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欺—— by旅者的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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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根治情蛊,光用鸡卵撵还不足,需得配合灵药。这种平平无奇的黄草药名叫摇叶子,名如其貌,长在山菁之中会自然摇动,既然是喂养情蛊的原料,也是破情蛊的解药。世上只剩下最后几株了。
他自己攀登山巅,却太文弱虚脱,一个不慎从山崖摔下,虽侥幸没骨折,浑身挂了彩。
“吃了这药,贤弟得稍稍受点苦,大吐几个时辰。配合以鸡卵疗法,相信郑兄你能完全康复。”
王姮姬五味杂陈,文砚之一读书的文人,冒死跑到山崖去摘药,为了她连性命都豁出去了。
“多谢……文兄。”
她嗓子沾了些湿涩。
萍水之逢,何必呢?
文砚之一笑带过,皮肉之伤而已,又非什么大事。能帮她撵走情蛊,顺利退婚,付出再大的辛苦也值得。
他遥遥望着她,眸中满是柔情,“别担心我,郑兄,你快去治病吧。”
第017章 面见
婆婆遂请王姮姬躺下褪掉衣裳,又以熟鸡卵为她捻蛊。这次鸡卵已不似先前那般外金内黑,她手臂经络中浮起的金线,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想那下蛊之人定是个城府深沉心黑手硬之辈,自以做好了万全之策,还是百密一疏,精心配置的情蛊就这样被鸡卵简简单单破解了。
片刻疗毕,婆婆端来一碗黄澄澄的汤药给她喝,乃文砚之冒着生命危险采得的排蛊圣药摇叶子。
文砚之提点:“贤弟可要珍惜着喝,喝得一滴不剩才好。”
毕竟此草药已灭绝了,山巅上是婆婆年轻时栽下培育的最后几株。
王姮姬软声,“害你为我受伤,又将唯一的灵药给我,如何过意得去。”
“我是为了报我自己的仇,咱们不是一开始说好的吗?”文砚之安慰道。
她撵脱了蛊定然能退婚,退婚必然使郎灵寂不高兴。郎灵寂不高兴,他文砚之就高兴,报了恩师的大仇。
王姮姬仰头将药一股脑地喝下,半滴不剩。喝罢片刻,果然涌起强烈的呕意,将体内积攒的蛊毒撵个精光。
金叶子乃传说中的灵药,果然是杀蛊辟邪之效,情蛊的克星。
婆婆又为她端来了温汤,见她吐了几遭,所吐之物便清亮如水,深知药物奏效,大大遏止住了情蛊之毒。
“小姐再坚持一下。”
王姮姬呕意沉浮,暂时还说不出来来,由婆婆扶着在旁休息。
恍恍惚惚中,她感到在漫漫长夜中走啊走,终于看见一线天光。
年少时吃下的一块糖,用了足足两辈子才走出来。
许久,恢复正常。
文砚之劝她回家好生疗养,茅屋条件实在简陋,冬凉夏暖,不宜养病。
王姮姬记挂他浑身是伤,不愿一走了之。文砚之的腿骨折裂,若不善加恢复,以后会跛脚的。
几日来,王姮姬日出即来日落即走,除了例行的治病撵蛊外,还充当文砚之的拐杖,扶着他练习走路。
文砚之愧仄,“明明郑兄是病人,反过来累得你照顾我,真是过意得去。”
她金枝玉叶从没照顾过人,猛然照顾人却像模像样,春风润雨细无声,体贴入微,给人抚慰。
王姮姬瞧着他一跛一跛的腿,“你是为了我才受伤的。”
前世她为了讨好那人,洗手做羹汤,刻意练习了许久贤淑的言行举止。
文砚之哪敢享受高门贵女的照料,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婆婆家门附近是一片草地,再往里走则是当初梅骨先生聚众讲学的竹林。
虽然早已被官兵砍伐烧毁了。
王姮姬扶着文砚之练习走路,之后往那边草地坐卧休息,呼吸新鲜空气。
文砚之沐浴在金色的暖阳下,听静谧的鸟语,不由得感叹:“有郑蘅兄相伴在侧,岁月静好便是如此了。”
王姮姬亦仰起脖子全身心放松,天空浮云如鳞,时舒时卷,被阳光晒透。
那夜她与郎灵寂赏月,心情沉重,与此时此刻的恣意畅快不可同日而语。
“文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文砚之思忖片刻,“既不能讲学了,浇园,种草,打铁,摘果。”
王姮姬几分调侃,“文兄讲不了学也好,免得说我琅琊王氏坏话。”
文砚之胸前如压着一块大石,“惭愧,和贤弟相处的这些时日使我改观许多,门阀中不全是恶人,我应该辩证待之。”
但门阀中确实存在恶人,把持朝政,幽禁皇帝,只手遮天。
王姮姬默了默,当日她、文砚之、皇帝三人结义,约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此刻却只有她和文砚之二人在阳光下岁月静好,留司马淮一人陷于深宫黑暗中苦苦挣扎。
“爹爹和兄长对政事自有打算,我也不能干涉太多,但……”
她恳然道,“如果有机会,我会尽量入宫探望陛下的。”
文砚之冷汗蓦然沁了一沁,“你知道陛下的真实身份了?”
