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之女顾衍誉,自小女扮男装为父亲做事。
喜怒无常的纨绔外表之下,却生出一颗七窍玲珑心,不愿再为父亲的野心做刀。
但牢笼已成,岂容轻易挣脱。
而看似远离纷争的清贵公子戴珺,却好像早就察觉端倪。
顾衍誉开始了对父亲的反叛,她和戴珺达成交易……
是少年相识的挚友,却彼此看不穿对方;
在立场相对的家族里,又无法抵挡相互吸引;
权宜之计,假意成亲;
有口不言,清醒沉迷。
戴珺知道自己的心上人胆大包天、十句话里真话无一二,但被算计得心甘情愿,只希望她在捅破天的时候小心别撞到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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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设定
女主 顾衍誉 才貌无双,假奸佞也有一颗真心
男主 戴珺 清贵正直,真君子也会为爱发疯
第1章 生性风流的败家子
陵阳城内,街边铺面的装饰洋溢着喜气,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燃放之后的味道,人声与鼓乐声一同沸腾。
一个褐色衣袍,头戴斗笠的少年人,怀抱自己的朴刀站在人群之中。他微微低着头,被斗笠遮挡看不清面容,只露出轮廓分明的下颌和肌理好看的脖颈。陵阳城里每天有各种各样的人经过,他的出现在这座浮华的城市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除非有识货之人有幸看清他那柄朴刀上的纹饰,才会产生一些不一样的想法。
陵阳是庆国的都城,地处庆国版图中心偏南。
今天是将军顾衍铭从漠北得胜归来的日子,老皇帝吩咐了声势浩大的接风仪仗。整条长街都是鼓乐的声响,场面庄重、热闹非凡。
身着银色铠甲的顾衍铭骑着高头大马,人群在长街两侧发出欢呼。顾衍铭是太尉顾禹柏长子,他还有个妹妹顾衍慈在宫中为妃,为皇帝育有一子。顾衍铭在漠北的胜利使得老皇帝龙心大悦,消息传回来就给顾衍慈加封了贵妃位,顾家一门荣宠更胜从前。
秦绝听得到人们议论的声音,太尉掌天下兵马,到了那个份上,立下不世之功与不得善终就在一念之间。而在那个位置上的顾禹柏显然是个聪明人,他早年平定乱局有功,一步步官居太尉,但不等皇帝暗示,他就将手中的权柄主动分了去,积极主张改制,使得太尉之职目前看起来已是个虚衔。
顾禹柏还不算老,要他告老还乡不合适,顾家治家严谨,暂时也还没有什么由头能叫皇帝心烦。他主动做到这个地步,皇帝显然不便再做什么,也没必要再做什么,一门荣宠保住了。也许正是顾禹柏的及时让步,顾衍慈才能有个孩子出生,也才有顾衍铭建立功勋的今日。
显然顾家祖坟很会冒烟,两代人都很出息。
待那位将军的马匹行近了,秦绝看到银色盔甲之下,轮廓英挺但饱经风霜的一张脸。那皮肤是粗粝的,以秦绝的目力看得出细小的伤口愈合痕迹。他想,这位一定不是只会坐在营帐里的将军。他握住缰绳的那双手是典型的武人的手,指甲很短,指尖边缘粗硬,有小的裂口。
而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顾衍铭,嘴角紧抿,表情不是那么自在。秦绝的心肠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但听了诸多议论之后,也忽然意识到如此鲜花着锦,说不上是捧还是捧杀。
