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鸾—— by昔在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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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聿脚步一顿,立刻闪身躲在了窗后。
窗前,二人秉烛闲谈。
杨绍给小女郎倒上热茶,笑问她,“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明锦淡淡笑了笑,“过去的事,我都不愿回想,那时候的很多事,都让我觉得很幸福,幸福的像是一场梦一样。”
“那现在呢?”
“现在嘛……”她顿了一下,故作轻松道:“现在不一样了,我不能一直活在梦里,所以我必须学会忘记。”
杨绍静静看着她。
她脸上带着笑,眼神却突然黯了下来,“我不想再回想起那些事情,因为回忆会让我难过。”
杨绍心里蓦地一疼,转移话题道:“那就说说你现在的生活,这几年在朔州是怎么过的?”
明锦手上捧着热茶,茶雾氤氲在她眼中,“刚去朔州的时候,是挺不习惯的,云中城的三月还会飞沙,冬天滴水就能成冰,跟中原风土很不一样。”
杨绍蹙眉听着,心里不时揪起。
“朔州太穷了,那时候,父亲没有俸禄,官舍也不过是几间土屋,风沙一来还会漏风。”
明锦坦然说着那些遭遇,神色平静,仿佛在说着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虽然日子很苦,可父兄也没有让我挨过饿,后来朝廷推行俸禄制,父亲有了俸禄,加上我做花贴补家用,日子就过的越来越好了。”
杨绍沉默着。
明锦本家是汉人,他也是汉人,最能理解国史狱后北方汉人世家的艰难处境。
魏国没有一统北方的时候,需要随时四方征战,故而生产方式一直以游牧为主。
鲜卑勋贵靠打仗从其他部落抢物、抢粮、抢女人,随机赏赐,充当俸禄。所以长期没有建立完善的俸禄制,而是一直实行班赐制。
汉人多是担任文臣,比不上武将赏赐优渥,不少官员都过的贫困潦倒,崔晟也不例外。
明锦刚回本家的时候,家中不过草屋几间,厨房连下锅的米都没,本就不富裕的家中,又来了一张等着吃饭的嘴,日子过的愈发紧巴巴。
那时,兄长每天上山捡柴换粮,她就跟着兄长一起上山摘野果、挖野菜,填饱肚子。
曾经娇宠无度的小女郎,也被逼着快速成长,靠自己的努力顽强活下去。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朝廷很快推行了俸禄制,崔晟有了俸禄,贺云珠也找到了她,一家人的处境才终于好转。
杨绍心疼地抚了抚她的头发,以前那样养尊处优的小女郎,回了本家后,不仅要挨饿受冻,还要帮家里分担各种家务,她竟然也没抱怨过一句,还一直在说父兄待她有多好。
“芝芝以前还很爱哭,现在都不会哭了。”
杨绍一时不知怎么安慰她,便故作轻松的打趣了她一句。
明锦笑了笑,活下去就要竭尽全力了,哪儿还有力气哭?不以为意道:“哭又不能吃饱饭,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杨绍神色暗了暗,又问她,“怎么跟宣明遇上的?”
明锦想着失散了的爹爹,叹道:“我们的马车受惊狂奔,我就跟爹爹失散了,路上遇到哥哥,就一起走了。”
杨绍点点头,想起来的路上,兄妹二人的生疏,安慰她道:“你走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宣明变了很多,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他要是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就也像忘记过去一样,忘了它吧。”
“没有,我不会生哥哥气的。”
是哥哥在生她的气。
杨绍淡淡笑了,看了看窗外的弯月,起身道:“夜深了,你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呢。”
明锦含笑点点头,起身送杨绍离去。
“还有,你可能不知道吧——”走到门前,杨绍脚步突然一顿,回头看了看她,“当年那俸禄制改革的推行,也是宣明力荐太后,一力促成的。”
明锦怔了一怔。
杨绍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夜凉如水,月华如练。
明锦坐在窗前,仰头看着天上那一弯明月,心事重重。
窗后的陆聿往墙侧躲开身子,闭了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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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聿:妹妹好惨,我以后要好好疼爱她
阿锦:绝不心软?
陆聿:……
陆聿揉揉眉心,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所以,还是没找到那孩子啊。”杨绍眉峰微蹙,又问道:“这件事,芝芝知道吗?”
