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女眷贬为庶民后by西瓜珍宝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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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书房里有一个灯瓷盏,底下是中空的,翘边有小孔可注水。”明宝清提到明真瑄的时候,心头还是会难受,她竭力忽略,似闲话家常般,“那个灯耗油少很多。”
“那是为何?”蓝盼晓翻蛋的动作一顿,觑了明宝清一眼,问。
“母亲还记不记得,三郎周岁时得了一个银制的小碗,夹层中有水。乳母夏日喂他吃热羹,总喜欢用这个碗,凉得快。”这下又提到了小弟,像是溃烂的伤口凝了痂,明知不碰才会好,却忍不住一揭再揭,生怕自己忘了,明宝清甚至微微笑起来,又道:“灯盏也是一样道理,油凉一些,会少蒸腾一些。”
“我记得。”蓝盼晓还记得明真瑶坐在林姨膝头吃蒸蛋时的情景,等不及吹凉时撅起的小嘴,笑时露出的两粒乳牙。
那时天真模样还在眼前,如何敢想他如今的处境?
蓝盼晓把头略低了几分,轻道:“这主意倒好,夜里非要用灯的时候,咱们就拿个大碗装点水,再把这灯碗放进去,就能省下一些油。”
屋里使的桐油不多了,厨房里的黄芥胡麻油在被朱姨偷喝之前就比桐油还要少,眼下那葫芦里已经甩不出一滴了。
朱姨嫌没油水,抱怨了多次,只蓝盼晓觉得还有腊肉,算是油荤,添油的事情搁一搁也不会怎么样。
朱姨只把满腹牢骚冲明宝盈,明宝盈觉得林姨给大家添麻烦,出府的时候又没有藏下钱财,所以忍耐了,也不吱声,而且她原本就不会做菜,只能是把东西做做熟。
锅边的灶台被灶洞里的火焰熨得温烫,明宝锦小跑进来,喊了句‘三姐姐’,然后站上一个用来劈柴用的木桩子,伸手去够搁在灶台上的一个湿布包,揭开后就见里头吸饱了水的种子表皮裂开了一条缝,露出里边更加白腻的胚根。
明宝盈掀开锅,浓郁乳白的雾气冒出来,她搅了搅锅底的稀粥,再把盖子盖上时,明宝锦就不见了。
她要去挖湿泥。
老苗姨同明宝锦说,育苗用的最好是一半河泥,另一半用腐熟的厩肥加些砻糠或者麦壳。
春日的溪水听起来不疾不徐,明宝锦顺着水声拖着篓子一路小跑过去,快到的时候就听见有人欢喜地叫着,“小布头。”
明宝锦望过去,也笑起来,“小青鸟。”
游飞挽着裤腿坐在溪边,正后仰脑袋看着她。一群灰绒黄腮的小鸭子在近旁溪中玩闹,一会露脑袋
,一会撅屁股,拱上拱下,可爱极了。
游飞时不时拿一根轻盈柔韧的柳枝拘一下它们,见明宝锦看着小鸭子入了神,就把柳枝递给她,让她玩。
“挖泥巴啊?我来吧。反正我也没穿鞋,你又脱鞋又脱袜,弄湿了还麻烦。”
溪水窄浅湍急且湿泥里多石子,要挖泥一般都是去下边一点的水道里挖。
游飞一走,那群小鸭子也跟着他往下游去,明宝锦也拖着篓子跟上。
沿着青槐乡的这一条溪,农人开了很多条渠道,经过水渠的分散,溪水平缓多了,溪水畔的湿泥也足够肥沃,不必冒险去溪水中间挖。
这里水道温柔宽阔,四周草植绒绒,树木却疏落,日头明媚光亮。
明宝锦看到一些长着薄且宽大的嫩绿叶片的野菜,她想了想,问正在挖泥巴的游飞,“这就是上回你翁翁给的那种野菜吗?”