郑蘅是琅琊王氏的掌上明珠,什么世面没见过,皇帝自然也碰过面。
那么一瞬间,他竟想求琅琊王氏高抬贵手归政于陛下。
他定了定,苦笑道:“我本来还想隐瞒贤弟,班门弄斧了。”
王姮姬上辈子偶然见过皇帝一面,才能识破司马淮。
当日她蛊症发作,司马淮对她有背负之恩,若非琅琊王氏和皇族之间有权力博弈,她和司马淮或许能成为朋友。
“哪有的事。”
日上中天越来越烤,王姮姬扶文砚之起身,缓缓走回茅草屋。
两人邻近,文砚之嗅不见她周身那股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儿家自然清新之感。
果然,那股奇异香气是情蛊外化,情蛊一除,香气也随之减弱。
相信不日情蛊即将完全消失。
他由衷道:“贤弟今后可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无惧任何人。”
王姮姬笑:“那还要依仗文兄。”
文砚之嗯了声,“我们兄弟三个这辈子互相扶持,有难同当。”
王姮姬直将文砚之送到榻上,见他和婆婆坐下吃家常饭,才坐马车离去。
连日来九小姐都神出鬼没的,引起了众位兄长的重视。她结交了几个寒门当友人人皆知,恐怕误入歧途。
王章也意识到事情不对,专程等着她,果然将她抓个现形。
“笔直站好!”
绕着清素布衣的女儿转一圈,王章啧啧教训道:“是爹爹缺你用度,连衣裳都穿不起了?”
王姮姬情知今日事情败露,再没法敷衍过去,当着爹爹的面无法撒谎,“爹爹……”
王章不悦,“姮姮冷落了生你养你的爹爹和兄长,整日与寒族混在一起,是想背弃家门,也去当个布衣寒门吗?”
王姮姬道:“爹爹同意吗?”
王章:“想得美。”
王姮姬弯弯唇,悄然踱至王章身后,“爹爹,女儿私自出门错了,但女儿确实有正经事要做。”
王章半信半疑,王姮姬遂将身上寒疾之事说了,找到一位民间大夫。
王章闻此神色稍缓,“姮姮前些日在马场晕倒,因为此疾?”
王姮姬道:“正是。这位民间医者妙手回春,正在帮助女儿驱除病根。”
蛊之说法虚无缥缈,令人难以置信,无切实证据,她索性解释为寒疾。
王章抚髯若有所思,“若是如此倒可谅解,但你太胡闹,治病这样大的事偷偷摸摸背着为父。”
王姮姬唯唯诺诺,正以为风波平息,王章忽然道:“既然有办法治吾女的病,王氏该当重谢。你叫那医者明日到徽香楼候着,为父要亲自见见。”
这一举大出意料,实措手不及。
王姮姬下意识拒绝,王章却板着脸道,“休想蒙骗为父,前些时日的风言风语我也听见了一些。想做我王家的女婿光会治病不行,看他够不够格。”
爹爹错意了她和文砚之的关系,什么就女婿了?
但她设想了下,让文砚之当女婿似乎可以。起码她不讨厌他,而且他能随时随地给她治病。
“爹爹,您误会了。”
王章不改初衷。翌日,果然要去徽香楼。且无需王姮姬告知,王家下人径直去文砚之的小茅屋请人。
王氏手眼通天权势逼人,文砚之作为当初聚众讲学的逆徒之一,王氏熟知他的踪迹,抓他犹如抓蚂蚁一样。
文砚之就这样毫无防备被请到了徽香楼,他以为是朝廷逼供,嘴里含了颗毒药准备舍身就义,岂料解开眼罩,面前是一座飘着饭香的酒楼。
“郑蘅兄?”