陆聿按在眉心的手指一顿,疲惫地闭了闭眼,“不知道。”
“你还是得找机会告诉她这件事,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杨绍心绪复杂,叹道:“真正的陆明锦可能没有死,这也是和她有关的事。”
陆聿默然不语。
前不久,陆鉴遇刺了。
刺客没能伤了他,反倒为他所伤,只是刺客被砍伤后,露出了身上的胎记,陆鉴见之大惊,立刻收手,刺客趁机逃走。
陆聿才从父亲口中知道,原来他真正的妹妹根本没有死,而是出生后就被人给偷走了。
母亲是因为女儿丢了才大受打击,陆鉴为了安抚公主,才把明锦抱养回来,哄她说孩子已经找回来了。
这么多年来,陆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亲生女儿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直至那一夜遇刺,才终于有了线索。
陆聿不知道,陆明锦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如果知道的话,为何要弑父?
她突然现身,又迅速离去,到底是想做什么?
“这么多年了,那孩子突然出现,若是真的找到了,陆氏要怎么面对她呢?”
杨绍提醒着他,“以后,你又要如何面对芝芝呢?”
陆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语气没有什么情绪,“她自己说不要给我做妹妹的。”
杨绍耐心劝道:“芝芝那时候还那么小,小孩子任性的话,怎么能当真呢?你怎么也跟小孩子一样较上劲儿了?”
又接着提醒道:“何况,如果真正的陆明锦是回来报仇的,那她很可能会对换走她人生的芝芝不利。”
陆聿低着头,眸中暗流涌动,“我会把她找回来的,无论她是不是我的妹妹,我都会找到她。”
杨绍沉默着,刺杀陆鉴的刺客,是前几年横空出世的一个神秘杀手——魏长风。
他每次出没都戴着一个罗刹鬼面,暗杀了很多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的鲜卑勋贵。
若魏长风真是陆明锦,那她一出生就被人偷走,训练成杀手,还险些酿成弑父的大过,可能早就养歪了。
即便找回来,也是陆氏的禁忌,她杀了那么多勋贵,绝不可能再凭借陆氏嫡女的身份,登上皇后之位。
倒是芝芝……
他又问陆聿,“那芝芝呢?你跟陆明锦除了血缘,再无半分关系,芝芝才是跟你朝夕相处,一起生活了十二年的妹妹,你就真的不认她了?”
陆聿沉默。
杨绍看着他那模样,手掌微微握了握。
灯火辟啪炸开,火苗无声闪烁。
犹豫了片刻后,杨绍鼓起勇气道:“宣明,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说。”
杨绍一字一句道:“我想追求芝芝。”
陆聿闻言诧异,眉峰微蹙,眼神疑惑。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芝芝了?”
以前从来没见他有过这个心思啊?
“芝芝那么漂亮,那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啊?”
杨绍淡淡笑了笑,“以前,她是陆氏嫡女,是要做皇后的,所以克制了非分之念。现在总归没关系了,我也可以大胆的喜欢她、追求她了。”
——没关系了。
听到这几个字,陆聿心里突然一揪,无言以对。
“芝芝吃了那么多苦,糟了那么多罪,既然她已经不是陆氏女,你也不认她是妹妹了,以后,就让我来照顾她,保护她。”
陆聿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紧了紧。
“芝芝是汉女,嫁到我们汉人世家是最合适的,而且,你对我也算知根知底不是吗?”
陆聿默不作声。
杨绍眼睛明亮,语气郑重,“我们是最好的兄弟,芝芝又是你的妹妹,所以在追求她之前,我想先征求你的同意。”
陆聿低着头,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那我不同意,你就会放弃吗?”
杨绍怔了一下,笑道:“当然不会,芝芝又不是待价而沽的商品,你就算是哥哥,也不能决定她的终生。”
陆聿再度沉默。
“反正话我已经带给你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许了?”
陆聿面无表情,端起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
第二天一早,陆聿醒来时,就看见小女郎乖巧地趴在他床前,双手托腮,黑亮的眼睛滴溜溜看着他。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她还在,不是梦。
“哥哥,还难受吗?”