游飞看了一眼,道:“嗯,是婆婆丁呢。你要就摘些回去,就这样的是最好吃的,等开了花就不能吃了。”
“除了婆婆丁,还有别的能吃吗?”明宝锦又问。
游飞看着她,琥珀般的眼睛眨了眨,笑着说:“唔,有啊,就是那些都太苦了些,只有我阿翁吃得下。再等几天,我带你去田头摘苣菜吧。苣菜比婆婆丁还要好吃些,焯一下水,沾点蒜汁,我阿翁就喜欢这样吃,只要苣菜不抽薹,可以一直吃到立秋的时候呢。”
明宝锦正要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去你家田头摘吗?”
“到处都有的,”游飞扬起两只泥手挥了挥,“虽说是好吃的野菜,但下过雨之后就冒的哪哪都是,咱们随便去摘,不会有人骂的,还是帮着除了草呢。”
游飞挖了满篓的泥,被他挖过的浅滩上全是一捧一捧的坑洞,浑浊的泥水遮掩着不少被他翻出来的小鱼儿、小虾米,小鸭子们不劳而获,激动地甩了游飞满脸水。
明宝锦脸上也溅到一点,她拿出帕子来擦脸。
游飞瞧着她的动作,低下头在水里仔细地搓着手。
明宝锦离家有一阵了,等她和游飞带着拖着泥篓子回去的时候,明宝清已经出来找她了。
帷帽的白纱和裙摆在春风中斜斜飞着,晃动间露出的那张美人面有一丝薄怒。
“出去都不同母亲说一声吗?”
“很近的。”明宝锦小声地解释。
她以为自己能很快的回来,但没想到挖泥巴还挺费时间,如果不是游飞帮她,她还在那‘哼哧哼哧’呢。
“很近的。”游飞大声说,比划着小溪的方向给明宝清看,“就那,我们挖泥巴呢!没有去远了。”
明宝清不知道那满篓的泥巴有什么用,只觉得明宝锦一声不吭跑出去,实在贪玩,再看游飞,乱乱的头发脏脏的脸蛋,跟着这样的野孩子,迟早要被带坏的。
她抿起唇,只对明宝锦道:“还去溪边玩?才几日的功夫,你就野成这样了?真是半点规矩也没有!”
“大姐姐,我知错了。”摘来的婆婆丁被明宝锦用衣衫兜住,她往前送了送,想着明宝清能看在野菜的份上别生气了。
“家里又不是什么吃的都没有,要叫你去张罗?”明宝清的眉头却没有松开,道:“进屋去。”
游飞手里还拖着明宝锦的泥篓子,他上前半步,又被明宝清一眼盯了回来。呱呱叽叽的小鸭子们也拥上前,又因为主人的却步而纷纷顿住脚,还有一只猛栽游飞后脚跟上,晕晕乎乎抖抖毛。
“大姐姐,那我先把篓子拖进去吧。”游飞抓抓脸,仰首看着明宝清。
明宝清虽瞧不上游飞脏兮兮的模样,可叫他喊了一句大姐姐,倒不好说什么难听话了,由着他把泥篓子拖进去。
明宝锦站在小石墙内,游飞把篓子搁在石阶边上,用口型对她说:“等下把鸭粪和糠放你家门口,你自己拿。”
明宝锦刚被明宝清训过,心情不大好,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游飞一歪头一咧嘴一对眼,做了个吊死鬼的表情把她逗笑了。
他一转脸见明宝清撩开了帷帽,表情还隐着怒,像山尖的雪一样冷冰冰的,就把两只手胡乱一团,弓了弓背。
明宝清站在原地好一会才意识到那是在对自己行礼,很无奈地翘起右手拇指,左手除小指以外四指握住右手拇指,小指微微则分开向下指着手腕。
“应是这样才对。”
游飞觑了眼就纠正了过来,掉了牙也嘻嘻笑,样子其实很伶俐。
明宝清瞧着他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眼乖乖坐在门槛上跟着明宝盈择菜的明宝锦,还是微微皱眉,轻道:“滑头小儿!”