王姮姬乍然面对友人,惶惶然不知该如何解释。
王章叫她旁边乖乖坐着,禁止搭话,“你便是号称梅骨先生的文砚之?”
文砚之一凛,面前老人气度凝然,渊渟岳峙,天生有种巍然的威势,脸上每条皱纹藏着城府阅历。
他大抵猜到了老人的身份,猩红的血丝爬上了双眼,指尖暗自颤抖。
他帮陛下和恩师斗了这么久琅琊王氏,今日终得见到王太尉本尊。
“……是。”
王章责问:“你聚众讲学,谤议君王,对我琅琊王氏说长道短?”
文砚之一时无话可说,面对本朝头号士族的家主,他失了讲学时指摘门阀的傲气,浑然被对方的气势所慑。
“说话。”王章厉声,“也是你在野外玷污我九女的名誉?”
文砚之愈加哑然,自己年纪太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被沉重的氛围压死。
寒门和贵族之间的绝对沟壑,他仿佛又天生低人一等,适合跪着回话。
“小生……并无此意。”
王姮姬怕吓着文砚之,扯了扯王章的袖口,王章朝她摆手,“数罪并罚,本该叫你身首异处,但你治了我九女之疾,之前种种暂且搁着容日后再算。”
说着,下人给文砚之搬了座。
文砚之蓦然从云巅摔入谷底,再从谷底飞上云端,心神恍惚。
以为能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实则连王太尉随意几句问话都接不住。
他终究是一个幼稚的书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王姮姬暗中提点道:“文兄,爹爹今日找你只是喝喝茶,不用紧张。”
第018章 新婿
雅间内环境窒息,门外侍卫个个手持利刃,手起刀落让人身首异处,文砚之恍然到了鬼门关。
文砚之从未出仕过,缺乏应对大阵仗的经验,从前跟着陈辅学艺,仅仅纸上谈兵,见到真正的大人物难以保持镇定。
他不禁向王姮姬流露求助的目光。
王章看在眼里,“姮姮先出去待会儿。”
王姮姬低声答诺,暗示叫文砚之该低头时就低头,自求多福。
文砚之见她秀丽的背影越来越远,短吸了口气冷静下来,竭力保持着读书人的气度,心里却着实不愿她离开。
王章呷了口茶,徐徐道:“之前外面传流言蜚语,说你和我家姑娘在野外独处,她倾心于你。”
文砚之听到过那些风言风语,一凛,“您的意思是?”
王章打心底不大喜欢这新任寒人女婿,索性开门见山道:“姮姮是老夫的掌上明珠,平日摩挲宝爱不啻宝珠,老夫想问问你是否也倾心于她?”
于男女之事,姮姮向来不似世间女子那般忸怩。从前她对琅琊王一见钟情,即便对方性如白玉烧有冷,迎难而上大胆追求。只是现在她腻了,抛弃琅琊王又对文砚之另眼相看了。
文砚之登时心防破裂,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更没想过撬琅琊王的墙角。
她的出现犹如他世界中的一抹亮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平日唯敢在心里默默欣赏她的美丽而已。
就像壁画上高贵的神女,膜拜俯首之,娶回家当新妇是万万不能的。
他帮她退婚,是出于朝政的角度考量的。况且他是寒门,她是门阀,他们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落了眼帘,愧然垂下了头。
王章催道:“年轻人犹豫什么,倾心就是倾心,不倾心就是不倾心,还需要思考一番吗?”
文砚之声如蚊蚋:“王小姐与我说她已经有婚约了。”
王章道:“那件事你不用管,很快就不作数了,老夫只问你的意思。”
文砚之顾左右而言它,“小生与王小姐相互敬重,并无半分亵渎之意。”
王章打量着他浑身上下的伤,这副腼腆模样,“那你为何屡屡舍身相救,甚至为了她的病冒险上山采药?”
文砚之哑然,净白的脸颊,安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没了。酒楼外熙熙攘攘,过了许久许久,他仍没说一个字。
似心悦,又似不是。
似有情,却还无情。
似坚定,又似动摇。
这难免让人想起另一位女婿,每次问那人都毫不犹豫说“无论发生任何变故只要姮姮”。
王章耐心告罄,“罢了,婚事并非强求,文公子既不愿便当老夫从未说过,就此告辞吧。”
说完起身离开,门外侍卫见主人出来,纷纷整理队列。
至门口,听后面之人窃窃喊道:“……不!您别走,小生愿意。”
王章转过头。
文砚之缓缓站起身,如一根清韧的竹破土而出,似费了好大劲儿才吐露心声,下了比天大的决心。
王章道:“老夫可未曾逼你。”
文砚之面色染了晕,“您未曾逼我,是小生心悦于王小姐。”
他信奉的是儒家,凡事讲求礼法,于男女之情上更习惯于隐晦。骤然被逼着表明心迹,需要攒些勇气。
王章颔首又回到座位,二人的关系无形中发生了变化,方才还是兴师问罪,猛然间变成了翁婿。
“既然老夫未曾逼你,你自愿心悦姮姮,那么咱们可以谈谈下一步的事。”
文砚之茫然,“下一步?”
