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子大碰撞by容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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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一抖。
紧接着又一条。
-I lose you.
“孟揭!”咬着牙骂一声,手机往台面上一滑,抬头一本诗集就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书页半开。
那是一个多?月前,孟揭翻的,他们坐在她房间里那张小?沙发上,她穿着他的大T恤,整个缩在他怀里,晨光在屋里泛滥,她耳边是他好听的嗓音。
所谓I offer you. 是给你?我的一切。
所谓I lose you. 是包括我的好,我的恶,我的卑劣和荒唐。
过期糖能变成封喉药,但孟揭不可能干坐着等候发落的。
第二天一早, 就杀到了裴庭公司。
天气晴冷,湿度稍低,风簌簌吹, 笼罩在秋冬之间那层薄雾终于被拭去, 裴庭的常茵大厦立在久违的朝阳下, 周日人不多,大堂内,偶尔能见到几个走路都带香风的艺人,前呼后拥的, 从?闸机里一溜儿出来, 晏在舒一身?全牛仔,齐刘海黑长直,冷着脸杀进门的那气势让左左右右的人都觑过?来,依稀能听见几句。
“谁的艺人啊, 脸这么?臭的,这年头都这路线是吧。”
“该说不说,眼睛真挺好看,窄双出美?人么?。”
晏在舒不搭理,径直到前台, 刚要报名?字,“你好,我……”
身?后一道喊声?, “晏晏?”
她转过?身?。
小助理脸上的表情也蛮耐人寻味的, 有点儿惊讶,有点儿忧虑, 还明显抒出了一口?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来的气。
电梯抵达27楼,晏在舒只借了小助理的卡进闸机, 这会儿一个人往里走,娱乐行?业的周末概念比较轻,基本遵循有活儿出工,没活儿闲吃饭的这套模式,一路走过?去,没有玻璃隔断的开放式办公区域里,多数工位都满员,朝南的一排十几间会议室全部亮着灯,忙是真忙。
晏在舒穿过?这片区域,来到玻璃走廊的尽头,一推,门就开了。
“你怎么?来了?”
跟晏在舒想象中的不同,裴庭既没有心虚地躲在某个狭小的会议室里不见她,也没有佯装忙碌搪塞她,更没有溜到某处灯红酒绿的场子里玩儿。
他穿着件皮夹克,头发?乌亮乌亮的,坐在办公桌前看一份厚厚的文件,不像影视公司的老板,更像埋头赶期末论文的大学生。
晏在舒走过?去,抽开椅子,跟他隔着一张办公桌坐下。
一声?不吭。
裴庭看她一眼就低下头,刷刷刷地写着东西,一边跟她说:“吃早饭了没,自己找点东西垫肚子,我这忙着,一会儿再说啊。”
晏在舒不是来跟他闲聊,也不是来跟他约饭的,事有轻重?缓急,也有先来后到,不管论哪个,晏在舒都有堂堂正正坐在这里的缘由?,她把手机搁在桌面,“垮”一声?,话就出口?了,“片子审核没过?吧?”
裴庭头都没抬一个:“想哪儿去了,没定论的事,让你等消息,你上哪儿听来这堆风言风语。”
“没定论,”晏在舒咬着这几个字,“片子送审报批龙标,一般多久出结果?”
“半年到一年咯,一年往上也很常见,你之前不是在我这儿立项报备的,很多变更要做,很多授权要改,凡事照规矩来嘛,你说是不是?”
“你还想耗我一年。”晏在舒不冷不热应一句。
呼啦啦的翻页声?戛然而止。
裴庭终于揉着脖子抬头,瞅见一个看似云淡风轻却明显带着兴师问罪态度的晏在舒,揉一团纸丢过?去,“谁惹着你了,上我这来撒什?么?气?”
“裴庭,别装,”晏在舒摆明不吃这套,她把手机立起来,一下下打转,“每年上了白名?单的影视公司都有优先进审名?额,你们公司今年用了三个,还有一个空余的纪录片项目没有用,我就想问你,这部片子你到底送审了没有?”