他太高兴不合适,有居功自傲之嫌;太肃穆也不合适,皇帝恩赏的排场,这位主角的表现总该多几分识趣。因此他的脸上只有一个武将的威严与对百姓夹道欢迎的动容。秦绝亦是武人,这一番细细端详之后对他生出好感来。
不过无论是顾太尉,还是顾将军,都不是今日秦绝要找的人,他要找的人也姓顾。那位是——
正当此时,远处一阵骚乱引起众人的注意。
队伍也随之慢慢停下。
秦绝观望片刻之后,抱着自己的朴刀,灵活地穿越人群,穿行到雕饰华丽的楼阁之前,抬头看到眼前建筑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倚翠楼”。
跟大多数的秦楼楚馆一样,“倚翠楼”也有一个一听便知道业务内容的名字。他在骚乱正中看到了他要找的人,顾家的小儿子顾衍誉。
来之前帮派里的老人吴行之跟他说如果想解青帮眼前困局,必须有所凭借,最好的人选就是顾家这位幺儿。秦绝自诩是江湖中人,如果不是他义父秦旭白失踪,帮派眼看就要被瓜分蚕食,他绝不愿意跟朝廷的人扯上关系。
他一半是被那个胡子都不全的老不死忽悠,一半是情势所迫,带着几个心腹,简装快马,一路奔到了陵阳来。
此刻秦绝眸光冷凝地看着人群里那个明艳风流的小公子,不禁对吴行之的话生出更多怀疑。
他非常用力地,想从那个一脸脂粉相的人身上看出一丝靠谱来。可惜未能如愿。
作为顾家的一份子,顾衍誉同样出名。怎么个出名法呢?他是整个陵阳城里乃至整个庆国都排得上号的纨绔子,生性风流,不务正业,整日跟着几个狐朋狗友斗鸡走马,实打实一副败家的样子。唯一可取的是他生了一副灵秀动人的好皮相,长了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很会讨人喜欢,跟人跟鬼都合得来。
此刻顾衍誉在骚乱的中心,出尽洋相,衣衫不整,一只脚上连靴子都不见踪迹,他形容狼狈,面上却风流不改,挂着笑意,大声朝二楼开着的花窗喊话:“莲姐姐,你若是想要定情信物,晶玉美石,只要说得上来的,我顾衍誉必然双手奉上,在下连心也早都给了你。何必留着一只配不成对的靴子徒做念想?”
这混账话一出,周围都哄笑起来。一半看他笑话,一半叹顾太尉的这个小儿子不成器。在兄长凯旋的当日,还能当街闹出这种洋相,甚至刹住了接风的队伍。
花窗里隐约可见的姑娘,是陵阳城里最好的歌姬。洛莲一袭青色袄裙,明眸皓齿,美艳不可方物。顾衍誉等了许久,终于见她踱到窗前来,眼里刚染上喜色还没来得及笑开,就看到洛莲勾着唇角,露出一个半是讥诮半是促狭的淡笑,紧接着她的侍女就把另外一只靴子扔了下来。靴子落地,扬起烟尘半圈,人群里又是一阵哄笑。
但凡世家,总要出那么一两个现眼的完蛋玩意儿,给人茶余饭后取笑,仿佛老天对其他人的补偿。
秦绝心说行之师父或许也有打眼的时候,可青帮就是在他帮衬下起来的,吴行之的判断再离谱,也不至于离谱到这个程度。到陵阳这一趟,秦绝不敢跑空,他只好再看看。
站在顾衍誉旁边的高大男子先是一皱眉,许是觉得顾衍誉到底世家之后,被一个歌姬如此对待委实不太像话,瞧见顾衍誉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他,直到笑够了才对顾衍誉说:“你知道她个性如此,却偏生要次次这样去招惹,这不是自找么?”