明宝锦带回来的婆婆丁很快下了锅,焯了水,撒了盐。
明宝清本来不想吃,奈何明宝锦总瞧瞧她,瞧瞧菜,暗示得很努力。
“四娘采回来的,咱们都尝尝。”蓝盼晓出来打圆场,给明宝清夹了一筷子。
明宝清细细嚼了嚼,说:“倒有些像波斯菜,只是苦一些,韧一些。”
蓝盼晓对明宝锦一笑,道:“往日里吃的波斯菜若是这个焯水的做法,必定又是油又是醋的,这婆婆丁只废了一点盐花,还能吃出一丝清苦回甘,不错了。”
明宝锦又开始勾人畅想,“我觉得用这个菜剁了肉馅包馄饨吃,一定好味道。”
“我的小祖宗。”朱姨灌粥之余大叹一口气,说:“你可别说了!要人命不是?肚子里闹起馋虫来,受不住啊!”
明宝锦把粥喝干净,说:“那我种菜,种了菜,可以卖,买了银子就买肉。”
“你知道多少斤菜才能换一斤肉吗?”朱姨好笑地问她。
明宝锦看了眼蓝盼晓,道:“那还有母亲绣帕子呢。”
家里那么些大人,没得叫她一个娃娃操心生计,明宝清道:“总会吃上肉的。”
明宝锦见她替自己说话,算是雨过天晴,就笑眯眯地下了桌,道:“那我种菜去了。”
蓝盼晓虽说要种菜,也没想过要明宝锦会这样积极,她张了张嘴,与明宝清对视了一眼,同样是欲言又止,想想罢了,道:“叫她玩去吧。”
明宝锦可没有觉得自己是在玩,她是很认真打算种菜的。
明宝盈帮着她把前院牲口棚边上的杂草拔了大半,直起腰瞧着渐渐变得疏朗的前院,道:“这真是够累人的。”
文先生大抵是个很有雅趣的人,墙外的绿竹,墙内的棣棠,还有篱笆上缠着的,正冒出新刺与带着锯齿叶的野蔷薇都是他来此之后移栽的。
不过后院那株梨树,年岁似乎比这院子还要大。
石墙上菖蒲和含羞草已经破开了盆盂的束缚,在丁点泥巴里艰难腾挪,而墙角阶畔,还有许多萎靡未醒的小草。
“你拔的那株是金银花。”
老苗姨在明宝盈身后忽然出声,一身的灰衣白发,模糊地像个魂魄,吓得明宝盈一哆嗦。
“噢,您出来了。”明宝盈回过神来对她笑了笑,老苗姨也扁了扁嘴。
蓝盼晓和明宝清在绣花样,朱姨和明宝珊是不会管林姨的,明宝盈有些担心,起身进院去了,顺手将连着根的金银花抛在墙角。
老苗姨看着明宝锦蹲在那用一把短锄耕着地,河泥和砻糠粪肥也照她说得那样,踩好了放在一边了。
“你这丫头,倒是说干就干,瞧着还挺麻利。”
明宝锦两手握着那短锄在不停地挥,像是心里有主意。
“在府上难不成你也干过?”老苗姨纳罕地问,总觉得这应该不可能。
明宝锦停下动作,抵住短锄休息了一会,说:“我还和阿姨一块住的时候,她开了一片地,种香瓜。”
这些记忆其实不太清晰,但阿姨咬那一口香瓜时的笑容实在太快乐了,所以明宝锦记住了。
她留下了那些香瓜子,想要在那间小院里种出好吃的香瓜来,吃个够。
“不过香瓜只长了一卷小秧秧,她就死了,我就和刘嬷嬷一块住了。”
“哦。”老苗姨看着落日渐退渐消,夜色渐浓渐深,她深深吸了口清新而透凉的空气,又说:“育苗的土铺上一分厚就行了。
“嗯。”明宝锦继续挥锄头。
翻好了地,撒好了土,播好了种,天已经黑了。
明宝锦这一夜睡得打起了呼
蓝盼晓这一阵刚好睡得深,没被扰醒,隔了半墙的明宝珊却被吵得睡不着,翻了两回,委屈掉了眼泪。
朱姨起夜回来,见她在那‘呜呜’地哭,压低了声音说:“哭哭哭,哭什么?!”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阿姨,我真受不住了,我身上睡得青一块紫一块,疼死人了。”
明宝珊说的话没半个字是假的,她皮肉娇嫩,生来就是要睡高床软枕的,破烂草席如何能忍!