“哟,挺清楚的嘛。”裴庭仍旧跟她嬉皮笑脸。
这句模棱两可的回答就够了。
“不清楚我就不找你了,我就自己做这事儿了,”手机咚一下落桌上,晏在舒情绪起伏明显,“一个月,一个月!我把后背交给你,你就这样捅我一刀还不跟我讲!”
这一下音量大,裴庭安安静静听着这罪名?,搁下笔:“辛鸣跟你说的?”
“你不用管。”
“成,我不管,”裴庭慢慢把钢笔旋上,脸上的表情也收了,“你那么?信他,那他跟你讲片子的问题没有?”
“这是你该跟我交代的事。”晏在舒指向始终明确。
裴庭啧一声?,过?了三四秒,说:“问题确实?是小问题,掐掉片子里的两分半钟就可以,保准你爱上哪个电影节首播就上哪个电影节。”
“不删。”晏在舒秒回,不带半点儿犹豫的。
裴庭笑一下,是那种淡漠的,看透晏在舒这死德性的笑,过?后直接起身?,走到门前,“咔哒”地落了锁,又抄起一摇控,摁了两下,再把百叶窗合上,整个空间的色调暗下去,只余天边越滚越白的云,久违的太阳从?晏在舒的肩头磅礴地升起来,金光透过?玻璃巨幕,办公桌两边坐着兄妹俩。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裴庭看她半晌,而晏在舒看着这阵仗,也没有半点儿撤步的意思,他才偏过?脑袋,把跟前的电脑转过?去,晏在舒落一眼,那是她的片子,每一帧画面她都熟得不能再熟。
而电脑屏幕就定格在第32分36秒,一间普普通通的医药部办公室,上边有成排的试剂管和仪器,画面里还有半个出镜的背影。
“唰”地一下,裴庭把笔记本往前推了十公分,像一记手动推给对面的惊叹号,整个画面在晏在舒眼前拉近,她伸手按住键盘,“有什?么?问题?”
“你这部片子当时拍的什?么?,自己还记得吗?”
“记得。”
桉县特殊儿童中心里边的十八个听障儿童,当中有个小朋友在日记本上写,我的耳朵只是睡了一觉,《Take a nap》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她看着屏幕,认出这是桉县的一个药厂,主动就说:“笠恒药业药厂设在桉县,研发?部也设在桉县,他们每年都得政府补贴近亿资金,每年都有相?当一部分免费提供给慈善机构的药品,也辐射海市周边城市,我是走正规途径进药厂,询问他们对当地残障中心有哪些福利项目的。”
“那你再看这。”裴庭推一份文件在晏在舒跟前。
文件纸袋泛黄,发?脆,明显有些年头,她抽出来时,里边先掉出几张照片,晏在舒认得,都是笠恒药业设在桉县的药厂,她一张张看,没看出什?么?名?堂,只是照片右侧印着日期,她对时间敏感,一眼看出跟她拍这部片子只隔了半年。
于是脑子开始运转,晏在舒皱下眉,清晰地回忆着半年后桉县的相?关新闻:“笠恒关停在桉县的药厂我知道,当时新闻上说的是集中资金研发?新药品,所以关停几家旧药厂,后来新药投入市场,资金回流之后,又在中部拓了几个项目。”
“你信吗?”