另一个青衫的清贵公子负手而立,瞧了他半晌露出一点浅浅的无奈笑意来,用眼神示意自己的随从拾了那靴子过来递给顾衍誉。秦绝冷眼瞧着,那清贵公子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想得却比一般人周到。但这周到也不动声色。
顾衍誉看了他一眼,转头忙接过靴子来道了声谢,便大喇喇地坐在地上穿起鞋来,丝毫没有教管严苛的世家出身的样子。一边穿还一边跟刚才那个高大的华服公子说:“严兄此言差矣,世上美人难求,有些脾气,再正常不过,”未说完便如痴似醉地笑起来,“有脾气的才有意思,若是像那木石之人,空有一副好皮相却不会说笑不会生气,还怎么算是生动可人?”这下连那清贵公子眼里都笑意明显,目光落在他身上,口中道:“燕安不愧是陵阳第一大情圣。”
燕安,是顾衍誉的字。取的是“庆既令居,韩姞燕誉”的意思,顾太尉当年取这名字的时候大致也是想这小儿子将来燕誉安乐,却不想他安乐过了头,变成一个纨绔败家子来。
第2章 最不成器的纨绔子,是个女儿家
倚翠楼前的哄笑声被急促的马蹄声打乱,人群下意识让出一个口子来。
今日本是要迎顾衍铭凯旋,皇帝有意把声势做得浩大,让人提前数月做好了安排。长街两边酒肆的高楼上,好的观景位置早都被预定完,都等着看这场难逢的热闹。谁知中途杀出来顾衍誉这一出,长长的巡游队伍被前面围出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逼停,消息传来说是顾家幺儿又现眼了,他丢人也不算好日子,求娶洛莲再次被惨拒。惹得刚刚还在人群中被夹道欢迎的顾衍铭立马沉了脸色,独自策马脱出队伍,去捉他那不成器的弟弟。
顾衍铭直把烈马勒在倚翠楼门前停下。顾衍誉将将穿好鞋,还没来得及起身站稳,便看到自家兄长黑着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
顾衍誉察言观色,立刻堆起满脸讨好的笑意来,心虚地唤对面的人:“哥……你怎么亲自来了?”
顾衍铭翻身下马,他面色不善,又不好当街教训不成器的弟弟。但任谁都看得出他此刻正忍着怒气没有发作。一边的华服公子瞧见,拳心抵唇忍住轻笑,然后正了正脸色,恭敬地叫了一句“顾大哥”。那清贵公子也朝顾衍铭点头,问了一声好。顾衍铭方才下马时就摘了兜鍪,大约也是丢不起这个人,这二人与顾家一直有交情,便只以大哥称呼他。这种场合下,若再喊一声“顾将军”隐有嘲讽之嫌。
顾衍铭对他们简单回过礼,而后开口道:“阿誉不争气,给你们添麻烦了。家中还有要事,我先带他回去,改日再与二位贤弟叙旧。”
顾衍誉一听大事不好,连忙向那两人投去求助的目光。顾衍铭哪里给他做小动作的时间,鹰爪似的手已经抓上了他细白的手腕,直把人拽得个踉踉跄跄,瞧着越发现眼。
戴珺目光一直落在二人身上,他手里扇子一动,似乎正要说点什么,这意图太过明显,被身边的严柯觉察,严柯先上前一步,递给顾衍誉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后笑对顾衍铭说:“顾大哥请便。”
戴珺跟着清咳一声,手中扇子转了一圈又在掌心收好,转而郑重道:“家事要紧,我们改日再叙不迟。”随后有些促狭地看了顾衍誉一眼,顾衍誉哀嚎一声,连一个幽怨的眼神都来不及递出去,便被顾将军提着后领拎到马上。顾衍铭自己也跟着上马,马鞭一抽,高头大马带着兄弟二人扬尘而去。
