婆千恩万谢,欲留下金银,婆婆却不肯收。
文砚之道:“我和婆婆平素生活简朴,用不着什么银钱,倒是看书多些。”
如今这世道穷人是看不起书的,成篇累牍的典籍只有大富大贵人家的藏书阁才有。
贵族不仅垄断了官场,更垄断了平民百姓开蒙识字的途径,占有绝对的话语权。
贫贱之人百事哀,生活事事处处充满了穷人的悲怨。
王姮姬无法背叛自己的阶级,只能避重就轻地说:“我私藏了一些书,可以借给你们随便看,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提。”
文砚之道,“公子,当真不能站在我们这一边,助我等一臂之力?”
他提出的科举考试制度,是和老师陈辅潜心多年的心血所在,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是拯救这时代的壮举。
王姮姬犹豫片刻,“你们想对付谁?”
她以为文砚之会似方才清谈会一样脱口而出琅琊王氏,没想到他道:“帝师。为御史大夫陈辅大人报仇。”
她眼睫轻轻一颤。
文砚之见状,“公子可识得?”
王姮姬心悸,朝政汹涌,再次隐晦地提醒他们前路艰险,别枉自送了性命。
那人心思深沉,手上着实握了太多筹码,更有爹爹和哥哥们的鼎力相助,杀一个陈辅算不得什么。
司马淮见她进退维谷,及时止住了话头,“不若这般,今日我等三人投缘,且结拜为异性兄弟,互相照应。”
司马淮求贤若渴,不肯轻易放王姮姬走。说着随手解下身上的玉石禁步,拆下三枝玉柳枝,自己留下一枝,另外两只分发给剩下两人。
“说好了,结拜为异性兄弟之后,日后无论哪一方有难,其余两方都得拼劲性命相救的。今生今世,永为兄弟。”
王姮姬讶然,不想司马淮竟纡尊降贵至此,为了笼络人才,与凡人结义。
她念及二人相救之恩,点头答应,拿着玉石柳枝一同跪下来结义。
司马淮道:“还未问公子高姓大名?”
王姮姬无法在皇帝面前说出“王”字,遂起了个谐音,“……郑蘅。”
司马淮道:“郑蘅,好名字。”
“以后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夕阳洒在脸庞,经过了一天的愁云惨雾,三人难得都有了些笑容。
玉石柳枝留在个人手里,权当个念想。左右他们再见面的日子很快,七日后还要陪郑蘅来此治病。
建康城内,皇宫。
天色将暮,郎灵寂方去查探了小王宅的建造进度,至皇宫将上晚课,却不见皇帝的踪影。
内侍道:“陛下贪玩,一早就哭着要出宫踏青,微服去水边了。”皇帝荒唐痴傻不是一天两天了,倒也十分正常。
郎灵寂独自坐下,见探子送来的秘信中说,天嶷山有人聚众讲学,密谋大逆不道之事。
明月已高悬深空,漫长而逼仄的暮色吞噬着渺小的烛光,万籁俱寂。
许久,皇帝才回宫。
司马淮衣角沾了泥,发冠也微微松散,一天的行程累得很了,连腰间的三柳枝玉佩也只剩下了一枝。
“老师,朕往水滨去一趟,不小心跌进了湖中,今日的晚课便取消吧。”
皇帝自然地解释着,擦肩而过,带起一阵风。
郎灵寂颔首应之。
片刻,不免回头多打量了一眼司马淮。
虽然难以置信,但姮姮,怎会和竹林聚众闹事的那些暴徒有关呢?