伴随这三个字,手指挪到纸页边缘,下意识地一划,第二页是打印出来的旧日新闻,上边触目惊心的一行?红色字体——“黑心药厂违规经营,致数十儿童伤残失聪”,往下,还有几行?氨基苷类的抗生素名?称,那是导致儿童药毒性耳聋的主要因?素,几年前就被列入儿童禁用药了。
“看过?吗?”裴庭又问。
晏在舒张了张嘴,当然没看过?,这消息也不可能流传出来,笠恒药业现在名?声?响着呢,地铁机场关口?,到处都是他们新药的宣传,要真有这么?一档子事,海市相?关部门第一个就得把他们撸下来。
裴庭在嘴边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这新闻当时就被处理了,小道消息,一家之言,没凭没据,水花都溅不起来,笠恒没告散布消息那人都算不错,当然,有个前提。”
没凭没据……片子……
晏在舒僵硬地动手指头,点击播放键,画面滚动,那药厂主任一张憨实?的脸清晰入镜,声?音从?扬声?器播出来,他正在抬着手,给晏在舒详细介绍,每年免费提供给桉县特?殊儿童中心的药物,提供给……桉县小学医务室的药品和器械,里边就有当时还未被严格列入儿童禁用药的几种抗生素。
“前提是没有你这部片子,”裴庭把文件收回来,放进袋子里封好,“这药厂也是傻,有病吗不是,你一高中生,没事放你进里边干嘛。”
她是怎么?进的药厂?始于人情。
当时谢女士的乐团性质特?殊,经常在各地做慈善演出,晏在舒小时候就爱跟着她跑,那年就跟着去了桉县,谢女士忙演出,晏在舒就跟特?殊儿童中心的孩子们玩儿,玩儿,还举着相?机到处拍。
那会儿演出过?后,有场聚餐,晏在舒跟着蹭饭去了,聚餐么?,通常都是乐团和几个组织活动的老师简单聚聚,但那回有个前辈拿架子,带了好些乌七八糟的人到饭局来,那些人呢,一个个腆着肚子,围条金光灿灿的大腰带,要么?上来就动手动脚,要么?拖着一行?李箱的不明物品送进屋就走,谢女士那暴脾气,当场在饭局上摔了杯子,带着乐团伙伴和晏在舒就走了。
这事也巧,隔天在隔壁市开会的孟介朴得了消息,特?地下到桉县去调停了,后来是怎么?解决的,晏在舒不知道,只是她一个月后背着双肩包回到桉县补采镜头的时候,被药厂主任一眼认出来,那主任长得挺喜庆的,讲话也特?风趣,晏在舒记得他,饭局那晚他也在,不过?没动手也没送钱,两手空空地来,两手空空地走,好像真就是临时被喊上的一样,所以晏在舒对他没什?么?坏印象,就问了一嘴能不能进药厂拍。
那主任为了在孟介朴那儿,在谢听梅那儿捞点印象分回来,一口?答应了。
现在那主任是笠恒药业中部某个分公司的二把手。
晏在舒后背惊凉,心脏都漏了一拍,有种伸个懒腰但发?现把天给戳了个窟窿的惊悸感。
“那他也是倒了霉,始于人情,终于世?故,几年后彻底成个没法解决的事故,”裴庭啧啧地指着她,“得亏你生在新时代,你知道就你这性质,在电视剧里活不过?两集,早被灭口?了。”
晏在舒烦死他了,抄起纸团丢回去。
裴庭躲了这一下,开始走怀柔路线:“搞医药的没有单枪匹马的,你懂吧,人现在树大根深,社会形象也挺正面的,股价一路往上爬,这片子咱就不播了吧。”
“你先闭嘴。”晏在舒开始咬手指头。
这事儿牵涉之广,怪不得辛鸣语焉不详,他爹还盘算着回海市落叶归根,犯不上搅进这浑水里,晏在舒抓了一把头发?,“我在想。”
裴庭还在持续输出:“别咬了,想什?么?呢,这点敏感度你没有?我也不瞒你,网络上那些视频是我找了门路删的,这叫托底,这他妈叫给你托底!”
“哥。”晏在舒看他。
“听哥一句,你一个学生,别牵扯这些事儿,后面的盘子错综复杂,这事儿你捅不捅呢,都不会有半点风波到你头上,就谢听梅那护犊子的劲儿,保准给你挡了,但阿嬷快七十啦,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太太不容易,让她清闲几年行?不行?。”
晏在舒还在消化这些信息。
裴庭绕过?桌子,坐她边上:“那你想怎么?样,我告诉你吧,这片子播不出去的。”
这样一说,晏在舒就很不服气了:“干嘛,什?么?时代了,玩只手遮天这一套?”