小女郎微凉的手指覆上他的额头,声调柔软、温柔。
就算跟杨二哥叙旧,也不至于喝那么多酒啊,喝的烂醉如泥,得多难受啊。
陆聿看着她,她总是这样没心没肺,似乎没有什么会让她难受。
他自嘲一笑,准备起身。
小女郎却突然握住他的手——
“哥哥,我错了。”
陆聿眼神一动。
明锦被贬朔州后,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被贺云珠找到的。
贺云珠跟她说了很多陆聿的事。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她被关押廷尉那段日子,哥哥并没有放弃她,他为她孤身独闯廷尉,一人面对禁军千军万马的阻挡,受了很重的伤。
太后把她从廷尉放出来的时候,哥哥还在床上昏迷。
她离京那一天,陆聿得到消息后,还不顾劝阻,强撑着下床,拖着伤体来挽留她。
他在雨中追了她一路,伤势恶化,大病了一场,险些丢了性命。
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哥哥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受了那么多伤。
他从来都没想过抛弃她、不要她,她却说再也不要做他的妹妹了。
当年离开京城时,对哥哥说的那一句句残忍而绝情的话,后来竟又化作把把利剑,猝不及防的回扎在了她的心上。
她悔恨交加,大哭了一场。
她本以为此生都要老死朔州,没有机会再回中原了,可不想她竟然还有和哥哥再见的机会。
明锦眨了眨眼,昨夜她听杨绍说,哥哥那场大病后,就落下了心疾,到现在还时不时会犯病。
他心里苦,才会对她这般冷漠。
“哥哥,我知道你不想搭理我,可有些话,我还是想对你说,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告诉你了。”
陆聿黑沉的目光看着她,没有出声。
小女郎吸了吸鼻子,认真道:“哥哥,对不起,当年我只是太害怕了,我以为你跟他们一样不管我、不要我了,我以为你们都想让我死,才不敢相信你。”
陆聿依旧沉默。
“哥哥,我还想做你的妹妹,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小女郎眼池潋滟地望着他,“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一辈子好不好?”
陆聿眼中微光涌动,他想要坐起来,起的太猛,眼前骤然一黑,一阵晕眩,便又重重倒了回去。
他复又躺在床上,揉着眉心,脸色苍白,闭了闭眼。
明锦立刻伸出柔软微凉的手指,温柔地帮他按着头。
“哥哥,好些了吗?”
陆聿茫然躺在床上,握住她的小手,接着她的问题,不答反问,“怎样一辈子?”
明锦动作一滞,手指在他掌心蜷缩,“一辈子……做兄妹好不好?”
陆聿眉峰拧了拧,只觉头疼欲裂。
“一辈子做兄妹……”
他喃喃着,声音低沉,语调模糊,带着几分凉薄讥讽。
明锦看着他的神色,心里忐忑不安。
陆聿眼神柔了一下,蓦地伸出手,微凉的手指捏了捏她白嫩饱满的脸颊。
明锦心中一动,恍然想起小时候,每次犯错的时候,她都会厚着脸皮伸个脸过去,让哥哥打她的脸。
每一次,哥哥都不过是轻轻捏一下她的脸颊,就当是罚过她了。
她心中一松,亲呢的用脸颊蹭着他带着薄茧的手指。
陆聿却黯然收回了手,自嘲一笑。
“可是,我不能再做你的哥哥了。”
明锦愕然。
陆聿直起身子,轻轻抱了一下她。
明锦怔了怔。
陆聿下巴抵在她的肩头,闭上了眼。
芝芝,你要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
休息好之后,一行人便准备回京了。
惠风和畅,杨柳依依。
杨绍把马牵给明锦,小心护着她上马后,笑道:“芝芝,你可要等着我回京啊。”
明锦神色一懵,“啊?”
这是什么意思?