“谁叫你那姐姐假清高,”朱姨将明宝珊搂进怀里,道:“求人也不会有个求人的样子,她素日里交际良多,怎么连个雪中送炭的人都没有!?害得咱们都跟着吃苦!”
“咱们家遭了这样的事,大家避之唯恐不及,我素日里往来的友人也不敢照拂啊,同大姐姐交好的邵二娘子,不是还曾派人来告知二哥、小弟的处境呢。”
听了明宝珊这话,朱姨推搡了她一把,道:“你倒忠心不二,自己都顾头不顾腚了,你那些哥哥弟弟的消息除了叫人心烦之外还有什么用处?能顶饱?”
明宝珊抽泣了两声,结结巴巴道:“阿姨,你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你倒问起我的打算来,在家里从来以你大姐姐马首是瞻,什么时候听过我的主意?如今倒问起我的打算来了。”朱姨有些发恨,但到底是自己的骨血,又道:“我怎么没有打算?我这一辈子都在替你打算,先头的岑氏眼高于顶,对你不屑一顾,早死又换了这个来,也是个不会挣的,家里大事小情都叫你姐姐拿着,若没有我绞心脑汁地从你爹那给你挖银子,前半辈子你能过得那样痛快?那金乳酥你想吃就能吃,三娘、四娘尽拣你吃剩的。”
明宝珊依旧是小声啜泣着,朱姨叹了口气,揉揉她的肩头,道:“别哭了,再熬几日吧。”
“阿姨,有什么打算,说来叫我安心。”明宝珊止住哭,忙问。
朱姨摸摸她的脸庞,道:“你有本钱呐。可别学你姐姐假清高,这地步了还摆着架子等好郎君来找她,我要是她,早就求了岑家给我寻一门可靠的好亲事。”
明宝珊还是忍不住替明宝清说话,“姐姐是放不下林三郎,他们可是打小定亲的。”
“放不下,那就缠上去啊!”朱姨道:“林三郎那封信她都没回,看过就烧了,这算什么?你姐姐样貌好,林三郎也吃她冷情矜持那一套,可她自傲到连稍稍示弱求怜都不做,岂不愚蠢?”
明宝珊思索着朱姨的话,觉得似乎很道理,但想了想,又问:“可就算姐姐那么做了,她与林三郎的婚事也不成了。”
“婚事不成,还有情分呐。”朱姨说。
明宝珊身子一僵,道:“做妾?姐姐肯定不会做妾的。”
朱姨直起身来,戳了明宝珊一下,道:“你可给我少学点你姐姐的‘气节’,我告诉你,真到了快饿死人的时候,别说给林三郎、张六郎他们这些人做妾,就是跟泥腿子白睡一觉,能换个蒸饼来,都有的是人愿意做。”
张六郎是与明宝珊定了亲的郎君,朱姨一提到他,明宝珊就有了更切实的感受,接下来又是那样可怕的一句话,着实把明宝珊吓了一跳,咽进去一声嚎哭。
内室里隐约传来明宝锦的几声梦呓,朱姨急忙捂住明宝珊的嘴,见她无声地哭,两行泪沿着指缝淌下去,心里也是疼的。
“我只恨自己低贱,否则早就出面为你争了。这当口若去求蓝氏或大娘子,孝期未过,她们不会同意为你找好人家。咱们再熬一熬,等蓝氏和大娘子也熬不住了,她们也会巴望着嫁人,到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提起你的婚事了。她们若是昏了头要吃苦,你这样金尊玉贵的人,这样好的样貌才情,我也不会叫她生生荒废了你的!”