王章敲了敲桌子,“对。我琅琊王氏的女儿不可能像寻常人家一样出嫁,尤其是公子你这样鄙陋的门户。对于姮姮,老夫还有基业要她继承。”
“要娶姮姮,你必须入赘我王家。要求文公子你放弃仕途,一辈子不得入朝为官,更不得对簪缨大户有仇视心理,勤勤恳恳为王氏做事,居于后宅做个贤内助。”
“当然,如若有朝一日姮姮想和离了,公子你得马不停蹄地卷铺盖走人,不得干涉她与其他公子再续良缘。”
王章严肃认真地将所有丑话说在前头,避免以后发生麻烦。
为了女儿的终生幸福,为了噩梦中的景象不成事实,什么门户之见朝政争斗,他统统抛之脑后了。
这是他有生之年能为女儿做的。
“这几个条件听起来似乎倒反天罡,但我琅琊王氏的规矩历来如此。公子你能接受便留下,不能接受可以走。”
文砚之足足呆了几息,心头发瘆,宛若落在簪缨世家强大的五指山下。
入赘,放弃仕途,为王氏做事。
此刻他对于她的出身之高才有了切实体会,当真如千仞高山望而却步。
没人知道这一瞬间他内心的挣扎,王家家主的几句话,竟要他放弃原本的政治立场,改投权贵门阀麾下。
赘婿,意味着放弃所有治国报复,接受九品官人法,泯灭救国的良心。
赘婿,意味着永远抬不起来头,王戢随意甩在自己脸上侮辱性的一巴掌。
这一刻,他想问为何郎灵寂不用放弃仕途入赘?
王氏反而扶持那人位极人臣。
王章看出文砚之的疑惑,没有义务解答。
其实对于姮姮看上的人,他的要求本是振兴门户,在朝纵横捭阖,带领王氏立于不败之地……但这位文公子实在特殊,他不得不根据实际更改条件。
如今世道下人分三六九等,文砚之和郎灵寂生下来就没法比,泾渭分明。
郎灵寂能为琅琊王氏提供滚滚不绝的权势,王氏与他是合作关系。文砚之一无所有,布衣草民罢了,靠王家施舍他。
王章没有妥协的意思,漠然道:“文公子可以好好想想,不行便作罢。”
文砚之使劲儿闭着眼,片刻从牙缝间挤出:“不必想了,家主说的是,小生……愿意入赘。”
王章点头,“左右你也被评了六品,再不能为官。”
文砚之心头蓦然被刺痛了下。
他将所有的委屈咽下,面色不动如山,似乎一瞬间倒戈向了门阀,向王家家主一叩首,作为女婿的忠诚。
“多谢太尉您不计前嫌。”
王章安然受了他这一拜,“你该谢的人是姮姮。不过姮姮也该谢谢你,你帮她缓解了寒毒。”
文砚之恍惚,“是,病情还为完全治好,稍微有些棘手。”
王章道:“你以后伴随在她身边,可以时时为她治疗。”
新的婚约就在一方咄咄相逼一方屡屡让步下达成了,从此文砚之再不那贫居草野的教书先生,而是琅琊王氏的赘婿。
文砚之许久仍六神无主,身处云端,混混沌沌宛若南柯一梦,感觉万事万物充满了虚幻。
直到王章的人撤走了,郑蘅进来拍拍她的肩膀,娓娓道:“文兄,你莫要怪爹爹,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文砚之怔忡地抬头望见她白净的前额,盈盈秋水般的眸子,鸦鸦的云髻,壁画上的神女真的下凡了。
他道:“郑蘅兄。”
“别叫这个了。”
他又痴痴改口,“郑蘅妹。”
内心深处,他不想改唤她原本的名字。王姮姬三字太高贵太沉重了,宛若神仙的威压,贵族的光环太盛。
如果可以他宁愿她是徜徉在草野中、孑然一身的郑蘅,他,她,还有陛下,兄妹三个不分阶级地位,像家人一样永远相伴。
他和她之间永远不平等。
王姮姬拂去他鬓间的一丝乱发,温声道:“文兄傻了,被爹爹吓傻了。”
文砚之轻轻按住她的手,“郑蘅,我从未想过能有今日。”
王姮姬道:“我也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脱离情蛊的掌控。”
文砚之泪腺隐隐发酸,是啊,她之前是被情蛊控制的傀儡,高门大族间联姻的工具,表面光芒万丈实则内里烂透了。
他的一颗心地动山摇。
天色微雨,两人也没打伞,就这样并肩漫步在雨巷中。凉丝丝的雨线浇不灭心头的炽热,她柔软滑腻的肌肤触在他手中,心头也漾起一圈圈涟漪。
文砚之面色微红,“你冷吗?”