那接风的仪仗也不用说,主角都走了,吹吹打打自然跟着停下,在领头人的指挥下,安静有序地撤出人群。皇帝只说要给顾将军接风,可没说如果半路遇到这破烂家事还要不要继续。因此这接风也就草草收场。
一场热闹就此散去,唯余鞭炮燃放过后的气味,还带一点喜庆的余温。
人群中的编排没停,丑闻和笑话向来比功绩传得远,顾家三公子,不务正业,好人家不敢嫁女给他。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每年求娶歌姬洛莲好几回,是陵阳的年度余兴节目。而每每又求亲不成,不仅要被下九流的歌姬当街奚落,回家还得被爹和兄长禁足或者胖揍一顿。借着这个由头,还能再接着说起顾衍誉一连串的败家离谱事迹。这是个好热闹,比将军凯旋这件事有看头。所谓“功高震主”“盛极必衰”的编排话,还没来得及编完全,就被这现眼东西晃碎了一地,人们各捡拾一点乐子,编排一个败家子比妄议国事似乎更有趣和安全。
秦绝看着马蹄扬起的烟尘若有所思。
他的袖中拢了一张拜帖。片刻后,他转了个方向,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那位顾三公子的庄子上,他决定正式去求见他。
戴珺长身玉立,目光落在渐次散开的人群,将周围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那是一双生得相当漂亮的眼睛,如果落在画上,大约会让人想到冶艳这样的形容,但他本人有一种极清隽的气质,使得那双眼睛在看人时,多了几分通透和悲悯意味。
此刻他看向顾衍誉被拎走的方向,眼波微微一动。
顾衍誉很有趣,严柯对顾衍誉的态度更加有趣。眼高于顶的严家二公子,家世显赫,结交朋友全凭喜好,即便是显贵的后代如果不对他的脾气也难以巴结上,但这么个有亡赖之名的顾衍誉竟与他能成至交好友。
陵阳城内近日的第二件大事,是不久前与顾家有关联的门生捅出江南官场的贪墨案。因为数额之大,牵涉之广,使朝野震惊,几乎将严家和建安侯的势力大把拖下水,局势如此微妙,这等丑闻却似乎没有对严柯造成影响,也丝毫未波及他和顾衍誉的关系。
戴珺折扇收在手里,开口试道:“方才顾大哥那样子瞧着委实是气得狠了,怎么拦着我说情?”
严柯一笑,似感叹:“他那个惯会讨人欢心的性子,顾大哥既没有当街训斥,回了府上,关起门来,未见得能下得了手。”
戴珺眸光轻轻一垂,想起父亲戴文嵩对顾衍誉的评价:“他未必是顾家唯一一个纨绔,倒可能是顾家唯一一个继承了顾禹柏那只老狐狸的狐狸血的人。”
话分两头。那边主角和看热闹的都散了去,这边顾衍铭的高头大马带着顾家两个公子回来了。顾衍铭粗鲁地把顾衍誉从马上拽下来,然后把缰绳交到随从手里,径直擒着弟弟进了内院。
一进顾家府邸,顾衍誉就换了个人似的,敏捷地从哥哥手里跳出来,顾衍铭脸上也不见怒意,而是慌忙去瞧顾衍誉的手腕:“方才我下手是不是重了一些?“顾衍誉闻言,狡黠一笑,混不在意地把手背到身后去:“做戏就是要能骗得过别人,不用力气怎么行?”顾衍铭听他嘴皮子耍得利索,却仍旧不放心,探过身子向他身后看,顾衍誉有意不让他瞧,于是灵活地避了开来,一来二去,两人颇有要斗上一斗的意思。
顾衍铭来了兴致,伸手去擒他,顾衍誉往后一仰顺利躲过兄长的手,紧接着两脚蹬上了院中的老槐树,得了借力,往回廊处跳将过去,抱着一根廊柱,回过头来,对顾衍铭笑道:“让我看看,多日不见,哥哥功夫进展如何?”