裴庭苦口?婆心劝:“什?么?时代了,你玩理想主义这一套?别了,我给你提个最优解。”
“你说。”
“笠恒药业总有跌下去的一天,我们就攒着力气,等他跌下去了,再把片子往上边一递,给他锦上添点花,又解气,又过?了自己的良心,多成熟啊你看,所以呢,把母带给我呗,我替你管着。”
“……”晏在舒推开他,“诶你别挡着我,烦。”
“你以为你是一家电视台啊,以为你是法治频道啊,你是单枪匹马,小屁孩儿,”裴庭也燥起来了,在落地窗前来来回回地走,走两步怼一句,“唐叔为什?么?要送拍藏品,真做慈善吗,真是为世?界科技与人文添砖加瓦吗,那是为了自家公司没有专利纠纷,为了集团利益,为了周一的股价!”
而晏在舒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看回去,“就事论事,别跟我扯别的,一件错事,你讲那么?冠冕堂皇干嘛,相?反,做一件正确的事情有那么?罪大恶极吗?”
“因?为这就是事实?!因?为这世?道他妈的就不是非黑即白!”
裴庭一拍桌子。
“拍卖会你也在,晚宴那就是海市今时今日的生态缩影了。别说笠恒药业不让你播,孟介朴也不会让你播,因?为它不利于海市医疗体系的舆论走向,具有煽动嫌疑,容易被个别激进人士利用,对整个医疗环境都不好,奥新也不会让你播,因?为你片子里指名?道姓的笠恒药业,是他们生物医学研究部的下游供应商!供应商就他妈的坐在桌上!”
说得太重?,裴庭又不忍心,觉得自个儿跟个夹心饼干一样,两头不讨好,摆手让她赶紧走。
“不信是不是,去问问你男朋友。”
“哦,不对。”
“前男友。”
“孟非石的家族基金在笠恒药业的持股量,仅次于李笠。都说他俩是老战友,过?命的交情,当年海市经济崩盘,李笠也出了一把力的。”
“这事儿要真的捅出来,笠恒高层是什?么?态度,奥新是什?么?态度,你前男友于情于理都会知道。”
车内安安静静,晏在舒一下下转着手机,裴庭的话还在脑子里打转,屏幕时不时地亮起来,转了三四分钟,突然划开屏幕,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输号码。
越输,手指动作就越顺滑,就像弹琴拨弦一样,肌肉记忆先于脑子背叛了意志,绿色拨通键毫无征兆地点下去,进入通话界面,晏在舒呼吸缓慢。
“嘟——嘟——”
一把挂断。
手机丢到副驾驶,打火踩油门,头也不回地开出了停车场。
不是不知道裴庭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是让她没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这整件事就是误打误撞,这整个圈子对晏在舒来说也都过?于复杂,最好的方式就是交给上一辈处理。
而上一辈的处理,就是置换利益关系。
没人会追究桉县那座废弃药厂怎么?回事,是违规排放导致水源、土壤或者空气污染,还是不当用药让十几名?儿童药毒性致聋,负责人是不是能受到相?应处罚,那十几名?儿童及其家庭是不是能得到应有补偿,他们的后半辈子谁来负责,以及,笠恒这样的作派下,未来会不会还有更多更严重?的纰漏产生。