王姮姬摇头,不冷,反而很畅快。
从前无话不谈的二人,此刻倒有些安静。身份的骤然改变,让文砚之找不到话与她说,生怕一不小心亵渎了她。
他刚才签了一份卖身契,已经是琅琊王氏的赘婿,辅佐主母的贤内助了。
王姮姬反问,“那文兄呢,冷吗?”
文砚之一怔,发现自己从头到脚都在颤抖。这份颤抖不是由于雨天的寒冷,而是源于内心的震撼。
谁料一日之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笨口拙舌的,漂亮话都不会说。
王姮姬笑他痴,“随我回宅邸去吧,我叫下人单独为文兄辟一间房。文兄不是喜欢读书吗?以后王家一整座藏书阁都是你的。”
说罢超过了他,率先在前引路。
留一个背影,文砚之才敢睁开被雨水打湿的眼,湿漉漉地遥望女子的背影。
远在天边的幻梦,忽然降临在眼前。
这才想起,他刚才腼腆到没敢牵她的手。
文砚之来到了王家。
不愧是连帝室都瞧不起的第一名门右族,王氏宅邸宛若一座精心布置的盆景,坐则华屋,行则肥马,丽衣玉食,金色的日光灿烈地洒在朱门之上,极致的世间荣华富贵令人心摇目眩。
文砚之垂着头,跟在王章和王姮姬父女俩后头,手心出了一层汗。
他从前只知道跟着恩师抵制琅琊王氏,未曾真正踏进过王氏的门槛。
当真卿门有卿相门有相,沿途的王氏子弟和家眷一副磊落风度,洒扫跑腿的低等仆役皆仪态不凡。
井底之蛙,今日算开了眼界。
仆人引他住进了一间临近藏书阁的阁楼中,脚下台阶乃百年香木所制,古朴雅致,书香四溢。
文砚之每走一处小心翼翼的,生怕碰坏个小小花瓶,几辈子赔不起。
相比之下王姮姬司空见惯,介绍了一番,温和说:“文兄先住着,若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直接告诉我调换。”
文砚之连忙摆手,这间小小阁楼已是他平生闻所未闻的富丽风景,小窗外是成群的梅花海,鸟语啁啾,熏香袅袅,泡的一片茶叶价值千金。
“郑蘅兄实在客气了。”
王姮姬内敛笑笑,两人似乎还没适应未婚夫妻身份,客气疏离得过分。
相对默立了半天,除了家长里短的闲话外,找不到亲昵之语。
“那你读书,我先回去?”