顾衍铭此刻全然没有了在外间那铁面金刚的样子,看向兄弟的眼中都是纵容宠溺:“好,那阿誉可要小心了。”
“快放马过来,让我瞧瞧。”顾衍誉神采飞扬,眉眼间更添几抹艳色。
顾衍铭纵身追上去,一手擒住他右肩,顾衍誉趁势回身反击,你来我往,互相喂了几招。但回廊逼仄,无法完全施展身手,顾衍誉一个翻身,又回到庭院中去,衣袍翻飞,腰带飘逸,那种懒得没骨头的纨绔模样不见,倒显出一派风流。
顾衍铭也紧跟其后,他是战场上磨练出的功夫,没有顾衍誉那么多不实用的花架子,招招出去都是正中要害,为了不伤到自己兄弟,刻意收着力道在打。
顾衍誉起初还能跟他有来有回,几十招过后有些招架不住,喘气也粗了起来,却不忘瞪着眼跟兄长说:“用全力,哥哥不准让我!”这话说得娇蛮了些,顾衍铭口中称是,心里却觉得好笑,怕他再纠缠下去,索性也用了全力,几招之内把顾衍誉制服在地,锁住了他修长的脖颈。
顾衍誉被人擒住要害,丝毫不慌张,大大方方对他一笑,坦诚道:“哥哥技高一筹,我输了。”顾衍铭松了力道,对他伸出手,笑道:“比前两年已然精进不少,阿誉做得很好。”顾衍誉得了夸奖,欢喜起来,拉住兄长的手,由他拽自己起来。
顾禹柏从回廊另一头走过来,定定看了他们许久。他的长子原是个刚直俊朗的男人,经过这数年漠北的军中生活,鬓边竟添几缕白发,顾衍铭年纪比顾衍誉大上许多没错,但一旁的顾衍誉未及弱冠之年,面容还有些稚嫩,明明是同辈,瞧着却像两代人。
顾禹柏看出他这番形容背后的东西,眸光深邃无波。
这时两人瞧见顾禹柏过来,各自收拾了一下仪表,走上前去叫了声“父亲”。顾禹柏眼中那点感叹被他压下去,成全久别重逢的好氛围,道:“铭儿进退有度,力道拿捏得准,赢了比赛也没失风度。誉儿武艺稍逊一筹,却输得坦荡,是我顾禹柏的好儿女。”
此刻若有旁人听懂他言下之意,必定会吃惊得说不出话。
因为,顾家这最不成器的纨绔子,是个女儿家。
顾衍誉,陵阳顾家最小的孩子。
母亲怀她的时候,正是顾家最幸福的时候。顾氏夫妇已有一双儿女,长子顾衍铭早已自己在军中闯荡,二女儿顾衍慈七岁有余,生得明丽大方。
又有一个孩子,顾夫人很是欢喜。总对顾太尉说长子和二女儿性情都不像他,一直是她心中遗憾。她预感这个最小的孩子是个古灵精怪的宝贝,应当最像顾禹柏。她私心里要留这个孩子承欢膝下,若为男儿,不求他建功立业,若为女儿,养在身边,将来到了要成婚的年纪招婿上门便好。
只希望这个孩子一生燕誉安乐,不求有什么大出息。
顾衍誉就是在父母这样的期待中出生。
结果刚落地就险些没了命,大夫宣告了她的死亡,顾夫人却不认,她的绝望呼喊和泪水,大夫的全力施救,竟让这个孩子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顾禹柏不敢怠慢,也赶紧找了道士来看。
老道士眨巴眨巴干涩的眼睛,伸出枯皱的手捏了捏那小孩的手腕,告诉顾家夫妇,这命格极好,但为女命只怕压不住一身富贵,不仅对她自己不好,更有甚者,恐会妨害父母。
顾夫人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她那样玉雪可爱,无论是压不住命数还是妨害父母的说法,都叫她听来生气。
顾禹柏便开口:“这些不必再提,道长直接说该如何化解吧。”
老道就出了个主意。
不如把她当做男孩儿来养,兴许就能骗过诸天神佛。
顾衍誉听说这一桩事的时候,对那害了她十几年女扮男装的老道士没什么可说的,只觉得这样就能骗过去,那神佛必定头昏眼花,也不知凡人还怵个什么劲儿。
可是命格不改,顾衍誉就确实不易养活,大大小小毛病不断,仿佛真的有上天要来抢人。
顾夫人也便松了口。
是男是女不是父母随便认定就行,道士也给了个办法——跟皇家攀上关系,找个命格极贵的人认作干亲。