朱姨说的都有些咬牙切齿了,只恨做主的人没给她一个好交代。
明宝珊依偎在朱姨怀中无声落泪,迷迷蒙蒙间又说一句,“这粗布衣裳也磨得我肉疼。”
“我儿啊。”朱姨摸摸她长发,觉得不及从前柔软,又涩又干,心下更觉凄楚无比。
隔间睡在书房的明宝盈在睡梦中模糊听见了明宝珊的哭声和朱姨的安慰,具体说了什么,她并没有听清楚,只是害得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林姨温温柔柔地笑着,招手要她坐到身边来,要替她挽发,嘴里哼着一首哄睡的歌谣。
可是这歌一唱,明宝盈却猛然醒了过来,眼角鼻凹处皆是湿的。
她挣扎着爬起来,就见林姨倚在西窗畔的榻上,搂着枕头在轻轻地拍,原本轻缓而温柔的歌谣,只叫明宝盈觉得悲凉和无助。
“这都哼唧一夜了。”老苗姨坐起身,望着西窗外的天光。
“打搅您了。”明宝盈抹了一把脸,走过去跪在林姨跟前,道:“阿姨,睡一会吧。”
林姨像是没有听见,目光温柔地看着怀中的竹枕,而漠视着近在咫尺的女儿。
明宝盈伸手去拿那个枕头,林姨猛地反应过来,抓着她的腕子就咬了一口。
“阿姨!”明宝盈哪里会打她,可越伸手推林姨的脑袋,她下口越重。
老苗姨一把捏住林姨的鼻子,她吸不上气了才松口。
蓝盼晓从厨房里闻声跑来时,只瞧见明宝盈手腕上血淋淋的一圈印子。
“啧,我还以为是文疯子呢,这是成了个武疯子啊。武疯子睡边上谁受得了,连女儿都咬。”朱姨忧心忡忡地说。
明宝盈忍痛忙道:“是我的不是。”
“行了行了,我们长眼睛了!”朱姨打断她,扭脸去屋外取水洗漱了。
蓝盼晓拿过明宝盈的手腕看,见那齿痕颇深,明宝盈却将衣袖一扯,强笑道:“没事的。”
对于林姨,蓝盼晓是很同情的,但也盼着她振作。
她一味颓唐也就罢了,今儿还伤了明宝盈,这就有些不好了。
这屋谁不是失了亲人,说得亲热一些,大家全是骨肉至亲;说得冷淡一点,女儿们都失了父亲,明宝清失了同父同母的亲哥哥,明宝盈失了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现在连生母也要失去了。
正当蓝盼晓想说什么的时候,屋外有人声传来。
明宝清在门口还未进来就返身出去,见到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正站在石阶上往内院张望。
她背着的包袱很大,衬得她愈发皱缩矮小。
“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吗?”明宝清问。
老妇人生得一张不大讨喜的严肃面孔,眉间竖纹很深,唇角下撇,看起来愁苦忧郁且不好相与。
“你们这,有个在外头嚷嚷着自己会读书识字的丫头不?”
明宝清琢磨不清她的来意,含糊道:“我们家的姊妹各个断文识字。”
老妇人扫了她两眼,又问:“口气还真不小,那信会写吗?”
“自然会。”明宝清说着,蓝盼晓也走了出来。
老妇人睇了她一眼,干巴巴地道:“文先生一季给我写上三四封,我儿回了信,他也替我念,我等地里菜瓜熟的时候,年末杀鸡宰猪,都会分些给他。”
这老妇人自顾自地说着,叫明宝清和蓝盼晓面面相觑。
这时,老妇人忽得瞧见了坐在堂屋里透气出神的老苗姨,她似乎没想到她们还拖着一个老妪,愣了一下,不大情愿地道:“我知道自己与你们不相熟,你们若替我办上这些事,怎么收钱?”
还没等她们答话,老妇人又说:“驿差三两月才来一趟,我等不及,你们还得替我去驿馆送信取信。”
老妇人身上的衣饰看着并不寒酸,但也论不上贵重,明宝清揣测她即便要付润笔费,也不会有多少。
“您儿子是在何处高就呀?”蓝盼晓问。
听到蓝盼晓这样问,老妇面孔上显露出一种得意的神采来,“他在碛西,在高大人手底下做参军!”