只有晏在舒一遍遍看录像里的画面,一帧帧切,一幕幕放。
从?白天放到日落。
她在客厅坐了一下午,没挪过?位置,指甲啃得坑坑洼洼,而手机里,课题小组的群消息不断弹出来,他们小组提前完成了课题进度,多出三天假期,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第一个小长假的安排,变成一个个不断累加的灰色数字,躺在晏在舒的列表里。
然后“叮”一声?。
同桌在群里@所有人:【朋友们,楼管刚来发?话了啊,下个月我们不用这课题室,要腾给别的小组,让我们把东西收收,要改大门密码了。】
【我现在就在这,用箱子给你们装起来了,[图片]谁的五子棋?[图片]谁的U型枕?[图片]谁的耳机?[图片]谁的午休椅?[图片]谁的心理书?】
底下跟鱼泡泡一样,跟上一连串消息,一个个都在认领东西,同桌一个劲儿催:【搞快点搞快点,一会儿我还得看网球赛去呢。】
晏在舒给她私发?了一条:【沛沛,耳机和上面的书是我的,一会儿我过?去拿。】
-同桌:【好嘞耳机给你装上了,书是哪本书哇?】
顿一下,晏在舒回:【《臆症研究》和《性学三论》。】
所以又回学校取了趟东西,从?门卫室出来的时候正好是傍晚,课题中心边上就是体育馆,临近大操场,她抱着箱子就往操场那条道儿走,近些,这个点儿运动的学生特?别多,天边滚着赤霞,场上滚着热汗,足球场上两支队伍赛况焦灼,四周有三五成群正在慢跑的学生,左侧露天网球场应该是有友谊赛,里外里围了一圈人,叫好声?此起彼伏,特?别热血,一颗颗球砸地声?清晰可闻。
晏在舒从?窄门进,背着球拍穿着球衣的人一个个擦着她跑过?去。
而她刚刚上台阶,折过?操场侧门,余光里就压来道阴影,以为是跑步的学生,晏在舒动作利索,一个侧身?躲了,手臂被轻轻一拍。
“巧啊同学。”
晏在舒从?惊到镇定,短短半秒后给了回应:“吓我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讲课,你们导演系让我来讲两天电影史。”
晏在舒笑笑:“现在该喊辛老师了是吧。”
入口?处人来人往,晏在舒往旁偏了一点儿,挨着网球场外走,辛鸣就站她右手边,正好挡住了进进出出的人潮,也是挺贴心了,他瞄一眼晏在舒手里的箱子。
“我帮你拿?”
“不用,”晏在舒掂了掂箱子底部,“挺轻的,一些午休用品。”
“听裴庭说你今天找他去了?”
“他找你兴师问罪?”
辛鸣也笑:“不至于,顶多数落两句重?色轻友。”
“你这话我没法回。”
“那我说 ? 两个建议,你听听看?”
晏在舒点头。
“裴庭会有情绪,就是你没给他母带,那这里有个折中的法子,要么?把播不了的部分做个删减,在宣发?上下点功夫,同样会吸引很多人关注听障人士,这样,你拍这部片子的初衷就实?现了。”
晏在舒眼睛被谁的眼镜光晃了一下,眯了眯眼:“曲线救国?是吧,第二个呢?”