以顾太尉在皇帝跟前的得脸程度,此事易如反掌。他又是个周全人,知道贵到皇帝那个程度有僭越之嫌,便祈求圣恩将顾衍誉记作宣王的便宜干儿子。
宣王的命格有多贵呢?他母妃是当今太后,稳坐龙椅的皇帝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哥。
至此,也算以天家金口玉言确认了顾衍誉的男儿身份。
只是,这身份一旦确定了,还跟皇家搭上关系,将来若有败露就是欺君之罪。
顾衍誉若再想当回女子,怕不是一般的难。
顾夫人在时,顾衍誉很得宠爱。哪怕彼时顾夫人的身体已经不十分好,依然喜欢抱着顾衍誉不撒手,时时看她,时时逗她。有夫人在旁边看着,顾衍誉在她爹头上做窝,顾禹柏也笑呵呵,她拿毛笔在顾禹柏脸上画王八,顾禹柏就动也不动,任由顾衍誉在他脸上发挥,然后眼睛看着自己的夫人笑。
然而顾衍誉得到的所有偏爱和关注,却自顾夫人病重去世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年幼的顾衍誉不知是否自己做错了什么,只知母亲不在,父亲也不想要自己了。
在那之后,她被太尉送回老家乐临。顾禹柏让人把她当个男孩那样教养长大。
彼时哥哥外出历练,顾衍誉唯一能求助的是姐姐,顾衍慈把她拦在身后,说她愿意照顾阿誉,求爹不要把她送走。顾禹柏淡淡地看了两个女儿一眼,对顾衍慈说:“你连自己将来要去何处,都做不了主。”
顾衍慈当然没能留得住妹妹,眼看着她还只是那么小一团,被人抱进去往乐临的马车。顾禹柏告诉三岁的小女儿,到了乐临,那里也都是姓顾的,你爹是这一代的顾家家主,顾姓的人大概不会对你很差,但你能在那里活成什么样,要靠你自己。还有你的身份,除了贴身照顾你的婆子丫鬟,只要多一个人知道你是女孩儿,你就有可能再也回不了陵阳,还会连累家人。
顾衍誉缩在马车的一角,小声问他:“你是不准备要我了吗?”
顾禹柏看了她很久,他没有说话,他让马车启了程。
也许因为时过境迁,回忆起来并不算很难熬。顾禹柏让人真的把她当了男孩儿去养,期间不教她女红女德,而是扔了个先生在顾家,教她识文断字。而可称幸运的是,教她的是当时最好的先生,最好的谋士——吴三思。吴三思教给她的是权谋处事。
那时候吴三思还不是很老,说是教书先生,倒像她半个爹。他们是乐临这个顾姓聚居地里为数不多的外人,虽然顾衍誉也姓顾,但亲爹不在,她一个小娃娃,得到的重视总是有限。
顾衍誉从懂事时候起就知道这是她的宿命。顾家生了她,说要她做儿子她就得做儿子,顾禹柏教她当个戴面具的人,她便要把真实的那张脸藏起来。
吴三思不像个尽职尽责的寻常夫子,史书经典不教,名家名作不提,倒是看江湖侠义话本、看地理风物和奇谈怪论,总能看得入迷,惹来年幼的顾衍誉好奇,跟在他后头,没日没夜看那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东西,然后借此把字认了个全。顾衍誉自此被他拐上歪路,非常宽容地下决心不跟父亲检举这个不务正业的教书先生,只要他大方跟自己分享那些话本。
吴三思却说顾太尉早晚会来考问功课,如果她一问三不知,自己恐怕就要被请走,顾衍誉不想再失去什么人,于是两人约定每天花一个时辰学点正经书,顾衍誉为此拼了老命在一个时辰里把功课做满。有时吴三思把经典摊开在桌前,慢悠悠起了调准备细讲,顾衍誉受不了他那磨蹭劲儿,会直接截住他话头,自己给他背一遍再讲一遍,问他是不是行了,赶紧翻篇儿上正菜吧。顾家祖宅里又不是没有其他能识文断字的仆从,那点故纸堆里的东西,她想弄明白找谁都一样。跟在吴三思后头,是要听一点别人讲不出来的。
现在想来吴三思很有办法,顾衍誉不觉辛苦,只觉得有趣极了。
他有八百个心眼子,还会教顾衍誉:“哦,看人要看他做的事,不要听他说了什么。也不要看一时做的是什么事,要看长久做的是什么事,懂了吗?”