“敢问老夫人,是什么参军?”一听到‘碛西’二字,明宝清不动声色地看了蓝盼晓一眼,蓝盼晓自然明白她是想到明真瑄了。
“参军就是参军,是官爷,知道吗?”
老妇人其实根本没听懂明宝清的意思,参军前面若是未冠有职名的话,只不过是最末等的参军,这是士人释褐最常任的一种官,哪怕是在京兆府任职,也不过八品下,更别提在碛西。
明宝清略有些失望,但也觉得不妨一试,就请了老妇人进
来说话。
问清了这老妇人的夫家姓孟,众人便称她孟老夫人。
明宝盈安抚好了林姨,捂着手腕走出来的时候正被孟老夫人看见。
“就是你这丫头得罪了卫家的大媳妇吧?”孟老夫人的语气像是说鬼故事给孩子听,有点蓄意恫吓的意味,“她家壮劳力好几个,腰板可硬,你那日当着许多人的面子驳了她的话,她可记仇呢。这几日但凡聚堆说话,她必定把你们这一家都编排乱七八糟。”
明宝盈吓呆在一旁,样子像只被犬吠镇住的垂耳白兔。
“那您怎么就敢找我们写信呢?”明宝清觉得这孟老夫人还挺有意思的。
孟老夫人在老苗姨边上坐下,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蓝盼晓,“姓蓝的是你,对吧?”
蓝盼晓猜到她要说什么,垂眸点点头。
老妇人拄着拐杖细细看她,又道:“文先生之前说过,这庄子是东家借他住的,又说他的东家温和宽厚,待他很好。我信文先生,便也信你们几分。”
第013章 竹芯茶
文先生留下的笔墨纸张是现成的,明宝清数清了纸还有七八张,就先借用两张写信,日后再买了放回去。
纸张质地很粗粝,透却不算太薄,胡麻的纤维清晰可见,纠葛如血络,明宝清将其铺在堂屋桌子上,用浅碟压住。
她用指尖汲水,往砚台中滴落几滴,下意识要去挽袖子,一抓只就抓住袖口几寸,才发现自己早不穿那宽袖袍衫了。
明宝清佯装无事松开手,捏起短短一块墨细细研着,问:“老夫人想同孟参军嘱咐什么?”
孟老夫人轻轻咳了两声,酝酿着自己的话。
这两声咳嗽飘进厨房里,更叫蓝盼晓为难了。
家里没茶叶,可她又觉得不能端碗白水去给孟老夫人喝,至于红糖,不是说舍不得,而是觉得太点眼。
“这里头原先不知装了什么茶呢,就剩个三两片了。前个朱姨翻出来一回,我瞧着不像茶叶,闻起来倒有一股子清味。”
明宝盈踮着脚从橱柜里取了个罐子出来,捧给蓝盼晓看。
蓝盼晓瞧了一眼,喜道:“是竹叶芯,清热败火最好不过,我乳母很喜欢喝这个。”
罐底的竹叶芯应是备着秋冬时喝,所以焙过一道的,看起来发褐蜷曲。
蓝盼晓提裙朝外院走去,院外有几丛斜栽的青皮竹,嫩叶发新,绿得清清淡淡。
‘青皮竹又叫篾竹,就是用来做篾具,这种竹子的根系是丛生而不是散生的,不会似散生竹一样在底下蔓生竹鞭,顶毁墙头屋舍。’
‘所以我就从山头移种了一些,参照风中翠竹模样,给您画了几副竹纹花样,也不知,合不合您心意。’
信中闲散碎语被一一描摹成景致,蓝盼晓一时间心神摇晃,站在石阶上望向眼前那一蓬散不开的绿雾,枝叶缝隙中露出青山蔓蔓,碧空缥缈,一派萧萧袅袅之色。
她非要亲眼看见,才能明白为何他画的竹叶竹枝总似浸在冷雾中。
蓝盼晓徐徐吐出一口气,走近竹丛,伸指绕下一根细枝拔取竹芯。
让客人久等茶水已是不周到了,蓝盼晓急急忙忙拔着竹芯,冷不丁瞧见一张人面晃在篱笆墙外,她吓得惊叫一声,后退两步。
这男子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手搭在篱笆墙上,佝着肩背打量着蓝盼晓。
“你有什么事吗?”蓝盼晓抚着心口,后退一步说。
“没事,没事。”男子的目光令人不喜,站没站相,摇着篱笆墙,笑问:“姓蓝的是你不?”