司马淮身上有姮姮的香。
那种香气独一无二,是他与她初见的那个雪日,他给她的糖果香气。天下只此一份,绝不会认错的。

第009章 退婚
初五,天空下着黏糊糊的小雨,成群的乌鸦盘旋嘶叫,黑黝黝的翅膀遮天蔽日,似昭示着某种不祥。
天嶷山竹林被抄了。
由于聚集在天嶷山竹林的诸寒门子弟公然诽谤朝廷,指摘重臣,陛下下令禁止讲学,抓捕首脑问罪,驱逐所有聚集在此的文人,并伐斫竹林一根不留。
文人最是骨气硬,尤其是一穷二白只剩人格尊严的寒门。几日之间,拒捕者的血水染红了雨水,场面惨烈,当然也包括首脑梅骨先生。
皇宫,被禁锢的皇帝司马淮黯然失色。这次的秘密对抗才刚拉开帷幕,就被掐灭在摇篮里,以全面失败告终。
旨意自然不是他下的,可拟好的旨意摆在面前,他别无选择,唯有颤巍巍地盖印。
某种程度上,他对不起为他奔波卖命的梅骨先生文砚之以及竹林学子们。
竹林明明是他培养人才的大本营,如今杀人诛心,竟要亲手毁去。
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这皇帝的活动范围都只有太极殿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内,连身边能接触到的侍从都被严格限制。
钻木取火,费劲艰难燃起一丝希望的火星,黑暗的吞噬却只在一瞬间。
司马淮后知后觉,原来那日结拜的郑蘅女公子乃是琅琊王氏的嫡女,集万千宠爱的九小姐,帝师的未婚妻。
郑蘅并不是她的名字,她的真名是王姮姬,拥有可以主持王家祠堂仪式的地位,整个王氏子弟对她众星拱月。
她固然出口成章,学识渊博,绝佳的好人才。但是,他怎么痴心妄想到拉琅琊王氏的人对付王氏?
他荒唐,荒唐地去可怜琅琊王氏的九小姐,让她帮自己。
这次没准也是她告密的。
地上满是揉皱的纸团,司马淮坐在龙椅上颓废着,一时万念俱灰。
王宅,王姮姬被罚在祠堂思过。
祠堂外的槐树边,宫里的副官将一切告知了王章和王戢。
皇帝这次偷偷下去就是为了招揽民间的才人,培养心腹,应当引以为戒。
在琅琊王氏和皇室权力博弈最微妙危急的时期,王小姐却深入寒门,和所谓的知己混在一起,胳膊肘往外拐。
帝师疑惑,王氏还要不要合作,还是与皇族、寒门为伍?
那把合作的巨锁,似乎要断了。
王章闻言沉默良久,赔礼道:“这次确实是姮姮太任性了,老夫教女不严。”
王章推开祠堂的门,板着面孔,准备说教王姮姬一顿。见女儿清瘦的背影,狠话悉数又咽进了肚子里。
“以后不准再和寒门混在一起,回屋好好反省!”
王姮姬未曾顶嘴,垂头退出。桃根擦了擦冷汗,老家主果然疼爱小姐,小姐犯下天大的过错,也能轻描淡写地揭过。
小姐这次恰好撞姑爷手里了,实在倒霉,姑爷黑白分明,可不像老家主那样对小姐无底线地纵容。
王章掩面咳了几声,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王氏的族祚必须延续下去。
他摩挲着指尖代表无限权威的家主戒指,在阖眼之前,必定要为姮姮和琅琊王氏找一个绝对可靠的庇护伞。
姮姮,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王姮姬被暂时禁足在家中,一位教习嬷嬷过来传授她礼仪规矩。她心不在焉,思绪远远飘出了王宅。
那日在竹林聚会的许多寒门都丧了命,杀人诛心,旨意还是陛下亲手下的,想来陛下被胁迫了。
早知聚众讲学的事一旦被告发,官府不会轻纵。如今陛下被囚在宫里,梅骨先生文砚之也惨遭横祸。
窗外霪雨霏霏,原本约好七日后的再次治疗,因为这场杀戮化为泡影。
王姮姬不禁为他们担忧起来,遥感阴云笼罩,摸不见一点光。那日三人手持柳条过家家似的结拜,竟将命运联系在了一起。
或许,陛下和梅骨先生文砚之会误会是她告密,朝廷才察觉得这么快。
她第一次蒙受不白之冤。
王戢将她送回闺房,安慰道:“九妹莫要伤心,爹爹只是一时气话。他老人家心里最疼你的,刀子嘴豆腐心罢了。”
王姮姬自然知道爹爹的好,始作俑者是她那未婚夫。
王戢又道:“但与贫贱寒门交往之事切不可再为之,这是立场问题。二哥虽和你一母同胞,难纵容这一点。如今你玩也玩够了,就别惹爹爹生气了。”
门阀不与寒门通婚,与卑贱的寒门接触某种程度上也是绝对禁止的。
如今老家主正在选人继承衣钵,王戢志在必得,不想这时候因为妹妹的胡闹出差错。
“嗯,二哥放心。”
如果在寒族和门阀之间选一个,王姮姬会毫不犹豫选择生她养她的门阀。
王戢摸了摸九妹的脑袋,他心爱小妹,自然希望她嫁得门当户对。
外面总有一些卑寒之人,试图蛊惑九妹,九妹才要取消与琅琊王的婚约。
该死的是那些卑寒之人。
一切,相信最终会回归正轨。
阴天虽潮湿些并不算冷,王姮姬窝在棉被里,浑身还裹了两层衣裳。
王戢敏感问道:“九妹又犯了老毛病吗?寻了这么多大夫,愣是不见结果,二哥明日把宫里御医再叫来。”
王姮姬握住王戢的手,求道:“别了,二哥,他们都瞧过,无济于事的。听闻你近日要去江州统摄军务,可否帮我从江州请一位名医回来?”