杨绍笑着解释道:“太后很快就会调我回京任职了,到时候我们就能常在京城见面了。”
明锦微微讶异,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
也是,杨氏与陆氏有姻戚,杨绍又是天子近臣,他这样的身份,放个外官历练,不过是积累资历,等回京后,就能委以重任了。
明锦脸上漾开了笑容,甜甜笑着,“好啊,那我们在京城再见。”
杨绍仰头看着她那娇艳天真的模样,心都被软化了,他的笑意更深,把马缰递给她,又细心帮她整理着马鞍上的裙摆。
春日暖阳和煦,微风吹动着柳枝,一片斑驳陆离的光影洒在二人身上。
陆聿在一旁默默看着树荫下谈笑自若的二人,眼睛好似被那光影刺痛。
他移开了视线,不带情绪地提醒道:“该走了。”
明锦回神,转头看了看陆聿,结束了交谈,对杨绍笑道:“哥哥喊我走了,杨二哥,我在京城等着你啊。”
杨绍含笑点了点头。
明锦驱马离去,边走、还不忘边回头跟杨绍摆摆手。
杨绍也同样对她挥着手。
远方辽落的山川,青翠朦胧,小女郎轻快的马蹄,欢快向着那群峰而去。
“哥哥。”
明锦驱马跟上陆聿,含笑看着他,他的面色还是有些苍白,眼底发青,宿醉之后,看上去很疲惫、憔悴的样子。
她对他笑了笑,“哥哥,我们走吧。”
陆聿没有吱声,淡漠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弯腰向她俯过身子。
明锦一怔。
陆聿伸手探向她一侧的裙摆,看上去就像把她半搂在怀里一样,修长的手指勾起了她缠绕马蹬上的绦带,一点一点挑了起来。
明锦这才反应过来,不由红了脸,她的襦裙腰带很长,上马时没注意,腰间的绦带被踩在马蹬上了。
幸好哥哥发现了,若是下马时一不留神扯开绦带,她的裙子就掉了,她丢人就丢大了。
她看着陆聿淡然从容的神色,轻声道:“谢谢哥哥。”
陆聿直起身子,默默将绦带整理好后,递到了她的手里。
明锦挽起绦带,往腰间压紧了些。
娄威和侍卫们也驱马追了过来,身后一阵马蹄起落声。
陆聿驱马前行,往京城方向而去。
明锦看着他的背影,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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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要关城门,进出城的行人络绎不绝。
大老远的,明锦就在道旁的行人中看到一个衣衫落魄的老人,守着一辆破败的马车,坐在路边唉声叹气,不时跟路人打听询问。
细细看去,可不就是和她失散了的爹爹吗?
“爹爹!”
明锦立刻驱马向爹爹跑去。
崔晟听到呼唤,抬头寻去,老泪瞬间溢满眼眶。
“乖女啊!”
明锦从马背滚落,撒开腿向爹爹奔去,崔晟也迈开老腿跑向女儿。
一别两日,恍若隔世,父女二人抱头痛哭。
崔晟看着女儿哭的脏兮兮的小脸,用手给她胡乱擦着脸,“看这脸上哭的,小花猫似的。”
明锦紧闭着眼,秀美的五官都要被这汹涌的父爱扭曲到一起了,她用力推开崔晟的手,抗拒道:“爹爹,我自己擦。”
崔晟不听,坚持用粗粝的手掌给她擦着脸颊的泪,少女娇嫩的脸庞都快被他的手指擦破皮了。
明锦也用手使劲给爹爹擦着脸上的土,父女二人又哭又笑的。
陆聿在不远处看着这父女和乐的一幕,面色淡然。
她从小便是这般可爱,无论谁见了都会喜欢,即便没有陆氏女的身份,她依然是那般招人疼爱。
他驱马向前,打破了父女间短暂的欢聚。
“崔大人,我能跟大人说几句话吗?”
崔晟疑惑地看向马背的男子,看清来人后,脸色一变,慌忙低下了头,躲避陆聿的视线。
他怎么在这儿?阿锦怎么和他在一起?
崔晟心中不安,握紧了女儿的手。
即便远在朔州,他也曾听闻过陆聿在京师的威名。
陆氏贵盛太极,他又锋芒毕露,常言盛极则衰,经历过当年那些事后,他早就不想卷入这些权贵是非,只想平庸度日,实不愿女儿再跟这种人有牵扯。
明锦看了看陆聿,反握着爹爹的手,解释道:“和爹爹失散后,我就遇见了哥哥,是哥哥带我进京的。”
崔晟眼神复杂,依旧没敢看陆聿,含糊了一句,“多谢公子送小女回来。”
“我能跟大人单独说几句话吗?”