蓝盼晓皱眉,不太情愿地点点头。
男子也没说什么,挂着叫人不舒服的笑容,一步三回头离开。
忽然他脚一顿,脑袋像是被人拧断了,掰不回去,还微微眯起眼来细看。
“母亲,怎么了?”是明宝清听见她的叫声出来了。
蓝盼晓赶紧转身往里走,将明宝清也推进去。
“那人也不知是做什么来的,在篱笆墙外探头探脑的!咱们快进去。”
明宝清被她推得踉跄了几步,跟着她往院里进,见蓝盼晓将那可怜单薄的半扇木板门合上,明宝清心道:‘这道内院门恐怕只能挡鸡。’
孟老夫人对于明宝清忽然抛下她往外去不是太满意,不过接手的明宝盈落笔还挺有模有样的,她虽不认字,但字好与不好,她也看得出来。
“写好了?那你念来我听听。”瞧了眼蓝盼晓端来的竹芯茶,孟老夫人‘嗯’了一声,也没多问,显然是喝过的。
明宝盈对于这种做派严肃的长者一向有些畏惧,紧张地举起信纸,轻声道:“容川吾儿见字,瞬经数月,音问久疏,碛西严寒,道路阻隔,久不见复,殊为悬悬。每届雪融春来,望汝来信,聊解忧思之苦。去岁腊八收汝七吊钱,弹棉置褥,买布做衫,共三衫两裤一鞋履,耗用两吊,随信寄予你。余下五钱,予侄儿孟大两吊钱做奉养母之花用,剩三吊钱,母存之,待将来。”
孟老夫人端起竹叶芯茶喝了一口,道:“凑合吧。”
对于她这种口硬的人来说,初次见面就给了这句评价已经算不错,明宝盈也不恼,接了她推过来的两个子,只道:“多谢您。”
孟老妇人立刻问:“什么时候寄信寄包袱去。”
蓝盼晓见她急切,就道:“明儿吧。”
绣帕还差了几针,今日赶一赶工,明日一并去城中卖掉。
孟老妇人这才流露出一丝尚算满意的表情,等她走后,明宝清问蓝盼晓,道:“母亲明日进城去?”
“我乳母郭氏老家在华洲,信不是寄去有些日子了吗?我明儿想去顺路去瞧瞧,这院子的房主毕竟过给了文先生,里长虽知道其中由来,但有个白纸黑字的说法在手上,也好堵住那些人的嘴。”
“华洲属关内道管辖,往来通达便捷,母亲那封信我是请邵二娘子的心腹寄去的,算算日子应当是早就到了。”明宝清思忖着,又闲话般说了一句,“华洲郭氏也算大族了。”
蓝盼晓叹了口气,道:“我乳母出自郭氏旁支一脉,她在华洲若能得母族庇护,混得三餐温饱,如何会大着肚子拖着一个小郎君上京卖身做乳母呢?”
“文先生,还有弟妹吗?”明宝清随口问。
“本来有个妹妹,不过没活下来,”蓝盼晓顿了一顿,言简意赅地道:“因为她阿娘做了我的乳母。”
明宝清闻言一怔,侯府的小郎、小娘子们自落地就有乳母,明宝清和明真瑄还未出生,乳母就已经备了好几个待选。
她从小吃乳母的奶长大,但却从未想过失了母亲乳汁的另一个孩子要怎么活。
这几日都是在花钱,得了两文钱的进账,蓝盼晓心里也高兴。
从前出手花钱,怎么说也是半吊一吊起的,这一文掰成两半花的日子,蓝盼晓连想都没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