王戢道:“那自然简单。可天下恐怕没有大夫的医术比宫廷御医更高明,陌生人开的药亦不敢给你食用。”
王姮姬坚持:“二哥,你且帮我,一定要偷偷地暗中行事,不要泄露。”
她有另外一番计较,那人能将建康城的大夫封口,难道还能控制得了天下的大夫?换个地方找陌生的大夫来诊,那人自然就露馅了。
念及梅骨先生和婆婆帮过自己,她道:“除此之外也请二哥帮忙说情,天嶷山聚集的众人已知错,还望高抬贵手,留他们的性命。”
王戢无奈,“好吧依你。陛下不是滥杀无辜之人,聚众的那些寒门大多只是被驱逐了。九妹只管好好养病,从江州请大夫的事交给二哥。”
九妹还对琅琊王有怀疑,他愿意站在九妹这一边,帮她打消疑虑。
毕竟她和琅琊王日后要携手过一辈子的,心存隔阂可不好。
翌日,与郎灵寂相遇。
二人是携手守天下的同袍,王戢道:“天嶷山竹林之事多亏雪堂,但九妹近来神思恍惚,你可否去探望一下?给她吃颗定心丸,好叫她别再和不三不四的人交往。”
郎灵寂道:“方要去。”
王戢隐晦提醒,“她仍然想退婚。王氏全族都不希望你们感情出问题。我们两家合作,才能强大起来共同应对皇权。”
郎灵寂深吸了口气,“是呢,正 理。”
春色渐浓,厚厚的青苔覆上了台阶,飘落的柳絮一层层落下。
王宅内泉水冬夏不枯,草林秀润,位于湖心的断虹霁雨亭清凉怡人。
王姮姬一身碧色縠纹长裙坐于湖心亭中,与郎灵寂相对下棋。
睽别多日,关系疏淡,二人又准备着退婚,安静得根本无话可说。
斑驳的树影,婆娑了彼此的衣裳。
“我输了。”她撂下了棋子。
郎灵寂道:“分心二用,自然要输。”
王姮姬掀开眼皮,见他如微雨洗山月,透露着冷漠的禁欲色彩,还如前世那般高不可攀,掌握着全局。无论她的棋子下在哪里,都被他先一步堵死。
她清楚意识到,对手是他。
“天嶷山竹林被抄,是你的主意。”
郎灵寂将最后一枚墨黑的棋子放回,才道,“没有。”
只是流放而已,若他下手不会那么轻。
“我知道他们是你的朋友,你不希望他们死,所以没杀他们。”
他一直站在王家的角度考虑问题,甚至尽量站在她的角度。
王姮姬不愿这般虚与委蛇下去,直接道:“我与你做桩生意吧,把竹林还回来。”
她斟酌着措辞,将打了多日的腹稿一股脑摊出,“之后,我会与你解除婚约,还你自由。但王氏仍然支持你,我们两家相互扶持的关系不变。解除这桩婚事一别两宽之后,你可以和心上人……”
算着今年许昭容也该及笄了,从旁观者的角度,他们日后会生三个孩子,是很最幸福的一家人。许昭容不必偷偷摸摸的了,乌衣巷会给许昭容置办房子,她王氏也愿意出资,就当破财免灾。
这是一举两得的双赢之事。
这段泥泞不堪的感情,她只想快刀斩乱麻尽快结束,花些钱也没什么。
郎灵寂闻言静默了良久,湖心亭水色沧浪,他冷白的一爿影,透骨的凉意。
“为了那位梅骨先生,你要和我退婚?”