陆聿再一次请求。
崔晟看了看女儿,眼神复杂,明锦跟他点点头,脸上挂着天真的笑。
夕阳洒落在城墙上,一片落日余晖。
陆聿和崔晟站在不远处的城墙脚下交谈。
男子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玉树,客气寒暄着,“这么多年了,崔大人别来无恙?”
崔晟忐忑不安,“还是老样子罢了。”
陆聿嘴角动了动,淡淡说着,“过去,令爱是我的妹妹,您是我父亲的幕僚,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对这身份变化,我还是难以适应呢。”
崔晟面色白了白。
“我是真的很好奇,崔大人怎么就能狠下心,把亲骨肉送人?还险些给自己惹来灭门之祸呢?”
一字一句,锥心刺骨。
崔晟眼神微微闪动着,叹了口气,惭愧道:“公子,您是贵人,一出生就是被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子,又怎会知道我们这种寒微人家的艰辛呢?”
陆聿眼神动了动。
“阿锦一出生就死了娘,我一个大男人,家里又是那般贫苦,怎么养的活她呢?”
崔晟叹息着,落下了两行浊泪。
明锦的生母生下她后不久就过世了,崔晟又当爹又当娘的拉扯着女儿。
小明锦没有奶吃,饿的哇哇大哭,崔晟就抱着她到相熟的人家各种相求,有一口没一口的奶着她。
有一日,父女二人在家中相对而泣的时候,陆鉴来了,说愿意替他教养这个女儿。
看着自己怀里已经几个月,却瘦小的如同刚出生一般的女儿,崔晟心叹,女儿跟着他也是活不了的,去了太师府起码能有奶吃、有衣穿,就狠下心把女儿给了陆鉴。
后来,因着女儿的关系,陆鉴在仕途上也一直都很照顾他,可仕途越顺,崔晟心里就愈发不安。
他也曾在明锦出游时远远观望过她,以前他不知送走女儿是对是错,后来见女儿被娇养的那般光艳模样,他心里是欣慰的,他这个生父,是给不了她这样无忧无虑的童年的。
他擦了擦眼泪,也就断了认回女儿的心思。
直到那一年,明锦身世真相大白,一家人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却是被陆太后驱逐到了那西北苦寒地。
明锦刚回家的时候,面对这个几乎是陌生人的女儿,他也是小心翼翼,忐忑不安的,昔日被陆氏那般娇养的女儿,怎么受得了跟着他过这样落魄的生活?
可是女儿很坚强,没有嫌弃过他这个父亲,也没有嫌弃过这个家。
每天都对他笑脸相迎,嘘寒问暖,很快就拉近了父女关系。
那时候家里穷,儿子上山砍柴换粮,她就跟着去摘野果、挖野菜,用小小瘦弱的肩膀,撑起了一个家,没有说过一句苦,没有说过一句累。
从来没有抱怨过父亲把她送人,而是感激父亲把她送走,才让她有机会长这么大,现在还能回来继续孝敬生父。
每次看到乖巧可爱的女儿,崔晟都是一阵感慨,陆氏把他的女儿教的很好。
“公子怪我这父亲狠心,可我也不过是想让孩子活下去罢了,当年我若没把她送人,哪儿会有现在活蹦乱跳的女儿呢?”
陆聿默不作声。
“朝廷早年的情况,公子是最清楚的,官员没有俸禄,我们自己吃饱了都难,何况养个孩子?当年公子力排众议,推动俸禄制改革,不也是为了让阿锦跟着我这生父,能少受些罪吗?”
陆聿眼神一动,回避道:“大势所趋,非我之力。”
崔晟垂下眼,叹了口气。
陆聿目光看向不远处的马车,小女郎刚好从车上走下,看到他的视线后,便含笑跟他们挥着手,像一株笔挺的小梧桐。
活蹦乱跳。
他看着她,嘴角不由微微弯了一下。
他很庆幸,是陆氏把这样可爱的一个孩子养大。
“过去的事,已经都过去了。她长大了,虽不是我的亲妹妹了,到底还有多年的情分在,此番便是想请求大人,能允许我依然以长兄的身份,为她的婚姻嫁娶出一份力,让你们不失旧时的显赫。”
崔晟面色一白,“这……”
陆聿心知他在担忧什么,没有勉强,只淡淡道:“崔大人不必急着回复,可以慢慢考虑。”
夕阳渐渐西沉。
二人结束了交谈,准备进城。
崔晟套着马车,准备带女儿回家。
陆聿也翻身上马,听到他们说要回家时,眼皮动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样子,可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驱马离去了。
小女郎还欢喜地跟哥哥挥手告别。
回去的路上,娄威还问陆聿道:“公子,您怎么不提醒一下崔大人呢?这么多年没回来了,他家那几间草屋,还能住人吗?”