彼时还很天真的顾衍誉眼巴巴看着他把自己手里的糖山楂又骗了个干净,忽然悟到:“师父是个骗子。”
吴三思把手里糖粉拍了拍,指尖剩了一点还黏糊,就在她袖子上擦干净了,夸奖道:“你看,你又聪明了一点。”
可惜没过几年吴三思不告而别,顾衍誉只隐约探问出他跟顾禹柏大概有什么不痛快,不过这是父亲和师长的事,未叫她打听出结果。这么些年她一直试图找到吴三思,顾衍誉很相信就算没有确切下落,那位老书生也一定还活着,在什么地方继续为祸人间。
倒是顾禹柏对这个人很介意,几次试探顾衍誉他临走前是否留过什么话。顾衍誉彼时已很会装傻,把六分懵懂演出了十分的效果。实际吴三思真的留了话,但顾衍誉没能参透,那四个字是——“俯仰无愧”。
那是吴三思给她读过的故事里,一个老江湖客的人生信条。
那人时运不济,为了活命,跟过匪帮,打过杂,当过小官的师爷,做过要饭的花子,临了了,活到尽头也没成名成家,但他在匪帮时不杀无辜之人,打杂时接济囊中羞涩的路人……要死的时候自己把自己收拾干净了,碑也刻好了,留了几吊钱找了个年轻后生埋自己。
碑上刻的就是这么几个字,俯仰无愧。
人们收敛他的尸骨时才发现他身上一直带着一方掌门印,方知这位年轻时也是个名门正派之后,可惜赶上世道不好,本事还没学到家,师父兄长都陨落了。只留下个懵懂少年人和一方掌门印,一辈子没有好际遇,没能活出新的名堂,他没有学会门派的剑招,也没有把门派的名字发扬光大,大概最后只剩下这四个字,算是他守住了的。
顾衍誉那时候还小,只在听的时候懵懵懂懂动容过一回,远谈不上领悟深意,看到那份留书,既不知道吴三思觉得有愧的是什么,也不明白他想要无愧的又是什么。
但她知道师父与她父亲离了心,她已经被父亲抛下一次,不想再被丢下第二回 ,所以最聪明的做法是烧掉那张纸,咽下那四个字。
吴三思一走了之的时候没把她带上,她无法效仿其师,不能走,也没处去。
吴三思走后,这里就没有人像三思师父那样教她,来的教书先生都板正而无趣。因她彼时恶名在外,还有些怵她。
乐临顾家高大的祖宅,像一个不见底的深渊,她在那里见得最多的是祠堂和被供奉的祖先牌位,能生活在祖宅的只有家主和他的后代,再准确一点,只有她自己,以及一屋子不怎么敢跟她说话的仆从。
她好像是被捧着长大的顾家本家的幺儿,又好像只是被父亲厌弃才丢到这里跟祠堂与鬼火作伴的孤女。
她幼年时尚不知好坏,分不清大义与小义,不过还有野兽般的直觉,嗅得到真心与假意的区别。吴三思把她当自己的孩子来养,她就只信吴三思的话。他走了,她就按照老书生教给她的惯性活下去。找了各种各样的先生来,学功夫,学读书,本领倒是都不落下。
在乐临的日子尽管孤独,不过好在,她也这样长大了。
十二三岁头上,顾衍誉在乐临本家的表现使得顾太尉终于认可了她的价值,把她接回陵阳,以儿子的身份,为顾禹柏做事。她细细地把在此期间所生的疑虑和与父亲的嫌隙都藏好,把聪明伶俐与天真无邪融化到同一张皮囊里,好叫顾禹柏既愿意把她带走又不至于想得太多而生出猜疑。