他打量地问。
王姮姬皱眉,“不是为谁……”
他道,“那所谓的梅骨先生和陛下,一心想捣垮琅琊王氏。姮姮作为太尉最得意的接班人,竟公然倒戈。”
顿一顿,“还有,我没心上人。”
王姮姬耻笑,到此他还不承认,恐怕心爱的许昭容遭到琅琊王氏的迫害。
前世许昭容日日来小王宅前跪着,怀着孕风雨无阻,只为求她这当家主母收留,他大抵十分怜惜吧。
“这么说,你是不答应退婚了?”
他目光泠泠,明确告诉,“是,我不同意。”
王姮姬一凝,亦道,“若我执意如此呢?”

气压骤然收缩,死一般的静寂。
危险与压迫犹如实质,亭外柔和明丽的春风似乎也变成了雪虐风饕。
湖中绿波荡漾,阵阵细致入微的幽香随风钻入鼻窦,对峙悄无声息。
郎灵寂停了半晌,慢慢将身畔的药包搁在她面前,“这是你二哥叫送过来的。”
他凑近了几许,低声,“寒疾犯了,怎么不问我。”
王姮姬猛然打个寒噤,想起那日在清谈会,曾有个书生说她身上的香气很特殊。后来司马淮背她,香气便也沾到了司马淮身上一些。司马淮回宫,自然而然要与帝师见面……难道竹林清谈之事就是因为这点细微香气泄露的?
“你知道了?”
他淡淡,“姮姮这么聪明,在外面看了哪位大夫呢?”
王姮姬厌然侧过头,怎会将实情奉告。这位前世与她同床共枕最熟悉的人,此刻却是针锋相对的敌人。
郎灵寂没再深究,左右也不重要,皦白的指骨微屈叩向桌案,“既然明说了,姮姮,我不喜欢你和别的男人在一块,朋友也不行。”
不是出于嫉妒,而是责任。
“联姻是家族的责任,于你于我都是。即便我们再不喜欢彼此,也要成婚。”
他垂下冰冷的长睫,“所以还请你有点契约精神,不要在外面乱搞男人。”
这是底线,最后的通牒。
王姮姬眼波晦暗极力隐忍着,契约精神?不知他有什么脸谈契约精神的,前世成婚时明明说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后面还是挡不住他纳妾,和许昭容苟且在一起。
她沉声,“你威胁我?”
“威胁?”
“我不想了,”她一字字,“你懂吗。”
“不可以不想。”他凝视她双眸,“我们已经约定好了。”
虽然只是眼神接触,王姮姬心脏的蛊虫仿佛得到了滋润,开始疯狂地叫嚣。她被支配得有些难受,气势不禁减弱。
这是郎灵寂和她之间的秘密,准确来说他们不是未婚夫妇,而是主仆关系,雇主和佣客之间的关系。
从吃下那块糖开始,情蛊便将她牢牢控制住,覆水难收,死都会烂在一起。
“我与你无话可说。”
她拂袖欲去。
郎灵寂也不阻拦,静静旁观她心防破裂,神如深山里的冷泉毫无人气,有恃无恐。
王姮姬内心将他咒了千万遍,无论前世今生,最厌恶他这副事事掌控在手,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他表面淡薄不竞,实则对利益不让半分,堪称冷血,恶毒的蛇蝎心肠。
她要去便去,他不会阻拦挽留,只是到时候花轿抬过来,她必须为了家族盖盖头履行婚约。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她需得持之以恒,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布局谋划,赢得最终的胜利,而不能意气用事。
她深吸了口气,平稳了内心。
郎灵寂,“想通了?”
王姮姬斜着眼角,“嗯——呢。”
他语声轻慢,“瞧着并不像。”
王姮姬幽幽道:“那琅琊王殿下还要我怎样,今晚就以身相许,表明忠心?”