网球场边,陆陆续续有人进场观赛,安全网昨天刚刚拆卸维护,一块“禁止驻足、行?人绕道”的牌子被可怜兮兮地挤在角落。左侧沸反盈天,右侧是滚滚下沉的夕阳,辛鸣说。
“第二个,是想邀请你晚上一起吃个饭。”
晏在舒笑一下:“我……”
话刚出口?,球场上回荡的欢呼声?宛如秋千,跟那颗万众瞩目的绿毛球一起,抛高直击落地,一砸,一弹,又在半空中划出道曲线,一溜儿齐刷刷的脑袋跟着转出球场,电光火石一样快,谁也没反应过?来,一道道眼神和抽气声?随着那颗球砸落而有了实?处。
倒了霉了。
纸箱哐当砸在地上,晏在舒左手臂一片麻,整个身?子被砸得往右边偏,踉跄一下,直接撞上了辛鸣,辛鸣反应也不慢,伸手撑了一下她的肩,好悬没摔,她怒气冲冲扭头,场中那群人也愣了,失手投球出界的那男生丢了球拍,一路小跑过?来。
“没事吧没事吧,不好意思啊同学,哎呀我这臭球……”
晏在舒没看他,她的目光越过?这男生,看他身?后的球场。
铁丝网外是赤金色的天,云像翻涌着的岩浆,太阳彻底沉下去,暮色悬在天边,而球网这侧,孟揭穿一身?白色球服,胸口?急剧起伏,下巴滴着汗,光都青睐他。
而他单手拎着球拍,在场中走,眼神抬起,缓慢而精准地落在晏在舒身?上,落到纸箱滚出来的那本书上。
第69章 清净
两本书边角磨破了?, 被抚得平平整整,上边压着?一副耳机,盖着?一张薄毯子, 几样东西都被拍掉了?灰, 稳稳妥妥压在纸箱里, 搁在诊所的长?木椅上,空气中浮着?浓郁的中药味,蓝色帘子半拉,里边站着?三?个人。
“没要紧, 没要紧的啊, 骨头没有损伤,”老?中医戴着?口罩,眼镜腿儿用两条细链子挂着?,垂在身前, 一边摘口罩,一边说,“什么球砸的?”
“网球网球,”失手那男生忙从兜里摸出颗绿毛球来,“肇事者和肇事球都在这儿了?。”
这个点, 又逢周末,校医务室没有值班医生,晏在舒本来觉得没有什么要紧, 要打这操场过, 被羽毛球篮球足球来个亲密接触的概率不比偶遇前男友低,但打球那男生特?紧张, 像是第一次砸了?人,折回去捡拍子的一会儿功夫, 再回来就急得面?红耳赤,非要带晏在舒上医院。
没见过肇事者比受害者还急着?验损的。
晏在舒嘴皮子磨得比手疼,最?后说算了?,校外两百米有家诊所,就那吧。
老?中医看了?左臂骨头,这会儿掂着?球,一手捻着?眼镜腿儿低头去看,晏在舒慢慢把袖子捋下?来,听老?中医说。
“哎呀,竟很实哦,重重的哦,那怪不得啦,有淤青是正?常的,几天就消下?去了?,不放心你就擦擦药油,化?得是比较快一点。”
“真的假的,我很内疚的啊大爷,”那男生一个劲儿追问?,“哪个药油好一点,有没有现在擦立马好的?”
“这是淤青啊!擦什么马上好啊!”老?中医吹起胡子,“你以为橡皮擦啊!”
“您小点儿声嘛,那我我我,我来付钱先……”
老?中医捏着?簿子,跟男生走了?出去,那帘子一晃,视线里横出一条斑驳掉漆的长?木椅,椅子一边放着?晏在舒的纸箱,另一边倚着?只球拍,球拍边是男生的一截小腿线条。
半秒不到,被辛鸣挡住了?,他把她?的外套递过去,“活动一下?,看看怎么样?”
晏在舒徐徐收回视线,“没多大事。”
“现在的男孩儿,挺肯担责任的。”辛鸣在她?披衣服时,转过了?眼神。
晏在舒站起来,穿着?外套,听这话就笑:“说得好像你年纪多大一样。”
“大五岁也是大,所以我现在追你很有压力的你知道吗?”