陆聿一声不吭,总归女儿已经安全交到他手上了,其他的便不归他管了。
夕阳西坠,天色渐晚。
回家的路上,崔晟驾着车,明锦在车内清点家私。
她把行李翻了个遍,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的玉簪,不由打起车帘。
“爹爹,我的簪子呢?不会是马车失控的时候你给我甩丢了吧?”
她的语气有些焦急。
崔晟笑了笑,把揣在怀里的木匣递给她,“爹爹丢了,也不能把你的宝贝给丢了啊!”
明锦连忙接过匣子,打开看了看,看着匣中那支温润的白玉芙蓉簪后,松了一口气,嘴角漾开甜蜜的笑意。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狼狈潦倒的赶路,她都没舍得戴过,好不容易到了京城,终于有机会拿出来了。
崔晟摇摇头,看着女儿那娇羞的模样,调侃道:“还想着他呢?”
明锦嘴角噙着笑,把簪子捂在怀里,“他说了会来看我的。”
崔晟无奈一笑,那人来无影去无踪,连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也就哄哄小孩子罢了,可这女儿死心眼,连一句戏言都能当真。
“都这么久了,他要还记得你,早就来看你了。”
明锦垂了垂睫毛,依旧固执,“他不会骗我,他会来看我的。”
崔晟摇摇头,又想起了刚刚陆聿的话。
他本嫌弃那姓魏的是个杀人如麻的刺客,不愿女儿跟他来往。可女儿当年那假准皇后的身份太过敏感,恐怕没有门当户对的汉人世家愿意娶她。
他原本以为他们一辈子都要蹉跎在朔州,索性心一横,想着成全女儿算了。
可如今他们重回京城,若陆聿真能为女儿找一户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他也不想女儿以后跟着一个刺客去流浪,还是希望她能有稳定安逸的生活。
崔晟叹了口气,看着在车厢内闭目沉睡的女儿,心中隐忧。
夜色苍茫,马车哒哒行走在京城的石板路上,风吹动车帘,也吹入了明锦的梦里。
阴山下,茫茫无垠的草原被积雪覆盖,天地一片苍白。
明锦在呼啸的风雪中行走着,暴风雪马上要来了,远处的雪山如千军万马涌动,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风越来越大,雪模糊了视线,她迷失了方向。
“阿锦。”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中传来男人温和低沉的呼唤。
画面一转,就是她裹着厚厚的皮裘,趴在一个温暖坚实的后背上,风雪染白了男人的发丝,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雪泥中,一步一步带她走出这片辽阔雪原。
“别怕。”
明锦搂着他的脖颈,从他身上传来让人安心的温暖,源源不断的为她注入活下去的希望。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想要看清那个人的容颜,却只看一张模糊狰狞的鬼面。
“魏先生?”
她唤着他,看不清他的容貌,只听见他“嗯”了一声。
明锦安下心,闭了闭眼,有气无力道:“我的簪子呢?”
小女郎意识昏沉,还不忘关心她的簪子。
男人的身子颤了一下,她明知暴风雪要来了,还不顾一切的折返,就为了一根簪子?她不知道雪崩是会死人的吗?
“你回来就是为了找簪子吗?”
他喉头微动,声音都在发颤。
“你送我的及笄礼物,我不想弄丢。”
明锦蜷缩在他的背上喃喃着,不知道面具下的人,是什么表情,在一声声风雪呼啸声中,她安心睡了过去。
苍白无垠的天地间,灰鹰长啸而过,二人渺小的身影,在雪原上缩成了一个黑点。
马车“咯吱”一声,撵在了路边的石头上,明锦身子一歪,撞在了车厢上。
她揉着头,从梦中清醒,睁开了眼。
风停了,雪也停了。
掌心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她摊开手心看了看,洁白的玉簪在夜色下散发出柔和温润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