她是无所谓的。
但他洁癖最是严重,前世她百般央求同房,他也不过一月来一两次,每次她碰过的衣裳器物,他都会丢掉。
前世他绝不允许她这王氏政治联姻的贵女怀上孩子,没给她吃避子药,是因为料定她身子伤损无法怀孕。
郎灵寂神色果然一冻,“那倒不必。”
王姮姬心知肚明,他这衣不染尘的神仙公子只为许昭容走下神坛,说是不热衷于那事,与许昭容生了三个孩子,每次和她同房却显得多恶心似的。
他要娶她只不过撑门面,和所有的家族联姻一样为了政治目的,建立强大的纽带,使琅琊王氏在有生之年绝不会背弃他。至于情爱,无关半点。
抓住这一点,或许能使她在这场博弈中反败为胜,逆转情势。
“既然如此,”她心中有了数,比方才从容许多,“琅琊王殿下就别对我咄咄相逼了。”
“好啊。”他轻轻又朦胧,“只要姮姮也别对我咄咄相逼。”
两人各执棋子,不动声色继续下完这盘棋,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婆婆给的解药只能管七日,七日之后蛊症卷土重来。
欲再找婆婆治疗,竹林却已被烧毁,文砚之和婆婆未知所踪。
而二哥王戢启程去江州,一来一回至少半个月,才能带来新的大夫。
两条路都遇到了阻碍,王姮姬暂时陷入了僵局。
她时常念着以卵击石的比喻,如今父兄信赖那人,家族也依靠那人在朝廷庇护,她自身又被种下蛊毒,绝不能做以卵击石的卵,撞个头破血流。
为防上瘾,她停了郎灵寂的药,再难熬也不食半颗。另外,她按照蛊婆婆给的方子命人去抓药,按时煎服。
婆婆的药虽然只能救急,十分有效,病症发作四肢冻结时,喝上一口便能缓解。这对于被药瘾深深牵制的王姮姬来说,无疑是一个利好。
冯嬷嬷琢磨着,“这药既然如此管用,得随时携带着才好。”
桃根和桃叶几个年轻小丫头聪慧,将汤药熬浓提炼了药丸,搁在锦囊中,使九小姐能随时佩戴在身上。
“小姐您看,这样不就行了?”
王姮姬摸着腰间锦囊,觉得甚好,平日外出难受了就吃一颗,方便又干净。
“多谢。”
主仆几人难得办了件好事,趁着春日坐在槐树下一块试春盘。
王章过来恰好闻见满庭的果香,板起脸,“好啊,为父叫你闭门思过,倒自己偷着做起香饭来了。”
王姮姬见爹爹慈祥和蔼的样子,起身相迎,“女儿已按爹爹要求反思过了,春光明媚,做点别的。”
王章啧了声,吃了两块果子,觉得味道尚可。父女俩苍老和年轻的手交叠在一起,十指连心,王章手上象征家主的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聊了半晌闲话,王章忽然问:“姮姮认为兄长中哪一位最优异出色,可堪本族大任?”
王姮姬迟疑,每一位兄长都对她顶顶好,议论哪位都不合适。
爹爹问这话,恐怕想让她以女儿的身份继承衣钵。
前世爹爹就曾流露过此意,只不过因为她身子骨太弱不了了之了。
“女儿认为……”
王章等待答案良久,若有所思地望向王姮姬纤细的手指,道,“吾女戴此戒指,倒也相得益彰。”
王姮姬立即道:“爹爹,女儿不合适。”
王章摆摆手,自然知道王家家主必须由德才兼备的男儿来做。王氏在京为官的子弟有三十余人,唯有选定良好的继承人,才能蕃衍出一代代簪缨不绝的子孙,保家族万代永昌。
但日后女儿必须有个强有力的靠山,为此,他这把老骨头可以打破惯例,即便受众人非议也在所不惜。
当下王章心中有了决断,呆了不到片刻,便温言告别,起身离去。
王姮姬细细思忖着,二哥有野心,有兵权,是年轻辈中名士的佼佼者,或许爹爹会考虑让二哥做家主,将那预约着权势与地位的家主戒指传承给他。
怕只怕无论哪一位兄长当家主都得由郎灵寂辅佐,前世名副其实掌控王氏大权之人,是郎灵寂。
那样的话事情将进入最棘手的境地,郎灵寂完全只手遮天。
她王氏,也会被他窃夺。
王姮姬思来想去,终究还得先解自己的情蛊,轻装上阵,无所顾忌,再谋其他。
时光荏苒又过去数日,天气完全放晴,王姮姬换上骑装,往草场骑马放风打猎,闭门思过之令形同虚设。
她是王氏的掌上明珠,从小受到了殊于家族其他女儿的殊遇,君子六艺样样精通,骑射不在话下。
桃根疑神疑鬼问:“小姐又去见您那两位寒门结义兄弟吧?”