这话晏在舒又没法接了?,而这时帘子外,长?木椅发出“吱呀”一下?响,晏在舒刚刚把左手臂套进?牛仔袖筒里,帘子“刷啦”一下?被拉开,老?中医又戴上了?口罩,念叨着?。
“右手是吧……来来……我看看右手。”
检查间里一下?子被光污染了?,变得亮堂堂,晃得人心烦。老?中医这话落,辛鸣在看医嘱单子,那男生站在药柜前东瞄瞄西看看,谁也没追究老?中医再次折返的原因,而帘子边空出了?一方空间,孟揭就坐在那,他身上的汗都消干净了?,穿着?件运动帽衫,手上缠着?护腕,手机握在掌心里,眼神毫不遮掩地往她?身上落。
晏在舒一眼都没往那里带,也没对?前男友的隔空关怀有任何反应,只是重新坐下?来,伸出了?右手。
在小诊所里待了?半小时,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月亮挂在钟塔边,俏生生的半缺,那男生一推门出来就说:“都这个点了?,要不晚上一块吃个饭,同学你赏个脸,我请。”
晏在舒说算了?吧。
“别呀,大家不打不相识嘛。”
晏在舒说还是江湖再见吧。
“哎呀,那太可惜了?。”
辛鸣帮她?拿箱子,从小诊所那玻璃拉门里出来,“可惜什么?”
“想请学妹吃个饭,被拒了?。”
这男生一头卷毛,讲什么话都像恨不得要把心窝子掏给人看,怪可爱的,辛鸣也笑:“还是经得少了?,多习惯习惯。”
“习惯习惯怎么了??”
辛鸣:“下?次就不会再受伤了?。”
俩人站在诊所门口笑,眼风飞来抛去,后面?推拉门又响。
孟揭是最?后出来的,他个儿高,云淡风轻往门口一站,就把里边的灯光团团遮住了?,一角侧影来到晏在舒身旁,她?不动声色。
这人戏好得很,没跟她?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因视线的长?久逗留被谁察觉过,就像真是专程来陪朋友处理事情一样,全程置身事外。
“那……咱就散啦?”那男生回头看孟揭,“孟揭,你怎么走?”
“我开车,”这祖宗今晚第一次在她?跟前开口,第二句话是看着?她?说的,“一起。”
初冬的夜里,狂风踹得路牌哐啷啷响,这条小街人迹罕至,四个年轻人站在小小的诊所外,身后是昏黄的旧灯光,晏在舒跟孟揭隔着半米的距离对视一眼,她?的头发都收在冷帽里,嘴唇红而干燥,偏偏肤白,眼神里有层光膜,微微抬着下巴看过来那劲儿,又冽,又带着?股难以言说的欲。
让孟揭觉得心脏像塑料膜做的,瞬间鼓鼓囊囊充满气,又瞬间被“呲啦”一挠,气儿散了?,她的眼神地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行啊,我到师大那条街,你到师大那地铁口把我放下来就行,学妹……”
晏在舒在他开口前打断:“我自己走。”
辛鸣也跟着?她?走了?。
但辛鸣没送她?上楼,也没再说要约她?吃饭的事儿,反而接过方向盘,一路上说了?点儿日常保护关节的技巧,把她?安安稳稳送到了?楼下?。
这人也挺有意思,他百分?百认得孟揭,也百分?百知道他们之间那点明明暗暗的过往,不说,非但不说,还能不动声色地悟到晏在舒的意图,她?对?孟揭什么态度,辛鸣就对?孟揭什么态度,不作妖,不争强好胜,没有幼稚的男孩子气。
停了?车,晏在舒送他出小区,走到门口时,辛鸣停步:“上去吧,挺凉的。”
晏在舒说:“路上小心。”
而辛鸣没动,他站在路灯下?,个儿也拔高,身上有一股脱于精细化?管教,明显多年放养的气质,跟唐甘有点儿像,看着?糙但一遇事就精得不得了?,就好比这时候,冷月,微风,四下?无人,一呼一吸都会比平时更?抓对?方的注意力,他垂下?的手指敲了?两下?裤缝,还没开口,晏在舒就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知道我为什么拍那部片子吗?”
辛鸣倒是没想到她?提这个,他把手慢慢收起来,揣进?裤兜里:“你说说看。”
“网络上有种长?视频博主?,更?新时间间隔比较长?,一个月更?新一次的呢,经常被戏称为月更?博主?,我就是一个月更?博主?,但我的平台是全封闭的单向通道,我的观众也只有一个,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看到视频,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得到视频,但这个习惯延续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