她眸光闪烁商量着。
文砚之颔首恭谨道:“好的,郑蘅兄请便。”
“午膳会有专人请你,我们一块用。”
她又补充。
文砚之将她送到门口,才擦了擦额头的汗,松了一口气。
郑蘅兄是门阀世家的掌上明珠,他这样的寒族书生乍临此地,惶惶忐忑,周身的不适感犹如针扎。
文砚之怔怔坐在小窗前,惆怅锁眉,踏入荣华富贵之中,感不到半点快乐。豪门越是富贵,越体现对寒族的压迫。
他以前清高孤绝,自命不凡。
以后在这座小小的盆景中,他要被囚困,与荣华富贵同流合污,做个金丝雀的赘婿。
他忽然觉得,她与他根本不相配,她跟郎灵寂才是同一种人。
她们权门右姓,永远理解不了普通百姓的苦难
王九小姐的婚事忽然改变,在家族中引起巨大的波动。
阀阅不与寒门联姻是历来的传统,文家门寒无世祚之资,公然诋毁过琅琊王氏,如何能当九小姐的夫婿。
相对保守的王慎之、王瑜等人都无法接受姮姮忽然移情别恋,认为此事万分对不起琅琊王,极易会和琅琊王反目成仇。
琅琊王此番去江州,原是为王氏开疆扩土,为王氏卖命的。王氏恩将仇报,趁琅琊王不在暗中取消婚约。
但无论家族如何反对,王章好似决心铁打,坚定站在王姮姬一边,以一句“姮姮她自己喜欢”驳斥了所有人。
春日宴将至,王姮姬订婚选婿。王章命下人好生布置春日宴,曲水流觞席,广邀好友。
至于姮姮在宴上具体选谁作夫婿,由她自己决定,他这父亲不干涉。
仆役丫鬟们渐渐把阁楼里那位当作姑爷看待,表面上毕恭毕敬,暗地里耻笑鄙夷。
文砚之那种卑族甚至不如琅琊王氏的家奴,真够能钻营的,竟癞蛤蟆吃了天鹅肉,爬上了九小姐的鞋尖。
听说这穷酸书生使了卑鄙手段,与九小姐在荒山野岭共度一夜,老家主迫不得已才将九小姐下嫁。
可惜了当朝帝师郎灵寂,那样一位神仙玉人,这样被寒门踩着上位。
文砚之深处王宅,如鱼在水冷暖自知,他唯有紧闭双眼双耳,假装不去听那些蔑视之语,一日日地坐在书桌前翻书弄典,为王姮姬研制情蛊的最终解药。
他已答应放弃仕途,做王氏赘婿,覆水难收回不了头了。
……他想过千百万种扳倒郎灵寂的方式,独独没想到这种。
江州一带,乱世汹汹。
流民们是些目不识丁的莽夫,有流民帅统领,每到一处就兼并地主的土地,吸纳更多的流民,队伍日渐壮大。
尤其是上一任滥杀俘虏的刺史正式琅琊王氏中人,流民们对王氏切齿愤恨,更不利于平定战局。
郎灵寂于危急中从飞蝗一般的流矢中救下王戢,保住王戢右眼,自己被流矢击中,额头伤痕深入数寸。
生死攸关,死中得脱。
连日来他墨黑的长发间裹着纱布,右手亦包扎着,只得左手持笔处理军务,批阅勾画,思考破局之计。
王戢见此情况,心间一腔豪情被冷水浇灭,军心和士气亦绝望到了低谷里,“雪堂兄受了伤,莫如就此放弃江州,回建康从长计 议。”
郎灵寂决然否定,“不可,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王戢恨然,“但军粮缺乏,士兵涣散,没有外援的话恐怕攻不了多久。”
郎灵寂神色不移,“江州乃北方匈奴进入江南的门户,若放弃此地,陛下的江山会直接面临威胁。”
“而且……”
他清致冷白的腕骨随朱砂笔缓缓移动,在舆图上圈出江州及其毗邻的一片区域,剖析道,“琅琊王氏乃北方士族,衣冠南渡而来,不比江东本土士族有部曲护身。”
“若琅琊王氏想长盛不衰,必须手握兵权。我们攻下江州后,将其长期占领,打造成一个王氏专兵的大本营,才能从容面对未来重重威胁。”
如今陛下年少蓬勃,英明有志,迟早会与琅琊王氏撕破脸。
王氏作为臣子虽不能有谋逆之心,但面对打压时,至少得拿得起武器反抗。
打下一个江州,绝不仅仅平定流民那么简单,更要为王氏的未来布局。
这是郎灵寂反复斟酌数个晚上,为琅琊王氏现今困局设计的一条解法。
王戢凛然,“言之在理!”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念起前些日的见疑试探,深觉惭愧,“雪堂兄如此为我王氏考虑,当真无以为报。”
郎灵寂眼睫阖了阖,恰如清冷之渊,军帐外江面寒凉的风吹起了衣裳,不禁让人想起明丽的江南建康城,建康城中那位爱系枣红色发带的姑娘。
算起来,月余没见她了。
“都是契约,仲衍何必客气。”
他与她的婚契上写了,他要保琅琊王氏永世冠冕不绝,荣耀不衰。
郎灵寂遂暗中授意王戢召集三军将士,以双箸击壶,鼓舞士气,一边唱振奋军心的歌。壶口击得缺了个口,鼓面也快被擂透,将士们终于士气大振。
他自己则继续带病在内布局,又经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战争,全军终于反败为胜,攻城拔寨,流民帅夏邑仓皇北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