王姮姬摇头,一方面是二哥和爹爹的警告,一方面是那人的警告……她不欲在此关口节外生枝,刻意挑衅。
“不,只是跑跑马而已。”
桃根舒了口气,小姐金枝玉叶之身,实不宜长久与鄙薄之人接触,自降身份,叫姑爷看见了也容易误会。
冯嬷嬷不放心她再像上次那般单独出去,唤了一位马奴随行照料。
马奴跪在地上磕头,“贱奴既白,愿伺候小姐鞍前马后。”
冯嬷嬷荐道:“这小子是最健壮马奴,自小养在王氏训马场中,知根知底,就没有他驯服不了的马,小姐放心带着。”
王姮姬请他起身,既白,不知东方之既白,名字属实不错,“赏。”
既白出身卑寒,从小到大只被人当奴隶使唤,身价还不如一匹宝马值钱。他蓦然怔怔看着眼前白花的银两,锦绣华衫,不由得感激涕零。
王小姐挥金如土,其人素雪珠丽,当真如神仙一般的人物,令人仰望。
冯嬷嬷私下里叮嘱既白,“小姐马术极好,身体欠佳,玩起来容易忘记时辰。你身为马奴要多多提点,别让小姐过度疲惫,或让寒门欺负了去。”
重点是寒门二字。
既白恭谨答应,记在心中。

琅琊王氏有自己的马场,广袤而辽阔,王姮姬偏偏选了最僻静的那一个。
跑马是权贵的游戏,放眼马场,尽是达官贵人的冠饰与徽记。
既白偷偷打量九小姐,九小姐眉间笼罩一层忧郁之色,似心事重重。
九小姐今日随从不多,只跟着自己一个马奴,未免被周遭公子贵女轻看。
半晌果然有人议论,“什么寒门也来跑马,衣裳连花纹都没有,穷酸至极。”
前段时日陈辅公然撞柱自尽和竹林聚众闹事的风波,将门阀与寒门的斗争推至风口浪尖。如今莫说寒族,便是祖上富过而今衰微湮没的姓氏,也不配在天下头号士族的琅琊王氏马场跑马。
既白记着冯嬷嬷的教诲,登时红了眼,欲上前争辩,王姮姬却犹似未闻,只顾纵马肆意驰骋。
她逆风骑马裙裾飞扬,身上剪裁合体的骑装,化作一抹清淡的蔚蓝,仿佛碧绿的草地上灵动的云彩。
整个马场之中,马术最佳。
公子贵女们愈加看不惯,指桑骂槐,欺辱马场的一寒门侍从。那侍从体质孱弱,文质彬彬,半晌脑袋已磕破了。
既白与那人同为奴才,感同身受,紧攥拳头。贵女嘲讽道:“你家主人什么门第,可配给我颍川庾氏提鞋?”
王姮姬勒马停住,定定凝视那人。草场管事的急忙过来,见了王姮姬大惊失色,道:“九小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那贵女不明所以,管事的介绍道:“这一位是主人家,琅琊王氏九小姐。”
如今的年月,家族就是徽记。贵女听到琅琊王氏这四字,顿时脸色煞白,悻悻然如霜打的茄子。
余下几个纨绔亦偃旗息鼓,本以为哪个寒门侵占马场,谁料竟碰见了主人家。
王姮姬不屑理会,命人将受伤的寒族扶起,一看之下,瞳孔冻住。
对方亦难以置信,顿了许久才虚弱地道了声:“郑兄?”
文砚之与王姮姬并肩走在广袤的马场草地上。王姮姬悄然屏退了众人,确保周遭无眼线暗中跟着。
文砚之感叹,“那日天嶷山竹林一别,本约好七日后再为贤弟你医治,谁料发生了那等变故,治病之事便被耽搁了。”
王姮姬微微惭愧道,“文兄不怀疑我告密吗?”
文砚之讶然,不意她有这等想法,决然摇摇头,“既结拜那便是一辈子的兄弟,哪有质疑之理。我知贤弟你家世不凡,有诸多难处,绝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王姮姬稍稍松了口气,见他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衣角沾了青草和泥点,一丝不苟地绾着墨簪,傲岸自若,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节之士。
她关怀道:“竹林被查封后,兄台和婆婆去了哪里,何故沦落到草场为奴?”
文砚之道:“也不算为奴,清理杂草,豢养马儿,比当街写书卖画赚钱。”
他被本郡中正官评为“六品下才”,按正常途径今生都不能入仕了,总得想个办法维持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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